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父亲的柏树林

2023-05-30尹传查

长江文艺 2023年1期
关键词:祖母母亲

尹传查

1

我父亲是个不安分的人。在和母亲结婚前,他有过许多次失败的相亲。至于具体有多少次,恐怕只有我祖母记得清楚。祖母每次去媒人家,都要捎上三尺涤卡布作礼物,回来后,就在卧室的泥墙上刻一条深深的线。

祖母是个不幸又要强的女人。父亲三岁时,祖父去村前的猪婆湖捕魚。在柏树林一带,祖父是出了名的撒网高手。祖父把渔网蟒蛇一样盘在右手腕上,左手缠紧网绳,背转身,然后突然旋身扬手,蟒蛇吐着信子飞到空中,化着一朵花瓣朝下的白莲,“嗖”的一声罩进水里。祖父再慢慢收紧网绳,不一会儿,就有许多银白的鱼卡在网眼里,挣扎着被提出水面。那天,祖父把网撒出去后,像往常一样使劲收网绳,网好像被水里的什么东西挂住,无法动弹。祖父担心硬拉会把渔网撕破,便脱光衣服,钻进水里。几个小时后,祖母来河边寻找祖父,只看见几件散乱的衣服和翻倒在地的鱼篓。祖父被捞上来时,缠在零乱的渔网里,像一条酣睡的鱼。祖父死后,祖母没有再嫁,守着父亲,母子俩相依为命。在柏树林,一辈子守寡的祖母因此获得极好的名声。

在柏树林,男孩长到上十岁,都要学习撒网捕鱼,否则会被笑话。父亲长到十岁,祖母没有让他去碰渔网。不但不能碰渔网,连猪婆湖也不准靠近。祖母宁可被人笑话,也不让父亲去触碰那些在她眼里不祥的东西。父亲为此哭过闹过,夏天藏在湖岸的柳林里不肯回家,他甚至还绝过食。祖母并没有因此而妥协,她从柳林里找到父亲,拽住父亲的手,拔河一样把他从柳林里拖回家,剥光他的衣服,用柳枝狠命抽打。起先父亲咬紧牙不肯低头,当祖母手里的柳条快得如同一道道闪动的影子,父亲彻底认输,默从了祖母的规定。从那时起,父亲开始变得木讷、胆小。

母亲一直都没弄明白,就是这样一个胆小木讷、不会撒网捕鱼的男人,为什么有一天要执意离开,丢下我们全家,坐在自己建造的一条木船上,划进一望无际的猪婆湖,从此再也不肯回来。

在柏树林的男孩放学后都忙着学习游泳撒网时,我的祖母开始逼着父亲在煤油灯下读书写字。父亲的近视应该是从那时开始的。后来父亲不得不告别学校回到柏树林,成为农民,肤色苍白,戴着眼镜,屁股朝天,在格子本一样的水田里手忙脚乱地插秧。他的这个形象像一块引力十足的磁铁,牢牢吸住柏树林所有嘲笑的目光。就连那些白鹭鸶也特意落在父亲身边的水田里,忘记觅食,伸长脖子好奇地盯着父亲看。

后来在相亲时,父亲那副厚厚的近视眼镜多次成为女方嫌弃的理由。在柏树林,一个农民长得像根营养不良的瘦豆芽,如果这还可以将就的话,那么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是无论怎样都不能被容忍的事情。在柏树林人的意识里,只有公社和区里来的干部,还有印在报纸上的领导才有资格戴眼镜。人们无法想象,在猪婆湖边的田野上,一个双眼贴两块玻璃的男人如何能分得清稻秧和野稗。在父亲连续几次相亲失败后,祖母开始后悔当初不该逼着父亲读书,可惜为时已晚。

