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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悟

2023-05-30郝周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3年1期
关键词:南社举人功名

编者按:

文学源于生活。文学也可源于历史。事实上,二者殊途同归。盖历史讲述的是过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历史的故纸堆,同样可以找到许多鲜活、闪光而迷人的生活细节。作者郝周凭借自身传统文化情怀和独特的创作手法,从历史文献中打捞生活,发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间,使之以文学的面目展现在读者面前。取材古风,研磨成文,自成新韵。

人生总会有许多等待。对于东莞南社古村读书人谢举人来说,这个等待显然过于漫长了。但这又是一个甜蜜和美好的等待。他等待着官府安排进京参加会试的公车,去摘取读书人最后金榜题名的荣耀。

从六岁入私塾启蒙做童子,到万历庚申年进县学做生员,到崇祯辛未年补入廪生之列,可食官府廪米津贴,到崇祯丙子年科考一等第一名,到隆武乙酉年乡试名列乙榜,高中举人。这一路走来,从垂髫小儿到年近半百,四十余年,一路苦读经书,不可不说艰辛。但艰辛是艰辛,在科举这个独木桥上,可是一路走了过来,比起那些白发苍苍的老秀才,可是幸运许多了。如今,赴京的公文也从县府领了回来,就等着坐公车进京参加会试了。这离读书人孜孜以求的进士之名,又进了一步。

“读了一辈子书,这次可要中个状元呢!”

“就是,我们谢家还没有出过状元呢!”

“别说谢家,就是整个东莞县,整个岭南,历朝以来也没出过几个货真价实的状元郎!”

……

乡邻们看到他,总是这样说着恭贺的话。

他走过村落里宗祠旁边,看到一块块历朝历代族人出资勒刻的石碑。麻石石碑底部虽然被雨水侵蚀,有些麻点,但碑顶的石狮依旧神采饱满,碑文上面写着“嘉靖十七年丙子恩科会试第三十七名 谢元俊立”。

“过不了多久,我也会立下这么一块碑文,我的名字‘谢重华三个字也会被刻在石头上,成为谢氏家族,甚至成为东莞地区的一个新的荣耀。”想到这里,他内心涌起一阵小小的涟漪。

官府的公车迟迟未至,比往年晚了一个月、两个月、两个半月,他隐隐感到一丝危机……不能再晚了。

想不到,却等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早在一年前,崇祯皇帝在景山自缢身亡,满人在京城建立了大清王朝!隆武元年已是顺治二年了! 许多身逢末世的读书人的遭遇,想不到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很快,新的朝廷传来了诏令:重新举办科考,京城的会试和各省乡试照常举行。凡天下读书人,科举考试仍然可以应考,但去了就是考新王朝的功名。他又看到了那些曾经让他认为只有一步之遥的石碑。能在宗祠大门口立下这么一块石碑,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荣耀!可如今,社稷已失,朝廷已经不在了,功名又何在呢?难道要去向新朝廷乞求功名吗?

大明一朝自洪武开国至今,历经三百余年,宗藩、朝政、兵戎、赋税、盐铁均到了凋敝崩坏的地步,朝廷好比一艘满是漏洞的破船,终于经受不住暴风雨的侵袭,摆脱不了舟翻船覆的命运。国将不国,一介儒生又怎能治国兴邦,挽狂澜于既倒,只能独善其身罢了。他穷究四书五经,也读过历朝史书,和节义之士的列传。每每读到壮烈的事迹,他就热血慷慨,耳热面赤。

“当今之世,所看何书?所重何事?百无一用是书生。家破山河在,功名又有何用?况且此功名已不再是彼功名。国破之际,有人落发为僧,青灯黄卷;有人抛弃功名,纵情山水。那是了无牵挂之人的洒脱,需要舍弃一切的勇气。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薄有家业,怎能一走了之?不取功名,操持何业谋生?乱世之下,有人以馆师为业,有人悬壶济世,有人出入幕府,有人变身商贾……这些都非我所中意之事,我该何去何从?”

