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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忘了“夏老头”

2023-05-30陆其国

书屋 2023年1期
关键词:燕大仁德学生

陆其国

“夏老头”是昔日燕京大学一位深受学生尊敬和爱戴的美籍教授夏仁德博士(Dr.Randolph C. Saier),“夏老头”也是当时燕大学生送给他的爱称。

今天说起燕大美籍外教,我们首先想到的多半会是司徒雷登,毕竟他还是燕大创办者;其次就是曾执教燕大新闻系、《红星照耀中国》(即《西行漫记》)一书的作者埃德加·斯诺。但本文要讲述的夏仁德,虽然不像他的同胞司徒雷登、埃德加·斯诺那样尽人皆知,但是他在燕大执教长达二十多年,无论是在教育上,还是在为战时中国所作出的奉献上,都同样应该被中国人铭记。中国已故外交家黄华也毕业于燕大。1981年9月,他在燕大校友纪念夏先生的集会上致词说:“夏仁德先生在中国民族危亡、人民奋起救国的三十年代,执教燕京。他同情中国人民抗日救亡、争取社会进步的事业。他爱护燕大校友,尽其所能支持了他们的斗争。”而从“夏老头”这个爱称来看,亦不难想象夏仁德当年在燕大学生心目中的亲切形象。

燕大新闻系学生郑天增爱好美术,他曾给“夏老头”画过一张漫画,夏先生见到后不由乐得哈哈大笑,还说:“Wonderful(好极了)!”并向郑天增要去了原稿和十来张影印的小照片,说打算分送给在美国的亲友。他在其中的一张影印照片上签了名,送给郑天增留作纪念。

夏仁德于1898年8月24日出生在美国费城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家庭,后毕业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1923年获得博士学位后,于当年8月来到中国,来到燕大,成为司徒雷登校长的得力助手,同时执教于燕大心理学系,给学生上心理卫生课。夏先生的寓所坐落在东门内水塔附近,他每天骑自行车去上课,瘦长高个的夏先生每天上下课骑行在燕园就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夏先生的心理卫生课深受学生欢迎。他初到燕大时,中国学生普遍受“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观念约束,不敢进行正常交往。夏先生为此组织男女学生开展各种小组活动,内容包括讨论、参观、野餐等,以推动他们健康交往,进而再帮助学生建立互助意识,并落实到行动中。后来成为著名记者和作家的萧乾也曾在燕大选过夏先生的心理卫生课。萧乾说:“在他(夏先生)的启发引导下,后来我又选读了‘社会心理学’及‘变态心理学’。他使我认识到心理学的重要性。的确,这方面的知识对于我后来从事的新闻及文艺工作,很有用处。”燕大学生龚瑜学了这门课后,也觉得“好像得到了一把锋利的解剖刀,不论是分析自己,或是理解别人,都十分顶用。这门课讲的一些原理,指导如何培养健康的心理,发展健全的性格,这对(我)日后工作,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我个人的体会是,耳目一新,心窍顿开,受益不尽”。

在燕大执教期间,夏仁德认识了同样在燕大执教的牧师女儿露易丝·埃格伯。两人相识、相爱,于1925年10月在中国结婚,婚后生有三个儿子。他俩婚后生活从不讲究,过得既简朴又随意,但对中国学生却很慷慨大方,他们家门对学生可以说是一直敞开的。他们经常请学生到他们家喝茶、聊天、吃西餐,从中了解中国,同时也把西方的文明和习俗介绍给这些中国学生。

对于经济有困难的学生,夏先生则“鼓励他们做工挣钱,不坐等当局或亲友给他们的资助。他(夏先生)在校园创立了许多工作的职位,帮助学生走上自助的路。这也给他自己添了许多工作。尤其在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和国民党败亡的时候,政治、经济、交通混乱,许多在校学生有经济困难。为了帮助学生有自助工作,他早起晚睡,安排学生的(兼职)工作,计算他们的薪金等等,很费了一些心思和精力。还有,有些学生的问题,不是参加自助的工作可以解决的,正在走投无路、莫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发现需要饭费的,饭费已被付了;需要路费的,路费送到手里。诸如此类的事,时刻在燕园发生。是奇迹吗?是一个真正关心、爱学生的人,用他的智慧,很慷慨地、很周到地给他们有力的帮助”。

当年燕大学生陈永龄、孙幼云犹记得,“在燕园里,他(夏先生)是最接近中国同学的美国教授,他有许多知心朋友。当他了解到有些同学有困难时,他总是悄悄地资助他们,但不是作为‘个人的恩赐’,而是借用什么奖学金的名义,而实际是用(他)自己的钱”。

