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

李秋善

三大爷虽然也姓李，却和我们利津李氏不是一家。我叫他三大爷，是按街坊的叫法。

三大娘共生了三个女儿，二女儿叫福子。

“福子”是哪两个字，已不可考。我们老家有种野菜叫“福子苗”（学名不详），开出的花很鲜艳。大概三大娘给二女儿取名字时想到了福子苗的花，就叫她“福子”了，或许也有祈愿她多福的意思。

福子是一九七三年的高中毕业生，那时的垦利一中校名也改了，叫五七红校。那两三届的高中生基本没学文化课，学生们分成文艺班、卫生班和农机班三个班。福子长得漂亮，自然分到文艺班。在文艺班也没学到啥正经玩意儿，很快就毕业了。毕业以后，要回家了，课本才发下来。

福子就这样回到左家庄的生产队当了农民。

三大娘家条件好，福子爱打扮，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她身材不高也不矮，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面皮白里透着红，红里显着白。大辫子油汪汪，两只眼睛明亮亮的，透露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气。人们感叹，十里八乡就没有这么漂亮的人儿。

左家庄出了福子这样的人物，又是高中生，自然不能让她和粗笨的姑娘一样干农活儿，便安排她给社员们记记工分，干点儿轻快的零活儿。

有没有男青年对福子有过非分之想呢？我想没有，因为她太美了，本村同龄的男青年在她面前会感到自惭形秽，在学校也没有哪个男生敢追求她。所以福子为姑娘时尽管是个大美人，却没有任何绯闻。

村里放露天电影，县放映队有个小伙叫小宋的，比福子大四岁，人长得很精神，颇有奶油小生的味道。有一次迎面遇见福子，他便被福子的美貌吸引住了，开始追求福子。福子刚看到小宋的时候也吃了一惊，感叹天底下还有这么标致的人物。只见这小宋，身高一米七五，不胖也不瘦，头发自来卷，面皮白净，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

左家庄离县城十几里路。每到礼拜天，小宋便骑着自行车到左家庄和福子见面。福子爱看小说，小宋便从县图书馆借图书给她看，什么《渔岛怒潮》《烈火金刚》《林海雪原》《大刀记》《万山红遍》等等。小宋只读了三年书，福子看小说，他也跟着看，至于能不能看懂就不知道了。

小宋怎么到的县放映队呢？那年县里到村里招工，给了四十三户村一个名额，在村里当大队书记的小宋的哥哥就把这个名额给了小宋。刚招上去时他进了县府当勤务员，后来又调到县放映队当放映员。

那时候小宋在家里还有个童养媳，比小宋小两岁，娘家是大宁海村的。小宋的这个童养媳按说和我们家族还有些渊源。我们利津李氏是个大家族，人员散布在黄河入海口的两岸，小宋的这个童养媳就是我本家的一个远房姑姑，叫凤。如今她的叔伯哥哥还在左家庄居住。

我的这个姑姑家庭成分是地主，一九六二年，父母都饿死了。凤有个姑姑，是小宋的叔伯奶奶，她把凤带到了四十三户村，起初说给小宋妈做闺女，后来干脆做了小宋的童养媳。按说差着辈呢，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凤十岁就到了小宋家，听她后来说，到小宋家的当天便开始干活儿了。小孩子别的活儿干不了，放羊是能放的，小宋的妈妈就让她放羊。

后来能干地里的活儿了，凤便随着生产队的社员下地干活儿挣工分。出工的时候，小宋他娘给凤带的干粮和给小宋的哥哥带的不一样——给小宋的哥哥带的是玉米面窝头，给凤带的是野菜菜籽团的团子。每到馏干粮的时候，凤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让人馏——菜籽团子玉米面太少，团不成团，怕人家笑话。

既然小宋有了福子，自然是要跟家里的那个童养媳悔婚的。

被悔婚的凤自然是很难过的，她也知道小宋是有了福子这个情敌才变心的。这是迟早的事儿，即便没有福子，也会有其他女人。凤早就看出来了，小宋是个不安分的主儿。问题是在人家家里出了十几年的力，还没过门却又被退回来了，娘家又没人，即便有，怎么回？真是左右为难。幸好本村另一家姓宋的愿意娶她，这个男人比小宋还大一辈，年龄也比凤大几岁，她就顺水推舟嫁给了小宋的那个叔叔。

扫清了障碍，福子和小宋终于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了。

说来奇怪，人们对福子的美好印象只停留在她出嫁前，那时候她像个公主一样。出嫁以后人们好像遗忘了这个左家庄走出去的大美女。

其实福子的生活在她结婚后就开始变得狼狈不堪了。

结婚后的福子没有跟随小宋在县城安家，而是住在小宋在农村的家，住在两间矮矮的土坯房里。仅靠小宋微薄的工资显然不行，为了生活得想别的法。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和童养媳刚来时一样，放羊。

随着一女一儿的降生，福子的生活更显得捉襟见肘。

放羊并不轻闲。大风下雨天，没法放羊，羊也不能饿着。特别是羊要下羔时候，得像给人伺候月子一樣伺候着。婚前的福子哪受过这个罪？没办法，生活硬生生把一个林黛玉逼成了孙二娘。

婚后的福子很少回娘家住了，主要是羊太耗费她的精力。

后来，小宋所在的放映队嫌人太多，那时候文教还是一家，他被下放到镇中学，接着又被调到护林中学。在学校，小宋只能做点儿后勤工作。

小宋在护林中学这段时间，福子还在护林乡政府驻地开过饭店。小宋风流成性，到处拈花惹草，福子拿他没办法。

有一次，小宋骑摩托载着福子出门，在上坡时与下坡的车辆相撞。小宋伤得比较轻，福子却伤得较重——命是保住了，却落得个下肢瘫痪。如今的福子，出门得坐轮椅，还得垫上尿不湿。

现在，凤住在县城和我相邻的小区。她和儿子在一起生活，每天都到广场上散散步，有时候也打打扑克，生活得很惬意。跟我说起她当童养媳时的那段经历，她还对小宋的母亲耿耿于怀。

小宋退休后也在县城买了房子。这一天，凤正在广场上散步，看到一个男人推着一个轮椅走过来，男人鬓角都白了。她认出来了，男人是小宋。不对，应该叫老宋了，七十多岁了。轮椅上的女人是福子。只见福子相貌丑陋（与车祸有关），目光呆滞，牙都掉光了。老宋也认出了凤，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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