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菟
2023-05-30牛利利
牛利利
大雪纷飞的星期五下午,女人站在公路边。她身穿白色长羽绒服。羽绒服过分宽大,像一床被子,包裹住她瘦小的身躯。出租车减速,靠边停下。水岸名都,她说出小区的名字。司机抱怨说,堵车,不顺路呀。不,去海石湾!女人被惊醒一般,大喊起来。她上车,坐在后排。风雪被关在外边。司机撇撇嘴,按下计价器:乘客您好,欢迎乘坐出租车,请您系好安全带。她模仿着计价器的声音。您说什么?司机问。她似乎没听到,仍自言自语。雪更大了,城市狼狈而苍凉。司机打开了本地交通广播。
海石湾到了,红色的丹霞山被积雪覆盖,四周一片荒凉。零星有几栋楼,远处是一片厂房,不时有大卡车隆隆驶过。司机开玩笑说:幸亏现在治安好,搁十几年前,我可不敢跑这么荒的地界。下车,女人说。手从后边伸过来,手掌摊开,上边放着几张现金。如今用现金的人少,微信或支付宝,都可以的。司机取过印着二维码的小牌,晃了晃。女人不说话。司机苦笑,打开扶手箱,数起零钱。他又掏出钱包。不用找了,女人推开车门。别从那边下!他喊了声。后边一辆白色吉利猛打方向,险些撞上女人。女人站在路中间,一脸茫然地看着出租车。他摇下车窗,喊:小心些!女人转身走远。
女人裹紧羽绒服,顶风冒雪,沿着国道继续向西而行。晚上九点多,她走不动了,蹲坐在路边。一辆越野车停下。秃头的中年男人问她需不需要帮助。青海还远吗?她问。中年男人说,看去哪里了,青海很大,走几十公里能到乐都,西宁还得一百公里,到格尔木得明天了。
夜里十一点,车沿着漫长的G6高速,开进了西宁。女人拉了下车门,车门是锁着的。中年男人要她的联系方式,表示想要交个朋友。交朋友做什么?她问。中年男人笑了笑,说,可以一起耍。她说,我有可能会杀了你。中年男人又笑。两人对视一会儿,男人开了车门。
寒风吹彻西宁。她走进文庙街的小酒吧时,几乎被冻晕过去。她抱着肩,坐在靠边卡座上,后背紧贴着暖气片。台上,女歌手抱着吉他,唱着粤语老歌。服务生走过来。服务生画着烟熏妆,嘴角满是“血迹”。桌上摆着灯,灯下有一只断手。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断手。是塑料的,很逼真,白骨、血管、肌腱的截面都有。服务生解释说,今天是万圣节,老板让我们打扮成这样,这是我第一天上班,我之前在4S店工作,做钣金喷漆。服务生的声音委屈极了,像犯错的学生一般。她拿过酒水单,点了鸡尾酒:血腥玛丽。她猛喝一口,犯起一阵恶心。她想起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走出酒吧,在大街上晃荡。酒精起了作用,寒冷尚可忍受。她又走进一家网吧。已是凌晨一点,黄头发的网管正在玩英雄联盟。开机,上网,她说。网管头也不抬,说,身份证。没有身份证,她说。网管看她一眼,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在机器上刷了下,语速很快地说,精品区一小时五块,押金二十,会员普通区包夜二十,精品区五十。包夜,她说着,掏出钱放桌面上。网管盯着现金,犹豫几秒,把钱塞进了自己口袋,说,没身份证很难办,最近检查多。你用我的电脑,还有张行军床,可以休息,你看行不?她说,好的。
她躺在吧台后的行军床上,很快睡着了。梦里,她站在冰天雪地里,脚下的冰雪发出隐隐蓝光。十几只老虎出现了。老虎沉默着向她靠拢过来。天一下子黑了,冰雪不再发出淡蓝色的光,而是红光与蓝光交替,在她的脚下旋转。接着,呜呜的警报声响了起来。她慌张起来,看到老虎都变成了灰黑色的条纹,人立了起来。她心里疑惑,什么样的老虎是灰黑色条纹呢?於菟!她想了起来。於菟!她在梦里大喊一声,醒了过来。天蒙蒙亮。她从脏污的行军床上起身,疲惫而恍惚,像是死过了一回。
她走出网吧。外面仍在飘雪,风小了不少。她走到桥下,碰到黑车正在拉客。她上车。司机问她去哪儿。她说没想好,随机又说,去青海湖。司机笑着说,大冬天的,去青海湖的人可少。司机又说,万一有交警问,你就说我俩认识。她不说话。司机回头看了眼,说,说好了,来回六百块钱,车等人。她说,行。司机一手握着方向盘,不断打电话。女人忽然坐直了身子,厉声问:想干什么?司机愣了,解释说,别紧张,我问跑车的朋友,看还有没有去青海湖的客人,如果有人去,给你便宜两百,怎么样?