一生不识字的祖母,却笃信识字读书能够让父亲过上一种不同于柏树林其他孩子一样的人生。祖母娘家的远房侄子,当时在县里吃公家饭,他家也因此成为那一带让人羡慕尊敬的家庭。祖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够通过读书走出柏树林,这样她艰辛痛苦的守寡才能彰显出伟大的价值。但是,等父亲读到高中时,突然取消了高考,父亲的人生开始像一条倏然被切断的直线。

父亲背着一袋书回家,镜片后面的目光飘忽茫然。父亲的同龄人早就在田地上挣工分,他们的皮肤晒得黝黑光滑,像猪婆湖里的黑鱼。生产队一直缺劳力,此前队长也多次找祖母,要求父亲丢掉书本,加入到轰轰烈烈的生产队伍中,淬炼成一块建设共产主义社会的精钢。但是祖母咬紧牙关没有答应。现在,肤色苍白的父亲终于回来,成为柏树林一名另类的农民。

回家后不久,有一天收工,吃过晚饭,祖母坐在炉灶旁边烧水洗澡,父亲端起他带回来的书。那时,祖母那个在城里吃公家饭的远房侄子正在被抓起来批斗,脚手都被打折。祖母开始对书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恐惧。她招呼父亲不要再读书,老老实实生产劳动。父亲当时应该是太投入,并没有听清祖母的话。祖母生气了,她发疯般把父亲带回来的书找出来,全扔进火膛。父亲大惊失色,他像火中取栗的猴子,手忙脚乱地去火里抢救出几本。祖母更加生气,随手操起灶边的吹火筒挥向父亲,正中父亲的额头,当即血流如注。父亲一声不吭,摘下眼镜,擦掉镜片上的鲜血,重新架到鼻梁上,然后石头一样立在祖母面前。祖母大病一场,病好之后,祖母对父亲说,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去学撒网捕鱼吧。可是这时,父亲已经对撒网捕鱼没有了兴趣。

父亲额头最后留下一个月牙形的伤疤,原本木讷苍白的脸变得有些狰狞。那几本抢救出来的书,最后都被祖母剪成鞋样。母亲嫁过来后,祖母将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做成布鞋的纸片都送给了母亲。

父亲在田地上淬炼三年后,祖母开始央求媒人为他张罗亲事。

没有谁看得上你父亲,只有我瞎了眼……父亲划着他的船离开柏树林后,母亲和我们唠叨起自己不幸的婚姻时,往往用这句话开头。

关于父母亲的婚姻,祖母活着时,在她嘴里,却是另一个版本。有一次祖母与母亲吵完架,悄悄地和我说起母亲。祖母说,你母亲当时病得快瘫痪了,你外公外婆到处央求媒人,想在你母亲完全瘫痪之前,赶紧将她嫁出去。可是,每次媒人把男人带到你母亲面前,那些男人没有一个不被你母亲皮包骨头的样子吓跑。你母亲最后碰到了你父亲这只野鸡。

祖母叹息着说,一只瞎了眼的野鸡。

2

和母亲结婚之前,父亲其实有两次相亲都差点成功。

在柏树林一带,相亲是有严格规矩的。媒人首先安排男女在田间地头或其他什么地方以某种不期而遇的方式擦肩而过,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瞥间,如果双方没有意见,就进入第二个环节。在媒人的带领下,男方携上礼物去见女方的父母。如果女方父母同意,就会端出一大碗糖水,糖水里卧四个煮熟后剥了壳的鸡蛋。男子吃两个,剩两个由女子来吃,男女吃完鸡蛋后,意味着相亲的第二个环节圆满成功。

我父亲第一次差点成功的相亲就卡在了吃蛋这个环节。碗端上来,父亲一口气把四个蛋全吃光,并把碗里的糖水喝得一滴不剩。后来父亲向人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是因为走了很远的路,又饥又渴。女方的父母当场大发雷霆,认为媒人带了一个脑袋不正常的人来侮辱他们一家。父亲铩羽而归。祖母一面心痛那份无法要回的礼物,一面责怪媒人进门前没有事先给父亲强调吃蛋的规矩。而媒人大喊冤屈,认为在柏树林,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相亲时只能吃一半糖水蛋。最后,出于对祖母的敬重,媒人决定找机会去女方家要回礼物,以减少祖母的损失。考虑到父亲的相亲还要继续依靠媒人,祖母咬着牙狠心说,礼物就不必去讨了。

