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挖到了黄金
2023-05-30孙一圣
两条腿没头没脑地走了过来。过于肥胖的肚子不顾柔软,兜来兜去,像装满水的气球也漂了过来。这人不是瘸子,走来的样子又像瘸子。这人瘸腿的样子又跟别个瘸子不同,走动起来不像只有两条腿,而是有三条腿。
火车无限平稳地缓缓后退,这人走在车厢的过道,明明向路棹麟走来,却在无限快速地向后蔓延。火车好似飘在这个人后脑勺的上方一小块乌云,拽住他的后背,快速地远离路棹麟。实际上,这人越发走近路棹麟了。这人坐到路棹麟对面已是许久,路棹麟还不认识他。这人终究重新坐了下来,不但是火车的速度甚至是火车本身也适时穿透了他的胸膛——悄悄溜掉了——双腿也被撑破一样张开来。这人迷茫地望向窗外,好像他边上硕大的行李从来不是他的行李。
路棹麟坐在这人对面,好像是这人耗着路棹麟不能起身,不能下车,沉甸甸向下坠着,使路棹麟站不起来。路棹麟简直蜷缩在座位上,失了容身之地。实际上这列还乡的火车上几乎没有人,路棹麟也从来没见过这般松松散散的车厢,简直不可思议。越过胖子的头顶,再次望见车厢尽头的小绿人明亮了。路棹麟摁了摁自己的行李,站了起来,呆呆站了一阵,想起来刚刚是想要起身的想法沉沉地坠住了路棹麟。更早的——,要与这人说话的想法很不甘心一样说了出来:
“那个……能帮我看一下行李吗,我上个厕所。”
这人抬头看了看路棹麟(路棹麟也从这个角度俯视这人的脸惶惑地端着半张脸,仿佛端着个空碗),没有说话,又低头下去,算是很不情愿地点头同意了,更像是勉强同意放路棹麟离开这里。路棹麟将背包挪到路棹麟坐过(靠近过道)的位置,匆匆看了一眼,掉身走了。一路上路棹麟都不安,不确定这人是否可信,或者不用心照看行李,或者携包潜逃。待路棹麟回来,背包安然无恙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干干净净,一动没动,姿势也没变过。路棹麟担心行李的哪个部分突然动了一下,然后消失不见。路棹麟侧身落进靠窗的空位,与背包再次相邻而坐,终是安心下来。窗外的近景崭新而浓密,很远很远的景色一个立方体换取一个立方体,像是一列行驶很慢很慢的火车,慢到无动于衷似的。慢到仿佛有话要说。为表感谢,路棹麟觉着自己有必要再与这人说句话。很长一段时间路棹麟说不出话,空气有点闷,路棹麟看见了自己说不出话的脸的轮廓,哈在车窗玻璃上,格外稀薄,控制不住地哆嗦,隐秘地瞥他一眼。是路棹麟说的话惊动了他,只见他转过头来,面对着路棹麟,仿佛远道而来的一张脸。路棹麟说:
“你跟我一个同学长得很像。”
路棹麟也知不道自己出于随便找个理由搭话,还是真有一个同学与这人长得像这么说。即使长得像,也不是长得像,準确说是一样胖和走路的样子像。他刚刚并不是没有睁眼,路棹麟感觉他才刚刚睁开眼睛,盯着自己,很不相信一样:“是有很多人说我跟他们的朋友挺像,你朋友长什么样?”
“他,怎么说呢,他像个杀人犯,一个变态杀人犯。”
路棹麟明显感到,自己的玩笑不合时宜。他也明显听出来路棹麟在开玩笑,不过为了活跃气氛。而且,他也很默契地没有戳穿路棹麟的谎言,认真地问:“噢,那他叫什么?”
路棹麟措手不及,只好搜肠刮肚,试图临时从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里翻出一个与他相像的那个同学。路棹麟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撒谎,随便找个人名应付就行,便是临时虚构一个人出来也不会被发现,根本没必要非要找出是谁与他这么像。想到此,路棹麟信口说:“他叫劳动,劳动人民爱劳动的劳动。他姓武,武松的武。我们都叫他武劳动。”路棹麟好像在说他的姓与武松无干,是劳动人民赐给他的。
这人一直用可堪玩味的目光盯着路棹麟,说:“我就是武劳动啊,你不认得我了?”
路棹麟吃了一惊,望了望面前这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这张脸。这人看起来确实面熟,脸上依稀有路棹麟认识的某人的影子。但是某人又是谁呢?路棹麟惊恐得有些不安,脑袋一团浆糊,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该死该死,真是该死。路棹麟几乎哭了出来。
武劳动明显比路棹麟还要紧张,透窗进来的一小部分阳光打在他肩上,险恶地跳动。好大一会儿,他才憋不住,古怪地笑起来。
“唬住了吧,你可太天真,我骗你呢。我们萍水相逢,怎么可能那么巧我就是这个所谓的武劳动呢,你说是吧,天下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路棹麟完全忘了刚刚自己的玩笑,料不到他也是这种人。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简直不可饶恕。路棹麟没想过,自己该庆幸才对,因为这人并没有先前表现得那样难以接近。
这人说:“没想到你反应这样大,这个武劳动不会是你心口胡诌的吧。”
路棹麟斩钉截铁:“怎么可能,武劳动根本就是我的货真价实的老同学。不信我就,我就……”说到这里,路棹麟突然惊慌失措了,他发现他没有任何武劳动真实存在的可信证据。
“你到哪下车,也是帝都吗?”武劳动问。
“没错,到帝都。”路棹麟说。
火车的过道开始有小推车推过来,售卖员叫卖:“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来来来让一让,先生大姐来一罐。”对面的武劳动无意纠缠,冲着走出大远的售卖员撇嘴道:“你说这火车上的东西能吃吗。又贵又难吃。根本不是人吃的东西,你说是不是,简直就是一坨屎。”
“再不好吃,饿了还是要吃。”路棹麟心不在焉说。
“那不行,饿死我也不吃。”他说。
“饿不死就得吃。”路棹麟也无无明业火,话说出口像在怄气。
“你这不讲道理嘛。”这人不可置否,笑将起来。
路棹麟伤感起来,说:“有时候该吃就吃,等到死了想吃也吃不上了。”
“哟,看来有故事,展开讲讲。”
路棹麟说:“见笑撒,不过是突然的自我。反正闲着也闲着,给你讲个故事吧。每次没话可讲的时候,我就会讲这个故事。这是个鬼故事,这辈子就靠这个故事活着呢。不过这是个关于死人的故事。话说有一个聋子,他爸爸是一个哑巴。有一天,他爸爸突然死了。同时,他听到谁叫了他一声:喂。你猜叫他的人是谁。没错,就是他爸爸。”
“没了?”他说。
“没了。”路棹麟说。
“有意思有意思,”他说,“就是太短了。”
“这不是我的故事。”路棹麟说。
“怎么讲?”
“这是武劳动的故事。”路棹麟说。
“那他是聋是哑?”他说。
“没聋也没哑,”路棹麟说,“我刚刚说了,这是个鬼故事。”
其实,路棹麟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故事,他只是怕对面这人真就是武劳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认识,或者真的忆及武劳动了。同时,他又十分明确记得这个故事。但这又是谁的故事呢,是每个人的故事吧。路棹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武劳动,他也纳闷,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冒出武劳动念头的机制,是他闹不明白的。
胡思乱想着,路棹麟便看向窗外广阔的平原。远处的白烟有着巨大的火炉。白烟像是天上的白云形成过程。红白相間的烟囱高高的,冒着几乎根本不动的白烟。白烟被蓝天压下来,拉得很长很长,冻住一样纹丝不动。两周前坐着开往家乡的火车,路棹麟没有发现窗外的景色是分层次的。现在都是动车了,可能因为车速过快。路棹麟刚刚也没意识到窗外的景色竟然分为三个部分。火车边上的电线杆快速地倒退,几乎看不见。中景的树木房屋和麦田十分缓慢地倒退。而在远景,远在天边的树木或者楼房则是跟着火车向前奔跑的,这是与他想当然的印象——全然倒退的景色——截然相反。为了确认他的观察他一看再看,没错,他再次看到了:天边拉成一条线的树林或者幢幢房屋,像一行驶缓慢的火车,向前奔驰。而它们的速度之所以缓慢,可能是因为这列火车免费送给它们的速度。
院墙之远,学校之外,驶过拖拉机突突的声响。四围黑咕隆咚的墙体不是很黑,总归臭气熏天,好像这样不是很黑的傍晚是被臭气熏黑的。蹲坑的位置人满为患,我们没有拉屎的想法,站在过道抽烟。人们络绎不绝(纷纷绕过我们),人们渐次稀少。我们每每吐出一口烟云,我便按捺不住地喜悦,仿佛我正抑制不住地堕落。铃声早已响过,我们坚持忍住不动,比赛谁能坚持更久。若非拉完了屎他站不起来,并且收拾得干干净净,否则我们看不见他。他是角落里升腾起来的一片黑咕隆咚的另一片烟云,比我们坚持更久,腿脚也一定蹲麻了。当他很不情愿从我们身旁走过,踩中脚下一张废弃的报纸,李宏毅故意碰了碰他。他身上的肉片动荡起来,使他踉跄一下。嗔怪报纸绊他一样,弯腰走过我们。从后面看,他缩着脖颈,好似脑袋在愚蠢地吞了吞口水。
是他无声无息站起来,促使我们发现了他,我们还发现我们也像重新站起来了一回,一本正经,挺直了腰背。他的身形那般庞大,因为肥胖,仿佛他穿在衣服的外面,肥胖也混乱了他的性别,两只乳房像两只妈妈挂在胸膛,我不忍心看见。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武劳动,却是我第一次认识武劳动,若不是他突然咳嗽两声,我不会发现他。即使发现了他,我仍然以为这片深深的黑暗,孤立无援,远远蹲在角落。
教室里人太多了,男女混杂,异常饱满。作为一个过于肥胖的胖子,武劳动并不敬业,尤其加入我们的团体以来,许是他本就是话匣子,许是出于巴结。怎么说呢,说他蹬鼻子上脸也没那么恰当。我们不是同桌,几番坐他边上,不过方便逃课,谁让他就坐后面边上呢。
下课铃响过,武劳动拽住我,不让我走。她指给我看前排一个坐住的女生。那是个漂亮的女生,名叫申雪。一个洁白无瑕的名字。
申雪向来学习优渥,也从无与我们说话。我不知道武劳动是何道理,也未做理会。待到同学们陆续走到外面,从窗户望见走动的他们,教室仿佛行驶缓慢的绿皮火车,我还坐在车票的位置上走不动。武劳动凑近我耳朵,说:“你看申雪。”申雪这时已经走到门口了,快要下车了。我和武劳动还是坐在座位上,无动于衷。我顺着些许同学诧异的目光望去,申雪已是下车了。申雪走过窗户,走过后门时,我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由自主随武劳动转过身。我们两个纷纷看到申雪的屁股竟然是一片血红。可能因为夏天味道浓重,我远远闻到一股腥味。申雪来潮了。而申雪还不知道。更要命的是她穿着淡蓝色裙子。因此更显得她的来潮十分血腥。武劳动一脸得意,哈哈大笑,好像是他发明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是他发明了第三次世界大战。
他没有估计的大笑好像嗤笑申雪屁股上的血红,应该是羞耻的血红。我毫不在意,我忘不掉的那批红色,那批红色,首先应该是湿漉漉的一片。那样场合,那样合不拢嘴的红色一定是哈哈大笑的红色。
我不知道武劳动如何一步步变作这副模样。初初加入我们,他还没有这样,那时他的懦弱和自卑有目共睹。
前方道路轻轻摇荡,两旁房屋逐一跃出,从屋顶吹下薄薄一层阳光,黑黢黢的树影和屋影漂浮在路面上。我的耳后一片嗡嗡乱响。很慢的拐弯以后,一阵轻率的小径破破烂烂,好像每处地方都出过车祸。一股向下的冲劲,拖住我们下了坡,穿过一片招摇过市的竹林,依是繁茂的灌木丛和野蒺藜。没人摔倒,我们早早停下了,我们跑步的速度刹不住,统统栽进前面的大河了。我们伫立河岸,向左右两边看漫漫长河,太阳也从我们头顶飞过,掀得老高。河流早已干枯,河床布满杂草、塑料袋和破鞋。如果河水还在,这会我们早已脱光衣服,跳进水里游泳了。武劳动神色凝重:“我们就这样逃课没关系吗?”因为第一次逃课,武劳动惴惴不安,委实憋不住,脱口说了出来。我说:“班长都来了你怕啥。”班长李宏毅哈哈说:“对啊对啊。”赵洪祥脱光了衣服,一步一步走下河床,他说:“真是可惜啊,我们来晚了,一滴水没有了。”赵洪祥说:“下来,你们下来啊。”王海潮下了河,享受阳光的暴晒。李宏毅也早早下河了,“又没有水,你怕什么。”我还站在岸上,扭头对武劳动说:“对啊,你不是要加入我们吗,这么浅的地方也不敢跳,你怎么加入呢?”武劳动看看他们,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我想拉屎,我去拉个屎。”赵洪祥嘁了一声,喊道:“懒人屎尿多。”武劳动掉身向身后茂密的竹林小跑着去。他的身影消失许久,我们才听到他的回答:“不行不行,我一紧张就要拉屎,你们等会我。”
我突然想到了撒尿,于是,毫无犹豫,解开裤带。我低头看到我的生殖器惊讶地长在一个奇怪的地方。虽然我毫无尿意,依然顺利尿了一泡。他们几个纷纷加入进来。我们的尿液弄湿了河床很大一片,待到武劳动归来,湿地早早晒干了。我们身上纷纷冒汗。武劳动哗哗出汗更甚。
“你怎么不脱衣服凉快凉快。”李宏毅说。
武劳动紧张兮兮地站在岸边,一句话也不说,仿佛生怕掉进河里淹死了。
“又沒有人,你怕什么?”王海潮说。
赵洪祥已经跳上岸边,拽了武劳动下水,“你脱不脱。”
我摆摆手:“不脱算了。”
“扫兴。”赵洪祥蔫头巴脑。
“你说,”李宏毅说,“给你多少钱,你能脱了衣裳搁大街上跑一圈。”
这是个好问题,我说:“你能给得起多少钱?”