黑车停在宾馆门口。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拉开车门,看到了女人。男人坐到了副驾驶。司机说,老板呀,大冬天去青海湖玩呀。男人说,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美嘛。司机大笑,说,要是全国游客都有你这么高的境界就好了,我跑环湖线,六月到八月底,真是生意兴隆,九月就不行了。
车子经过日月山。美女从哪儿来?司机问。她不说话,望着窗外。冬日的高原被省略为起伏的白色。司机和男人聊起来。男人很健谈,说话一套一套的。她睡着了,几次被笑语声惊醒。男人说自己在高校教书,这次来西宁开会,会开完了,他还想再逛几天。车停在一片牧场上。司机说:咯,就这儿。她揉了揉眼睛,推开车门,风卷着大雪扑面,几乎要将她吹倒。到了,去看湖呀,司机说。男人也下了车。她摇晃着走到湖边。湖水已结冰,保持着波浪的形状。大雪覆盖,大湖如白色荒原。男人直接走上了冰面,拉开羽绒服拉链,一手撑起衣服,将头埋在衣服里。不一会儿,他脑袋露了出来,叼着烟,飞快地拉好拉链。她冷得直跺脚,身体里的热量仿佛一缕烟尘,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大风带走。
她回到车上,裹紧衣服,仍止不住地颤抖。她伸手,擦擦车窗上的水汽,向外望去。男人望着冰封的湖面,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回到车上。他掏出药,问:这会儿喝红景天来得及吗?司机说,来不及,上高原前就得喝,我们现在回西宁?再等等,他说着拉开车门,又走到湖邊,眺望远方。
回程已是下午。男人掏出饼干,扭过身子问她吃不吃?她捂住了嘴。车停路边。她下车,蹲地上干呕。大风吹起干燥的积雪,像是帆船驶向远处。无数的经幡在风中作响。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她擦擦眼泪,站起来,眨眼间,天地变黑了。
她躺在汽车后座,脑袋枕在男人的大腿上。便携式氧气瓶放在座位下。司机说,幸亏我备了氧气瓶,现在是冬天,又刮大风,很容易高反。男人问她,感觉怎样?头疼,她说。再吸一会儿氧,高反很危险的,司机说。她又将面罩套在了口鼻上。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取下面罩。男人说,你起身太猛了,日月山海拔三千多米。她坐起身,坐到了另一边。
怎么称呼?男人问。她没说话。司机问,第一次来高原?她说,去年来过。司机说,夏天吧。不,冬天,去了一个村子,看人们跳於菟,她小声说。是锅庄的一种吗?男人问。她说,不是的。那是什么呢?他追问。她又不说话了。司机说,这个我知道,我看过报道,在黄南州的年都乎村,每年冬天举行跳於菟的仪式,还有外国人去看。男人又问,具体怎么跳?我没跳过,司机耸耸肩,笑说。停顿一会儿,司机又说,於菟就是老虎,村上的年轻人在身上抹上煨桑台的灰,用墨汁和黑灰画出虎纹,然后他们到山神庙里跪拜,喝酒,接下来,他们就不是人了,是於菟。於菟们嘴里叼着生肉,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翻墙过院,好一顿折腾。最后到河面上,於菟用石头砸开冰面,取水洗去花纹……