父亲显然并没有完全吸取上一次失败的教训,后来的一次相亲,他仍然栽在吃蛋这个环节上。这一次,父亲喝了一半糖水,然后把每个蛋都咬走一半。望着碗里剩下的四截齿印参差的鸡蛋,媒人和女方全家都目瞪口呆。父亲这两次相亲,构成一个曲折而圆合的笑话,给柏树林人贫困无聊的生活添加无穷无尽的快乐。柏树林人认为,如果第一次还可以用饥渴来解释的话,那么这一次的失误就只能用愚蠢来形容。父亲一定是读书读坏脑袋,读成了腐子。在柏树林,人们把傻子神经病之类的人统称为腐子。一生要强的祖母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好意思出门,父亲的相亲因此也就中断了将近一年。等到我读小学时,班里许多同学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重复父亲吃蛋的笑话。起先我以为他们是在诋毁父亲,就哭着跑回家找祖母告状。祖母还没听完我的哭诉,脸色发黑,转身把一篮猪草恶狠狠地扔进食槽,两头饿得哼哼叫的猪立即停下来,吧唧吧唧嚼草。我只好擦干泪水,满脸悲伤,重新回到学校。从那时开始,我就讨厌鸡蛋并进而讨厌母鸡。

3

和父亲结婚两年后,母亲行将瘫痪的身体竟然神奇般康复。母亲因此认为和父亲的婚姻完全是天意,并在心里暗暗感激父亲。这时,父亲的运气也开始好转。柏树林的学校招民办老师,读过高中的父亲被选中。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兴奋,倒是祖母激动得跑到祖父的坟上哭了很久。

身体康复后,母亲以三年一个的速度迅速生下姐姐哥哥和我。母亲是个能干又有毅力的女人,从前因为病痛遭受了各种轻视和耻笑,现在,她要把这一切都补偿回来。在柏树林,一个普通人的幸福和骄傲,往往是在与比自己更不幸的人相比较后获得的。母亲现在要去证明她不再是不幸者。首先是祖母对家庭的掌控权受到了母亲的挑战,她们因此经常爆发言语的战争。懦弱沉默的父亲,夹在两个强大的女人之间,两边的子弹最终都射进他瘦弱的身体。

父亲更加沉默木讷,他可以一天不吐一个字。更多时候,父亲都愿意待在学校,有时星期六放假也不回家。父亲对教书这件事似乎很上心,但是天生口讷又让他像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柏树林听过父亲讲课的人形容他说话时“嘴巴里含着一颗萝卜”。

我六岁时,父亲终于被解聘。父亲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委屈和痛苦,只是默默地从学校里带回一叠画满铅笔画的纸和一张黑白世界地图。父亲把那袋纸锁进母亲嫁过来的红漆木箱里,再用四枚铁钉钉住地图的四个角,将它挂在床头的墙上。

父亲丢掉教书的工作,母亲为此大发雷霆,认为父亲的不长进最终导致这一切。趁父亲出门,母亲用捣衣杵把红漆木箱的黄铜锁砸开,将那叠纸全扔进火炉。父亲回家后,对着被砸坏的铜锁目瞪口呆。那天晚上,我和父亲睡觉,父亲将脑袋靠在地图上,一脸悲伤,像挂在十字架上的受难者。他痛苦地说,那堆被烧掉的纸有他发明的打谷机设计图。那时我对打谷机一点都不感兴趣,只盯着他脑袋后面的地图。我指着地图问父亲,那是什么?父亲将脑袋从地图上移开,说,世界地图。父亲回答完接着痛苦地说,你母亲烧了我的设计图。我问,什么是世界地图?父亲有点不高兴,但是仍然回答道,就是全世界的地图。全世界有柏树林大吗?我继续追问。父亲翻了一下白眼,不再说话,闭上眼睛躺了下去。

