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村纪事
2023-05-30袁磊
一
早有人告诉我,东风村到处都是
奇迹,到处都是电闪雷鸣的
命定,看守着平原村庄的时事观
人们被相互指认,良田、农具、牲口
被征用为改革的牺牲品
大树遭砍伐,祖坟被迁移
挖出的骸骨依旧盛装着几十年前的
纺织品。几个勘探员盯上了那条河流
合计着要替它改道和重新命名
那个计生员操起二十年前的绝活
扮演着宣讲官,对着虚拟的沙盘
搭建乌托邦,一再地控诉那几栋房子
拆——这一次,她们和男人们一起
纷纷捂起了肚皮
有人梦见那个老知识分子用砚台
砸狗腿子,他写的曦字又多了一笔
有人看他在鸡爪上题字,在牛背上
写绝命诗。他拒绝交代向计生员告发过
儿媳怀胎八月时的藏身地
我最后一次见他,他站在河边跳板上
端着那本《震川先生集》洗毛笔
父亲后来补充说,那晚他口中念念有词
站在流水之上,为东风村写墓志铭
他写的曦字总是多一笔
二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屈原《离骚》
研究东风村老知识分子,就会爱上
乡村血脉史中每个凡胎和肉身
作为劳改农场改造成的国营农场
作为劳改的后裔,或第一批原住民
五十年来,没人修成高士或道骨
却背负着犯人的镣铐和阴影。从东风村
到武汉,我就没把自个儿当人
身负被贬知识分子的疼痛
但东风村老知识分子嗜酒,在电排站
摔坏了脑壳,整日门前呢喃
如唱阴歌。每早骑前三轮到场部
喝早酒,直到死的前一天
爱唱花鼓戏《刘海砍樵》片段
“家住常德武陵境,丝瓜井畔刘家门”
逢人便拉住问姓氏,细数五十年来
三代人生平,辞章、用典,皆带唱腔
像为死者口述墓志铭:
某年某月,某某被从民办教师队伍中
揪出,关砖窑、批斗,罪名是
写反诗,同情阶级敌人和臭知识分子
……那宝和尚扁担倒下不识个“一”字
却懂鸟语,和牛对话,后来疯了
带着这门绝技,死在与鸟儿说话的路上
……
有人见过他醒来,摸黑跪在老槐树前
却抱着水牛后腿痛哭——爹呀,
我真的是有罪!像个执迷的老书生
后来觉悟,对世事爱得不管不顾
最后,他扯一把狗尾巴草别在裤腰间
口中念念有词,多年后我才明白
他念的是:纫秋兰以为佩
三
“尿素袋扛在肩上会起蛇皮,生活啊
总是那么重,肩上总有一条蛇在咬我!”
念过几年书,老知识分子最不得志的门生
用所学的知识干过两件事:
研究六合彩,赔得血本无归,得妄症
把一袋米当尿素撒在田里,春和尚
矢口否认——他还否认的是:早年
动用小伎俩,把锣场的小姐一个个都带回
东风村,跟跑了的婆娘赌咒:我要在东风村
再建一座建安时的铜雀台,我要带回
我前世的来历。但他只带回了一身的病
找歪脖子医生。但在东风村
赤脚医生最引以为豪的不是医术本身
而是对医术的痴迷:以身试药,尝过
患者的大便——我能从粪便中分辨
贫农和资本主义!他教会春和尚
自制黑膏配大便敷在下体,却换来每晚
劁猪般嚎叫,直至上吊
老知识分子最不得志的门生至死都不怀疑
小姐的好,却怀疑那门糊口的手艺
——太邪乎了,八号铁丝钩
怎能在江汉平原钓到八斤重的黄鳝鱼
但老知识分子笃信他的学生,不是死于
愚昧,而是读书人的羞愧
治丧那天,有人看到他蹲在流水之上
洗毛笔
四
四年了,感谢付真云又患疯病
从东风村走失。感谢开发区国营农场
保留了老鳏夫每月两千八的退休金
拨给唯一的继承人:老寡妇弟媳
为新得的孙儿买奶粉
“找过吗?”
“找过!”
“希望他回来吗?”
“我宁愿死,也不愿看他稀里糊涂
死在外面,像我那不争气的!”
问话来自老知识分子呓语,作为老师
四十年前,他见证了革命爱情的悲壮
和美——付真云和他的女学生……
之后多年,逢人介绍相亲
就犯病,村中乱窜,像臭老九为爱
游街。十八年前,雨夜犯病
跑到我家,拉住奶奶的衣角撒娇
像儿,要看花鼓戏《刘海砍樵》
电视正播送着《春光灿烂猪八戒》
但我没法告诉他,猪八戒就是劉海
痴情的人都承担着相同的失意
谁又不是谁呢?