李宏毅说:“三十万?五十万?”
武劳动说:“不是钱的问题。”
李宏毅说:“一百万?”
武劳动说:“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
李宏毅说:“你们呢?”
我说:“我才不跑,多少钱也不干。”
王海潮说:“傻子才跑。”
赵洪祥说:“你还甭说,我还真见过傻子精赤条条当街跑。”
李宏毅说:“说真的,问你呢。”
此时此刻,正当精赤条条的李洪祥说:“甭说一百万,你给我三万我就跑。”
我不知道为何要讲这些,不过发发牢骚。如今我的生活一无变化,犹似一潭死水。我知道,我不是一直这样的。我没有想过能遇到他。上学时候他是好学生,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毕业以后也没再见过面。我早听说,他回来了。我不太相信。他高考成绩并不好,服从调剂去了很普通的院校,叫做××石油学院。后来考研考到帝都去了,不愧是好学生。他在帝都上了四年学,再后来他听候指派,去了中东,便是阿联酋勘探石油,终年不能回国。这是常见的外派工作,虽经济可观,可以说是一种变相流放了。若不是他真就犯了一些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是不可能遭此厄运的。尽管,这种状况于他们公司来说,看起来十分正常。一切手续都是正当的,没有一处不恰当。虽然,我也从帝都归来多年,我早忘了那些规矩和暗语,甚至这是另外一套体系了。若非老同学提醒,我不知道,他竟然真的回来了。他怎么做到的?现如今已是第三波回国潮。因为复杂的国际局势,非但回国,便是出国也几乎不可能了。他肯定花了大价钱。我知道他出国那天,以为他永远回不来了呢。
这次见他,完全失了当初的意气。他甚至有些苍老和驼背。他说他这次回来,打算扎根家乡的。在此之前,他还须再回帝都叙职三年,这是公司同意他能回国的条件。这次他是来奔丧的,虽然他的父亲已经死去三年,不妨碍他回来尽孝,因为我们这里时兴给老人过三年。当年父亲死时他没能回来,因此,他筹划三年,终于买通回国渠道,说着他靠到椅背。好像光这一项便花光了他半生力气。还有一个令我意外的事,他竟然还是孤寡一人。我的意思他没有结婚,想来也是,便是与国外的女人结婚,他带不回来。
他说若非国际局势复杂,他可能还回不来。以前,像他这般外派海外人员是没有机会回来的。如今,全球政治气候恶化,各国已处封禁状态。因此,常年滞留海外的同胞都回国困难。这样反倒滋生了一条黑色产业链,已然是一门地下生意了。只要你有钱,找到黑中介,就能买一条回国的渠道。他便是花掉了几乎一半积蓄回来的,数目多到令人咋舌。其他人可能不舍得这么多钱。于他而言,便是花去半条命,也在所不惜。他不过是想回故土,又有什么错呢。
我们相遇并非意外,是我主动找到了他。虽然模样有些变化,头发花白了。路棹麟终归还是路棹麟。他对吃食异常讲究,定了明光酒店的一个包间。服务员先上小碟开胃小菜,我们俩人一人一份,吃完还可再加。我头一遭吃这东西,正想再加。路棹麟告诉我,吃多了影响正菜口,没有鲜口了,劝我少吃。
我们两个人,满桌菜肴委实多了。菜品并没有摆满整桌,而是一位一位上菜,吃完一样,才上另一样。开餐前路棹麟带了一瓶红酒,问服务员:“你们这有开瓶器吗?”服务员说:“我去拿。”服务员回来了:“先生,您这酒开之前要醒一下吗?”路棹麟想也未想:“不用。”
这条清蒸鲈鱼,上面微微的金黄色应该缘于浇了滚油。我初初吃了一口,慢慢咀嚼。路棹麟说:“这个老了,味道不对。不是蒸过了,就是这条鱼本身老了。”但是,路棹麟并没有找服务员换菜,他只是习惯点评菜品。
待到上汤,路棹麟挡住服务员说:“我自己来。”服务员抬起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撤回。同样令我尴尬的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服务员刚刚为我盛好的这碗汤。
为使气氛缓和,我便说起高中事宜:“当时他们就在一起了,你不知道?”
路棹麟毫无意识,好像这些与他毫无干系。实际上通过前面的聊天,我已发现端倪。路棹麟脸上的表情有所延迟,可能与他常见驻外有关。这时候路棹麟是严肃且一丝不苟的,“怎么可能?”
我说:“你竟然不知道,也难怪,你只顾着学习了。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吧,当时王庆追王闪的时候。当时王庆跟我说了一秘密。就是王闪回家的时候去坐车,是沈兆宇骑车带她去的。沈兆宇把她送到火车站。”
路棹麟说:“这事我知道,这不是沈兆宇一向的作风吗。”
我说:“你知道王庆怎么说的吗。王庆气到结巴。他说沈兆宇竟然亲了王闪。他竟然亲了她。送就送吧,他还亲她。”
“原来他们还有这出。”路棹麟道。他该恍然大悟的,却显出大吃一惊的模样,好像是为我刚刚说的“当时他们就在一起了”的回应。
说起老同学,路棹麟显然放下架子来。后来竟然笑起来,好像七情六欲重回身上。
酒过三巡,我犹豫不定,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我坐立不安,不加选择向他透露过往同学们各类时过境迁的秘辛。许多事情刚说出口,我便再次后悔自己又多嘴多舌了。路棹麟突然说:“不对,王庆怎么知道的?”我头皮发紧,有点过度紧张了,手心全是汗,有气无力说:“王闪告诉他的。”路棹麟说:“他们关系好复杂。”我再次说起王庆,说完发现都是我之前说过的过往,路棹麟也发现了,这是一种要命的提示。因此,我们很快不无遗憾地结束了这餐饭。我则像个没有眼色的傻子,毫无要走的意思。没办法,最后一搏,我愤懑的舌头顶住牙齿,浑身一冷。令我意外的是我的懦弱,我脱口而出的则是:“你还记得武劳动吗?”路棹麟一脸诧异:“武劳动?咱班里有这号人吗?叫什么?就叫武劳动。我不记得有他。”我说:“你忘了,那个胖子,咱班最胖的那个人。”路棹麟想了一阵,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我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这时候我没有一丝波动。我没有怀疑武劳动是不是没有这么一个人。我确信我们班上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的,只是路棹麟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他十分肯定我还记得武劳动。令我困惑的是武劳动,我心里想的是,武劳动是不是还记得路棹麟这个人?他会记得吗?我不知道。
路棹麟诧异道:“他怎么了?”