在柏树林,稻谷成熟后,人们把稻子割倒,再借助一种最原始的工具来脱粒。这种工具是一个正方形的大木桶,四个角都装上木耳朵,方便人们在稻田里拖着进退。人们双手抱紧一把稻秆,高举过头顶,再狠狠地砸向木桶的内侧,利用这种撞击使穗上的谷粒脱落。父亲成为民办老师不久,田地开始承包到户。父亲大多数时间都躲在学校,疏远了土地,打谷这样劳累的事情基本上交给母亲。但是从设计打谷机这件事来看,父亲并没有真的对家里的农活甩手不管,他在试图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关心母親乃至整个柏树林。

打谷机设计图被烧后,父亲痛苦得两天没有吃饭。母亲暗暗担心父亲会继续绝食,就悄悄地对哥哥姐姐说,你爸如果再不吃饭,你们姐弟俩就要想办法劝他。哥哥和姐姐噘起嘴巴不说话。自打懂事起,父亲流传在柏树林的种种笑话让他们感到无比羞耻,他们因此很少搭理父亲,如果必须和父亲说话,他们往往也是以“嘿”来开头。母亲没办法,只好对我说,老幺你会劝吗?我点点头。

让母亲意外的是,第三天父亲结束绝食,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吃完饭后,父亲找来铅笔、旧练习本,还有母亲针线篮里的一把竹尺。他决定重新画打谷机的设计图。

大概花了半个月,设计图终于画好。父亲决定把练习本上的设计图变成真实的机器。那年剩下的时间,父亲绞尽脑汁添置了一整套工具——斧头、锯子、凿子、钻子、刨子、扳手、螺丝刀……第二年谷雨过后,工具已经准备得差不多。移栽完水稻秧苗,父亲就正式开始制造他的打谷机。父亲将楼上母亲存下来准备盖新房的干杉木放下好几根,扛进堂屋旁边的耳房里。父亲闩上房门,在里面发疯般又锯又刨。母亲没有阻止,他以为父亲还沉陷在被解聘的痛苦和耻辱里。

你们不要阻止你父亲,他过一段时间会好的。母亲悄悄地叮嘱哥哥姐姐。

4

祖母却认为父亲被解聘完全是村支书在搞鬼。祖母的猜测可能是真的,因为父亲被解聘后的第二年,正当父亲热火朝天地建造他的打谷机时,村支书家新过门的儿媳妇填了父亲走后留下的缺。祖母显然无法承受这种打击,她气愤不已但又无可奈何,只好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有一天早晨,祖母去池塘洗衣服。她蹲在池塘边,挥舞着手中的棒槌,在青石板上狠命地捣衣服。每捣一下,她就在心里骂一声支书。捣了一阵后,祖母把缩成一团的衣服抖开,铺到池塘的水面上。祖母望着水里慢慢舒展开的衣服,全身突然颤抖不止。

父亲赶到池塘边时,祖母瘫倒在地,像只缩成一团的老虾。父亲把祖母扛到背上,祖母将嘴巴凑近父亲的耳朵,口齿不清地说:我刚才看到你爸了,他躺在水里,冲着我笑。他终于记得来接我了。

祖母中风后,整天坐在她卧室的椅子上,口齿不清地自言自语。

这时父亲的发明已经进入到关键时刻,一个高大的木头怪物开始在我家的耳房里现出雏形。但是不久父亲陷入绝望之中,因为他无法为他的打谷机找到齿轮、轴承。那段时间,父亲急得吃不下饭。我每次去耳房,敲开门,把满满一碗饭放在他的木头怪物旁,等到去送下一顿时,上次的碗仍然满满的。

