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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中不佳正堪读

2023-05-30立翁

书屋 2023年1期
关键词:湘云诗题探春

立翁

偶感风寒,有些敏感症状,连做三天核酸,确认无事。晚上拿起《蔡义江新评红楼梦》,翻到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开篇说贾政点了学差出了远门,了结了宝玉挨打以来的紧张气氛,让宝玉和园中姊妹,也让读者都松了一口气。此时探春悄然登场,给宝玉写信提议设立诗社。

探春的信与贾芸给宝玉的信同时送来,蔡评:“两相对照,煞是好看。”探春的信写得典故迭迭、文辞翩翩,贾芸的信则粗俗直白、令人发噱,脂评两用“喷饭”。其实这里插入贾芸的信倒不是为了“两相对照”,因他送来两盆白海棠,这便送来了第一次雅集的诗题,也成就了“海棠社”这个名字。

宝玉本来“无事忙”,如今有事,于是急冲冲来到探春的秋爽斋,众姐妹也都到了,结诗社的事一拍即合。黛玉提议,既然起了诗社,便都是诗翁,要先把这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每人都该起个别号。探春说自己喜欢芭蕉,遂自号“蕉下客”,黛玉马上说道:“你们快牵了她去,炖了脯子吃酒。”见众人不解,黛玉说:“古人曾云‘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探春说:“你别忙中使巧话来骂人,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潇湘妃子’就完了。”宝玉让大家也给他想个号,宝钗说该叫“富贵闲人”,她说:“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这话看似玩笑,其实宝钗说宝玉是“闲人”,正是接着前些回劝他留意仕途经济的话头,尽管那些话早被宝玉斥为“混账话”了,但宝钗仍不免变着法儿表达讽劝、规箴之意,惜诸评家于此未置一评。此一大段文章,足可当脂砚斋“妙极”“妙文”之评。

接着大家作诗,诗题是“咏白海棠”,诗体是七律,首句末字限“门”字,以“盆”“魂”“痕”“昏”为韵,宝、黛、钗、探各作一首。有人说《红楼梦》里的诗不一定好——诗的水平高低可以另论,但有两点值得注意:一、这些诗是作者代书中人物写的,他们是些十几岁的孩子,若果写成了李杜,只怕与人物身份、履历不合;二、正如蔡评:“已有四首,又加两首(指后来湘云所和的两首),谁能用同样的诗题、同样的韵脚连写六首而立意、风格各异,不彼此‘重了’呢?雪芹真神乎其技矣!”这话说得很是。

中间穿插了怡红院众丫鬟说起王夫人抬高袭人地位、给她按姨娘份例加了银子又赏她衣服一节,秋纹、晴雯、麝月、袭人,各有声口、各有性情,写得极为有趣。但这些文字并未将诗社的事岔开,因事由袭人让宋妈妈给湘云送东西而起,交代的过程中无意间说及宝玉与姐妹们结诗社的事,这便在宝、黛、钗、探之外又引来了第五位诗翁——史湘云。湘云是个“话口袋”,且诗才敏捷不在钗、黛之下,如此雅集,焉能少了此卿?宝玉等起诗社一时忘了邀请她,袭人、宋妈辈自然不会在意“作湿作干”的事,必得袭人无意中说起、宋妈无意中听到、湘云无意中问起、宋妈语焉不详地告诉,才有湘云听说差点急疯,宝玉知道又差点忙疯,立时立刻催逼老太太打发人去接她的一段文字。蔡评:“大开大合写法,非单纯一线说故事可比。”其实,这一插曲呼应了上回湘云回家前叮嘱宝玉“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的话。《红楼梦》叙事,一贯曲折婉转而又顺理成章,蝉联蛇蜕而又不落痕迹。