但命运往往弄巧成拙
两个弟弟纷纷离他而去
一个死于非命,留下一对儿女
一个死于性病,给他留下蛇斑病
付真云最后走失,而结局依旧来自于
老知识分子的呓语:“我要这些溃疮
长满腰际,这烂掉的生活啊
我要在这里,”他指了指别着
狗尾巴草的腰际,动用了花鼓腔
“我要在这里,找回我的来历!”
五
东风村第三代原住民,第四位正牌
大学生胡仁杰已在东风村找到幸福
但他从不与我谈论挫折与病,只谈论
娘们儿,还有育儿经
但乙型肝炎十五年来,几近败光家中积蓄
让化学理工男只能借别人的血待在
小工厂,视大药丸、国药准字和爱情
为原告,与姑娘谈到动情处
总会坦白身体里的罪状,似乎比我更信任
姑娘对爱情的义无反顾与忠坚
并深信姑娘们,是天空,是纯粹,是美
所以东风村第一代留守儿童,在二十年前
就认胡仁杰当领头雁,教会我们排成“一”字
或“人”字,作飞翔状,闭眼
就能飞过江汉平原,飞到妈妈的身边
从东风村到内蒙,再到广州、深圳、福建
这些年来仿佛他一直在飞,没有伤悲
但不知道他为什么飞
在雾灵山我一直在想胡仁杰,终于想明白
他的生活秘诀:只管去坦白,只管飞
如我不再抱怨,也不再去纠结爱憎
和这个世界,只管埋下头来
只管写
六
我常常沿着牲口踩出的那条便道在后村
与南北渠间散步,如老知识分子操楚方言
指点旧河山,情形大致是這样的:
我不牵黄,身边却总跟着德国弓背狼
在乱草中撒欢,吠那几台打桩机、渣土车
和奇怪的玩意儿,却惊起麻雀、倦鸥
和水边那群青头麻鸭,像在替我
捍卫故土,冲向眺望的那片水域、残阳
便道位于后村与新建高速带的连接口
七十九年前,从岑河赶来的游击队曾阻击过
日十三师团的一支小队,三十多位青年士兵
全都赶来东风村赴死
但东风村已不见战时痕迹,只保存着
劳改农场残墎,六十年代收容过知识分子
他们曾在这条便道上讼诗、放歌
我在便道上朗诵自己的诗,因为没人吧
像罪人,却身负国恩,看到自己的前世
而弓背狼却趴在几窝牛筋草上进入了梦乡
这样就能在黄昏后,看到那群青头麻鸭
踩着细碎的步子,像七十九年前那支日本兵
端着三八大盖,摸进东风村
七
都知道东风村埋有几座战国时期的坟
东头那口水塘住着古楚的人民
九十年代中期,引来文物专家和武警
设临时哨卡、警戒线,却只挖出
几只陶罐。文物专家
没能改变东风村的命运
过两年,有石油勘探员在东风村
打桩子,做田野调查。但东风村
不产石油,只长谷、麦、棉和四大家鱼
石油勘探员没能改变东风村的命运
又三年,空十五军某伞兵部队
频频在东风村集训、演习,连孩子
都关心起东风村的命运,像大人一样
期待着地下的、天上的馅饼
但直到东风村第二代原住民纷纷老去
来自常德、公安和江陵的移民
五十多年了,总想着再来一次大迁徙
但七年前,国营农场被整体托管
东风村第N个大学生已在省城
在朋友们的关照下,谋到好差事
但父辈总是规劝:回来吧,接个好媳妇
仿佛中学肄业的老子比大学生更有信心
在经济开发区当一个好居民
但当东风村整体拆迁,父辈又让找朋友
打打招呼——小地方的,学什么省城
或首都。反正是移民的,做啥钉子户
八
黄昏以后,这条送逝者上山的路
就成了鸭群回家的必经之路
这群鸭子喜欢草籽、虫豸和荒寂,墓园中
如顽童钻来钻去,全然不顾人类的悲欣
黄昏以后,就能看到我的父亲手握赶鸭竿
在墓园边,指挥着合唱团,送来阵阵
欢快的声音,递向云霞、炊烟和远方
那片麦浪。但总有掉队的,在荆棘中缩着
耷拉着脑袋,像我的父亲在中年走神
面对群鸭默不作声。没人清楚他在想什么
他也不关心旁人的想法,只想在东风村
干自己的,在世界之外,在家禽中
修补人世的悖论:在父亲看来
掉队者也应获得赞美,交上好运
得到额外的清风和白云。在父亲看来
每一只鸭子都应在它的世界中满不在乎
不用择木,就能在幸福中常驻
谁不是谁的岔路,谁是归途?