有一天,一脸乱须的父亲像野人出山般从耳房里窜出来,经过堂屋,他突然看见那辆他从前经常骑着去学校的永久牌自行车。父亲眼睛立即射出两束光,那光穿透厚厚的玻璃镜片,照在被母亲擦得一尘不染的自行车上。等母亲察觉到堂屋里似乎少了样东西跑去踢开耳房的门时,已经是一天之后。面对一地的自行车残骸,母亲小声地哭着诅咒父亲。那辆让左邻右舍眼馋的自行车从此寿终正寝,住校读初中的姐姐和哥哥放假回家后为此伤心了很久。

父亲的打谷机终于造好。这时谷子还没成熟,搓开青绿的谷粒,里面只有一包白浆。但是,父亲还是决定把打谷机抬到屋旁的稻田边去检验效果。父亲找来几个孔武有力的年轻人帮他搬运。但是很快父亲就发现,巨大的打谷机根本无法穿过窄窄的房门。父亲当时瘫倒在地,镜片后面的眼睛,涌出瀑布一样的泪水。

柏树林人的饭桌上,从此又增加了一条笑话。笑话里的父亲,脸颊糊满鼻涕和眼泪,手拿一柄斧头狠狠地砸一架叫打谷机的怪物。

打谷机的失败,让父亲消停了一段时间,但也仅仅只是一个来月。祖母的瘫痪,启发了父亲,他决定发明一个轮椅,让祖母可以坐着在柏树林自由行走。

父亲先是画图纸,为此他偷偷拿走姐姐书包里的一个练习本。姐姐认为是哥哥偷走她的本子,哥哥骂姐姐血口喷人。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扭打在一起。如果不是母亲及时赶到,姐姐的一绺头发铁定会告别头顶,而哥哥余生可能只剩一只耳朵。

父亲的设计图画好后,又开始在耳房里制作他的轮椅。这一次,永久牌自行车的两个车轮派上用场。轮椅的制作进展很顺利,不到半个月就竣工。父亲气喘吁吁地把笨重的轮椅搬到祖母面前,祖母口齿不清地说:你父亲要来接我了。

父亲将祖母抱上轮椅,往房间外面推,轮椅边滚边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父亲从厨房里倒出半碗菜油,找来自己的一只袜子,蘸了油,小心翼翼地在轮椅所有能转动的地方涂抹。母亲尖叫着从厨房冲出来,一把夺过油碗,从碗里捞出油袜子,使劲拧,直到再也捏不出一滴油珠为止,然后把手里的袜子狠狠地砸向父亲的额头。父亲来不及去揭贴在额头上的那只油袜,双手只顾推轮椅,吱吱嘎嘎的声音果然变小了很多。父亲扬起脖子发出爽朗的笑声。我的记忆里,父亲很少像这样开心地笑。多年以后他站在木船上,挥舞着手里的木桨和岸上的我们告别,也这样肆无忌惮地笑过。

轮椅推到堂屋,父亲将祖母从上面抱下来,把轮椅搬到外面的晒谷场,再回来把祖母背出去,放进轮椅里,然后绕着晒谷场推。周围的闲人围上前来好奇地看,有些人嘴里还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父亲像杂技团里不知疲倦地表演转圈的白马,兴奋地推着轮椅继续绕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轮椅吱吱嘎嘎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当父亲意识到危险并准备停下来时,轮椅哗啦一声散架。祖母深陷进一堆木板里,两个自行车的轮子却在众人的笑声中越过晒谷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通往猪婆湖的土路上。父亲扒开木板,把缩成一团的祖母背起来。祖母将嘴巴凑到父亲的耳旁,口齿不清地说:你父亲来接我了,我要走了。

