与沙湾有关的事情(散文)
2023-05-30熊艺楸
熊艺楸
一个人的村庄
“一个人的村庄”里没有一个人,碰到了多年不见的苦豆子,还有一群望天的猴子。天上又没有飞机,不晓得它们在看啥。
我朝它们望去的方向望过去,虚土吹了我一脸,我咳嗽了几声,抖掉了口罩上的土。今天风太大了,把云都吹得片片扇扇。
缠在一只猴子脚下的一大团薄膜,在风里“呼啦啦”响得可欢了,跟想上天一样。
我是个文弱的姑娘,不好干不适合姑娘身份的事情。要是没有身份的障碍,我就把它从猴子脚下扯出来,做成口罩戴到猴子脸上去。
让它再响。
我从众得很。看到这么一群猴子都在望天,我觉得我要是不望的话,就跟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我又害羞得很。不好意思让旁边的苞米地看见我跟猴子一样,在学猴子的样子。
藏到一只大猴子身后,我比它娇小太多。我学着它的样子,伸长脖子,屈膝望天。我感到安全极了。没人能够看见我。
人一望天,就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我环顾四周,问这群猴子:为什么你们有的手心朝前,有的手背朝前,有的又自然垂放呢?没猴子理我,全都自顾自地望天。我自讨没趣,悄悄地继续屈膝半蹲,伸长脖子跟着望天,好像答案在天上一样。
(注:“一个人的村庄”,是沙湾城郊一处待开发旅游景点的名字,目前的特色景观是石人阵。因其造型像猿猴、黑猩猩,老百姓习惯说,去看猩猩。)
砍树的人给一棵老杨树留了活路
没人知道天是怎么度过三月的前两个十天的,太阳的缺席让一切都成为秘密。天神秘得就像鞋盒子里的小母猫怀孕时那张铅灰色的肚皮一样,谁也不知道它灰色的肚皮底下怀着多少个猫崽。
我经过这几日的时候,一些人和事也经过了我。
我住在乌鲁木齐西路42-20号楼门口三四米开外的地方。一整个冬天的雪化尽之后,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在我的胸部探出了脑袋,像枚乌亮的胸针别在我银灰的胸前,扎眼的魅力让十几米开外走过来的人都能看见。我以为这个迎风招展的黑塑料袋和迎风而坐的小王子脖子上飘扬的金色围巾一样威风漂亮。
我俯身看到有个身高一米六五的姑娘正在抬头看我,她的胸脯因为刚刚跑完五公里而不住地上下起伏。一件不合时令的黑色羽绒服敞开裹在她身上。领子上的兔毛,因为她身体散发出来的热量而根根直立在初春清冷的风里。她蜷曲的鬓发,冒着一丝丝傻腾腾的热气。
我在这里观望多年,这样的姑娘并不多见。
我赶忙张罗来了一群风,在这个姑娘的注目里,在去年一些枯白叶子的伴奏下,我将我结实的胸膛上这个黑色的塑料袋子用风鼓吹得呼噜噜作响,我要让她记住我。并且我也毫不隐晦地告诉了她,让我激动的,还有她脖子上那条水红色的围巾。
倘若不是因为我比六层楼还高,凭这股子看到冒热气的姑娘和水红的围巾后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激动,我大声欢唱的秘密一定会被一双耳朵听见。然而我太高大,就算向全天下宣说秘密,也没人能听清。
人们不会让我白白地生长在这个地方。一根电线从三四米的远方赶过来,缠绕在我的膝盖上,一个照明灯利用了我的身体。它白壮的晶体管在晚上会发出射十几米那么远的光,端端地照在红楼上。
晶体管不会在风吹雨打里损坏。人们给它罩上了一个葱绿色圆形铁质的灯罩,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像极了乡下盛拉条子的掉了漆的铁盘子。三四米外的远方,有一个写着淑花超市的门头,和灯罩一样葱绿。
绿有万千种绿法,非要绿成这种样子,我有些不忍直视,对绑在我膝盖上的灯罩心存抵触。那个超市老板娘的店名叫淑花,当初若叫个花淑,也会跟我胸前威风的黑塑料袋子一样出尽风头吧。
看来人们的品味,需要我用膝盖上的大灯照亮。
身为一棵腰杆子和十个姑娘一样粗的白杨树,三四米以外的地方,对我来说就是远方。
在我的如意算盘打得“哗啦啦”响的时候,这个姑娘做出了成全我的决定。她为我而驻足。直到被砍倒做成一根檩子的那一天我都会记得,姑娘白嫩的小手摸上我沧桑身体的时候,有多绵软,我有多激动。
即便我变成一根檩子,日日夜夜架在谁家的房梁上,她的小手再也摸不到我了,我依然会记得她抬头看我时藏在镜片后面的敬畏,和我以全身的热情回报给她的谢意。
我不知道姑娘会不会嫌弃我围着漆红腰带的白裙子,那是人们用石灰和红油漆刷在我身上的。据说是为了防病虫害。在人间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腰上那根已经老旧得和我皴裂的皮肤融为一体的草绳,实在不愿意让姑娘看见。和这根草绳有关的事情,我已经想不起来。不知道当初人们为什么要给我套上这个无人知晓用途,此刻专门用来让我尴尬的家伙。