我仓促间不知该说什么,敷衍道:“没什么,不重要。”
今天的太阳再次很好,我也只好出门。毕竟已经十月,我便穿了长裤,又为了图方便,就穿了一双拖鞋。我失算了,因为皮鞋有些硌脚,好像我突然变高了,而长裤也过长了,很邋遢地拖地了。这不是最重要的,叫我走路磕磕绊绊的是,我每走一步皮鞋便咬我的裤脚一次,好是不便。我就纳闷了,不穿长裤你也不这样啊,真看不出来,皮鞋和长裤都不合身。今次我没有想到,后来我回想我才知道今天不是找人的好日子。
县城的变化比我以为的还要巨大。虽则曹县不大,毕业以后,学校所在方位我再没去过。这次路过,曹县一中竟然搬去了北城,原先的校园改做了三完小,公交车站也改叫老一中。相邻的博宇中学没有了,去过的台球厅和游戏厅也同样消失了。过了玉龙桥,来到已经没了石蛤蟆的石蛤蟆街,待到第二个丁字街口,钻进裕康胡同,印象中的死胡同通往另外一条街,原先的院子也没了。一派豁然开朗的广场,停着许多电瓶车和自行车,万德福超市挂的门帘像很多条很宽很宽的宽粉,挤挤挨挨,相互摩擦。万德福边上便是城隍庙,以往上学路上天天遇见,原来从这里也能通往城隍庙,显得城隍庙很是陌生,那么这条街便是万寿路了。就在离城隍庙不到八百米的地方,一处没有保安亭的小区,门口扎了一蓝色的帐篷,四四方方,住着两个保安。小区内部处处施工,撬开砖铺的蜿蜒小径,重新铺设沥青。撬走了地砖的土路,比旁边的土地下陷了起码五厘米。压路机架着三只硕大的铁质轱辘,停在路当间,一动不动。绕过压路机是新铺好的沥青路,搁着一只禁止通行的黄色牌子。几道发白的自行车车辙绞在一块,并非完全的白色,只是看起来像白色尘土。我小心翼翼走上漆黑、浓稠的沥青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一步都黏了鞋底,没那么容易地撕裂地面。面前小山一样的一幢旧楼,远远看去是五幢楼连在一起。找不到可供出入的单元门,就是找不到楼梯口的位置,我没法上楼。走到近处,我才发现电梯是后来外装的电梯,突兀地挂在楼外。楼梯口则藏在电梯里面,需要穿过前后都通的电梯门才能进到废置已久的楼梯间。我怕找不到,没有坐电梯,一层楼一层楼问过去。这儿的楼梯呈之字形,爬到顶楼才不过六层。我抓住一个怀抱篮球的高高大大的男孩,问他认不认得武劳动。他向下指了指,说:“在五楼。”我不得不再下一层。令我惊讶的是,这一层完全陌生,刚刚我并没有来过这一层。我不会认错,走廊前面是谁家擅自拉了一条铁丝,晾晒宽阔的床单。正是左边这一家502,门口堆着那般多旧书,便是武劳动家没错了。刚刚我不会从第四层直接上到第六层了吧。这个想法令我想起楼梯的之字形,我爬楼也应该遵守之字形爬楼之准则才是正确的爬楼。这幢楼的五楼并非从四楼爬上来,每次我从四楼爬上来都是六楼,再从六楼下去一层,才会到达正确的五楼。我试了几次,并非我之臆想,这种爬楼方法简直横生枝节。一定是这幢楼设计之初便出了差错,无法补救,只能将错就错。保险起见,来到五楼以后,我挨个敲了三家,“请问武劳动在家吗?”前两家,一家没人,一家出来一个凶悍的男人,愤怒地说没这个人。第三家门牌号写作501的,出来一个壮硕的女人堵在门口,不让我进,好像武劳动正躲在家里不想见我。
“我还想找他呢,”她说,“你要碰见他,别忘了告诉他,早点回家。”
“武劳动不在家吗?”我问。
“死了,”她说,“武劳动已经死了。”虽然我早已得到消息,仍是不可避免,大吃一惊。她说:“你找他什么事。”
我说:“我是他同学。”
她说:“要钱是吧,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要钱你找他要去,他欠的钱跟老娘没一毛钱干系。”我想问她她认识的武劳动是不是我要找的武劳动。随即打消疑虑,毕竟武劳动这样劳碌命的名字确实不常见。见我久未开口,她又说:“你找武劳动到底什么事?”
我硬着头皮,绝口不提借钱的事,临时改口说:“听说武劳动出了车祸死的?”
她听罢,气不打一处来,撇净关系一般:“死了才好,一了百了。”
我第一次去劳动家,是在高中,那时我们已是过分熟络了。他家还没住楼房,住在裕康胡同尽头的一处院落,现已夷为平地。那天晚上,武劳动的父母接待了我,热情邀我留宿。我很是受愧,很不像一个混混,简直手足无措,几番求助武劳动,等他指示。
那晚我与武劳动同睡一张床,多亏酷暑天,半夜不用抢褥子。实际上武劳动并没有脱干净,他穿着硕大的裤衩,我毫無顾忌地看到了他身上折折叠叠的肥肉,当真十分丑陋。从他房间的后窗,可以望见对面的城隍庙隐没夜色里。天气闷热,嘴巴粘稠,我看到这具庞大的躯体,是一种巨大的、意外的陷落。非常饱满的肉体,一抱一抱地向上,又一抱一抱地向下。只有一张脸面具似的飘在床头。武劳动每次翻身,皮肤有如波涛向身体的每一圈皮肤推进,皮肤从嘴巴开始把他外翻一次。他上身裸着,两只乳房想要被抓似的,荡来荡去,怎么也掉不下来。我看见一次,忍不住再看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下面竟然可耻地顶了上来。这个举动令我吃惊。我不想再看,闭上眼睛,却听得分明。我听到峰峰峦峦的肉,缠绕得像一只耳朵。然而,我却忍不住一直想,想什么?想我听得见,听得一清二楚,那是以只仓惶的大屌正在肏我的耳朵,我没听错的话,那该是左耳。
大学起我便与高中同学逐个断联了,也非我有意为之,大家各奔东西,莫不如是。虽则学校叫做××职业学院,地处京郊,不妨碍我认识新同学,刘响也是山东人,因此要好。很奇怪,出省以后,我们便对老乡有了莫名其妙的认同感。刘响是个一米九的大高个,打篮球是把好手。
今天晚上,我表白失利,失魂落魄。没去上课,也忘了自习,一心只愿求死。走在大马路上,横冲直撞,毫无顾忌,却没一辆车识趣,很不具备轧死我的冲动。快要来到宿舍了,我转身饶进宿舍楼后头的小树林,我以头撞墙,懦弱叫我没敢使劲,脑袋上包也没起个。又对树木拳打脚踢,指节上肿了肿,皮也没破个。我算看清了我,下不了必死的决心,只得悻悻而归。走了没两步,脚就坏了。刚刚没顾得上疼的脚脖,突然就崴着了。我一瘸一拐回到宿舍。刘响也在宿舍。除了打篮球,他向来就在宿舍。我说:“刚刚被一辆三轮车蹭着了,带跑了一段,不留神崴着了。”我挽起裤腿,脚腕肿大如牛。刘响翻出备用的云南白药喷雾给我喷好,仔细包扎一番,将我扶到床上。
我们俩一句话也没有。躺在各自的床上,好像躺在各自的梦境里。宿舍本来八个人,他们六个都去自习了。除了专升本的两个,其他人都要么备考四级,要么去找他们的女朋友了。是我打鼾了吗?怎么还能听到刘响说话。他说话了吗?他说你把灯关上吧。我一激灵醒来了。刘响扭着身子,望了望我床铺。我就睡在门边,顺便把门带上,走廊他们的声音太吵了。隔上许久,见我没动,他才恍然我受伤了。他说,“算了,就这样吧。”好像劝我不必关灯。不关灯照样睡得着。见我还是没有说话,刘响试探地问:
“你睡着了?”
我只不过是在告诉自己:“没有。”
刘翔便放心自说自话起来。他说,“我小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有好多门。爸爸从农村搬到镇上。我家的四间屋子就盖在镇医院门口,屋子的后墙其实就是医院的院墙。因此为了方便进医院,屋子后墙也掏了两扇门,中间的房间一扇,西间也掏了一扇门。而前面则有三个门,一间一扇门。每一间房屋虽然都用墙隔开了,但是也开了门。因为这样四间屋子里,竟然四通八达有着七扇门。当初,家里是没有这么多门的,差不多住几年,爸爸为了方便就会掏一扇门出来。这是家长对这个家改造的结果。每次我都不知道我该从哪扇门出门,好像每扇门都是开错的一扇门。根本就没有正确的门,你能想象吗?”他停了一会,接着说:“还有一年冬天,爸爸从温州进来一卡车凉鞋,足足有一百万双凉鞋。妈妈骂他脑壳坏掉了。爸爸的想法可美了:冬天进货凉鞋便宜嘛。妈妈说也没见便宜几何。这两个家伙把我房间腾出来储存凉鞋,让我住进西间的房屋。这间屋子除了灶具,绝大空间堆满粮食,无非陈年小麦,一摞一摞,顶到椽子了,好像厨屋只是粮仓的一个小小器官。你觉着这一仓粮食有多少粒麦子,我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数过。这样一个地方,出没最多的是什么?老鼠嘛。我就睡在这间房子里。每天晚上我都会被老鼠惊醒很多次,他们吱吱嘎嘎好像在商量花多少钱购买粮食。一毛一粒麦子,两毛一粒玉米,比人类出价贵多了。我屡屡告状爸妈,他们忙于发财(却欠了一屁股债),根本听不见我。妈妈总说厨房好啊厨房多好还有灶神陪着你。我不置一词,心想这哪路神仙啊,这般不开眼,敢与老鼠争先锋。原先该是我的房间则堆满凉鞋,男人的女人的,男孩的女孩的,窗户堵死了,后门也堵死了,侧门一开凉鞋们抢人头一般哗啦啦掉一串。这些凉鞋没完没了,卖了三年也没卖完,干渣渣的,也欠雨水滋润。后来许多年,好容易把凉鞋处理干净,妈妈每每收拾屋子,说不定就从床底下或者沙发底下惊愕地拎一只凉鞋出来。这些鞋子,单兵作战,像老鼠一样乱蹿,呆呆的样子仿佛它们犯了错,仿佛它们不该穿过国界,从厨房千里奔袭,逃蹿而来。”
隔了很久我以为他睡着了。
刘翔说:“我不是骂你啊,你说,给你多少钱你愿意吃屎?”
我脱口而出:“我才不吃,狗才吃屎。”
刘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认真的,我们就现在认真思考一下,给你多少钱,你愿意吃屎。”
我说:“你呢?”
刘翔说:“你加加看。”
我说:“底价呢,底价多少。”
刘翔说:“你随便。”
我说:“一百万,你愿意吗?”
刘翔说:“不愿意。”
我说:“三百万呢?”
刘翔说:“不愿意。”
我说:“那你多少才愿意?”
刘翔说:“我不知道呢?”
我说:“四百万?”
刘翔说:“muuuu,不行。”
我说:“八百万?”
他那边半天没有声音。我又说了一遍,我听到了一阵翻身的声音。铁床吱吱哇哇响了一阵。窗外响着蛐蛐的声音。我听到了刘翔说:“我想我可以。”
我说:“为什么是八百万?”