5

祖母去世后,母亲并没有多少悲伤,父亲的脸瘦得只剩下一双山洞般的眼睛。连续的失败让父亲变得更加孤独,他开始迷恋上喝酒。父亲的酒量很大,在柏树林,鲜能找到对手。我记得小时候常常去给他打酒,在村小学旁边的杂货店,把玻璃酒瓶和一元钱一起排在与我一样高的柜台上。永远笑眯眯的老板用竹筒从酒坛里舀出兑过水的酒,灌满玻璃瓶,随后拿一张废纸卷起来,塞紧瓶口,递给我。每次喝到最后,父亲都要把酒瓶竖直倒立着,瓶口对准自己的嘴巴,一只手用力拍打瓶底,直到再也滴不出半滴酒为止。喝完酒后,父亲就無缘无故地哭,母亲喝斥他,他就骂母亲。起先母亲以为父亲只是因为祖母去世暂时难过,借酒浇愁,等过一段时间后自会好起来。但是,母亲显然又一次错估了父亲。父亲醉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对母亲的痛骂常常把母亲气得脸色煞白。有时实在气不过,母亲就边哭边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姐姐和哥哥住校,我常常在父亲和母亲的一波又一波痛哭里忙着写完自己的小学作业。

有一天,父亲又让我去打酒。母亲把我书包里的书全倒出来,塞进三个玻璃瓶,然后把书包带挂到我脖子上,随手递给我三块钱。今天买三瓶酒回来。母亲叮嘱我。

我从杂货店回来,将三瓶酒摆到桌面。母亲说,你出去玩,我陪你爸喝酒。

我出门后,母亲把两瓶酒倒进两个大碗,一碗放在父亲面前,一碗自己端着。

母亲说,来,我陪你喝。父亲没说话,端起碗咕噜咕噜喝了下去。母亲扬起脖子,竟然也一口喝干。母亲抹了抹嘴角的酒,拿起第三瓶酒平均分到两个碗里,对父亲说,来,今天我陪你喝个够。父亲满脸通红,颤抖着端起碗,一口喝干,接着去抢母亲面前的碗,端起来又喝了两大口,手一松,碗落到地上,碎成大小不一的瓦片,房间里顿时弥漫着淡淡的酒香。父亲终于支持不住,瘫坐在椅子上,脑袋像颗长毛的葫芦软软地挂在胸口,嘴巴却不停地骂母亲。

母亲从墙上取下捆柴禾的粗麻绳。父亲已经毫无气力,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从双脚开始将他绑在椅子上。绑到腰眼时母亲停下来,将父亲的上衣脱光,再接着往上绑。

绑在椅子上的父亲像枚肉棕子,镜片下的眼皮不停抖动,模糊中他看见母亲从大竹帚上抽出一根竹枝,紧接着父亲感觉到自己手臂胸口后背一阵阵钻心的痛。

我玩累了回家,看见母亲扑在酒桌上,口鼻呼出的酒气,擦根火柴就能点燃。满脸恐惧的父亲被绑在椅子上,像刚刚饱受酷刑的罪犯,上身织满密密的鞭痕,仿佛有许多红色的蚯蚓正往肉里钻。

父亲从此没有再喝酒,即便是后来姐姐出嫁哥哥结婚,无论别人怎样劝,他都坚决没有看一眼酒杯。父亲为何能彻底戒酒成为柏树林的旷世谜题,人们进行过各种各样的猜测,但仍然无法破解。人类的探索精神在柏树林人的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许多人来找母亲打探原因。我暗暗担心母亲漏嘴,让柏树林人的笑话库里又增加一条关于父亲的笑话。幸运的是,面对求索者,母亲只是骄傲而幸福地微笑。

