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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书法的哲学基础

2023-05-30俞起尧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苏轼

摘 要:苏轼作为大书法家,在创作实践中形成了独特的书法理论。苏轼的书法理论是围绕着“无法之法”和“通其意”而展开的。苏轼同时也是一位哲学家,他的书法理论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有着深厚的哲学基础的。“无法之法”与他无有之有的宇宙生成论、无思之思的理想人格论有关,“通其意”与“致一”之道有关。

关键词:苏轼;哲学基础;书法理论

苏轼以文学家、书法家而为人熟知,但鲜为人知的是,他同时也是一位哲学家。他秉承其父遗志,花费一生心血,写就《苏氏易传》《东坡书传》《论语说》三部作品,将它们视作平生的重要成就,他说:“但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1]苏轼独特的书法理论实际上根植于他的哲学思想,“无法之法”与他无有之有的宇宙生成论、无思之思的理想人格论有关,“通其意”与“致一”之道有关。

一、苏轼的书法理论

(一)“无法之法”

苏轼在《跋王荆公书》中说:“荆公书得无法之法,然不可学,学之则无法。”[2]苏轼用“无法之法”“然不可学”来评价王安石的书法,并非对王安石的批评,而是褒扬王安石的书法达到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境界。周一凡在《苏轼“荆公书得无法之法”考辨》中说:“无法之法是‘一种既不逾越规矩,又能天机自张的天然状态。”[3]法,意为法度,“无法之法”,蕴含了有法与无法之间的辩证关系。在苏轼眼中,“无法之法”是最高的书法境界。一种书法,必须有适当的法度,才能体现其书法美,才能方便初学者入门。这种法度即审美标准,也是学习书法的方法。但是,法度在成为学习指南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存在局限性,由此其就成了学习者继续发展的约束,因此有必要打破这种法度,去探索新的可能。这样,这种法度作为指南的意义就不复存在了,这就是“无法”。然而,没有法度本身也是一种法度,因为当学习者打破一种法度时,势必会建立起新的法度,新的法度又重新成为学习者的指南。当学习者的水平提高到一定层次时,这一新的法度又重新成为枷锁,如此不断循环。但这样子的循环仍然是处于低水平的,因为它仍然处于学习者的当前水平和法度标准的尖锐矛盾之中。更高水平的循环应当达到随运自然、随势而变的境界。

“无法之法”的书法理论与苏轼对水的推崇有关。苏轼赞扬水的品格,认为水的优秀品格在于“因物赋形”,他在《滟滪堆赋》中说:“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4]水无论处于何种境遇,总会根据容器和环境的不同而改变自己的形状,使自己适应环境的变化。苏轼吸收了老子对水的看法,因为“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在与外界环境的交互过程,不强硬地坚持自己的形状,而是随时随地地改变自己,以符合时势的要求。同样,在书法中,创作者也要随时根据篇章结构和单个字体的变化改变具体的写法,以使整个篇章布局更为合理,如行云流水一般没有龃龉之处。苏轼把水“因物赋形”的品格当作君子人格的典型。水的特点在于“平”,即均平、不偏不倚。不偏不倚,意味着合于法度,然而水还有“因物赋形”的品格,意味着它并不拘泥于法度,虽然不拘泥于法度,但是所作所为无一不合于法度,这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苏轼之所以赞赏水,是因为它还有另一个层面的品格,那就是真。苏轼的性格是非常直率的,交际面宽,口无遮拦,常因言语招致祸端,这是因为他常常把情绪表现于外,而不愿闷在心里。他说:“言发于心而冲于口……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5]水“因物赋形”,正是水真率表达的体现。同样,在书法艺术中,苏轼也喜欢真率地表达情感。比如在著名的《黄州寒食诗帖》中,“哭途穷”三字写得非常大,表现了强烈的情感张力。写此帖时,正是苏轼被贬黄州之后,此时,尽管苏轼已经得地数亩,耕作于其中,且于是年正月筑造雪堂,但苏轼的经济状况仍然窘迫。不仅如此,苏轼的悲痛还来源于许久没给父母上坟与仕途不顺,仿佛一生无望。“哭途穷”三个大字,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力,鲜明地表现了苏轼写作时的悲痛心情。

(二)“通其意”