傍晚时分,车到西宁,依旧停在桥下。雪停了,天空仍是灰扑扑的。云隙有金光。司机说,你们打车吧,我就不送了,这会儿查车的多。两人都下了车。女人裹紧羽绒服,沿着马路向前,听到了男人的呼喊声。她站定,回头。男人搓搓手,说,一起吃晚饭,怎样?女人疑惑地看着他,许久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一家小饭馆里,点了特色土火锅。男人问,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她犹豫了下,筷头蘸水,在桌面上写下“梨俱”。男人说,有本印度古书,叫《梨俱吠陀》,名字同这个有关吗?她没说话,将筷子放在空碗中,用开水烫了烫。讲讲於菟,怎么样?他又说。她看着窗外,沉默着。暮色中,行人多了起来。红衣的喇嘛走过街道。男人抿了口茶。茶有怪味,他险些吐出来。他喊来服务员询问。服务员解释说这是本地特色熬茶,是用荆芥、陈皮、茯茶、红枣熬煮,还加了花椒和青盐。他笑着说,味道真是怪,你觉得它像什么?我们各说出一个比喻。
女人严厉地说,我讨厌比喻。什么?他问。她将目光挪开,看着门口,停顿了一会儿,说,我讨厌我们的主管。他说,大家都讨厌领导。她忽然变得喋喋不休,神态仍冷漠。她说,一个星期前,主管找我谈话。然后呢,他问。她讲了起来:
一个星期前,女主管翻看着我做的PPT,说:梨俱,我们是创意部,得有想象力,就像麻辣烫多少得有点辣。我笑了,觉得新来的主管挺幽默。她说,来,梨俱,想象一位美女,告诉我一个比喻。我说,白衣胜雪,长发如瀑。她说,用烂了,像垃圾堆里的破床垫。那么,高楼间的明月呢?我说,月光如水。主管用食指指节抵着下巴,耸耸肩,说:你不适合这个岗位,考虑下,转岗还是离开?我和主管间的谈话很快被泄露出去。部门里的小人们开始开我的玩笑:梨俱,马克杯像什么?梨俱,苹果像不像笑脸?云彩像什么?风呢?你呢,你像什么?……无止境的玩笑。
你从事什么行业?他问。广告,她说。他又问,你离职了吗?快了,她说。土火锅煮好了,她随便吃了两口,停下了筷子。她说,前几天,我救下了一只猫。他夹起肉丸和排骨,放在碗里,又夹出两片白肉,放在小碟子里晾凉。她伸手取过他面前的烟和打火机。她点上烟,凝望锅上的白气,继续说起来:
猫困在了空调外机上。它叫了好几天了,声音越来越微弱。没有人理会。我们都在无声地等待它死去,腐烂,然后风化。主管和我谈话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看到了丈夫。他已经几天没回家了。我说,你好。他说,你好。接着,我们就开始吵架。他出轨了,打算离婚,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他说,他现在才真正活着。我想过要挽回。其实,没什么值得挽回的。丈夫说,那个女人为了他打过胎。说着,他还流下了眼泪,又质问我为他做过什么?我仰起头,看到灯管一头发黑,发出“嘶嘶”的响声,像吐着信子的蛇。嗯, 这是个不错的比喻。丈夫忽然冲过来,一把把我从沙发上拖下来。我躺在地板上,没有挣扎。他盯着我,轻蔑地说,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我火了,翻起身,说,别说我像什么,别问我如何比喻白衣服的女人和高楼间的月亮,别问我马克杯像什么、苹果像什么?我讨厌比喻!丈夫愣了愣,又冷笑起来。我摸到了一把水果刀,站起身,问,你看它像什么?