刘翔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家所有地方只能装下八百万只凉鞋吧。”
每趟出门必然路过卫生间,从来就没事,今天光可鉴人的地板绊了我一下,好在没有摔倒,不过趔趔趄趄。
快到年底,大家的任务都没完成,出街蛮都勤快。跟着中队来到我们分管的片区,挨家挨户,也没有多少销售额度。每天我们都会路过这一家,他黑瘦黑瘦的,总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里,瘫痪一样,一动不动,像个稻草人,专心致志看一台搁在玻璃柜上的mini电视机。
除却售卖烟酒,他的店面还卖些其他杂物,诸如挂在门边搁物板上的玩具和生活用品,尤其是不甚多的童装。我不知道为何他的店面门口会有一个没有穿衣的模特,那是个没有脑袋的模特,尖脚站在门口,左腿微微弯曲,两只胳臂垂立,很能看出是可以卸下来的胳臂。两只鼓出来的乳房,硬硬的,明目张胆地暴露出来。
往日,我与中队送货过来,他大都合不拢嘴,抱怨道:“最近生意不好啊。”他没有不笑,也不是假笑,只是没有变化的笑,硬硬的。他的生意确实不好,进货老也四体不勤一样。我总觉着因为他不上心,与他的店面八字不合,各顾各的,谁也不理谁。我见过有人买烟。无论这人是谁,是你是我都行,他都一个模样。你看到我去买烟,尽管我从不买烟。他好像看不见我说要一包烟,他好像看不见也听不见我,好像我是个隐形人,他还站在那里不动。我又说了一遍,他才像一个什么样人似的动了动他的脚。
今天我和中队路过他家,很不凡常。他家店面从来没这么热闹,许多人堵在门口,吊颈大鹅一样,勾着脑袋往里凑。来不干我事,去年因为公司布局调整,他家店面也不归我们了,归了另外的大队。他正焦急辩解,额上青筋暴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人说都说了,我寻思能出什么错呢,何况便宜许多,我就进批货卖吧。要知道是假烟,我说什么也不留的。”他从人群里仓促看见我来,揪住救命稻草一樣攥住我的胳臂说:“你说你说,以前我从这里进了那么久的货,什么时候见我卖过假烟呢,你说是吧。”我看了一眼新来的稽查员,很是面熟,该是另一科室的,也许见过面,也许没有,我不知道。我面色凝重,强烈遏制想要说话的冲动。我也不是想替他说话,只是这样场合我该说句话,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两句话。同时,我又知道他肯定知道这批货是假烟,摘不干净。图便宜混在真烟里,就为多挣几个毛壳。其他烟贩子通常也都这么干,没有稽查基本无事。想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许是他真不知道吧。”话刚出来,就给中队戳中脊梁骨。我知道他的意思,先前交换片区,本就各科室敏感问题了。这时候快到年底稽查员完不成额度也要清算的。到时候,我不定哪句话说错了,扣个屎盆子,科室麻烦便大了。
说到后来,他几乎乞讨说:“我这小本生意,罚款那么多,能不能便宜些。这一通罚款,半年白干,我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喝西北风吗。”眼看求饶不成,他突然恶狠狠地伸长了脖颈,将脑袋啊抵过来。“罚款是吧罚款是吧,我不活了。不如杀了我吧,把命给你好了,杀了我吧,一了百了。”他这样嗜好,陈稽查员怕他讹上一路后退,退到门口不迭,想要扶住玻璃门。没成想已经退到门外,一下两下抓了空。踉踉跄跄,推倒了门口的塑料模特。塑料模特经此摔落,完好无损的身体还在晃动,脑袋的部分空空如也。好像刚刚有个刽子手因为大力出奇迹,徒手掰断了她的脖子。这脑袋也是刚刚掉落,滚到不知哪里去了。而门前砖铺的地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抠走了半块地砖,留下一个四四方方、黑洞洞的、好似深渊的缺口。
我就知道今天绊倒预兆了将有事发生,但是,此事肯定与胖子无干。虽然胖子就坐卫生间对过的位置。胖子是个重达三百多斤的巨人。坐在工位上,像是一座小山堵在门口。他从来不喝水,只喝可口可乐。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薯片、山楂、辣条等等诸多零食。他从不吃独食,每次都分享食物给我们。每次,我们都会偷偷扔掉,也不知道他发现没有。我们每个人都不愿意接近他,碰也不愿碰他一下,好像只要用手指戳他一下,我们每个人都会像气球一样爆掉。胖子委实太胖了,而且他也不是均匀的肥胖,是咕嘟咕嘟的肥胖,特别是身体的部分太过显眼。他脑袋的部分又是很小,因此,远远看去,他没有四肢一样,俨然一只庞大的圆滚滚。他还另有一样毛病,我们每次看见他,都是被迫看见,他则稳如泰山,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他每次说话,像个番茄一样满身通红。
没人知晓胖子通过什么关系进来烟草局,还是财务科,既清闲又肥沃的部门。天天搁电脑上填填Excel表格便好了,不像我们天天跑一线,吃力不讨好。就这他也做不好,往往出错。好像除了吃,他对别个毫无兴致。
每次看到他,我们都不得不想起他进单位那天。地板的大理石光面映着刺眼的阳光,我们正坐在工位里歇息。我们大伙简慢无聊,瘦猴与李红艳说:“你该喊我舅舅呢。”李红艳听到此话,心想占我便宜,回骂道:“你该喊我爸爸呢。”李红艳被中队叫走了。不隔一会,李红艳回来,看到瘦猴坐那儿看报。李红艳说,“看到你妈来了你还不让让弄个椅子给我坐坐。”瘦猴说:“你爸坐这儿恁长时候你怎么着也该弄点水给我喝喝。”李红艳说:“你姑奶奶来了。”瘦猴说:“你爷爷来了。”于是,就在今天下午,他们两个的辈分一节一节向上蹿高,毫无章法可循。我相信,如果不拦着他们,他们已经高到捅到神仙老爷的屁眼,一只变作猴子,一只变作恐龙了。
办公室里突然天黑下来,我就着昏暗的光看见他进来了。科长指定卫生间的座位给了他。这时他面目青涩,虽然胖也还是同样的胖,我们还没发现他的愚蠢和无用。他慌里慌张与科长道谢,简直是手脚并用。科长唤醒了我们,介绍这位新来的同时,我们无不投去友好的一瞥。未几,胖子离开了,科室异常冷静地重新明亮起来。胖子再次归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盛放一只西瓜。我看到他近前的同事犹豫要不要接過来。胖子则说:“以前还请大家多多照顾,以后我们就是一个大家庭了。”没想到说出这样幼稚的话,我简直想笑,头皮阵阵发麻。地上若是有缝,我都要钻到地底下去了。他看我们无动于衷,敦敦介绍说:“这是我从家带来的西瓜,希望大家不要嫌弃,都尝尝来,尝尝来。”他站到当中央,不知道该偏向哪一边,只好呆呆地站定。他手里捧着托盘,托盘里盛放着盛开的西瓜。这是切好的西瓜。至少十来块,散散荡荡地摆放,红艳艳的汁水四溢。那一刻他不是个胖子,他像个肥硕的刽子手。这个懦弱的刽子手,威武雄壮,专事砍头。那天我们都吃了他的西瓜。我吃的那块含着菜叶子的腥味。这个巨大的废物,一定用了一把没有洗过的菜刀切西瓜。
有一个男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就是上班或者下班的路上,都会路过一家农贸市场。这农贸市场就在路边。每天,他需要穿过这条农贸市场才能回家。今天,他心情很好。也不是想吃豆腐,纯粹是想帮老婆忙,毕竟老婆天天这么辛苦,自己做一件事,比如买一样东西,就会让老婆少跑一趟,于是走着走着他便在一个小贩的摊位上驻足停住。这个男的便买了一斤豆腐回家去了。到了家,他老婆正在厨房忙着切菜。接过豆腐,确实他的老婆掂了掂,剜了他一眼。老婆手里的菜刀上,还沾着菜叶,并且滴着水。老婆说斤两不对。他就支支吾吾说,怎么不对了。他只好便出平时给老婆称量中药的小称。过完称他便知道不对,这块豆腐只有八两重,不够称。他老婆便骂他是个笨蛋,买个菜都不会,要你干什么吃的。这个男人不吃骂,抄起豆腐便出了门,找到卖豆腐的小贩理论。但是人家小贩怎么会承认,说你买的时候不吭气,拿回家了又拿过来谁知道你没有拉下一块再给我,做人不是这么做的。再说了,我卖这么多年豆腐了,没一个人回头找我麻烦,说我缺斤短两,就你一个大男人这样抠门。为了什么,不就想讹我一块豆腐钱,想要钱吗。说着说着,小贩就不是跟男人争吵了,小贩是在向众人诉苦,是这个男人在敲诈我,你们看看啊啊你们都看看啊。这个男人第一次这样跟人争吵,当然争吵不过,又说不出什么道理。像个傻子一样呆在那里。没多久,他便只好灰头土脸回家来,再次遭到老婆一顿臭骂。豆腐也没吃,再看豆腐,塑料袋里的豆腐已经碎成渣渣了,他便丢垃圾桶了。从此以后,这个男人每每路过这条农贸市场,就会匆匆走过,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很快走过。也从这一天起,这个男人在单位里就此一蹶不振,老是出错,做什么事也都犹犹豫豫。隔不多久,这个男人便被单位开除了。在被开除之前,单位里还开了一次大会,专门对他进行点名批评,以儆效尤。这个男人呢,在单位开除之前,有一名情人,开除以后,这名情人很讲义气,也没离开他。在这事发生之初,他就在跟情人约会的时候提过这事。他们是趴在床上说这事的。情人很是愤慨说,虽然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但是我觉着这件事你老婆做的太过分了。她不该骂你。我要是你老婆我就不会骂你。不过呢,你须想开点。
这只是一次意外。
不过,日子还得过,这个男人也就只好拖拖拉拉就这么过了下去。但是呢,这个男人总觉着心有不甘,觉着他现在这么惨,这后半辈子这么倒霉,都是因为这个小贩。所以,他就想杀掉这个小贩。这个男人想了好多年,他的背不知道怎么也驼了,觉着不能老这么想着,该付诸行动了。于是,就在他颓废了许多年以后的一天早晨。老婆还没起床。他就从厨房拎起菜刀,向农贸市场杀去。当这个男人穿过人群(他不知道这么早就有很多人来买菜了,大多是附近的老头老太,拎着塑料袋,拖着简陋的行李车),郑重来到小贩面前,小贩抬起头看看眼前这个男人。现在这个男人的形象是胖胖的,头发也秃顶了,额前只有几缕头发支棱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洗脸和梳理发型。小贩根本没有认出来他是谁,于是小贩问他:“要来点豆腐吗,今天半夜五更刚出屉的豆腐,热气腾腾的豆腐,要不要来一块?”这个男人看着手里的刀,已经失去了蓄满的想要杀他的勇气。而这把刀已经不闪闪发光了。因为昨天没洗干净,还残留一点的菜叶干巴巴粘在上面,抠也抠不掉。好像这把刀这并不是昨天的菜刀,而是十几年前的菜叶。这个男人的故事,是这个男人与我并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很平静地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虽然,是他讲的故事,但是一幕幕,像是电影一样在我眼前徐徐发生。而这个平静得好像是在讲另外一个男人的故事,而不是他的故事。他说,我现在哪也不想去,情人那里我不想去,家里我也不想去,可是我又不知道我该去哪里。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的这些事,他们都知道。他讲完以后,太阳刚刚升上来,黄黄的阳光偷偷溜进他的衣领。
以上这个故事是我做的一个梦。我是怎么发现我在做梦的呢。是一缕黄黄的阳光悄悄拨开一道缝,剖进梦里,溜进他的衣领的。又因为我醒来以后,我发现我的床上有两个枕头(这是我过去从未在意过的一件事),而我只能枕一只枕头,另一只枕头缺乏第二只脑袋已经很久了。
梦里我知道我梦见的是胖子。虽然梦里的胖子,与我认识的胖子很不相称。但是,梦见这个男人的那刻起我便知道,这个男人就是胖子。待到后来,我越来越认识到,我梦见的这个男人,也就是坐在长椅上的男人脸并不是胖子的脸,因为那张脸,是我的脸,这个发现叫我难过。
我的脸变胖了这回事,我向来毫无察觉,却是我主动告诉同学们的。
本来同学聚会,我不爱去。若不是李宏毅通知我,我不会去的。
这里算是县里豪华酒店了,包间就在二楼。半路时候下了雨,一进包间,没注意台阶,我就摔了个一脚。他们正哈哈嬉笑,我没听见谁说了句“刚来就摔个狗啃屎”。酒席满座好像根本不差我这个人。我脱了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衣架很多个触手,挂在一支上。他们一边腾身(严丝合缝的座位难以察觉地裂开很大一处豁口)一边说来了来了。我刚刚落座,头发也湿淋淋,滴着水,沛然而下。服务员贴心地递我一块干毛巾,我胡乱抹了抹,便还了回去。
尽管每次聚会都不可能聚齐所有人,我没想到来了这般多人。
十多年未见,他们无不变了模样。我依稀能从他们脸上辨出当初的模样。不至于全部忘记。他们样貌的变化无一例外都是发胖了。有些甚至胖得我都不认识了。张泽端站起来,擎着酒杯,喊:“来晚了来晚了啊,这至少要罚酒三杯。”王庆打圆场:“一杯就一杯,先干为敬哦。”说着给我面前的酒杯斟了满满一杯。
然而,人多的酒局,总是三拨人说三个话题,每一拨人三四人不等。两两话题又是交叉的。有可能这个话题的某个字被另个话题劫走了也不耽搁。
“你家孩子呢?”王闪问她边上的美红。
“刚上一中喽,托爷爷告奶奶好容易塞进去。要不是洪义帮忙,还进不去呢。”美红满不在乎似的。
“对哦,洪义现在与老葛是同事了。”王闪说。
“老葛还没退休呢。”李宏毅由对面几乎是惊叫一声。
“返聘了呢。对哦,班长,”美红说。“洪义怎么没来?”