这个一米六五的姑娘,像是老天爷专门派到我跟前来发现秘密的人,她的这个高度,正好能将我最隐蔽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
一棵白杨树按理应该笔直挺拔、健美匀称,然而我又老又壮,开叉的股间长了两个紫葡萄大小的黄蘑菇,像情侣一样背靠背依偎在姑娘抬头就能看到的高度上。
其实这不算什么秘密,更谈不上什么稀奇。人们只要愿意走近我,愿意正眼看看我,每双眼睛都能发现。
看完蘑菇后,显然我小腿上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铁夹子吸引了姑娘。那个夹子几乎处在与她的眼睛平行的高度上。那是一个老户人家拿来挂窗帘之类的废弃小家什。
因为岁月的久远,出于生存的需要,小铁夹已经长成和我苍老粗粝的身体一样的灰褐模样。只有这样,人们才不会轻易看到它,不会粗暴地取下它,丢进我脚下靠在我身子上盛垃圾的尿素袋子里头,或者随便把它扔在什么地方,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
它夹在我身上,虽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好歹有我为它遮掉一大片风雨,它再也不用被任何一双手肆意使唤去各处夹什么东西。
小鐵夹趴在我身上,一天天老旧成了一个离了我甚至连面目都看不清楚的废物,只有那个依稀可辨的铁环,展露出它曾经是块铁料。
姑娘小声嘟囔着,努力地辨认着铁夹身上的胎记。实在认不清时,她抬眼看看我。我以为她会向我求助,然而她的声音温软得就像她的小手一样,贴在我的耳边轻轻呢喃:“小铁夹所在的这个高度,就像是我把它夹在这里的一样,可是真的不是我干的。”
只可惜一棵树是不会说话的,不然我一定把她揽进我结实宽厚的怀里,温柔地安慰她:“好姑娘,我在这里站了这么多年,早已看清了一切,我知道不是你干的,你不会这样狠心肠夹住我。”
“你到底是什么颜色呢?远处的时候,我以为你是银灰的,走近好像颜色变深了。”姑娘一边抚摸着藏在我皱纹里的不知道哪一年的几片树叶,一边继续打问着我的底细。
我太老了,老得脸上的皱纹都能夹住叶子了。我没法告诉她,我其实是绿色的。
树总是绿色的。只要它不嫌弃冬天,只要人们不嫌弃等待,熬过了土灰的时光,就会知道绿色的底细。
届时,我要用我的绿色,给我膝盖上大铁盘子的绿色和远方淑花门头上的绿色好好示范一下,什么绿才好看。
然而在这灰突突的季节,谁不是土灰色的呢?整个大地都是一片苍灰。
爱美的人要有接受打磨的勇气,丧失耐心会让他们跌入未老先衰的深渊。
在这片土地上,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是比乌鲁木齐西路42-20号楼更早的居民。然而,当这个六层的楼房用后来者的身份成为我们的邻居时,我的小伙伴们全部无影无踪,它们太小,连一截树桩都没留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人们举一举照明灯,于是他们留下我活命。
林荫道旁开满了月季
尝了六月第一口西瓜。
真想把眼睛塞进瓜瓤里眨巴几下,当瓜瓤上的沙蘸在睫毛顶端,总让人想起黄昏时候。夕阳的余晖刷在小朋友长长的睫毛上,伴随说话,一眨一眨。根根睫毛沐浴在阳光的沙瓤里,如同夕阳深情的告白。
我看这朵月季的时候,不放眼睛出去捕花,我请风把花送到我的眼里。我拍这朵月季的时候,也不让镜头出去抓取,我邀花自己走进镜头来。
看花时碰上虚弱的身体,人就贪婪得很,求到良医似的,不浪费月季身上哪怕丁点的红色。我让所有的红润都翻越我心灵的窗户,洇进毛孔里,洇进血液里,洇进细胞里,跟随体内循环,抵达全身。
或者我让花朵变成哪怕大嘴巴子,一下扇到脸上,留下一脸红晕。
身体不舒服时,人最容易贪心。身体健旺的人,神思中正地落实在身体里头,妄念被健康的身体镇住。
这种时候,纵然有一片花海朝着我的两汪眼睛浩浩荡荡地过来,我亦不生爱慕之心,没想过加入花的队伍,只是站立在花海要经过的路旁——一起经过的,还有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不再贪求花朵的红色,自在的身体不缺它。
我打这片树荫下路过,北京时间十二点二十分,看见几丛月季花冲我点头问好,我致谢的目光关怀了每一朵向我致意的花儿。
两分钟后,我眼里的光落在其中一朵月季的脸上时,有一只蜜蜂和我的目光同时落了下去。一霎时,在月季、蜜蜂和我的空间里升起了一个缘,我赶紧蹲下去拍,趁蜜蜂飞出我们的空间之前。
按下快门的同时,我在困惑,是这只蜜蜂和我有缘?还是我和这朵月季有缘?或者是这朵月季和这只蜜蜂有缘,而我见证了它们的缘?