男人吐出一块骨头,说,不说糟心事。你讨厌比喻吗?她问。他说,不一定,有时候还行。她平复着心情,叹口气,说,我觉得生活有时候就是被比喻败坏了。他漫不经心地说,有时候吧。
吃完饭,两人出门。风中有淡淡的烟尘味。路上行人稀少。她说,我没有身份证,能不能帮我登记一间房,我给你钱。他说,行。女人指了指路边的连锁酒店:就这家吧。女人站在宾馆门口。过了一会儿,男人出来,递给她房卡。她掏出现金。男人没有推辞。
她走进宾馆,上楼,进门。她脱下羽绒服,坐在床沿上。她呆坐着,看着窗外。过了会儿,有人敲门。她开门,是男人。男人立在门口,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我刚发现一个小问题,一张身份证不能同时登记两间房的。她皱着眉,看着他。他继续解释,说,外边很冷,我没地方去了,能不能进来坐一会儿,喝口热水。他脸红了,又说,我坐会儿就走。她让开了门。他坐在椅子上,没话找话,今晚的茶里有盐,越喝越渴。她说,我总是做噩梦。她又说,我想有人陪伴。他脸红了,摸到了遥控器,对着空调摁了一下,电视开了。
他看着新闻,随口说,从新闻上来看,世界不太平。女人坐在床沿上。他又说,尼尔·波兹曼有个观点,媒介即隐喻,也信不得。女人说,世界是在比喻中不太平,还是真的不太平?他说,我也不知道。他换了频道,一只小老虎正在悠闲地散步。她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电视的声音小了,很快,电视关掉了。又过了会儿,灯也关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窗边的人影。她下床,问,你在想什么?他清了清嗓子,说,没想什么,我想抽根烟。她说,抽吧,给我也来一根。他站起来,走向玄关。别开灯,她说。黑暗中,他递给她烟,掏出打火机。“吧嗒”一声,小火苗蹿起。她吹滅了火。
我们可以假装很熟的样子,女人说着,手伸过来,搭在他的肩膀上。指间的烟掉在了地上。女人站在黑暗中,像一尊正在沉没的雕像。他说,谈谈於菟吧。她说,没什么可谈的,人假装自己是老虎。他开玩笑说,你可以扮演。她说,昨天中午我看了《今日说法》,凶手逃到了青海。然后呢?他问。她说,然后我就到了青海,假装自己是电视里的逃犯。她又说,我入戏很深。他笑了,说,我刚见你的时候,觉得你特冷漠。她说,我在逃跑,要少说话。他岔开话题,说,吃饭时,你谈到了丈夫,还有困在空调外机上的猫,后来呢?女人抱住他。他直直站着,像一桩木头。你在想什么?她又一次问。他说,想起我的祖父,人们称呼他为“老虎”。
她说,每个人都可以被比喻为老虎,这没什么了不起,我讨厌比喻。
我杀过老虎,但没杀过人。祖父看着电视,如是说。他“嘁”了一声,说,前半句可以当成比喻句。电视上在播《水浒传》。他刚上小学四年级。他不喜欢祖父,有意刺激他,继续说,你可以说,我杀死了一条狗,像是杀死了一只老虎。祖父“刷”地站起,气呼呼的,在茶几与电视间的空地上踱步。他仍做出一副讥诮的表情。
祖父站定,仿佛对着电视机坦白:
农业社的几只羊被咬断了脖子。大家认定是被狼咬死的,拿了土枪、铁锹和木棍,上山寻狼。我们一无所获,直到半夜。山上一片焦黑。大炼钢铁,不少树被砍了,又遭了雷击,山火齐齐过了一遍。月光下,一只老虎站在灰烬上。这地方不出老虎,往上数十代,也没人见过老虎。老虎在灰烬上发光。大家硬着头皮冲了过去。老虎大概有病,跑得不快。它钻进山洞,探出头,看了大家一眼,又退回洞中。大家在洞口点了一堆火,想把老虎熏出来。过了一阵儿,有人说,这洞是不是还有别的出口?别让老虎跑了!大家用铁锹拍灭火焰,清出路来。我们打着手电,钻进了洞。洞里呛极了,白烟在手电的光中飘来荡去。胆大的几个人端着铁锹,弓着身子,慢慢向前挪着步子。山洞里有风,我想,果然还有别的出口。正这么想着,我瞥见一抹金黄。老虎在高处。我大叫一声,举高了铁锹。老虎扑了过来,带着一股强风……
祖父的外号叫“老虎”。直到祖父去世,他都不相信这个故事。每当他遭受欺辱时,祖父的那句话就从他的脑海中冒出来:我杀过老虎,但没杀过人。这话像是句咒语,让他丧失反抗的勇气。他上大学后,偶尔琢磨此事,看出了里面的病态。老虎是祖父受压抑的人格的投射。祖父在幻想中杀死老虎,寻求安慰。祖父曾被朋友出卖,挨过整,被老婆戴过绿帽子,晚年又被绝症折磨,一生都窝囊。有人曾跟祖父说,你不是叫老虎吗?你该报仇。祖父问,怎么报?那人说,拿把刀,捅狗日的!