不过在燕大师生眼里,夏先生身上更值得人们钦佩的地方,是他在学生遭遇危险的时候,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出手相助的行为。

1935年冬,北平爆发“一二·九”学生运动,燕大学生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的洪流。在“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之时,尤其在当时燕大不少外教不支持学生罢课和游行之际,夏先生毅然站队学生一边,在校务会议上同其他教授展开辩论,说服他们支持學生们的抗日活动。当时在天津《大公报》任职的萧乾回忆道,他在学生游行后的第二天赶到北平,就听到不少人说起,夏仁德教授就走在游行队伍前列。

夏先生家住在未名湖畔临近水塔的一个树木掩映的小庭院里。当时许德珩、杨秀峰、齐燕铭、徐冰等人组织文化界抗日救国会,在偌大的北平竟为找不到一个安全之地开会纠结。夏先生知道后,就把自己家提供给他们作秘密会场。而且夏先生从不询问他们什么,也从不打听,他相信他们所做的都是为中国民众。

随着学生运动逐步深入,斗争日趋尖锐,夏先生对学生们的支持和帮助也更多更有力。当时燕大学生运动骨干黄华、陈翰伯、龚普生等人经常借夏先生家碰面。为让他们出入方便,夏先生还给了他们一把他家后门钥匙。1936年初,刘少奇派林枫给清华和燕大学生党员黄华、蒋南翔、牛荫冠等人讲民主集中制,大家就是从后门悄悄进入夏家的。

不久后,白色恐怖笼罩平津。1936年2月29日拂晓,四百多名军警冲进清华园抓捕学生。陈翰伯、蒋南翔等学运骨干藏匿进毗邻的燕大夏先生家,得以躲过此劫。在夏先生家的地毯下面,还藏有《八一宣言》等中共文件和文献,并存放过待运给敌后根据地的医药用品。夏先生家已然成为当时北平地下党西郊区委的第二秘密机关。

1937年初,斯诺从陕北苏区访问归来,也是借夏先生家秘密向燕大二十多个进步学生介绍他此行见闻,并让大家看了他刚完成的《红星照耀中国》一书初稿和两百多张在苏区拍摄的照片,还放映了他在那里拍摄的小电影,使那天所有在场者都受到极大激励和鼓舞。“七七事变”发生后,北平沦陷,不少燕大学生也是在夏先生家化好装,然后拿上假证离开,奔赴敌后根据地。

这以后,打算奔赴大后方的燕大学生越来越多。1941年初,和夏先生一样在燕大“学生生活辅导委员会”义务工作的学生侯仁之,在中共地下党领导下,协助燕大进步学生投奔解放区。当时要求,凡准备进入解放区的学生,都必须接种一种防疫针。侯仁之已接到指示,燕大校医吴继文大夫是“自己人”,学生防疫针要由吴大夫亲自注射,但不能在校医院打。那在哪里打才安全呢?这时候侯仁之想到了夏先生。他找到夏先生,说自己晚上想要借用一下他家一间屋子,夏先生可以不用在场。这样做,一来出于保密,二来也是以防发生意外,当局追查起来,夏先生可以有托辞。整个过程夏先生只管默默提供帮助,一个字也没有问及侯仁之借屋干什么。夏先生相信他们做的都是对的事、正确的事。

1941年春天,当时美、日关系已呈恶化之势,为安全计,夏仁德让妻子和三个儿子先回美国。这年年底,“珍珠港事件”爆发,在京的夏仁德知道自己随时有被日军监禁的危险,于是计划和其他两位外籍教员林迈可、班威廉一起逃离日军的势力范围。但临走时,他想起了曾替一名学生在心理学系图书馆藏着一只手提箱,里面放有共产党文件。另外在他家壁橱里,还藏有地下党存放的上百册“禁书”。他顿时想到,自己这一走,一旦这只手提箱和上百册“禁书”落到当局手中,定会使许多人遭害。于是他决定自己先留下,然后找到相关学生,终于交接好了这只手提箱。之后他又通过电话找到学生党员俞林(赵凤章),商量处理那批“禁书”的问题,两人考虑到那批“禁书”一时根本无法带走,遂决定由夏先生将它们全部销毁。