“忙,又不是不知道,带高三呢,哪有闲空呢。”李宏毅说。
说着,不知道什么缘故,他们笑将起来。很是奇怪,同学们几乎是每说一句话都要大笑。其他酒席,没这样放肆。好像他们从来就没笑过。
“你们医院怎么样?”马燕说。
“还成了,通常加班不分昼夜。”谢红丽说,“哎,你碰见那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马燕说。
“就是省里查出来你没有,我听李宏毅说咱们有好几个查了出来,你是怎么解决的?”谢红丽说。
马燕即刻心领神会,“我这也是凑巧,提前听说,都没找人就按正当程序销了这边的户口,再把那边的转到学校的户口转回来。面对这种问题,只要提前办,省里有一套标准的程序。”
“哎,”谢红丽说,“谁承想过了这么多年,还会有这种问题呢。我倒是把户口转是转回来了。但是两个户口确是很大问题。当时我不知道啊,我跟我家那口子不都是吗,火烧眉毛了都。是内蒙古那边给我们打电话我们知道,没当回事,咱省厅又打来电话我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早知道提前办了好了,托了很多人,多花了二十万才办好了。”
“啊,这么多。”
“可不是,我们两个呢。不过幸好办成了,今年这个算是头等大事落了地。”谢红丽说,“说也奇怪哈,他们是怎么查出来的呢,你说经过这么多年,我们的长相也都变了很多啊,怎么扫出来的?”
“还不都因为现在都全国联网了。现在的科技发达着呢。就是改了名字也没用,只要有照片,电脑一扫描,谁是谁,立马就扫出来了。”马燕说。
“但是过了这么多年,我们的长相也都变了很多啊,怎么扫出来的呢?”谢红丽说。
“李宏毅最清楚了,他不是搁公安系统吗?”马燕说。
李宏毅突然站起来说了一句:“太好了。”我看向他时,他并没有站起来,只是突然大声起来,随即转头向谢红丽与马燕说:“你说这个啊,现在比对照片,不是比赛像不像,是计算瞳距,还有鼻间距之类。管你变没变样,奏(就)你整容了,甭管你动了多少刀,也能把你测出来。”说完,他几乎是难以察觉地看了我一眼,一并吸了吸鼻子。
之前李宏毅已是去过三遭卫生间,每次回来依旧情绪高涨。
我也憋不住悄悄走一遭,出门前,我看到衣帽架下漫着一汪水。卫生间十分干净,稍稍有些许异味。我几乎憋不住,冲转了许多圈便斗里的小红球。我憋得时间过长,李宏毅站到我边上以尿冲滚绿色的小球。李宏毅也不手扶生殖器,搂着我的肩膀悄声说:“你的事我想起个人,兴许他能帮你。奏(就)是路棹麟,他有的是钱,别说老同学没帮你。”
“路棹麟回来了?”我惊诧道。
“才来不久,你要抓紧时间,还能赶趟儿。”李宏毅临走扭头与我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噢。”
出来洗手的时候,我没抽擦手纸。台面既脏又破,还有水渍。我甩了甩手,溅了镜子上两串一模一样的水珠。镜子里其他干掉的水渍,毫无规则地发白。一瞬间,我突然无法理解镜子反射的原理,不妨碍我看到镜子上有一根头发,我伸手去捏,却捏不住。原来是镜子内壁一道细细的划痕。如果真是一根头发,我看到的应该是两根头发才对。透过这根头发,我看到了镜子里我红到耳根的脸庞。我发现我脸从来没有这么胖过。我才发现我的脸,已与同学们的脸胖到一样程度了,甚至脸颊的部分也胖到下垂了。突然的发现,叫我失去了走出卫生间的勇气。
王慶似乎喝多了,打着呵欠说了一句话,说得不甚分明,好像他故意这样,因为这样就好像不是他说的了。他说:“听说武劳动也要来,怎么没来?”很明显王庆在问李宏毅。王庆说话的时候,咽了一下唾沫。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咽一下唾沫。他有咽炎,高中便落下这个毛病。现在也还没有好,也没加重。然而,好像只有我自己发现了王庆这样。好像他们不是习以为常了,而是没有发现。我闷闷地喝了一口,已经快要见底的水。喝不到水,我浅浅地润了润嘴唇。我放下水杯的时候,很大口地咽了一口唾沫,大到好像我把我的喉咙也咽到肚里去了。
“你没听说吗,”王海潮突然蹦出来说,“武劳动死了。”
王庆先吃惊起来,然后才缓缓看着李宏毅,好像等他确认死者身份似的。说出了极为短促的问句:“什么?”
“真的假的?”
“什么病啊?”
“不是胖死的吧,就他那一堆,就他那个胖法,早晚要胖死。”
“不是不是,听说出了车祸的。”王海潮好像从未获得如此关注,几乎蹦到席面上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
“也就去年的事情。”
“不是吧,我去年还搁石蛤蟆街见过他呢。”
“人生无常啊。”王海潮突然感慨了一句。
后面他们再说什么,我几乎没有听见了。我只有一种错觉,总觉着武劳动是我杀死的。这个想法令我不安,但是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有点难以自持。
而坐我对面的李宏毅好像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一只胳臂绕过肩膀伸进自己后背,想要挠痒痒。好像是没有挠到痒处,因此气馁,显得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擎着酒杯,站起来道:“这次人算是来的最齐全了,连白娘娘都来了,稀客呀稀客呀。我建议我们碰个杯,来来来。”
大伙纷纷落座,李宏毅脸红眼热,分明已是醉了,看着我的酒杯:“白娘娘是稀客,上学时候便是大名鼎鼎,谁个不知晓。如今酒杯里也学会养鱼了?”
我说:“不能喝了,身体不行了。”
“就你怂样子,摆什么老大的谱。”李宏毅摇头晃脑说。
“李宏毅说什么呢?”王庆说。
“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他作甚。”我说。
我身边的黄尚昆反应极快,几乎抢白道:“哎哎,黄平去哪了,没睡马桶里了吧。不会吐到现在吧,脊梁骨也吐出来了。”
然而,李宏毅则说:“你甭拉我。话我今儿个奏(就)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上学的时候他就摆谱,先前叫你多少回,推三阻四就不来,还他妈摆谱。今儿个怎么就来了,你白娘娘也有求我的一天,说白了不就借钱嘛。今儿我也把话挑明了。什么摔不摔,什么狗啃屎,你白娘娘今儿个要是真能吃屎给老子看看,我就借你钱,不,老子给你钱,要多少给多少。话说这里有屎你敢吃吗。”好像怕我没听懂,他又说一遍,“你敢吃屎吗?”李宏毅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是以快要哭出来的语气。这个语气也在强调并回荡在房间里:
“吃屎你敢吗?”
我知道他根本没有要哭的感觉,他只是喝了太多酒。嘴瓢了。脸上的表情也控制不住地漂移了。李宏毅脸颊上的肉颤动起来,好像花了一辈子才说这话。其实,我更倾向于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一种破体而出的冲动控制了他的脑袋。他再也不像醉酒了,直愣愣瞪着我,不对,是在瞪着我的脑袋的上方,他这样的目光,我后面的墙上应该有一幅画或者一个窗户才对。然而,那只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一面墙。
我想掉头就走,但我根本站不起来,也动不了。我并不觉着他粗鲁,其他同学则和谐得近乎残忍。有那么一瞬间,包厢里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不知道似的。
黄尚昆掩鼻说:“什么味道,好臭啊。”
没人理会黄尚昆,只有王闪忿忿道:“李宏毅你说什么呢,我们还在吃饭呢 你还叫我们吃不吃了。他喝多了,你别理他。”说着王闪使劲剜了剜坐在李宏毅边上的王庆。王庆拖过来撤退老远的椅子,略略迟疑,摁下李宏毅坐下来了,并且,不合时宜地打了一嗝。我想起身就走,没任何缘由的。
我不知道我是缺乏勇气还是缺乏力量,没有站起来,稳稳当当深陷椅子里。
这事倒还罢了,唤醒潜在我身体里的武劳动,是另外一件小事。当天下午,我没坐公交,也未打车,走路三个小时回家了。太阳高照,路上的积水凼也都多出许多太阳来。就在刚刚,我看见两个人从我身边走过,一男一女,这个女人正在吃冰激凌,吃着吃着,女人就把吃烂的、活像浆糊的冰淇淋递给这男人吃。男人说:“我没手,你吃吧。”女人不讲道理一样还要给他。男人又说:“我没手,你吃吧。”我仔细打量一遍这个男人,他的右手上提着两桶牛奶,左手拿着一盒蚊香。两只手确实也都没有手。女人不罢休,擎着冰激凌喂给男人吃。这时候的冰激凌烂透了,彗星撞地球以后,像地球那样烂透了。男人弯腰俯就。杵到嘴上的冰激凌,无辜挂在嘴边,擦也不掉舔也不净。
夏日午后的厕所,臭气熏天。我们抽着烟,笑话武劳动的踉跄丑态。眼看他走出厕所了,李宏毅说:“让你走了吗,你就走。”
武劳动站立有段時候了。他很习惯站,不时松松蜷缩的小短手。他脚下摊开的《齐鲁晚报》蹭烂了。王海潮走上去,擂了他一拳。武劳动“哼哼”了两声,也还没动。这不是他不服气,因为过于肥胖,他总也喘不上气一般,走起路来,也会“哼哼”两声。我想挥挥手,让他走好了。王海潮调笑说:“你说你吃这么胖,吃什么长大的?”事情原本就过去了,怪只怪武劳动不懂规矩。兜里摸出一叠钱,慌里慌张交到我手上。“就这么多了,都给你们。”他怯懦的目光,叫我自卑。叫我觉着他不在妥协,是他的某一类复仇方式。“这不骂人吗。”我怒不可遏,打落他手上的钱,“把我们当什么了,土匪吗。抢钱吗。读书读傻了吧,亏你想得出。还给钱,真他妈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收了你的钱,我成什么了。他妈的。地痞流氓小混混?”事到如今,我只好一脚踹中他的膝盖窝,噗通一声,武劳动掉了下去。接着前倾的重心不稳,趴到地上了。我看到有什么东西陷落了,骨碌碌在滚动。约莫是个易拉罐吧。我心内一凛,好似也当场陷落下去了。我突然觉着武劳动从来就不是一个胖子,他像一堆黑色的肉堆在地上,很长时间没有动。我突然呼吸急促,怕他死了,想要逃离此地。武劳动还活着,他肥硕的后背微微翕动,像一只巨鳃呼吸,呜呜地哭。实际上他没有哭。他只是太胖了,不知道该怎样站起来。我克制住想扶他起来的想法,另一股奇异的力量使不完一样,直挺挺站着。武劳动的后背闷闷地呜呜,像是哭泣,像是说话。王海潮说:
“他说什么呢?”
