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的味道
2023-05-30水运宪
第一次去五峰县,行程绕了一个回头弯。从长沙北上抵达武汉,动车组拐过车头,一路向西去到了宜昌市。小住一夜之后,改乘汽车南行,翻山越岭,越走越觉得又返回了湖南。
我的感觉没错。站在一座名字叫独峰的山巅上,五峰的朋友指着迷雾缭绕的一道山脊告诉我说,那叫壶瓶山。山这边是湖北五峰县,山那边就是湖南的石门县。隔山相望,咫尺之遥。
石门县隶属湖南常德市,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地处湖南西北部,与湖北西南部搭界。武陵山脉威武霸气,横贯而过,延伸到这个地段突发奇想,抖一抖身子,便将山川大地劈分为湘、鄂、川、黔四省,十分了得。
地域划开了,几个省份散居在武陵山区的原住民,大多还是同属土家族。往昔土司王的血脉生生不息,繁衍绵延。尽管已跨区越省,依然同祖同宗,习俗相承。五峰是土家族自治县,十八万常住人口,土家族居民无处不在,难怪五峰县的山山水水似曾相识。初次步入,扑面而来一股融融暖风,亲切而又令人陶醉。
我不是土家族,但我成长于大湘西。湘西与鄂西一样,也是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生活环境的长期浸染,从小我就能够明确无误地分辨出来谁是苗族谁是土家族。苗族同胞很好辨认,衣服多是土布蜡染,绣花镶边,下穿百褶裙,前后有围腰。最大的特点是银饰。尤其女子的头饰,银光闪耀琳琅满目,一眼就能看出来。辨识度之所以很高,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样子。
相比之下,土家族的样子就没有太多的独特之处了。据说从清代雍正朝开始,强令取消土司制度,改为流官管理,所谓“改土归流”。在那之后,土家族加速进入了汉化过程,至今已近三百年。
我曾经陪伴一批又一批北方的作家来武陵山区采风,总是有当地文联和媒体朋友过来接待。我尝试过让外地作家分辨他们谁是汉族,谁是土家族,几乎集体懵圈。没有一个人可以给出准确的回答,这便令我洋洋得意,非常有成就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对土家族同胞的身份判断一看一个准,失误率几乎为零。毕竟傍着武陵山脉生活了数十年,人亲骨头香,有一种认同感。土家族虽然没有自己的样子,但是他们有自己的味道。
很多外在的东西随着时代进程会发生变化。或许在雍正朝之前,土家族也有自己的样子,比如服装头饰等等,后来渐渐淡化了。唯有那种独自的民族风俗、生活习惯以及饮食和语言,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味道,至今未能磨灭。
当年为了写一部长篇作品,我在武陵山区跋山涉水采访了大半年时间。那时候多数乡镇交通简陋,走得很慢,时常需要在路边找当地的农户解决食宿问题,去到的人家十有八九都是土家族。老乡们非常热情,连忙给我们烧火做饭。我们坐在厨房里,一边烤火一边陪他们聊天,把土家人做饭的过程观察得一清二楚。
也许是个人的偏爱,我觉得土家农户最为美味的一道菜是清炖腊猪脚。他们把厨房称作灶屋,柴火灶上方的屋梁处,挂着一排排各种各样的腊肉。有猪肉、牛羊肉,还有一些野兔肉和麂子肉。跟现代人做腊肉不一样,不故意用烟熏火烤。反正都是备在家里自己享用的,主人也就不那么性急。那些肉已经挂上去很长时间,上升到屋梁的柴烟没什么温度,叫做“冷烟子”,熏烤时间很长,带着时光的印记。乍眼一看,乌焦墨黑满是烟尘。洗刷干净,放进滚水里头煮上半个来小时,红通通油光水亮。
我尤其喜爱纯肥的腊肉切出来的样子。皮脆肉实,红白相间,跟巴掌一样宽厚,看得人豪情满怀。尤其那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于我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吸引力。
同样是煮饭,土家族农户用的是鼎锅。把米淘好加上适量的水,放进生铁鼎锅里头,用三脚架支在火坑上煮。水快煮干的时候,揭开盖子,倒一些苞谷粉进去,用筷子拌匀,再盖上盖子,取下鼎锅放在炭火旁边煨。一边煨一边转动鼎锅,直到完全煨熟。可以想见,这样焖出来的米饭该是如何香糯可口。用当地人的话说,根本不用下饭菜就能吃得下三大碗。