谢举人苦苦思索着。

当他愁肠百结的时候,老母和妻子看在眼里,也侧过身去唉声叹气,不敢打扰他,就让他静静地待在书房,只是偶尔进来端茶倒水。倒是小儿子可爱,刚刚总角之年的他,还处于无忧无虑的年纪,他正忙着跟伙伴们在门前玩官兵捉贼的游戏。

站在书房窗前提笔写字的谢举人,不禁被孩子快乐的笑声所吸引,放下手中的笔墨,走出了门外。这是他半个月来第一次走出书房。屋外的鸟鸣和草木的气息,让他感觉神清气爽。“那就在南社古村里散散步吧。”他对自己说。

走到村中央,就是全村人顶礼膜拜的“谢家祠”。祠堂正门所贴的对联:“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正是出自他的手笔,字迹遒劲,字体雄浑,观者无不停步瞩目。他不敢跨进祠堂大门。祠堂的后厅墙上,层层叠叠地摆放着七八代祖宗的牌位,上面列着祖宗的名讳,就像一双双眼睛在看着每个前来朝拜的子孙。而他,曾经被家族寄予了殿试折桂的厚望,如今却功亏一篑。啊,南社,这个生他养他的村落,走出了多少英才!而他,作为远近闻名的举人,人们也曾经把他的名字和南社这两个字牢牢地聯系在一起。可如今,南社的百岁祠、谢家祠、古戏台、大榕树、土地庙,还有两口碧绿的池塘,池塘里游动的鸭子,都如同昨日再现,而国家社稷却亡了,读书人心里的那团火也熄灭了。

走着走着,噫?脸上怎么有水流淌,什么时候下雨了?干旱了几个月怎么突然就下雨了?再看脚下的土,干结得像硬石头,嗅一嗅,空气中没有半点土腥味。哦,原来是泪。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为什么流泪了呢?

他看看四下无人,抹干了脸上的泪珠,朝一处草木葱茏的林地走去。正在这时,一个老农挑着一担从塘里挖起的乌黑塘泥从他身边经过。一阵沤烂的臭气飘散过来,但他却没有皱眉。毕竟,他也是农民的儿子,他的父亲也是靠着肩挑背扛,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侍弄着十多亩田,种了水稻、荔枝、香蕉……把换来的钱供他一路苦读至今。如今看到这老者被担子压弯的肩膀,听到扁担的绳索与畚箕发出的甩动声,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了已经去世的父亲。

从小,父亲就对他寄予了厚望。儿时,他提着茶壶给父亲送水,为了让父亲早点能饮水解渴,他一路小跑,不小心踩到被杂草掩盖的田埂缺口,摔倒在地,哇哇大哭。正在挑粪的父亲连忙放下肩上的担子,跑过来扶起他。父亲查看了他被刺藤划伤的皮肉,转身就从身边拔了一把止血草,揉烂,敷在伤口上。那天,父亲坐在田埂上跟他说了好几句话,其中一句他总是忘不了:“儿啊,不管是耕田还是读书,做人做事都要踏踏实实。种田要靠汗水吃饭,读书要靠脑瓜子吃饭,都不能投机取巧。你读好书,我种好田,我们就能耕读传家,家业就会兴旺。”如今想起父亲的话,他忽然觉得父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因为在他的眼里,无论是耕田还是读书,其实都要遵循同样的道理,耕读传家只是分工不同而已,但许多读书人都不会认识到这一点。

绕过村前的水塘,就来到村子面前的坡地。他看到村民种植的一丛虞美人开得葳蕤多姿,花色浓郁,花瓣就像涂了红色的丹砂,听说这是从苏浙之地移植过来的。岭南气候湿润,珠江流域更是土地肥沃,即便是普通的花草,也长得十分繁茂。黄昏时分,夕阳浮在水塘里,灼灼有光,花与水光相映,香气四溢,不觉一扫经书的字墨之气。