他十五岁时,祖父病重。祖父陷入谵妄,不断高呼:还有老虎吗?他在祖父耳边大喊:没有,要看得去动物园,一张票五块钱,不贵!祖父安静了一会儿。后半夜,祖父醒来,起了床。祖父变得十分轻盈,站椅子上取下衣柜上的纸盒,翻出东西。祖父出了门。他跟了出去。明月高悬,院中央的梨树哗哗作响。祖父看到了他,掏出匕首,说,藏了二十年了。锋刃反射月光。祖父冷笑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抛出匕首。祖父倒在了地上,喘息着说,太平年景,哪儿来的老虎?他说,你的病还没好。几天后,祖父去世了。
博士毕业后,他在师范大学讲授艺术史。他性格软弱,仿佛继承了祖父的窝囊。他三十五岁了,一个人,几乎没有同异性交往的经历。有次,别人给他介绍了数学院的一位女老师。他看到桌上的虎纹手机壳,大讲特讲起来:弗洛伊德的压抑与反抗、虎纹有关死亡和性的双重暗示,以及各民族有关老虎的比喻。比喻?女老师收起手机,说,我不喜欢比喻,数学里没有比喻。
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男人去了车站。他看错了时间,因此拥有了三个小时的空闲时光。他先去星巴克,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接着,他走进博物馆,在二楼展厅的角落里看到了老虎标本。
老虎体型不大,皮毛失去光泽,谈不上威严,甚至还有點猥琐。下边小牌子上写清楚了,这是只东北虎。从东北到此地,坐火车也得两天两夜,不知这只东北虎为何会千里赴死,又被人制作为标本。标本安置在玻璃罩内,玻璃罩内铺满了塑料花草,这让标本看起来也像是假的。小铝牌上注明了它的来历:这只老虎于一九五八年被当地村民打死,是独虎,是本省发现的最后一只老虎。老虎被发现的地方正是祖父生活过的那个村子。他震惊不已,觉得世界轰然倒塌,只有这具标本立在废墟之上。
他坐在高铁上。列车通往西宁,窗外雪野茫茫。大风席卷薄暮下的一切。祖父回忆杀死老虎的瞬间时,不断提起的是迎面呼啸的风。
他参加了艺术史年会。第二天下午,他作了长达两个小时的报告,主题是艺术意志。他提到青海古岩画,显得自己是有备而来,同时也预防了同行们对于他言必称希腊的指责。报告的最后一个部分,他讲到了老虎,阴山的老虎岩画、西南山区的巴式戈虎纹,以及商周时的“虎食人卣”。他讲到,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的,虎与豺狼无异,可人们崇拜老虎。他继续说,一方面是因为力量崇拜,另一方面则是渴望特殊的恶来战胜平庸的恶。发言引发质疑。有人认为,他的观点陈旧,无甚新意。而另外几个专家则认为,他的报告标新立异,缺乏论证。他有些不快。吃完会议餐,他告知会务组,决定离开,不再参加后续的研讨和发言。好的,欢迎再来高原。会务组的工作人员微笑,又问他是否需要帮忙订车票。他厌烦地摆摆手。
他没有离开西宁。他裹紧衣服,克服着寒冷和缺氧,无所事事地游荡,没有目的,甚至也没有任何欲望。他仿佛正在稀薄的空气中失去一切。他想不通自己为何在高原游荡,就像他想不通六十年前,一只东北虎为何孤身奔赴西北。
清晨,他走进一家小店,点了羊肠面。等面的间隙,他刷起了短视频。多是搞笑视频,偶有一两条严肃的时事热点。他刷到了一条有关案件的视频。昨晚睡前,他看了类似的视频。这是大数据算法,是信息茧房,他想,我看过类似视频,因此后台不断推送。他看了起来:
有居民向物业反映,楼道里总有臭味。该居民猜测,是困在空调外机上的死猫的臭味。物业没有找到死猫,打道回府了。过了两天,居民报了警。警察发现一具男性尸体。经侦查,警方认定受害人妻子李菊有重大作案嫌疑。目前,李菊已失踪,警方正全力搜寻。