处理完这些,夏先生又马不停蹄地往返于女生宿舍和西校门之间,帮助那些女生运行李。人们在那长长的一如“难民”似的嘈杂混乱的行列中,总能一眼看到高个子的夏先生瘦骨嶙峋的身影,只见他满头大汗,肩上扛着沉重的包裹行李。这一耽搁,夏先生再也没有时间逃离,因此被日军逮捕,当晚便和同样没来得及逃走的其他外籍教职员一起被关押了起来。

第二年夏天,夏仁德又被移押到北京东交民巷。1943年3月再被关入山东潍县集中营。直到1943年9月,美、日交换囚犯,才得以和一些美籍人员被送回美国,与分别多年的妻子和三个儿子团聚。

在燕大执教十多年,夏仁德对中国尤其是对燕大,已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回美教了一年书后,经他向教会和当局一再申请,终于获准于1945年回到时在成都的燕大。第二年燕大在北平复校,夏先生也如愿回到海淀燕园。继而他妻子及儿子亨利也来到了燕园。

夏先生在燕大既教心理学,也兼教教育学和社会学。他的课深受学生欢迎,而他平时的行为举止就是对他平时讲课内容的最好诠释。比如1946年6月,夏先生和学生一起从成都乘卡车经陕西、山西到北平复校。大家让他坐驾驶室,他不肯,坚持坐在车厢尾端。一路上借宿学校,他把行李铺在地上睡,把课桌拼成的“床”让给学生。

夏先生在1948年“八一九”反大逮捕斗争中给予学生们的援助更是令人肃然起敬。那年7月5日,北平军警开枪打死打伤请愿的东北学生上百人。惨案发生后,愤怒的北平学生决定予以声援。四天后的一大早,清华、燕大暑期留校的六七百名学生在步行進城至西直门时遭到特务和暴徒阻拦和殴打。至暮色升起,学生们整队返校,半道上受到清华、燕大赶来的一些教授迎接,这其中就有夏仁德先生的身影。归途中他还推着一位受重伤学生坐的三轮车徐行。

到达海淀时,天色已黑,又逢大雨,却遇军警、暴徒企图再次寻衅。幸遇夏先生等外籍教授代表校方提出抗议,进行交涉,暴行才没再发生。但到了八月十九日,当局还是公布了多名列入通缉的学生名单,其中燕大在校生有八人。次日晚,这几名学生悄然来到夏先生家里集中,首先迎接他们的往往是夏夫人。昔日的燕大学生胡梦玉曾说,当年在他们眼里,“夏夫人一直是他(夏先生)得力的助手。当时他们家是爱国师生的天堂,也是避难所”。在学生们的印象中,夏夫人始终和蔼可亲,有人来,她会递上一杯清茶。当年的亲历者、燕大历史系学生石泉(刘适)后来也回忆道:“夏先生没有参加我们的谈话,他进进出出,已在为我们出走作准备。我们在他家吃了晚饭,然后有的同学就回宿舍联系。随即陆续来了不少同学,在地下党支部领导下,旅费、化装用的衣物、假身份证等很快就凑齐了。整个晚上,大家紧张而又沉着镇定地进行准备工作,夏先生找来缒墙用的粗绳,并帮助选择缒墙的合适地点,还翻出北平地图来和大家一起研究进城的路线。他和夏师母两人的话不多,但是竭尽心力地帮助我们作好一切准备。”细心的夏先生还让他们带上一些馒头等食物,叮嘱道,路上万一遇上狗可以喂它们,以免狗叫声惊动军警。当天半夜两点,夏仁德帮助这些学生成功越墙逃离。石泉因身体原因,不能长途跋涉,必须另作安排。因他已被列入黑名单,随时有被军警搜到的危险。出于安全计,夏先生把他藏在校园内西南角池塘边芦苇杂草丛中,并为他准备了毛毯和食品,使他躲过了第二天的校园大搜捕。直到几天后,风声有所平息,夏先生才安排他换上西装成功逃离。

1948年9月,燕京大学学生自治会编印过一本《燕大三年》,记录了自1945年燕大复校后三年的情况,其中提到夏先生“这位美籍老教授,如今两鬓已秃,骨瘦如柴,而且还经常被病魔缠绕。但是,他仍永远地奔忙,并没有休息,永远地周旋于同学之间,和同学共同生活着”。在学生们看来,夏先生,包括陆志韦、翁独健等中国教授给予他们的人格影响,怎么评说都不会夸大。因为学生们分明觉得,他们中许多人离开燕大时和进燕大时已判若两人。“这不只是学识的增进,大部分是因为人格的改进。而这种改进,绝不是课堂上所能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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