湘云来了和了两首,随后又兴致很高地说明日要做东道。宝钗邀湘云和自己同住——须注意,以往湘云来是和黛玉住在潇湘馆的。因宝钗知道湘云寄住叔婶家,凡事不得自主,一时高兴说要做东,可钱从哪儿来呢?于是宝钗便和她说了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既不伤湘云面子,又替她出了主意、想了办法,不由使湘云更加感佩——此前她曾对黛玉说,你能挑出宝姐姐的短处,我才服了你。宝钗为人处事之妥帖,于此又见一斑。《红楼梦》里人物的形象,并不是一次性交代下来的,而好比一位丹青妙手,同时铺开数十张画纸,拿着笔徘徊于前,随手在这个脸上涂上一抹,那个身上勾上一笔,在情节演进的过程中,不断让人物形象立体、鲜活起来,千差万别、婀娜多姿地晃漾于读者面前。

此回里作者还借宝钗之口,表达了对诗的见解。宝玉说有两盆白海棠,众人说就咏起它来。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宝钗与湘云拟菊花诗题时说:“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这些都属高见。话说回来,今人若无一定的修养和训练,旧体诗词最好少去碰它,搞不好多是些薛蟠体:女儿悲,嫁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窜出个大马猴。对此类所谓诗,除宝玉那句“押韵就好”,否则无可置评。

蔡义江先生是大家,他的“新评”在红学领域是确立了地位的。评价他的“新评”超出了不才能力所及,说好是必须的了。不过某些细微处,似也不无可斟酌的余地。

湘云和了两首,大家称赞,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蔡先生评曰:“罚也有自己讨的,有趣!”这一评便似未在点儿上。因先前李纨说:“先罚她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她一个东道再说。”此时湘云说“先罚我个东道”,正是顺着此话而来,意在自谦自己的诗不好。湘云固然有些大咧咧,有时嘴上没个把门的,其实她是一个聪明剔透、心思缜密之人,这一个“罚”字可不是随便说的。湘云不似黛玉那般敏感,又不似宝钗有许多心机,她开朗活泼、心直口快,难怪有许多评者都说更喜欢湘云呢。

宝钗替湘云筹划安排,请园子里的人吃螃蟹。她吩咐一个婆子:“出去和大爷(指薛蟠)说,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请下人了。”此处有脂评:“必得如此叮咛,阿呆兄方记得。”蔡先生评:“也见宝钗办事认真,想得周到。”此评似也过于泛泛了。宝钗深知其兄为人,这句“好歹别忘了”的叮咛绝不是没来由的。且看薛蟠因调戏柳湘莲挨了打,决心“痛改前非”去江南做生意,回来路上遭了劫,碰巧遇上柳湘莲救了。待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薛蟠在家里向母亲、妹妹述说此事,这时伙计送来两个箱子。薛蟠一看说道:“哎哟!可是我怎么就糊涂到这步田地了!特特地给妈和妹妹带来的东西都忘了,没拿了家里来,还是伙计送了来了。”宝钗道:“亏你说,还是特特地带来的才放了一二十天,若不是特特地带来,大约要放到年底下才送来呢。我看你也诸事太不留心了。”试想:他“特特”地带给母亲、妹妹的礼物尚且忘了一二十天,此时宝钗打发个婆子管他要几篓螃蟹,只怕要到明年螃蟹上市才记得起来吧。礼物的事虽在螃蟹之后,但那句叮咛却绝不是一句闲笔。雪芹哪里肯有一句闲笔呢?人物言谈之间,合情合理地随口抛出一个话头,等到读者几乎要把这个话头忘记了的时候,他那里又合情合理地把它拾了起来,又引出一大篇锦绣文章、生动故事,这正是所谓大开大合的匠心妙手。倘若在宝钗“好歹别忘了”的叮咛处,联系后来的忘记礼物事作一评,岂不正可帮助读者把书前后打通,以收金针度人之功。

《晋书·王湛传》,王武子见其叔王湛床头有《周易》,他原本看不起这个叔叔,便问他此书对他何用。王湛答曰:“体中不佳时,脱复看耳。”东坡体中不佳时的读物是陶诗,且每次只读一篇,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人常叹“余生也晚”,不才倒觉得生逢其時,可以比他们有更多的选择:偶有“体中不佳”时,读庄子文、读渊明诗、读东坡词、读《红楼梦》,可以忘耳鸣,可以去油腻,可以止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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