他俯下身子,凑到花瓣上细闻,更是香气入鼻,不由得喊了声:“香!”接着又继续走,绕塘四周是一小片竹林,竹叶在晚风中飒飒作响,竹竿亭亭玉立,别有一番风姿。

走出书斋,走进自然之境,给人带来的是精神清爽的怡然之乐。何不也种种花草,栽些苗圃,就像陶渊明一样,荷锄南山下,就此田园间消磨岁月?不,不是消磨岁月,就像父亲所说的“耕读传家”,既然天下之大,容不下一张书桌,那至少还能像父亲一样,做一个勤勤恳恳的农民,躬耕乡野,不坠耕读之志。好,就此忘记自己是读书人,放下笔墨纸砚,捡起畚锸锄耙,做一个俗人农夫,在旱地里种桑麻、荔枝、龙眼、香树;在水田里种水稻;在屋前屋后种蔬菜、瓜果;在院子里养鸡、鸭、鹅、猪……有了这些,吃穿可以自给,也能卖些产出换来银两,就能维持家业,自给自足。忘掉自己是个读书人,不用卖文、卖画、卖字,也不在石头上刻字售卖,就不用再踏足城市半步了……

想到这,他兴奋地在田埂地里奔跑起来。晚风吹动他的长袍,拂过他的长须,吹掉了他那顶戴了二十余年的书生方帽……他一头撞在了一棵高大的牙香树的树干上,眼冒金星。他扶着树干,晃晃悠悠地倒了下来。鼻息之间,卻闻到了一股异香。

“咦,你们看,谢举人怎么来田地里了?”

“他手舞足蹈,莫不是?”

“莫不是发癫了吧?”

“你瞧,他撞树了,是想寻短见吗?”

……

村里人指指点点,有人甚至急着喊救命了。

谢举人仰面朝天,望见了浓密的树枝,和椭圆形的绿叶,以及星星点点伞状的小黄花。他从地上坐起来,仔细搜寻香气的来源。哦,原来是从这棵树皮斑驳的牙香树的裂缝里飘散而出的。作为读书人,他读过本地风物志,对牙香树略知一二。这种木材,经多年积淀成长,经过了雷劈、虫蛀,或被刀砍后,有异香溢出,故又称为“沉香”。沉香木做成的香料深受宫廷贵族、文人雅士赏识。在文人墨客之中,香道与茶道、花道并称,广受推崇。更重要的是,它还是一剂不可多得的良药。这种常绿乔木,喜旱地,不嫌瘦地,正适合南社一带的土壤。今日我刚刚决定做一名农夫,就一头撞在了牙香树上,岂不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给我的开示?我就从种植牙香树开始我的田垄生涯吧!

三十年后,谢举人已经垂垂老矣。他种植的沉香树已经蔚然成林,所制成的木材、药材卖到全国各地,成为远近闻名的南方名品。

忽然一日,一个慕名前来收购沉香木的商人来到南社村,两人饮茶寒暄一番,儒雅的木商给他带来一本书,书名《存古集》。这时,谢举人已是老眼昏花了。送走了客人,他打开这本薄薄的小书,书中夹带着一张字条,上书:“前朝举人屈某敬赠。”啊,原来,他也是当年的乱世举人啊!

谢举人随手翻阅到了一篇《狱中上母书》。当他读到这一段时,不由得浑身热血沸腾,三十年前意气风发,壮怀激烈的年月似乎一下子又涌到了眼前:

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

再细读一位名士为这本书写的序言,他才知道,作者夏完淳跟他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为了挽救大明社稷,兵败被俘,永历元年七月身陷囹圄。在狱中,他给嫡母盛氏写下这篇情真意切、字字泣血的绝笔书,九月就义,仅仅活了十七岁!大明国浊存亡之际,有少年志士为之不惜少年头,我谢某何能苟存于世。若是当年为了功名利禄,进京讨要那顶戴花翎,今日读此篇,能不惭怍而死?

他洗净双手,沐浴更衣,点起一片珍藏了三十年的上品沉香,在淡淡的烟雾和沁人心脾的香气所营造的氛围中,写下一封留给后世子孙的家书。

写毕,墨迹未干之时,他已溘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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