猫活着还是死了?当然,没有人会关心一只猫的死活。他笑了笑。这条短视频泡沫一般,在他脑海中迅速破灭了。面馆里一片昏暗,厨师站在氤氲的白气中。外边仍在下雪,但小了不少。吃完羊肠面,他大步走出小饭馆。他打量着街景,并用宏大的词语描述自己的行为,企图陷入陌生的崇高中:我在地球的隆起处漫步,在现代文明的高楼间见到游牧民族的后裔……拐角处的一家饺子馆门口贴着红纸,上面写着:“招聘洗碗阿娘,工资面议。”他想到“阿娘”是独特的,别处只会称“阿姨”。这一点小发现给他增添了“生活在别处”的愉悦。
他站在十字路口,不知该往何处去。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他上了车,想了想,说,去青海湖。司机说,去不了,路不好走,不过我有个朋友跑青海湖,我可以帮你问问。司机打了通电话后,将他放在一家宾馆前。他站在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干燥的枝丫在风中作响。他想,自己大概是被甩客了,应该打电话举报。几分钟后,一辆白色捷达停在他面前。车窗降了下来,一个年轻人伸出脑袋问:是你要去青海湖?他说:是的。他拉开车门,发现后排坐着个女人。女人盯着他看。他坐到副驾驶位,转过身,想要问女人为什么大冬天去青海湖。女人一脸冷漠。他只得咽下疑问。
路况不好,车速提不起来,到湖边已过中午一点。到了,去看湖呀!司机笑着说。他觉得司机笑得有些怪,像是有点幸灾乐祸。大湖边,风雪漫卷,他几乎站不稳。女人离他十几米远,茫然地看着远处,不一会儿便回到了车上。他点了根烟,发觉舌头冰凉。他回到车上。司机问:现在回西宁?他摇头,看到右手已被冻伤,红肿起来。他掏出口袋里的红景天,问:这会儿喝来得及吗?来不及,司机说。他拉开车门,再次走上结冻的冰面。大风吹过凝固的波浪,身后的世界一片白茫茫。
回西宁的路上,女人晕车,下车去呕吐,结果晕倒在路边。她身后是起伏的雪山,无数经幡在风中哗哗作响。他下车,背起女人,将她放后座上。司机赶紧从后备厢取出氧气瓶。司机说,去年有个游客高反,死在了格尔木。过了半小时左右,女人醒来。女人和司机聊起“於菟”来。他对于跳於菟的仪式感到了好奇。
傍晚时分,车到了西宁。雪停了,云隙透出金光。他鼓足勇气,邀请女人共进晚餐,没想到女人同意了。他点了土火锅。饭桌上,他问女人叫什么名字。她用筷头蘸水,写了起来。梨俱。他觉得这个名字好听极了,简直可以和“於菟”并列。我讨厌比喻,女人忽然说。接着,她讲起工作和生活中的不顺。不说糟心事,他说。他想,有什么可说的呢?同事欺凌、丈夫出轨,这些恶行太平庸了。
吃完饭,两人走了一会儿。他正要张口道别,女人说自己没带身份证,能否用他的身份证登记间房。他爽快地答应了。他走进宾馆登记,出门递给女人房卡。女人道了谢,给了他现金。他坐在大厅里,点上烟,玩了会儿手机。接着,他又走到吧台前,掏出身份证,要再登记一间房。服务员告诉他,一张身份证只能登记一间房。
他在街上游荡,闻到风中淡淡的烟尘气味,一瞬间感到孤独。他回到宾馆,匆匆上楼,敲门。女人开门。他解释起来,可气氛更加尴尬。女人让开了门。他要了杯热水。他想要打开空调,却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播新闻,某个热带国家动乱,人们乱作一团……他想,杀人是恶行,平庸也是恶行。世界不太平,他没话找话。他又讲起尼尔·波兹曼“媒介即隐喻”的理论。掉书袋的毛病得改,他想。女人却问:世界是在比喻中不太平,还是真的不太平?他换了个频道。一只小老虎正在悠闲散步。女人躺在床上,双眼紧闭。
他调低音量,又关掉电视。他站起身,看到了女人。女人穿宽松的黄色毛衣,牛仔裤,一条腿斜搭在床沿上。她双眼紧闭,脖子上挂着一颗椭圆形的珠子。她显出一种严肃。这种严肃反而让他有了相反的联想。他走到门口,关了灯,手搭在门把手上,又转身坐回单人沙发上。他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你得思考点什么,随便什么都行,比如平庸之恶什么的。不,平庸之恶重要吗?你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们是否需要老虎的逼视,才能进入生活?