拍完看到照片,我觉得不管是我们三个中的谁,都和我的眼睛更有缘——这双眼睛唯独长到了我脸上,它没有选择另外一张脸。
抬头看到树荫,有亮黄色的光圈摇曳,那是太阳在给我拍照。我赶紧仰好脸蛋,眯起眼睛,摆上了迎接的姿势。总觉得太白诗里的某个字,就要从那光圈里掉落下来,我想它不偏不倚正好砸进我的眼中。
我的日子和家人
房子、院子、日子。长夏无事,红日将颓,掐一把芫荽下饭,在汤饭就要出锅的时候,诗咕嘟咕嘟落到了实处。
碰上给小葱浇水的日子,当水从黑胶软管里引到地埂子边上,土一点点变湿,深色的面积渐渐化开,儿时记忆,宛若破土的豆芽,像被浇活的远方,在当下完成了安顿。
日子是炉火上咕嘟咕嘟的土鸡汤,是热气里自在氤氲的大红枣,滋补着心在黑天白日里被鸡飞狗跳恼人的事儿无辜耗掉的精气。
据说不好拉扯养大的仙客来,在我酣酣心意的供奉里头,简陋的红瓦花盆也是它眼里的一方池塘,秀挺挺开出了六月藕叶富硕的模样。叶子一片挨着一片,肥壮碧绿地挤满了整个花盆,像是刚满百天的婴儿发育完好的耳朵。
我如扑面的风,刮到了爸爸怀里
多想重温一下学会走路的过程。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学会走路的,一点记忆都没有。
我想有个爸爸让我体验一下学习走路的事情。
先是像拎小鸡一样,把比一只公鸡大不了多少的站都站不稳的我捉到路上。我双腿发软,不敢松开爸爸的手,总是将屁股对着我面前要走的路。小手攥紧爸爸的衣角或是胳膊,反正抓到什么算什么,就是不撒手。
我悬空着,眼泪花花转上,鼻涕泡泡吹上,一边用渴盼的、信赖的泪眼,向爸爸求助抑或求饶,一边吹出一串悲伤的鼻涕泡,拧着屁股哼哼唧唧本能地往爸爸怀里钻。
爸爸抱着我,拍拍我的小脖颈、小脊背、小屁股,待我的小胸膛、小肩膀停止了伤感的翕动,他轻轻把我调转方向,和我一起面朝着我要走的路。
爸爸抓着我的两腋,陪着哼哼嘤嘤的我,一起往前一点一点地挪。挪呀挪呀挪呀,慢慢地我挪上了瘾。我对我的一双小脚丫子发生了兴趣,一边往前挪,一边盯着这两个奇怪的东西看。
在爸爸的护助下,我的步子实际是空的。越挪越快的时候,就像神仙腾云驾雾,或者武功高手的凌波微步。
沉迷迈步不能自拔的我,再也不哼哼嘤嘤,我发出分贝极高极响亮的咯咯大笑,像个转动中的呼啦圈,“呼啦”瞬间挪到了这儿,“呼啦”一下又动到了那儿。
爸爸眯着眼睛笑,生怕我一脚踩空人仰马翻,他轻柔地抓着我的两腋,喃喃地自言自语,“慢点,慢点”。
渐渐地,爸爸见我不害怕了,逐步尝试松手让我自己走。
我像个雨后刚出土的小蘑菇丁,一脚一脚把大地踩实。爸爸像只张着膀子的老母鸡,在旁边跟着我,随时都准备好一膀子扑过来把我从地上捞起来。
这样的练习多了,我已然顾不上冲着爸爸吹鼻涕泡,也不再哼哼唧唧黏上去求抱抱。
终于有一天,我变成风一样,满大路撒着欢跑。
我的脑袋上的三根毛在风中摆着,我的脖子前面散发着奶腥味的粉色小护兜迎风飘扬,活似个即将出征的大将军。我分贝极高极亮的笑声,跟远远在我身后身前双手叉腰四十五度仰角眯着眼睛的爸爸的笑脸般配极了。
我凯旋折返时,像一台一块钱纸币图案上的拖拉机,朝爸爸“突突突”开过去,“嘎嘎嘎”极响亮的笑声,仿佛撒了一路的金元宝。
我如扑面的风,带着响就刮到了爸爸怀里。我仰望的目光里满是感激和信任,碰上爸爸心滿意足的眼光。两股光交汇的地方开出一朵嘴巴都合不拢的月季花,每一片花瓣都散发着香香的成就感,在阳光的投射下,连脉络都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