苏轼在书法艺术方面提出了“通其意”的要求。他在《跋君谟飞白》中说:“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篆不兼隶,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者也。”[6]苏轼认为,万物都有一个普遍的规律,只要把这个规律搞清楚了,通达其中的道理,就能适应千变万化的世界。具体在书法方面而言,篆书、隶书、行书和草书都有不同的特点,但它们都存在一个基本的规律。对于苏轼而言,这个规律就是天机自张的要求,重点在于表现创作主体的思想和情感。只要把这个规律弄清楚了,就无所谓篆书、隶书、行书和草书的区分。世人之所以“篆不兼隶,行不及草”,将不同字体严格区分,人为地树立了藩篱,是境界未到,不能“通其意”所造成的结果。苏轼在《苏氏易传》里说:“故致一而百虑皆得也。”[7]因此,为了达到书法的最高境界,需要“通其意”,而想要做到“通其意”,就要以“致一”為前提。

精进书法需要学习,当学习达到一定水平后,就需要破除法度,而破除法度的关键一步就是“通其意”,认识到各种法度之间都有一个不变的道理,从而能够得心应手地运用,未加思索而运用皆自然。在学习方法上,苏轼说:“以为凡学之难者,难于无私。无私之难者,难于通万物之理……是故幽居默处而观万物之变,尽其自然之理,而断之于中。”[8]苏轼认为,学习书法,最大的难点在于“无私”,“无私”指破除心中的成见和固有的法度,要求以无知的态度去学习。所谓“幽居默处”,除了表达破除成见的意思外,还表示学习者应当静下心来,仔细观察万物的变化,思索并穷尽其中的道理,然后在心中加上自己的判断,将“万物之理”通而为一。苏轼说过:“学即不是,不学亦不可。”[9]诚然,学习别人的书法,总难以写得一模一样,就算写得一模一样,也难得神韵,甚至会失去自己的特色,但是不学又无法取得进步。面对这样两难的困境,苏轼正是用“通其意”和有法与无法之间的辩证关系来解决的。

二、苏轼书法的哲学基础

(一)无有之有——苏轼书法的宇宙生成论基础

“无法之法”的书法理论与苏轼的宇宙生成论相关。在苏轼眼中,世界的本原可以概括为无有之有,这是对苏轼哲学中“道”的概念的形容。在苏轼眼中,道是不可言说的非有非无的状态,其重点是有无关系问题。有与无孰为根本,是魏晋玄学的主要问题。何晏、王弼主张“贵无论”,主张以无为本,裴頠则主张“崇有论”,主张以有为本,其根本上是在争论万物的本原是有还是无的问题,其他的哲学思想都是以此为依据的。苏轼主张无有之有,正是对此的回应。

苏轼认为万物的本原是道,他既不认为道是有,也不认为道是无,而认为道是非有非无的存在,他说:“阴阳交然后生物,物生然后有象,象立而阴阳隐矣。”“阴阳一交而生物,其始为水。”“若夫水之未生,阴阳之未交,廓然无一物而不可谓之无有,此真道之似也。”[10]这描述了宇宙的生成过程,在苏轼眼中,万物都产生于阴阳两种力量的交互作用,在两种力量相互作用之前,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的状态。可以肯定,就“廓然无一物”而言,苏轼强调的是万物尚未生成,就“不可谓之无有”而言,苏轼强调的是阴阳二物的存在。在万物生成过程中,水是首先产生的事物,这也揭示了苏轼为何如此推崇水的品格,“无法之法”的书法理论,正是在苏轼对水的独特感悟中形成的。

苏轼的宇宙生成论还认为,阴阳相交产生事物,产生事物之后就产生了现象,现象一旦产生,阴阳就不可见了。可以看到,阴阳在这里有一个从显到隐、由现实到潜在的过程。在万物没有产生的时候,阴阳是处于现实的状态,而万物处于潜在的状态;在万物产生之后,阴阳是处于潜在的状态,而万物则处于现实的状态。正是由于这两种状态的不同,人所能见到的只能是物而不是阴阳,正如在书法艺术中,人只能看到字的形状,而看不到其中的笔法。正如苏轼所说:“笔墨之迹,托于有形,有形则有弊。”[11]只有无形的道,才是至高至大的境界,所以,有形有象的书法笔迹,只能是表面的东西,通过书法达到“通其意”、无思之思的境界,才是真正要追求的。胡金旺在《苏轼的哲学思想与艺术》中认为,在技艺上做到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境界是苏轼体证天道的主要方式之一[12]。因此,在书法上做到极致,就能体证天道,达到与道同体、没有物我分别的境界。