黄尚昆探身听着,笑将起来:“他竟然迟到了,迟到了。”
李宏毅说:“不对不对,他应该说饿了饿了才对。”
我们时不时踹他一脚,武劳动乱爬乱动,像是巨大的蛆一样蠕動。未几,武劳动的四肢刚刚长出来一样,瑟瑟缩缩,手里却抓着东西,那是掉落的钱。我没想到武劳动的钱币是以飞翔的姿态飘落的。那是三张钱,一张10圆人民币,一张20圆人民币,一张50圆人民币,加起来不到一百块。那钱掉进了粪坑,沾满了的屎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武劳动捞了上来,满手除了黄色的、抽搐的纸币,还有烂湿烂湿的黄屎。他的双手高过他的头顶和匍匐的身体了。他的脸埋在地上,我看不见他的脸。我觉着是丢脸丢到地上,再也捡不起来了。我强行将他翻身,像是翻了一个老乌龟,仰着身子,四肢张开。我骑上武劳动的身体,不顾腌臜,抢过武劳动手里的钱财和黄屎,往武劳动嘴里塞。“你给我吃,你给我都吃喽。”武劳动的嘴巴忙着张开,顾不上求饶。乞求的眼珠颤动着,好像在说:“可以吗,真的可以吗。真的给我吃的吗。”他迟迟不敢咀嚼,仿佛这是一块小孩子一直想吃的大白兔奶糖,需要得到大人的同意他才能吃。我只是想让他吃钱,可是干吃钱,就像干吃钱很难咽下去。他需要就着钱上蘸的屎才吃得进去。那东西,当真十分丑陋。但是那个东西的味道,抢走了所有的味觉。因此成全了武劳动吃屎的伟大举动,而武劳动咀嚼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他张着嘴,没有忘了咀嚼,咬住了那个柔软的、一抓就烂掉的东西。第一感觉一定是潮湿得烂泥一样,难受地蛄蛹起来。我也同样难受得不行,觉着恶心,早早站了起来,故意露出笑容,不忍看他一样,站起来的时候,顺便踹他一脚。而武劳动吞进口的东西哇地吐了出来,我说:“真够蠢的。”武劳动嘴上沾得污七八糟,拿手擦也擦不干净。两只胖手浮囊着浓烈的黄东西,满脸满嘴愈擦愈多,脸糟得像个烂泥一样的烂脸。那也挡不住,武劳动且不住地咳嗽、呕吐,那劲头,那力量,恨不能从嘴里扒出一条龙来。
我在路边看到一个小女孩,十分好看。她竟然是另外一个人的孙女。不隔一会,我又看见她了,她的手里捧着一朵粉色的小花,好像捧着她的孩子的心。她的样子叫我想起来,她先前出现在我的眼前,手里捧着的还是一朵黄色的小花。我已经走开了,我再回来的时候,我第三次看到了这个小女孩,她正蹲在地上,查看路边的草丛,那是我站立过的地方。我又想起来了,第二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就盯着看一直看,她也盯了我好一会儿,好像我是一朵更大的花朵。她只是顿足了两次,便离开了。现在,她蹲在那里,拿起她的小手,没错,她就像是用她的右手拿起她的左手拨弄路边的什么。我凑近去看,她正在拨弄杂草,杂草丛里有许多杨絮,她剥离了发白的杨絮,杂草重新焕发了绿色的生机。她的手指头去触碰那些很小很小的小白花,这些白花特别小,小到几乎是小白点。她皱起了眉头,将烧坏了许多小小白花的烟头,简直是捏了出来,扔到柏油路上去了。那是我刚刚扔掉的烟头。现在这只烟头,丢在路上,有着黑色的烟灰和几乎是很大一部分的白色过滤嘴。我不知道,会不会有车轮将它压扁。做完这些小女孩就站了起来走了。我没有看到她去了哪里,我找不到她了。她会不会就藏在路边很多树丛和灌木丛的哪里呢,我不知道。令人沮丧的是,我看到了她的爷爷就坐在不远的长椅上,爷爷的边上放着一堆花朵,红的,黄的,粉的,统统都有。不用想,我便知道,小女孩很快就会回来,因为爷爷的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了女孩的脖颈。爷爷的手指抽抽,女孩便会出现,可是爷爷没有抽动。我根本就看不见这根绳子,这真是一根真实又令人遗憾的绳子啊。所以,我看到爷爷的手中拖着孙女的毛线帽子,揉成一团,像是一团尚未开线的毛线团。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女儿,而女儿的爷爷则是我爸爸。如果她妈妈在,她又该生气了:“囡囡把帽子戴上,谁让你脱帽子了。”平白无辜的“谁”字定然又要重音的。
爸爸很快住不惯楼房,誓要回广大农村去。
一对男女,站在单元门口,下了这三阶台阶他们就走出单元楼了。他们站在上面,毫无要下来的意思。男人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女人强有力地站着,也强有力地不说话,脸色凝重。男人说:“你说啊,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女人接通电话,与人讲电话。两人之间好像摁了暂停键,他俩各自的生气也悬在头顶不敢动了。女人挂掉电话,接住刚刚的生气,再次停留先前的姿态,隔了好一会,大概观望结束了,说:“刚刚我还没出去你就关灯是在赶我出去吗?”男人和停滞的生气,方方松动起来,解释道:“怎么可能,我就是顺手灭一下灯。”男人没有摁过灯的手,拎着怎么也不动的垃圾袋。垃圾桶就在他们三米开外的地方。女人不置可否,歪着脑袋,脸面耷拉下来许久了。男人并不像站在那里,像挂在那里的一条咸鱼。
三阶台阶,走作两步,他顺利下来了。男人的垃圾袋没有扔进垃圾桶便被守在垃圾桶边上的老人托走,抽出里面空空的矿泉水瓶子和可乐罐子。男人看见爸爸的脸,很是不满:“爸,你不是留在家里照顾囡囡吗,什么时候下来的。你说你,拿这些做什么。”爸爸不看我,打开瓶盖“托托”在垃圾桶边沿磕干水滴,并把可乐罐置放地上,“咵”的一脚踩扁。我不确定爸爸是否看见我与妻置气,也不确定爸爸如何赶在我们之先下楼来。今天过后不久,爸爸再次提及回家(回去村里)事宜,想到女儿正好大到可以上幼儿园了,心间便松动了。
我给爸爸带来个科沃斯扫地机器人,买抽油烟机送的,爸爸抱怨我花这冤枉钱做什么。下次来,扫地机器人尘封未动。我便充了电,试试效果。跟着机器人转了几圈,我发现机器人比较适合瓷砖地板,水泥地上跑得比较艰涩。起了拿回去自己用的念头,转念又放下了。下次再来,爸爸说:“这个机器人太笨了,老往沙发底下钻。”为了不让机器人钻,每每看见机器人转过去爸爸便把机器人掀翻,机器人像个被掀翻的乌龟一样擎着两只回旋转扫不停转啊转。今天,机器人罗伯特工作很勤奋,转了西间又转了中间,转到东间的时候我听不见它了,过了半小时我才想起它来。机器人已经罢工了,黑色的塑料袋缠住了他的两只脚。我把塑料袋绞出来,放走它。傻不愣登的机器人兴高采烈地继续扫地去了。我再来的时候,扫地机器人已经坏掉了,我修了修,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要问爸爸。爸爸正待骑电动三轮车要出门。我丢下机器人,与爸爸说我开车来的,去哪里我送他。爸爸坐上驾驶间,看我一眼。好像问我上不上。我只好坐上去。不坐这样露天露地的电动三轮车(好像三轮车的车斗是宽阔的平原),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村里的水泥路是新修的,并且通往镇上的那段路竟然是安装了廉价的路灯,这种廉价的感觉,是白天看这些不工作的路灯就像是坏掉的路灯。
到了地方,我明白我的五菱汽车开来也是没用。
爸爸年近七十,还坚持种麦。我与他说过要他把田地租给村里其他人家,他不听,非要自己种。好大年纪了,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钱,一年两季,一季麦子一季玉米,撑死三万块,还是搭进去一万块的种子钱化肥钱工费钱什么的,种它做什么呢,还不够累得慌。虽然,现在麦收不像以前先用镰刀收割,再去打麦场脱粒、扬场了,而是联合收割机直接装袋运到家里。毕竟,晾晒需要人力。小时候,麦子会晒在柏油路边。现在政策不许,爸爸疏通镇上的万德福超市,在边上一块闲置的水泥地晾晒。怪不得,我上车慢了些爸爸便催我。路上爸爸频频看天,疑云密布,怕是天要下雨。
装袋的麦子,电动三轮车装载才行。我的五菱汽车就是个摆设。爸爸拿了许多袋子。每个袋子只装了小半袋。我很是不解。爸爸也不解释。待到快要裝完,爸爸坐下来抽根烟,他说我爷爷那时候就这么干。干什么,怎么干?爸爸还年轻那阵,爷爷也还活着,二爷也还没死。那时候业已分家。爸爸收自己的麦子。爷爷和二爷收的也是自己的麦子。爸爸看到爷爷和二爷装麦子,总是装个半袋。然后,再半袋运回家去。爸爸很纳闷。他们为什么这么麻烦呢。现在,爸爸年龄渐渐大了,大到爷爷和二爷那时候的年龄。爸爸的身体也老了,干活干不动了。爸爸说他现在装麦子也开始半袋半袋的装,因为一袋麦子扛不动了,也搬不到车上去。只能装半袋搬到车上。爸爸瞪我一眼,好似在说,“你一年才来几趟。”因此,我们装袋参差不齐,很大一半都是半袋。我搬整袋上车时,爷爷也搬小半袋上车。我不让爸爸搬。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搬就好了。话说出口,好似嘲笑:“老没用的,搬不动了吧。”
车未装满,便有一袋麦子因为没有扎紧口子,豁了好些麦粒出来。这是我装的麦子,剩下大半袋,张着口,吐着舌头,很饿很饿一样。像是从麦袋里哗哗流淌了华北平原出来,叫我想起爷爷和老爷爷的故事。
记不准哪一年了。爷爷出外做树经济,没有挣着钱,步行回家。不到半途便饥饿了,挨到村边一家,有人于门口闲坐。爷爷打量一眼院场,信口说:“你这院子风水不好。”那人歪着脑袋将信将疑。爷爷说:“要说哪里不好,得具体看看。”那人佝偻着腰请爷爷进院。宽敞的院子,阒然无声,要比外面明亮,也比外面更显干旱。这是标准的农院,四间堂屋坐北朝南,西侧是厨房,东侧则是牛棚。回转了身,南向西侧的门楼,便是他们进来的地方。门楼屋顶横放着门板一样的老物什。爷爷像发了热病,眼珠乱转,摇首晃脑唱:
“吆嗬嗬吆嗬嗬你家有个水里漂吆嗬嗬吆嗬嗬你家有个水里漂。”
爷爷跳大神一样,边唱边绕着院子忙忙走。
那人不解:“水里漂是个什么东西,不会是鱼吧。”
爷爷道:“喏,门楼上的旱船便是水里漂,问题便出在这里。”
原来门楼屋顶漂着的老物什便是一叶扁舟。年深日久,船缝开裂,嘶嘶漏风。船头张着嘴,像刚刚出水的鱼儿。
“那该怎么办?”
爷爷掰着指头说:“舟属木,有船才有水,无水则无船。水生木,木生火,水生木,木生火。生火烧掉便上佳。俗话说水是无根水,火无无果火。所以呢,这火不能空烧。”
“什么叫空烧?”