身上的鞭痕痊愈后,父亲小心地取下床头的世界地图,折成一个小小的正方形,交给我,说,和世界相比,柏树林连一粒小芝麻都算不上。这时,他发明的热情也像沉进冰水里的火炭,插秧机、割谷机……更多异想天开的发明最后都只停留在他的设计图上。他仍然整天不说一句话,却老老实实跟在母亲身边躬耕于猪婆湖的田垄之上。他苍白的皮肤慢慢也变成黝黑,除了鼻梁上那副厚厚的眼镜,他已经和柏树林的农民没有任何区别。母亲很长一段时间都暗暗得意于自己的宏才大略,并庆幸父亲终于能改邪归正。有一天从地里回来,母亲特意准备了酒菜,送到祖母的坟前,跪下来,拜过之后,又哭又笑。

6

父亲四十八岁生日那天,吃完母亲煮的长寿面,他用筷子敲着碗口,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他要造一条船。

母亲没有理他,只抽走他手里的筷子,连同桌面的碗一起收进洗碗的木盆里,再拿一块泛着油光的抹布,擦走父亲漏在桌面上的两截面条和几片葱叶。

我要造一条船。父亲大声说。

你造飞机都可以。母亲把洗碗盆端进厨房,扔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我真的要去造一条船。父亲的嘴唇哆嗦着。

那时我已经去外地读中专,我是柏树林第一个出远门读书的人。暑假刚到家,母亲气急败坏地对我说,你爸神经病又犯了,真丢脸啊。

父亲在猪婆湖边搭了一个大草棚,吃住都在那儿。草棚里摆满木材,画满密密麻麻线条和数字的旧练习本铺在木材上。两条板凳上架着一条船的龙骨。

我赶到河边。父亲赤裸上身,正拿皮尺量一根粗壮的树棍。他干瘦的脊背上结着好多黄豆大的汗珠,像一挂渗着油脂的干腊肉。

我的到来显然让父亲很兴奋。父亲丢了皮尺,摘下眼镜,放在看不出底色的裤子上蹭了蹭,再架上鼻梁,对我说,船很快就能造出来。

我是带着母亲的哀求来劝父亲回家的。我说,你要船干什么?你又不会捕鱼。

我不为了捕鱼。你还记得那幅地图不?世界上所有的河流湖泊连在一起,都是相通的。父亲边说边拾起地上的卷尺,又开始量树棍。

我哑然了,脑子里闪出那张黑白世界地图。父亲把它折成一小块,交给我。后来我和小伙伴们在猪婆湖边放牛时,多次把地图铺开在草地上,和他们一起研究是柏树林大还是世界大。最后我们得出的一致结论是,柏树林要比世界大很多,因为世界地图连水牛屁股都没盖住。而柏树林,有数不清的水牛。

我终于要有一条船了,我自己造的船。有船就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父亲拿起锯子,嘴里嘟噜着,开始锯那截刚刚量过的树棍。随着“嚓嚓”的声音,铁锯齿吃进树肉里,吐出许多木灰。扬到空中的木灰,遇到父亲汗涔涔的手臂,就温顺地裹上去。多年以后,我在城市的肯德基里看见裹着面包屑的油炸鸡翅,就情不自禁想起父亲那只裹满锯木灰的手。

我说,不要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了,回家吧。

父亲放下锯子,看了我一眼,用手捋着胡子上黏着的锯木灰,说,你回去,不用担心我。

我说,回家吧。你舍得丢下我们一家人?

父亲说,这和舍不舍得没关系。人的寿命,人的身体都是向老天借来的,借来的就得还。我已经四十八岁,快要到还债的时候了。我得赶紧造一条船。父亲说完冲我诡异地笑了笑。

柏树林最木讷的人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一时无言以对。父亲又拉动夹在树肉里的锯子,锯木灰在“咔嚓咔嚓”声里飞扬。

你回去,我很好,不用担心我。父亲说。

我失败而归,母亲无比失望愤怒。她一脚踢飞那只拦在她面前的芦花鸡,咬牙切齿地说,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回来。你哥哥姐姐都成了家,你毕业后也会有铁饭碗,难不倒我。