(二)无思之思——苏轼书法的人格理论基础

无思之思是在苏轼无有之有的宇宙生成论基础上形成的理想人格理论,与“无法之法”的书法理论也存在关联。苏轼认为,有思皆是邪思,无思则是土木,只有无思之思才是真性情的流露。他说:“凡有思者,皆邪也,而无思则土木也。何能使有思而无邪,无思而非土木乎?”[13]在苏轼眼中,无思则如土木,有思则入于邪,无思更接近于无情,无思之思更接近于情感的喷发,既排除了理性思虑,也排除了动物性的感性本能,是属于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境界,这是苏轼无思之思观点的关键。苏轼无思之思的观点,是在解答孔子为何以“思无邪”评价《诗经》的问题时提出的。然而,按苏轼的理解,他把原文的“思无邪”改成了无思无邪,实际上是把无思改成了无邪思,但是,既然存在无邪思,那么也必然存在无邪思的对立面,即有邪思,这样,仍然存在善恶的分别,是比不上没有善恶之分的境界的。苏轼心目中最高的境界,是这种没有相互对立的差别的境界。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其书法理论追求物我兩忘的境界,既不受法度的束缚,但行笔无一不在法度之内,凡心中所想,无一不流露于笔尖。无思之思本是苏轼为了说明情感自然表现的合理性所提出的,尽管苏轼反对放纵,但也提倡情感自然而然地流露,认为只要按照情感原则,则所作所为无不合于中道。因此,苏轼在《黄州寒食诗帖》中的行笔变化体现的情感才会如此真挚充沛。

(三)“致一”之道——苏轼书法的方法论基础

“通其意”的书法理论与苏轼的“致一”思想相关,“致一”思想又与中庸思想相关。“致一”之道,出自《苏氏易传》:“故致一而百虑皆得也。”[14]苏轼把“致”解释为“极”,又把“极”解释为“尽”,所以,“致一”就是专一且尽力而为的意思。但“致一”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要求“通其意”,在苏轼看来,世上的规律都是相通的,只要专心致志,把握这一个规律,不仅能够得到书法上的成就,也能得到人格修养方面的成就,这一个规律,就是中庸。在苏轼眼中,中庸与“皇极”的意思是等价的,都是“尽万物之理而不过”的意思,尽就是穷尽、极尽的意思,“不过”就是不要过度,不要逾越准绳,问题在于,苏轼所谓的“万物之理”指的究竟是什么呢?苏轼说:“是故幽居默处而观万物之变,尽其自然之理,而断之于中。”[15]因此,“万物之理”就是“自然之理”,就是世界本然的规律,也就是领悟到道的真谛,并且以此来提高自己的人格修养

叶平对苏轼的“大全之道”进行了分析,认为其中蕴含着宽容异见、调和纷争的思想[16]。这与苏轼的“致一”并不违背,“大全之道”的重点在包容,“致一”的重点在贯通,在包容的前提下,贯通各种不同的思想、事物,就能起到兼收并蓄、择其所长的作用。在书法方面,苏轼力求打破篆书、隶书、行书、草书之间的隔阂,寻求贯通于其中的道理,将不同的字体书法融会贯通,这正是“大全之道”与“致一”之道的体现。从更大的角度来讲,苏轼思想作为三教合一的典型,更鲜明地体现了兼收并蓄的思想特点。

三、结语

苏轼的书法理论与其哲学思想有着密切联系。苏轼的宇宙生成论是他对传统的有无关系问题的解答,在书法理论中以“无法之法”的形态而存在,体现了他对有无问题的辩证认识和泯灭有无区别的倾向;苏轼无思之思的理想人格理论,既体现了他对人性的认识,也体现了他对理想人格的追求,在书法上,同时表现为“无法之法”的理想境界;苏轼的“致一”之道,体现了他从差异性中寻找共性,兼容并包不同事物的思想,是以他的中庸思想为基础的,在书法上体现为“通其意”的具体实践。苏轼书法理论与哲学思想的关联,为我们展现了苏轼人格丰富的一面,他既在思想上有所成就,也在实践上体现了知行合一的精神。

参考文献:

[1][8][15]曾枣庄,舒大刚.苏东坡全集:第4册[M].北京:中华书局,2021:2100,1777,1778.

[2][6][11]曾枣庄,舒大刚.苏东坡全集:第5册[M].北京:中华书局,2021:2470,2472,2462.

[3]周一凡.苏轼“荆公书得无法之法”考辨[J].书法,2021(10):147-151.

[4]曾枣庄,舒大刚.苏东坡全集:第3册[M].北京:中华书局,2021:1079.

[5][7][10][13][14]曾枣庄,舒大刚.苏东坡全集:第7册[M].北京:中华书局,2021:3802,3553,3538,3801,3553.

[9]曾枣庄,舒大刚.苏东坡全集:第8册[M].北京:中华书局,2021:4029.

[12]胡金旺.苏轼的哲学思想与艺术[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22(3):1-10.

[16]叶平.苏轼“大全之道”之学[J].求索,2009(9):171-173.

作者简介:

俞起尧,中国计量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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