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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點評“躺平”“內卷”(下)

2023-05-30王五一

澳门月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銀行價值躺平

王五一

四、躺平與內卷

工資,本是市場經濟分配結構中一個井水不犯河水的“常數”,企業主們孰虧孰賺,孰興孰亡,與打工階級無關,他們就是幹活吃飯,幹一天活拿一天錢。然而,隨著市場經濟的歷史命運進入“非常”時期,“常數”還能“常”下去嗎?打工階級還能獨善其身嗎?

關於工資,主流經濟學“邊際”來“邊際”去地下了不少花裡胡哨的定義,其實說到底,還是馬克思的定義地道:工資就是勞動力的價值,就是維持勞動力的生產(吃飯活著)和再生產(養家糊口)所必須的生活費用。道理很簡單,市場,既不能讓打工者餓死,也不會讓打工者發財——這就是工資最本質的定義邊界。

然而,隨著剩餘價值大鍋日益乾涸,隨著利潤率下降規律無情地把市場經濟逼入絕境,資本競爭開始打破常規,工資“常數”正在被擠成“變數”,正在被拖進社會分配的大結構,打工階級的命運開始被迫與資本共舞。在資本階級內部日益激烈的死亡排位賽中,各個參賽者為了自己晚死一步,開始拉著自己的階級敵人殉葬,開始把黑手伸向工資。一個沒本事玩股市圈錢、龐氏騙局一類金融把戲的企業,蠶食工資就成了它常規的求生手段。

於是,工資越壓越低。此時的“利潤”,已不全是剩餘價值,甚至已完全不是剩餘價值,而是工資了。剝削,已不再是像馬克思所說的,在勞動創造的價值與勞動力的價值兩個概念之間打馬虎眼,而是直接從工人嘴裡往外摳錢了。這已經不能稱作剝削,而是盜竊了。當一個老老實實的青年人靠自己老老實實的勞動不能養家糊口時,這便意味著他的工資收入已經不能維持他勞動力的再生產了,意味著他的收入中有一塊當得未得的部分被人偷去了。

被誰偷去了?當然,可以說是被他的老闆,但,話,絕非這麼簡單。事實上,即使把通貨膨脹因素考慮進來,工資仍然是在上漲的,因此,要說老闆偷工人的工資,還需要另外的道理來補充。

其實,剝削也罷,偷盜也罷,原本就不是個純粹的企業內部老闆與雇員的關係;技術競爭、資本底盤膨脹、利潤率下降,也並非僅是企業層面的道理。《資本論》第三卷的利潤理論,並不是個微觀經濟理論,而是個宏觀理論,宏觀利潤理論,社會利潤理論,它講的,主要不是某一家企業或某一個行業會被自構自陷的技術競爭所扼殺的道理,而是整個市場經濟的生命必然有一天會油幹燈滅的道理。市場競爭,不但會在微觀層面上使企業生產的技術含量越來越高,固定成本越來越高,從而利潤率越來越低,企業日子越來越難過,而且,競爭的壓力還會促使各路資本神仙不斷地探索開發各種發財門道,探索開發各種新的“龍頭產業”“引擎產業”“新興產業”“增長點”。產業開發之下,社會經濟體量越來越大的同時,產業結構也越來越花哨,越來越多的東西可以賣錢發財了,越來越多的領域實現了“產業化”“貨幣化”。這給打工階級帶來的影響是:越來越多的東西可以花錢買到了,換句話說,越來越多的東西需要花錢買了。為維持勞動力的生產和再生產的所需要的成本驟然提高了,即,勞動力的價值驟然提高了。例如,以前一個青年工人不需要自己買房子,現在,買房子這塊生活成本已經是必不可少的了;以前,一個青年工人結婚當天租輛小轎車就可以把媳婦娶回家,現在,為娶到這同一個媳婦,他必須買下這輛小轎車。