他听着陌生女人的呼吸声,只觉站在了世界之外。微光穿过窗户,洒在了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翻了个身,下床。她问,你在想什么?沒什么,我想抽根烟,他说。抽吧,给我也抽一根,她说。他去开灯,被女人制止。“吧嗒”,小火苗蹿了起来。女人吹灭了火。她说,我们可以假装很熟的样子。谈谈於菟吧,他说。没什么可谈的,人假装自己是老虎,她说。他开玩笑说,你也可以扮演。她又问,你在想什么?他说,我想到了我的祖父,他被人称呼为“老虎”。女人抱紧他,小声说,每个人都可以被比喻为老虎,这没什么了不起,我讨厌比喻。我也讨厌比喻。他说着,抱紧了女人。他想,这会儿我在扮演什么?他在难言的孤独中睡着了。梦是混乱、阴暗的,只有一只老虎火焰般明亮,照亮一切。他猛然惊醒。女人安静地睡着,没有任何声响,如同死去一般。
他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他有些头疼,不过很快又好了。他取过肥皂,掰下一角,在镜子上写下“梨俱”二字,再用毛巾轻轻擦去肥皂的碎屑。这是个小小的恶作剧。他幻想起来:陌生人入住了这间房,脱光衣服,打开热水,正准备洗澡来缓解旅途疲惫时,水汽扑在冰冷的镜面上,“梨俱”二字再度显现。陌生人看到这两个字时,会陷入怎样的联想?他得意地笑了,又猛然心惊。这个美丽的名字或许并非和古印度有关,不过是谐音罢了。他后退了一步,定定地看着镜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变成了可怕的灰白色。
他走出洗手间,拉开窗帘。大风吹过枯叶落尽的柳树。环卫工人清扫着马路。他坐回沙发,闭眼怀想祖父。祖父生病后,开始喜欢看法治类节目,一边看,一边呜啦呜啦地嚷嚷。一天中午,他坐在祖父身边,这回终于听清了。我也可以这样,我也可以!祖父专注地看着电视,一脸凶狠地说。
女人睁眼,坐起来,目光越过男人,望向窗户。他转过身,听见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她走进洗手间,打开花洒,咯咯笑了起来。他想,她看到了镜子上的字。女人走出来,他随口问,你今天会去哪里?她说,我在逃亡。他试探地说,在比喻中逃亡。在比喻中,我胜利了,她说。他烦恼极了,说,别提什么比喻,谈谈於菟。他语气严厉。她愣了愣,说,我记不清,像做了一场梦。他说,会这样的,是情绪太过激动。她说,我只记得最后,人们鸣枪,巫师念起经,於菟被驱赶,在河边洗去虎纹。他说,无聊的结尾,一切事物各安其位。
她陷入回忆。当沉默降临,他才意识到刚刚两人在交流。仿佛世界空空荡荡,只有两人的对话在回响。他害怕沉默,又说,有风吗?她问,什么风?他说,我的祖父杀死过一只老虎,一瞬间,洞里刮起大风。她说,你祖父说了个比喻句。他想了想,说,有的时候,我也讨厌比喻。话音刚落,玻璃震颤起来。高原上起了狂风。一瞬间,天色又变得昏暗,枯枝掠过窗前,风游弋如蛇。风在撼动世界,让一切飘浮其中。广告牌坠落在地,被大风拖拽,发出“哐当哐当”的噪声,奔向路的另一头。挂在道路护栏上的红色横幅被风扯下来,掠过马路,飞向灰暗的天空。
他长吁一口气,缓步走到窗前。她也跟过来。两人的影子映在震颤的玻璃上。他靠向女人,为的是两个影子更近一些。他望着玻璃上的淡影,沉浸其中,仿佛影子才是真实的存在。灰白条纹的於菟出现在了大风中。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於菟动作缓慢凝滞,跳着亘古不变的舞蹈。於菟忽然转身,缓慢立起来,面向宾馆。於菟出神地凝望两人,正如同两人凝望玻璃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