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 野性 融合
2023-05-30刘宪标程浩
刘宪标 程浩
这里的南方不是指作为江南的南方,而是五岭之南的大部分岭南地区,包括广西、广东、福建、台湾、云南、贵州、海南甚至东南亚等地。这一地区自古就远离中原和江南文化区,有着原始、野性、开放、融合的文化特征和临海、临边的地理特征。在这个区域聚集着苗、瑶、侗、壮、黎、彝、回、汉等众多的民族,形成多民族融合的文化多样性。从汉代开始的海上丝绸之路、明朝的郑和下西洋到近代开放的通商口岸,再到改革开放的最前沿,这个区域一直都是以开放的姿态面向世界的。该地区地处陆地和海洋的临界处,是多国边界交汇的地方,多元的文化环境缔造了包容、开放的文化氛围,新南方影像在这样的文化影响下应运而生。
新南方影像的创作强调南方的文化主体性,具有边缘、野性和融合的特征,这种“新”体现在对影像观念的认知上,体现在对自身地域属性的超越,体现在面向世界的眼光和世界性的认知。艺术家们大多在这个区域生活和创作,也有一些以南方生活为创作题材的艺术家。他们中的大多数出生在1970、1980年前后,也有一部分60后和90后,作品主要包括在南方这一区域拍摄的静态影像(照片)和动态影像(纪录片、实验片、剧情片)。他们的作品通常处在一种旁观的角度,不介入、不干涉,让被摄对象自在地表现,这种边缘与旁观也体现了创作的自由;“野性”不但体现题材内容的山野原始,也同时体现在对规矩的打破。这样的创作理念在阿彼察邦的《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蔡明亮的《爱情万岁》、王兵的《三姊妹》、曹斐的《谁的乌托邦》、朱岚清的《负向的旅程》、程新皓的《莽》、郑毅的《唱山歌》、刘宪标的《春天会回来》等影像作品展中得以体现。
一
新南方影像的第一个特征是边缘性。这里所说的南方,在文化层面上,与北方兴盛已久的中原文化、江南文化相比,显得边缘,但边缘并不意味着被边缘化。台湾导演侯孝贤在《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里谈到边缘时这样说道:“人在中心看不到自己,在边缘才看得到。”①边緣意味着一种旁观的视角,一种冷静的观察,也带有一份远离中心的自由,而这也成为南方这片土地上的艺术家们的一种创作优势。导演王兵在云南拍摄纪录片《三姊妹》时,采用的是冷静客观的旁观视角,不介入被拍摄者的态度,只是用摄影机连续不断地观察。在拍摄时强调开机就拍完一盒带子的方式跟拍被拍摄者,连续的跟拍镜头形成了一段段60分钟的真实时空,他用这种连续跟随的拍摄方式让被拍摄者在镜头前摆脱表演和不自然,也让摄影者投入到被拍摄者的语境中,达到一种人机合一的摄影境界。台湾导演蔡明亮在拍摄《爱情万岁》时,使用较多长镜头进行拍摄,摄影机与观众都处于一种旁观者的视角,持续不断地观察着身处在冰冷的高楼大厦内人的生活变化,将人在现代化、城市化中走向异化的状态展现得淋漓尽致。菲律宾导演拉夫·达兹的影像表达中,边缘感更为突出,在其2014年的作品《今来古往》中,拍摄对象中有一对老人,他们在谈话时突遭洪水,情况危急。然而,直到他们被水完全围困,镜头也没有挪移半分,依然在一旁冷静地注视着他们,异常客观地表现着面对洪水这一南方常见自然灾害的真实状态。朱岚清在拍摄于福建东山岛的影像作品《负向的旅程》时,以“八尺门”“家”“食物、土地、神”“海”作为线索,用冷静而深情的目光记录重构了一个故乡。在刘宪标的影像作品《春天会回来》中,他在拍摄广西三江富禄乡三月三花炮节民俗活动时,以“鸟”“花炮”“芦笙”“抬官人”“宴饮”“女人”“游戏”“抢花炮”为线索,采用一种不介入、不干涉的拍摄理念,让拍摄小组成员手持摄影机跟随拍摄,直到电池、内存完全耗尽。作品最后没有剪辑成一部常规的纪录片,而是采取了一种美术馆展出的方式进行展出,直接把拍摄的素材用8台投影仪投映在美术馆展厅的墙上,投映出的影像互相影响也互相作用,让观众置身影像的包围中。观众沉浸其中可以根据自己的感觉选择观看,通过眼睛的“剪辑”在大脑中形成一个影片。这样的方式使得影像摆脱了传统的叙事结构,更加强调了观众的参与、互动和活态呈现。
边缘是一种影像的态度,在作品中强调冷静客观,用长镜头、不剪辑或少剪辑的方式去表现对象,让影像“活”起来。正如侯孝贤经常对其摄影师李屏宾所形容的那样:“远一点、冷一点。”这种追寻客观与真实的边缘性成为新南方影像的一个重要的美学特征。
二
新南方影像的第二个特征就是野性。这里的野性不单单是题材所呈现出来的野性,也有远离中原“正统文化”所带来的野性,这种野性是影像表达的肆无忌惮,是有限脱离规矩的自由。诗人欧阳江河有一句诗这样描述南方的植物:“植物长得很嚣张。嚣张,就是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像扩张领土一样,一点也不顾忌。”②这句诗描述着南方地区植物的特征,它不同于北方的四季分明,也不同于江南的莺歌燕舞。南方及以南的这些地区,气候炎热湿润,阳光和雨水充足,植物在这片大地上枝蔓丛生,野蛮生长……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南方的种种景象正如植物所体现出来的一样,生命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更为自由、生机盎然和野性,新南方影像就是建构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与文化环境中。