“便是不能白白烧了这火,要烧个有用。”
“怎么烧才叫有用。”
“烛火照明,篝火取暖,生火做饭,都是有用之火。”
“这大白天大夏天的,也就好生火做饭了。”
那人正待劈船生火,立时拽住拔脚要走的爷爷,“哎呀呀,白(别)走白(别)走,辛苦半晌,吃顿饭再走。”
这是爸爸伴着炫耀的语气,常常讲的事关爷爷的故事。但这并非饥馑的故事,关于荒年爷爷还有另外一个故事。
一九四二年,河南大旱,饿殍遍野。这场饥荒也波及到了平原邻省的山东曹县。人们饿到挖草根、啃树皮。爷爷一家差点饿死,救了爷爷和老爷爷大命的却是报纸。吃到没有吃的,老爷爷收刮家宅,便把糊在窗户和墙上的报纸,一份一份煮在锅里,捣成浆子。一家人天天把一碗稀稠的浆子当粥喝。期间,也换过其他纸材,根本不顶饿。唯有报纸浆子喝上一碗顶一天。爷爷问其缘由,老爷爷只说:“可能因为报纸上有字,吃了字才顶饿吧。”
待到饥年过了晌,老爷爷又把家宅装潢一遍。忙不迭搜罗报纸,把墙上窗上屋顶也糊上报纸。老爷爷每张报纸都刷上厚厚的浆糊,张贴仔细,抚平四角,弄得满手满脸也是浆糊。爷爷才一尺来高,帮老爷爷往报纸刷浆糊,按照吩咐,刷得一层又一层。浆糊不够找奶奶再煮一锅。浆糊的制作过程费时费工,也在所不惜。老奶奶踮着小脚和着小麦面粉,在硕大的铁锅里煮成厚厚的浓粥,不停搅拌。筷子插进粥里,纷纷站立,这样的浆糊才是正确的浆糊。
老爷爷没有饿死,爷爷也没饿死。爷爷老到不中用了才死掉。后来,爸爸再没挨过饿,我也从不知晓饿是什么味道,从来没挨过饿。待到爸爸活过了爷爷的年纪,尚没死掉,突然中风,全身瘫痪,躺倒在床了。
爸爸非但不能动,说话也费劲。再到后来,爸爸的嘴巴只用来吃饭,一句话也说不动了。得了闲空,我会把爸爸抱进轮椅,推到门口的太阳下晒太阳。我也搬把凳子陪他。委实无聊,我会拿张报纸给爸爸念新闻。虽然他不说话,但他听得见。年轻时候起,爸爸向来关心国家大事和世界局势,因此,我会拣时政新闻念给他听。今天,报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念完整版,太阳正浓。我将报纸翻个面,念起一篇环境报道:
因为温室效应,海洋的海平面升高的问题。报道上说,一百年后,也就是到2100年,海平面将上升1米。到时候世界各地将近70%的海岸带,特别是广大低平的三角洲平原将成泽国,海水可入侵二三十到五六十千米,甚至更远。位于其上的许多世界名城,例如纽约、伦敦、阿姆斯特丹、威尼斯、悉尼、东京、里约热内卢、天津、上海、广州等等都将被淹没。南太平洋和印度洋中一些低平的岛国将处于半淹没状态。马尔代夫也行将消失,因为该岛国地面海拔高度全部都在1~2米之间。
此篇文章,通篇泡在海洋里,报纸密密麻麻的字体,挤挤挨挨,也仿佛漫过版面,统统溢出报纸了。这张报纸仍是干燥的报纸。
报纸尚未读完,天上便落了雨,好像这雨是晾晒麦子那日迟迟未落的雨。起初只是一两滴滴在报纸上,我没放心上,并不着急进屋。未几,雨势便大了。密集的雨滴慢慢打湿了报纸,报纸显得很黑,字体也漂在纸面上了。雨势更猛了,雨线也筛糠似的发抖,使我错觉雨线并不是落到报纸上,而是密集的雨滴从报纸的内容里以强大的力量崩出来,一颗一颗,坐地飞升,好似跃出水面的鱼群,啪嗒啪嗒,一只一只破出报纸,蹦蹦跳跳,跃然纸上。
这般多鱼便是撑死也吃不完。
爸爸中风前,农闲时间常常不闲着,就做木工。爸爸不是木匠,年轻那阵瞎琢磨,做过些许简单的家具。椅子这般精巧的木工爸爸做不出来,凳子简简单单,虽是做法别扭,总归能用。因为不合榫卯,不同地方敲进去不少钉子,又未找平。四条腿不一样高,晃晃荡荡。爸爸挪到平地,比对哪条腿高了,提起锯子锯短一截,凳子这才稳当起来。爸爸结婚那年,为了省钱,爸爸给自己做了一组沙发。木料是自家的桐木,爸爸做好骨架,再次抛量尺寸,画好图纸,交给妈妈裁剪布料,填充海绵。沙发做好后,用了没几年,有根硕大的钉子冒了上来,像一颗子弹狠狠打了进去。小时候我每每爬上沙发,裤子老挂钉子上下不来。
妈妈走了以后,爸爸才想起自己可能也会死,也该预备预备。
俗话说,生不睡柳,死不睡杨。爸爸亲自去木材厂挑选了柏木,本来厂家不卖这等零碎活,爸爸加价买回来,喜庆洋洋的模样,令我宽慰。爸爸做起棺材,慢到无动于衷,好似棺材每多做一天,他便能多熬一天。逢年过节,每每看望爸爸,我总当先望见那件棺材,光天化日,晾在院子,搞得周遭的环境,紧张兮兮,如同惊弓之鸟。还跟上回一样,一副半成品,没什么进展。碰上阴雨天,爸爸会扯上塑料薄膜,蒙在上头,以防浇湿。
爸爸拉墨斗,锯木头,刨光,凿空,我一样没见。唯见巨大的刨花四处扑腾,蓬松、宽厚。
棺材哪天做好的,我算不清。天天横陈院子里,我以为还没做好。
中秋节晚上,我没有走。晚上起夜,趁着月光,我头一次细细看那棺材,不知道何时已然完工。俗话说宁可试棺,不要试鞋。我想试试躺进去舒不舒服。棺材的高度应该高于其他棺材,抑或是棺材就该这样高度?我不知道,我也爬不进去。我搬来一把凳子,刚刚踩上去,凳子突然陷落了一下,崴了我下来。我以为凳子的四条腿不一样高,绕着棺材换个地方,发现是地面不平。虽然,凳子吱吱哇哇,我坚持登高,刚刚扒住棺材边沿,直接陷落棺材里了。
我躺到棺材里,硬板材硌得骨头一愣一愣,好似一根木棍意外掉进棺材里。我发现夜晚的天空规规矩矩,是个长方形,也矮得出奇,星星格外明亮。我看不见圆圆的月亮了。
翌日大早,太阳从东方刚刚升起,我便该走了。棺材前高后底,头宽尾窄。我看到棺材后头有一小块阳光巴住。不大工夫,大块大块阳光,洋洋洒洒,漂浮在棺材上,由低到高,一登一登,蹬台阶一样,向前蔓延,溢出前头,跌落下去。而阳光还是刚刚的阳光,连跌落的姿势也未曾变过。阳光又黄又浓,浓到像一团过年的节日气氛。
临走,我忍不住摸摸棺材的边沿(之前每次我均避之不及),意外发现一块板子松动了。这块板子一碰就掉了,我怎么也装不上去,因为本就不严丝合缝。试了几次,只有装反了,借着两股逆反的力量,将板子死死卡在卡槽里,拔也拔不出来。不仔细瞧,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同。我怀疑只有我能瞧出来,也可能是心理作用,这块板子看起来,简直吃里扒外,像刚刚从土里出来,反咬人间一口。虽装反了一块板子,棺材也变作了一管通道,一管里通阴间与阳世的通道。
爸爸中风毫无征兆。住院那天,妻守搓着手守在床边,女儿抓住扎着吊瓶的爸爸的手,懂事地一言不发。我坐医院的电梯,从一楼三楼和五楼,不停换挡,办理住院手续,缴费,生怕哪步程序走错了,又要重来一通。医院的电梯间十分宽敞,简直可以容纳一张床,并有专门的护士帮摁楼层。直到一次,电梯间推进一张挂着吊瓶的病床,我才意识到电梯宽敞的必要性,并非方便容纳更多人。我捏着一叠病历和单子站在电梯门的角落愣愣看着,像做了错事被罚站的孩子,一句话不敢说。电梯“叮”的一声突然唤醒我,推走病床的家属,突然责备地剜我一眼,嫌我挡他们的路了,好像他们因为病人在床,不但他,连带铁床也变作玻璃了,磕碰不得。他们出去了,病床中间的部分终究难免磕到电梯门,发出闷闷的钝声。
昨日部门会诊以后,医生叫我到门外,妻也跟了来。医生说必须要手术时,妻不合时宜地拽了拽我,我知道她的意思,也同样想问不手术行不行。话到嘴边我怯懦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需要医生提醒,再清楚不过,如不手术,爸爸就要死了。我张口问出了现实的窘况:“那要多少钱啊?”这句话不过是对医生说出手术的回答。也掂量一下自己的财力,但是我的急迫说出来很像反问句,是在责问医生,“我们哪能拿出那么多钱。”尽管医生根本没说需要多少钱。
家里磕干倒净也没多少钱。我跑东跑西,东拼西借,勉强凑了手术钱。术后爸爸捡条命,却也瘫痪在床,不能动弹了。医生建议早早回家,花錢住院再无意义。
妻要上班,妻上班前下班后还要接送女儿。我虽要去烟草局上班,大多跑外勤,方便归家。因此,照顾爸爸的重任便落在我肩上了。工作忙的时候,我给爸爸找过一阵陪护,临时帮忙。陪护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看起来比四十多岁要老十岁。妻对她很不满意,因为每次洗衣服她都不会把爸爸用过的衣物和床单与我们的衣物分开洗。说了几次也没用。其他方面她都算尽力了,可以说帮了我大忙。她老公过来我家找过她几次,每次都是来找她要钱。令我意外的是他老公每次来都戴个墨镜,仿佛要债的社会大哥。我与他委婉说过不让她老公再来,她好像真的迟钝,没有听出来,我便直说了,她边给爸爸喂饭边解释,很多时候,给爸爸喂进去的流食,若不能掰着爸爸的下巴咀嚼完全,爸爸的嘴角按捺不住地流出吃食。她边不住地帮爸爸擦嘴,边叹气说:“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老公是个瞎子。因此,那天可能她给钱不爽利,她老公骂道:“我瞎了眼才找你做老婆。”她老公是个顶好的焊工,早年出外打工挣了不少钱,某年出意外刺瞎了一只眼,因此戴了墨镜。他回家以后,再也没外出打工了,也没挣过什么钱。逢人便说:“我崔兆龙做市长回来了。”我问过他为什么不是省长,是市长。他笑了,“说省长忒大了嘛,都知道谎话嘛。”我又问他在哪打工,他好像记不起来了,脱口说出“帝都”俩字,大概胡乱诌的。
谁又不想走趟帝都呢。我大学毕业也搁帝都呆了两年,终也铩羽而归。不是所有人都待得住帝都的,我待那几年,正是帝都大雾弥漫的几年。终年不见阳光。这大雾也不是灰色,而是棕黄色的,浓重的雾气也掺杂了很多紫色。我是怎么离开北京的呢。就是坐火车,那时候刚刚提速。走走停停,很像我不愿回家的心境。每过一站,我便下车抽支烟,吐吐白色的烟圈。再上车我走在过道上,与火车的方向一致,但是我行走的很是艰难,像是爬山一样前倾身子,亦步亦趋,以防自己向后摔倒。一路雾气浓重,整个华北平原都覆盖这浓重的雾气。我不知道这样的雾气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下了火车,曹县也是雾气重重的了,好像是我刚从帝都带来的。我小时候,天气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写作文这样开头:今天,天空蔚蓝,万里无云。现在竟然再也没有那样的景色了。出了火车站,前方雾蒙蒙的,能见度只有三米,我像个瞎子一样乱走。
