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运河（8首）

胡正勇

荒草

深秋。河滩上的荒草

是一滴又一滴泪水

流泪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只有白云一样的湖羊

在河滩上啃着荒草

转眼到了冬天

泪水插上翅膀变成雪花

从天而降

落在运河里，落在河滩上

没人知道这圣洁的雪花

是泪水，是荒草

只见我五岁的女儿

和几只麻雀

在雪地上蹦蹦跳跳

星光

姐姐是在凌晨出走的

天黑漆漆，没有一点星光

那年姐姐才十三岁

她将含苞的茉莉也带走了

纸上的秋风无情地吹

巨大的悲伤袭来

午夜的小镇像个坟场

转眼冬天来了

运河水依然不紧不慢地流淌

放学的归途

落日像块烧饼挂在天边

一眨眼就掉进运河里

耀眼的长庚星不知几时出现的

像我姐姐的眼睛

注视着这个渐渐暗下去的小镇

大雪将至

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你写给我的一封又一封信

白白的信封像一场场雪

坠落在我的青春里

二十年转瞬即逝

我等待的那场大雪

却一直没有落下

梦境中我常听到雪落的声音

运河畔的那个小镇

离我越来越远

又一个冬天降临

依然没人告诉我

你去了哪里，也没人告诉我

那场将至的雪

会落在何处

夜深了，失眠的人走出屋子

看见月光倾盆

像在下一场盛大的雪

梯子

运河是一架梯子

通往灵山寺的山路

是一架梯子

清晨突如其来的大雾

也是梯子

带我们通向虚无

我想起了

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月光变成一架架梯子

从夜空垂下

我看见自己

在梯子的半空中

摇晃，迷茫

突然一只俯冲的夜鸟

把一柄尖刀插进我的腹部

种子

年少时父母会带着我

在运河边的田野

种下青菜红薯白萝卜

和许多我不认识的种子

这么多年来

父母亲一天天老去

他们种下蔬菜瓜果的同时

也在运河边种下

我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

运河两岸的人

都会在清晨种下

他们逝去的亲人

一盒又一盒的骨灰

像一粒粒种子被种进泥土

若干年后

我们也会把父母亲

像种一颗土豆一粒南瓜子一样

种进辽阔的大地

有雾的早晨

有雾的早晨

和有雾的傍晚没多大区别

我走在运河畔的田埂上

两岸的事物几乎都消失了

只有近处的田野还在

河畔的那棵乌桕树还在

我内心的憂郁还在

有雾的早晨

世界小到只有巴掌大

天空不见了

送葬的灵车

从运河边的公路上经过

转瞬消失在远处的浓雾中

像从来没出现过

有雾的早晨

我越来越迷惑

这是怎样的人间

雾慢慢散去

一匹白马托着光

正从运河上缓缓走来

老房子

老房子孤苦伶仃

伫立在运河边

看河水涨落无常

唯一的老房东死了

水井旁的牵牛花、柿子树

房子的雕花门窗

以为主人又出远门了

牵牛花依然娇艳地开

雕花门窗一言不发

它们等着主人快些回来

可他永远都回不来了

房子又搬来了新的人家

每次经过老房子时

都能听到清淡的哭泣声

那是牵牛花在哭泣

那是柿子树在哭泣

那是雕花门窗在哭泣……

化成灰

奶奶躺在桐油漆过的棺木里

用死去的眼睛看着

这告别时刻

亲人们哭得死去活来

纸钱烧出的火

像河滩上一团团的油菜花

想着很快就要去火葬场化为灰烬

她流下两行热泪

奶奶的灵魂飞起来

跨出棺木，经过那扇木门

来到老屋东头的泡桐树下

接着她又去菜园跟蔬菜告别

墙角的凤仙花拉住奶奶

和她说了会悄悄话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

灵车载着奶奶去了城郊的火葬场

从炼尸炉里出来

她变成一捧骨灰

依稀还能分辨出她的

头骨，肋骨，腿骨……

捧着骨灰盒的父亲

突然听见奶奶说：

“化成灰，也要爱这个世界——”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