有一道菜我只在土家族朋友饭桌上吃过,他们称之为“合渣”。其实简单至极,非常容易做。把黄豆洗干净,和着水用石磨子碾碎,放入新鲜蔬菜,油盐佐料,用陶锅煮熟。揭开盖子,不仅升腾起一股大自然的清香,乳白色的汤汁跟翠绿色的蔬菜枝叶交相染织,组合成青花瓷一般的写意圖案,更令人赏心悦目,拍案称奇。
还有一道菜是土家族人家常年必备之物,无论春夏秋冬,随时吃随时有,当地人称作“酢辣椒”。把新鲜辣椒晾至半干,在大木盆里剁碎,添上合适的盐,跟玉米粉一起搅拌。玉米粉可粗可细,取决于各人的口味。搅拌也十分讲究,不仅要搅匀,还要掌握好搅拌时间的长短。必须把所有的玉米粉搅拌到基本潮湿,才能压入坛子里,那叫“扑坛”,是制作酢辣椒的关键工序。一次不能压进去太多,压紧一层再压一层,层层都得压实。
坛子比较特别,上方坛口周围有一圈储水槽。盖子封了口之后,水槽里面要注满水,将里外的空气完全隔离。大约一个月时间就可以食用了。最奇妙的是保鲜期很长,如果密封得好,酢辣椒越陈越香。土家族朋友告诉我说,酢辣椒曾经是他们居家度日的命根子。那不是下酒的菜,送饭却效果极佳。桌子上只搁一碗酢辣椒,全家老小足以把饭吃饱。别的菜有更好,没有也无妨。
不清楚这道菜起源于什么朝代,我相信,几百上千年是完全有可能的。今天我们吃酢辣椒近乎怀旧,调节一下口味而已,殊不知多少土菜都是被苦日子逼迫出来的。土家百姓为了度过艰难漫长的岁月,开启智慧就地取材,创造了独特的饮食文化,流传至今。大鱼大肉的日子里,仍然不失为一道美味佳肴。
五峰县的味道让我觉得十分熟悉、格外亲近,应该说还不单单体现在饮食方面。当地朋友的方言和口音,跟我在壶瓶山南边接触到的几乎一样,实在听不出有什么差别。
比如有些称呼,外地朋友听不懂,我却耳熟能详。“嘎嘎”,“嘎公”是小孩子对外婆外公的称呼,我女儿从小就这样称呼我的父母,如果不作解释,外地朋友肯定不解其意。
有一次去壶瓶山,汽车开到半山腰,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让我们下去休息一下,说再往上走就不安全了。问他为什么,他说,“高头有好大的罩子。”高头的意思是上头,车上的朋友勉强听懂了,却没明白“罩子”是什么,还以为是猛兽之类的东西,就赶快跟我打听。我得意地告诉他们,罩子就是云雾。
其实我的见识也很有限,还以为那只是壶瓶山南边的说法。来到五峰县,才知道山北边很多说法基本上相同。豆腐称为“灰磨儿”。哄骗别人叫“敷人”。禾场叫做“踏坝”。“才将”的意思是“刚才”,“中坎”的意思是“中间”。如果在对话中有人问你“你港么得哦?”那是一句很地道的土家方言,他在问“你说什么啊?”
武陵山区方言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字是“逮”。这个字用途十分宽广,使用的频率极高。有点像口语中常说的“搞”字,仔细琢磨又觉得并不完全相同。“逮饭”偏向于吃饭,“搞饭”更多就是指做饭的意思。有时候也能代替“干”字使用,比如“这件事情要赶紧逮。”“要逮就逮好。”语气利落果敢,别有一种豪情。
五峰县的干部群众正是这种襟怀。敢想敢干,敢打敢拼,硬是把那顶千年贫困的帽子“逮脱了”。那天我们到老县城走一圈,峡谷中街巷寥寥,地质灾害隐患丛生,几乎没有任何发展余地。五峰人索性下个决心,一鼓作气,把个县城整体“逮”到了地势相对开阔的渔洋镇,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历史潮流。似乎还嫌不够,他们又到宜昌周边找到大片飞地,租地发展,借船出海。
艰难的构想和艰辛的历程成了过去,丰硕的成果和城乡现代化的蓝图已经变成了可触可感的现实,令人欢欣鼓舞。
时代的大背景下,五峰的味道也在变与不变中发展与传承。尽管语言和生活习俗已经大众化,甚至与国际化接上了轨,回到村里进到屋里,家乡话仍然一如既往的亲切娴熟。逢年过节,土家菜肴的味道依旧那样的浓郁可口。
现代化的土家族,显得更加洋气,更加朝气蓬勃了。
(责任编辑:李娟)
水运宪专业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中篇小说《祸起萧墙》,电视连续剧《乌龙山剿匪记》《天不藏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