泰国导演阿彼察邦的作品基本都是在东南亚浓密的丛林中拍摄的,在地理层面体现出南方的野性;阿彼察邦的作品风格多变,从不遵守约定俗成的拍摄准则,他用影像、图画与声音,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记忆丛林。在电影《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中,他的拍摄对象就是那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的生活、行为乃至生命的记忆、情感,全部交织于东南亚热带丛林沙沙的风吹声中;汇聚在浑身长毛的野人的凝视目光中,投射出南方意象和独特的野性之美。导演郑毅的纪录片《唱山歌》拍摄于柳州及周边县乡的乡野,在影片中他的镜头对准了柳州鱼峰山下的对歌者和乡野村寨走穴的“歌王”,表现了柳州地区唱山歌这一深藏乡野的民间艺术的生存状态。在刘宪标的影像作品《春天会回来》“年轻的狂欢”的篇章里,抢花炮的年轻人赤膊上阵,伴随着芦笙,壮语、苗语、侗话交织的嘈杂声音……在这里,他让观众看到的是一种原始、自然的生命力,一种自由奔放的野性。这种野性同时也体现在艺术家的创作过程中:一方面,拍摄者在拍摄现场时的“激情上阵”,伴随着抢花炮的人群“盲拍”,凸显出一种拍摄的“野性”;另一方面,在展览时不循规蹈矩,大胆地把照片裁切成条状,打印在柔软的艺术布上,吊装在展出空间里,再配以灯光和抢花炮的录音,形成一个融合声音的互动图片装置。野性是一种挣脱束缚和规矩的自由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的原始生命力被焕发出来,形成巨大的创造力。这一状态在程新皓的影像作品《陌生地形》中也可见到,他表现的是云南一个只有八百人的少数民族部落,他们生活在国境线边缘的深山里,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虽然他们也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在房屋的建造、内饰的布置甚至于全家福的拍摄都受到外界的影响,但他们还是保留着野外生活的习俗:聚集在碗口粗的树木上闲谈、躺在茂密的原始丛林歇息、在山中捕捉山蛙和山鼠。他们努力地在云南边境的原始森林中野性地生存着。
三
南方,由于處在大陆与海洋的临界处,也是中国与东南亚国家交界的区域。所以,这里是多种文化交汇的地方,多元文化在这里相互碰撞、不断融合,形成这里多元、融合、开放的文化特征。作为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发展重心的南方,自然处在这场当代先锋艺术影响的风暴中心。在这样一种地理环境和文化场域的影响下,这里的艺术更多地体现出一种包容、开放、创新的姿态。表现在新南方影像上,则是其融合性的特征:以开放与包容的心态,去尝试新的媒介,来实现影像艺术表达的无限可能。
谭铁志在《浅议影像装置艺术的多元视觉表达》一文中认为:“影像装置艺术将影像从荧屏之中释放出来,将视觉艺术带入了一个元素复杂、手法多样、令人惊诧、发人深思的艺术境地。”③出生于广州的艺术家曹斐在影像作品《谁的乌托邦》中,运用实拍影像、戏剧、虚拟现实技术和具有典型南方特征的工棚、茶餐厅、绿植装置等多元媒介,以超现实的表现方法,反映了全球化浪潮下中国社会的时代变迁,以及社会疾速发展对其中个体生活的影响。云南的程新皓在《盘龙江植物图考》系列作品中,采用了一种古典摄影技术蓝晒工艺进行制作,犹如美国摄影艺术家曼·雷的摄影实验“物影照片”,他放弃了照相机,将在盘龙江采集的植物制成标本,再将它压平铺展在涂布了蓝晒液的纸上,然后在阳光下进行曝光,实现了影像的显现。他的创作不但面对了南方的植物,还探索了图像的另一种可能性。广西的罗金倩在作品《六畜兴旺》中,以现实场景、人物摆拍与纸扎“假六畜”相结合的超现实手法进行创作,作品犹如一首农耕时代的挽歌,表达了一种对农耕文化的追忆。在作品中她其实在做一种雕塑、空间和行为相融合的实验,影像只是这场实验的记录。刘宪标的影像作品《春天会回来》“春天的丛林”篇章中,指代春天这一意象的不再是传统的图片,而是利用图片进行的再创作。展览空间里立着去掉了背景的少数民族人物图片,地面铺着鹅卵石,穿插摆放着各种植物,再配以灯光、烟雾,营造出一种春天的丛林意向。影像展览打破了传统图片展的形式,通过艺术家的设计,创造性地实现了影像的跨媒介融合表达。新南方影像在表达层面,积极融合各类媒介,通过图片装置、多屏影像、空间及实物的组合等,探讨影像的创新表达。同时,也探讨了南方生活与当代影像艺术相结合的可能性。
结语
新南方影像以边缘旁观冷静的视角,多媒介融合,表现出南方意象独特的生命状态。其所彰显出的边缘性的创作状态、野性的南方意象和融合性的多元媒介特征,构建起一道新南方影像的独特风貌。新南方影像不但具有南方的地域文化特征,更应具有一种超越性,超越南方的乡土、地域和文化,用多元融合的角度和世界性的艺术语言去表达。新南方影像的提出,是一次对南方主体的强调,在新南方理论架构的影响下,相信在新时代的南方影像实践一定会摆脱失语状态。
【注释】
①白睿文:《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第468页。
②朱山坡:《新南方写作是一种异样的景观》,《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③谭铁志:《浅议影像装置艺术的多元视觉表达》,《美苑》2009年第4期。
(刘宪标、程浩,广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广西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桂学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