天黑以后就会看到我父亲,领着几只
掉队的,像领着几位高士或先哲
在墓园中钻进钻出
九
没人关心东风村的断代史
六十年代的国营农场,六十年后的拆迁地
来自两省十八乡的新移民已替南下干部
在东风村走失或继续上演迁徙的命运
寒露过后,我喜欢独自前往拆迁地
与残骸、藤蔓、落叶与凋敝待在一起
在荒园中踱步,橘树下沉吟
如果我能潜回三年前,黄昏过后
我就会在这条牲口踩出的便道上幸遇
那群回笼的鸭子,还有我的父亲
从精细化工车间主任到菜贩、渔夫、鸭倌
总是在变道、迁徙。又失败了
黄昏以后,我就能看到我的父亲
手握赶鸭竿领着那只掉队的,边抽烟
边训斥,而鸭子埋着头,多像我小时候
天黑前,我就能在这条便道上
追上我的父亲,并向他致以诗人的敬意
十
回家后我就喜欢在东风村拆迁地待至天黑
独自守着这片废墟。忧伤如影随形
只要踩上推土机拱出的软泥,眺望灯火
我就发现我的故乡也藏在灯火中间
是软的、亮的。但我更喜欢踩着碎步
向夜幕深处走去……多年以后
我也许会以这种出走的方式从这个世界消失
我知道,面对这片废墟
我已丢了故土和出生地,这种缺失
正好对应着我的写作——我爱故乡
但十多年了,我已将梦想托付给了异乡
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故乡缺席
对于重返故乡我已不抱幻想
但我信任夜幕下的东风村,每当我背对
灯火,向前走一阵,身后总会传来一陣
虫鸣,是已故的奶奶常领我听的那种声音
哦,我的写作就是废墟
终章
二八自行车在求医的乡道上颠簸
那年我三岁,大肚子病中期
河堤上白茫茫一片,是误诊
找不出病因,也是大水
救过我的命。后来我见到的大水
是逃离,在山村通往小学的碎石路旁
那条河溪。在鄂西山区,缺水
孤僻,我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大水
在江汉平原上,断送了我一个堂弟的命
那年刚从师专毕业的女老师教会我唱
《捉泥鳅》: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听外公讲,后山的水库中捉起了一条
两百斤的青鱼,但我更关心女老师
什么时候才能与童年期待的爱情走到一起
当我能爬上树尖,坐到天上
从喜鹊窝中掏出蛇,抱着白杨树尖
望着防浪林外的大水,手脚发麻
我开始回应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可怕的
不仅长在水里,还能住到天上
后来我又回到水里,一个接一个猛子
从新建电排闸的墙洞里掏出黄骨、鲶鱼
喂养我的恐惧,和叔父的短棍
我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恨,其实是大水
取回了我堂弟,附在我身上
但我需要水,大水
趴在香樟树下,看那排被我点燃的厂房
感觉被两台消防车的水柱举到了天上
大水中,我又摸到了那条蛇
仿佛摸到了自己——如遵两水流亡
和自少年起就对自己种下的反叛与敌意
——自郢城至长湖、沔阳,跨过古夏水
是我的青年遭际,那些奔涌、冲撞和改道
是不是像大水,究竟要流到哪里
什么时候能回去?而回望武汉这些年头
每每横过长江,大水奔流,千帆过境
眺见那些雾霭、茫茫,都像在走亲戚
那些沙砾、杂草、腐木、泡沫,都与我
同姓。是的,我需要水,大水
执拗得像在命中的大水中,扑救
我已故的舅父。那年橘子熟时
他还年轻,刚与我用酒举行过一场
男人之间的战役,只见他巍巍地
不顾众人反对,向大水中走去
呼唤中,白茫茫一片。他一次又一次地
潜入水里。两手空空
一次又一次地潜回去,两手空空
然后扭过头来,露出虎牙
背对天空,又潜了下去
像那条大鱼,一次次将自己摁回水里
(责任编辑:张好好)
袁磊一九九○年生于湖北荆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委宣传部“七个一百”文学人才、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湖北省青联委员。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钟山》《芳草》《解放军文艺》《作品》《福建文学》《诗选刊》等刊及年度选本发表文学作品一百余万字。曾参加人民文学新浪潮诗会、芳草年度笔会、湖北省作家协会青年作家高研班、鲁迅文学院湖北作家班、武汉市长篇小说笔会等。以诗歌创作为主,兼及中短篇小说创作。著有诗集《好树》《青年气象》。曾获《草堂》青年诗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