我考上省中专,好长一段时间,母亲走路时昂首挺胸,像一只趾高气扬的公鸡。现在,父亲的突然疯癫让母亲颜面全失,柏树林人也因此获得了某种内心的平衡。父亲过去那些已经不再具有笑话效果的笑话重新被人们翻检出来,用以佐证猪婆湖边的父亲还是原来的那个腐子。

哥哥姐姐恼怒无比,他们认为,父亲就算老了仍然要给这个家制造伤害。劝告无果后,他们威胁父亲,如果不回来,就放火烧掉他的草棚。父亲不为所动。最后,哥哥姐姐只好转头安慰无可奈何的母亲,说,是死是活都随着他吧。

7

整个暑假的夜里,我躺在竹床上,都能听到猪婆湖边传来的“咚咚”声,那是斧头在砍斫树木。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父亲。在柏树林生活了四十多年,他就像一条卡在网眼里的鱼,挣扎了四十多年。其实父亲是一个多么聪明能干的人啊,他与柏树林的所有人都不同。也因为这不同,人们把他当着腐子,笑话他。我承认我对父亲有过很多抱怨,从来就没有试图去理解他。是的,世界的河流是连在一起的,陆地其实只是一座又一座大小不一的孤岛,柏树林是比芝麻粒还小的孤岛,而父亲是一座更渺小绝望的孤岛。现在父亲在造一条船,他需要一條船。

我似乎理解了父亲,那一刻我的心忽喜忽悲。

8

有一天天快亮时,柏树林下起大雨。屋檐下的雨线,像闪亮的瀑布。在雨的轰鸣声里,我安静地做着梦。我梦见父亲一身雨水,站在我床前,将我摇醒,悄悄地说,我的船造好了,桐油也刷了好几遍,多漂亮的船。我要走了。我揉着眼睛问,你要去哪里?父亲幸福地说,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天亮后,雨停了。我醒来,突然记起梦中的情景。也许那并不是梦。我赶紧叫上母亲,一起往猪婆湖赶。

夜里的大雨让湖面涨起来,和外面的鲤鱼河连成一片,像无边无际的汪洋。湖水淹没岸边的草地,草地上的柳树,站在水中,露出绿意婆娑的上半身。许多粉白的蝴蝶,围着柳梢翩翩起舞。

父亲的船系在柳梢上。船有六七米长,中间用竹子和笋衣搭出一个穹顶。父亲坐在船尾的横木上,左右两片木桨垂在水里。

看见我们,父亲站起来,朝我们挥手。船左右晃动,像一只不断摆动尾巴的鳄鱼。

你这疯子,有本事你就不要上岸。母亲脸色发白,但是仍然忍不住大声骂。

父亲笑着朝我们挥手。柳梢的蝴蝶围过去,在他前后左右翻飞,有两只落在他杂乱的头发上,像两朵盛开的野百合。

我疑心一切只是一个梦。

我走了,你们不用担心我。父亲兴奋地喊。

田野里,开始有劳作的身影。母亲显然担心那些人发现河面上的父亲。她压低声音近乎哀求地说,你疯够了没?疯够了就上来回家。

父亲面带幸福的微笑,他解开拴在柳枝上的绳子,双手握住两条桨把,交替着划起来。船头转过去,对准水流的方向,箭一般射出去,蝴蝶在他身后,像条随风翻飞的白色绸带。

你爸是什么时候学会划船的?母亲突然惊愕地问。

我装着没听见,只入神地望着远处的水面。两条桨在父亲手里一张一翕,像鸟振翅快飞。不一会儿,父亲的船冲出柏树林,消失在远处的天空里。

选自《黄石文学》2022年第7期

责任编辑  张    双

猜你喜欢

祖母母亲
母亲的债
祖母
祖母家的夏天
The Negative Transfer of Shaanxi Dialects on Students’ English Pronunciation
祖母尚能倚门望(节选)
模范邨
——给祖母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