妻辞退护工那天,我不知道,接到电话我正在另外一个管区的经销商那里。将近年底,我还没完成任务,前文讲过,单位刚刚重新划分片区。我知道妻子早晚要被辞退,早有准备,只是今天稍显匆忙。
不知道哪里的科学原理,大流行病的几年,雾气虽则没完全消散,不过,能够常常见到蓝天和白云了。我从很远的郊区开车回家,是时,已经将近半夜12点,是久已不见的大雾。我开得不慢,走弯道的时候,路邊有一个写着雾天慢行的路牌,好像今天的雾气是因为路牌上的这几个字即刻起来的,又好像是因为雾天才临时竖立的牌子。今晚的雾气是紫色的,好像有毒,我不敢开门,更不敢下车。慢慢的,我发现大雾竟然把黑夜给遮住了,完全没有黑夜的部分,只有大雾的部分。仿佛大雾和黑夜早已和解,只有路灯是多余的。然而,这样的天气里,我一步也不敢向前开动了。虽然这时候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有一件事确定无疑:
大雾如深渊,道路似悬崖。
爸爸熬了三年,终于死掉了。
此时,女儿也已大到知人事的年龄了。很奇怪,我们家所有人都蒙着一种悲哀,一种轻松的悲哀。每个人仿佛一起松了一口气。这口气很轻,轻到使地球也因此轻了一分。
送爸爸到县城火化的是一辆救护车改装的灵车。坐上灵车,我发现我根本看不到爸爸。灵车中央有一个拱形的铁皮箍着,专门成殓遗体。上车前,他们抬了爸爸的遗体到担架。担架是有滑轮的担架,灵车师傅用力一推,爸爸便滑进去了,很是顺畅。火化归来,将爸爸敛进骨灰盒。我想爸爸的棺材算是白做了那样大,骨灰盒放进去,一定很小,而棺材则过于宽敞了。这么想着,硬邦邦的骨灰盒稳稳当当平放在我的膝盖,灵车吃力地放着晃晃悠悠的百鸟朝凤。我则跟着灵车慢吞吞转弯,吃力地抗拒身体的偏转。脱离了地球引力的哀乐,抱着转弯的想法直直飘向前方的空中了。那时已离开曹县,到达定陶县界了。
父亲住过的房间,过去许久,才重新归置。因为床的位置重新摆放问题我与妻吵了一架。她说,“这个床头,需要朝南。”我说:“上次你让我从朝西改到朝东,今天怎么又改了。”她说:“我从没说过朝东,我从来只说朝南。”我说:“我记得清楚你说的朝东。”她说:“上次我说的肯定是朝南。”妻气呼呼坐到床上,床垫弹起了两次妻。我说:“你没说,在我记忆里你根本没说。”她坚持说她说了,让我从西改到南。我说:“不管怎样,是我睡,又不是你睡。”因为我们已经说好,待到爸爸走后,便分房睡。妻被我气到,声音大到离谱。一开始她并没有同我吵架,只是陈述。我说:“不行,我要讲个清楚。”妻说:“不分清楚,势不两立。”
眼看上班时间到了,妻从床上起来,低头看到鞋带松开了。她说:“鞋带怎么掉下去了呢。”好像是说给我听。我不置一词。妻走到客厅踩到椅子上系好鞋带,“哐”的一声出门去了。
她算准了我会追她。果然,她正站在电梯口等电梯,知道我来了也不乜我一眼。我们一同站在电梯口等电梯。电梯里没有别人,待了一会,我才想起来我们等了许久,迟迟不见电梯下行。妻猛然想起什么,突然摁了一楼的摁键。原来我们刚刚只顾赌气,两人都未摁键。
我会追出来,因为多数时候,我开车先送她上班,再去单位。妻坐进副驾驶,我已启动汽车。妻看了我一眼,忍不住闷声说:“呦,人靠衣装马靠鞍。”我知道她的意思,揶揄我着急追她,也不忘了挑出新买的西装穿身上。妻说的对,我非但没忘穿戴,也没忘捎垃圾下楼。本来我想拎垃圾袋下去,看到垃圾袋里只有一只矿泉水瓶,便抽了矿泉水瓶出来。开到淮海路,下个路口就该左转了。我们老老实实在等红绿灯。妻突然问我:“你上学时候逃过课吗?”我说:“经常逃课。”妻突然有些伤感了,“从小我就老实巴交,上学呢一节课没逃过,上班了一次假也没请过。”先前我已经打了左向灯。并且已经早早并线过来。待到绿灯,我转了弯,说:“等周末我们去一趟城隍庙吧。”妻说:“怎么突然想去哪里了。”我说:“没什么,就拜拜。”妻说:“为什么不现在就去?”我说:“可以吗,去哪里?”
我们马不停蹄,一路进发,到了城隍庙才发现根本没开门。问明情况,才知晓城隍庙只在节假日开门。现在再去上班,已然迟到了,了无兴致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妻也不知道。我只是一路开下去,也不拐弯。出了县城也不知道到了哪里。一路开到一处高坡。意外看到一处院落,几乎藏在村子里,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这里还有一处庙宇。先前过没有栏杆的石板桥,我看到一处石牌写着潘白刘村,想必便是这处村落的名字了。上写铁佛寺。只能现金买票,我们走到前面一户农家。院场完全向四面倒塌。他们是批发苹果的家园。我从手机支付里换来两百块钱。买票的时候,售票员让我们等三点五十的那一场。因为两点五十那一场人员已经人满为患了。看寺门的大爷说就卖给他们吧,他们刚才来了一次,又出去一次,找钱去了。售票员收了四张五十元的现金,递给我两张票。拿铅笔在笔记本上记下两张票记。不忘嘟囔:“但是已经超员了,已经超员了啊。”我们从天王殿进了来。在大雄宝殿门口与许多人等到两点五十分。门口挂着厚厚的布帘。我们穿上鞋套,检票进去。我与妻根本不知道进来干什么。原来铁佛寺已经不是正当的寺庙,没有一个和尚,而是一处景区了。两人拿一个特质手电。里面黑洞洞的。窗户被厚厚的棉布窗帘封死,透不进一丝光。讲解员给我们讲解了明代遗留下来的壁画。透过一个个圆圆的光斑我们一步步的观看壁画的局部。壁画精美绝伦,纤毫毕现。墙壁有裂痕,后来补修的部分简直像是泥巴糊墙。也只有壁画保存完整,三世佛是后来石塑的,原来铁铸的佛祖统统熔炼了。壁画能保下来,多亏当时寺庙的看守吴老太爷,拼死保护。与红卫兵谈判到只能保一样。于是忍痛只保存了壁画部分。看完壁画从后门出来,风呼呼地刮。转到前门,腰粗的松柏好些株,进屋前竟然没有看到。妻就在院场溜达。我爬上后面的阶梯,看了药师殿,药师殿内是对壁画真迹的复刻版,颜色和手笔上大为逊色。爬上更高一层是藏经阁。空无一物。竟然有两个女人突然出来,好像她们是意外下凡的菩萨。下坡以后,我找不着妻了。到大雄宝殿一层西面的展厅,是印制壁画售卖的地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讲印制的手法。我走上去,也听了一会。他说了许多话,有一句从他的那些话里蹦了出来,这句话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是这句话找到了妻子,我听到这句话(虽则不是妻子说的),方才看到妻子正站在柜台前细听。我凑上去,假装从未离开妻子,与妻子说:“可能多穿了件毛衣,今天穿着这件衣裳很不合身。”
今日一早,妻在前,我殿后。下楼时我手里还拎着矿泉水瓶子,下了台阶,我看到一个老太婆正在垃圾桶旁边翻垃圾。她边上的垃圾桶已不是之前的垃圾桶,均是新的垃圾桶,做了分类垃圾。绿色的厨余垃圾,红色的有害垃圾,和黑色三个其他垃圾。我自然地把手上仅有的矿泉水瓶子递给老太婆。老太婆也自然地伸手接了这个矿泉水瓶子。我们两个就像秘密接头的特务,熟练地完成了工作流程。在我将要松手的一瞬,我突然不想给她了。我没有松手。就这样,我们两个一人拿着矿泉水瓶的一头,角力一样,要把瓶子掰断了。
得到消息,我仓促赶回村里,径直来到宽阔的平原。我家田地租给邻居三年,我也三年没来了。这次回来,我几乎认不出哪一块是自家的田地。雨早已停歇,水却没干透。道路泥泞,车辙一条撕裂另一条,路面搅得稀烂。尚未抽穗的麦苗泡在水里,已是淹死了。今年算是泡汤了,没有半点收成。一望无垠的麦田,十分宽松,迷失了方向一般,哪哪都是麦田,淹死的麦田也是麦田。爸爸的坟茔坍塌了,灌进去许多水。爸爸的棺材也从地底浮了上来,漂流很远。跑到远隔几家的麦田,也是另外一家麦田去了。棺椁停留之处,水涝并未全然退去,泡在浅浅的泥水里,活像一只搁浅的破船。
这只破船就像临死之前的爸爸,哪哪都漏。妻辞退护工没两周,我给爸爸喂完饭,便撇他在床上看电视(电视早早搬到爸爸床尾了)。我的爸爸,非常听话。电视的光影,闪烁在爸爸脸上,好像爸爸的脸稀里哗啦掉落了,筛子一样,簌簌发抖。爸爸看到雪花,也还睁着眼,好像外面也下满了雪花。我醒来的时候躺在沙发上,一睁眼看到雪花屏幕。是滴水的滴答声吵醒了我。我以为水龙头没关死。卫生间的水龙头关得严严实实,没流一滴水。我顺便撒了一泡尿。我没有去睡,重新回到沙发。这一回,我花费了比第一次起身更大的力气,根本就没站起来,却轻易睡着了。醒来时,电视里依然放着雪花,我没有力气起身,也没有力气关掉。同样我也不敢去看爸爸,自从瘫痪,爸爸一句话也没说过。有什么事就看着我。爸爸就是这么看着我。该死,我又听到该死的滴水声了,催命一样。我找到力气,看了爸爸一眼,我忍不住骂自己,不该看的。爸爸又拉屎拉尿到床上了,水滴声就是从床铺滴到床下。爸爸就是个筛子,哪哪都漏,没完没了。我睡意全无,身体处处都如紧绷的弹簧,但我深陷沙发里,一动也动不了。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昏聩的房间,看着爸爸泡在屎里泡在尿里。屎尿混在一块,从床上嘀嘀嗒嗒,黄金一般一滴一滴滴下来。
责任编辑 包倬
孙一圣 85后生人,山东曹县人。有小说发表在《人民文学》《天南》《青年文学》等杂志。出版有長篇小说《必见辽阔之地》,小说集《夜游神》《你家有龙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