市場經濟的經濟變量之間本來是有著敏感的傳導性的,按理,勞動力再生產成本即勞動力價值的變化,應當即刻傳導到老闆們的工資政策上、反映到工人的工資水平上的,然而可悲的是,在市場經濟的“末法時代”,經濟變量之間的傳導機制已經變得異常遲鈍,因為,此時的老闆們實際上並不是在做正常的賺錢生意,而是在艱難地進行著死亡排位賽。簡單說吧,老闆沒錢了。他已經沒錢對勞動力價值提高這個經濟事實做出因應了,沒錢給工人漲工資了,因為他自己的利潤空間也早已經被利潤率下降的大勢擠光了。這與銀行沒錢提高利息率以因應通貨膨脹一個道理。那怎麼辦?像銀行一樣,裝糊塗?銀行能反過來向存戶收費,我為什麼就不能在工資上“偷工減料”?前述所謂老闆偷工人的工資,其實是在這個機理、這個角度、這個含義上說的——不是老闆硬生生地把工資由一萬降為八千,而是,當勞動力價值規律所要求的工資水平已經由兩千漲到一萬的時候,他只給漲個千兒八百地應付一下完事。有一個巨大的勞動力買方市場擺在那裡,“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老闆們在工資規律面前裝糊塗的膽子越來越大。

可工資規律不是裝裝糊塗就能蒙混過去的,否則它就不叫規律了。

實體經濟的老闆們可能有一個認識誤區,以為可以參照銀行在利息問題上的態度來對待工資問題。而事實是,工資與利息根本是不可比的。當通貨膨脹率漫過利息率而形成負利率時,“海水倒灌”已經使得銀行的性質悄悄地發生了變化,悄悄地變成了另一種企業,由幫人投資生息的仲介,變成了為人保管現金的保險箱了。與原來那種“正宗銀行”相聯繫的所有的經濟規律,隨著銀行的變質,差不多都消失了。現在,支配著“新銀行”運轉的,是另一些新規律。存款人之所以在負利率的情況下仍然向銀行存錢,是因為一些新因素的作用。在“新的銀行制度”下,並不存在一個存款利息率必須為正值的規律。在“正宗銀行”時代,利息,既是價格也是價值,它有一個價值內核——剩餘價值的轉化形式。就像一個氣球,它有一條連線拴在地面的剩餘價值大鍋上,雖然隨風搖擺但不會隨風而去。而現在,在“新的銀行制度”下,利息的價值內核已經被空掉,剩餘價值大鍋已經沒了,連線當然也就沒了,氣球完全依市場供求力隨風飄蕩了。利息,沒有價值只有價格了。

然而,與利息不同,工資是不可能這樣隨便“變質”的。利息率可以完全隨行就市,而工資沒有這種靈活性、沒有這種承受力,因為,人的肚皮沒有這種靈活性和承受力。工資的價值來源與剩餘價值大鍋無關,它的價值內核不會隨著剩餘價值大鍋的消失而消失。勞動力的生產,從而勞動力價值的形成,是在另一個領域、另一個概念下實現的,在這個領域裡起支配作用的規律,其實就是人必須吃飯才能幹活的自然規律,這個自然規律決定了,工資的價值內核是不可能像利息那樣隨意被空掉的。

所以,當實體經濟的老闆們模仿銀行的“利息放水”而試圖也在工資上耍賴時,便遭到了勞動力價值規律的迎頭猛擊。當打工階級越來越感到拿到手裡的工資難以維持溫飽,難以養家糊口時,躺平就會發生。躺平,是市場開始系統性地違反工資規律所產生的惡果。

對躺平現象的理解,“什麼階級說什麼話”,榮華富貴階級順嘴將之解釋成為個人道德行為——懶惰,而躺平一族自己則往往抱怨兩極分化,貧富不均。兩種說法都不對。

懶人何時都有,但若說那些辛勤打拼了十幾年而後選擇躺平的青年人是懶漢,實在有點昧良心。他們本不是懶人,去問問那些最終“選擇”了躺平的年輕人,差不多都是嘗盡了生存競爭之酸甜苦辣的勤勞人。慢說是人,即使是牛馬,如果勞動換不來溫飽,它也會躺平。所以,不如在躺平兩字前加個“被”字,他們是“被躺平”的,是被他們生活於其中的這個經濟機器擊倒的。

當然,躺平的成因中,還有一些時代性、國情性的小因素,如,多數進城打工者農村家裡還有窩,如,多數城市孩子還有父母留下的窩,有地方睡覺,所以,當他們看到“幹也好不了”的時候,回頭一看,還有個“不幹也死不了”托著底,於是躺平。

貧富不均也不是問題所在。自從有了市場經濟,甚至,自從有了私有財產,就有了貧富不均,就有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是一種社會疾病,但並不是致命的病,它不會導致一種社會制度必然滅亡。馬克思主要也不是從貧富不均的角度批評市場經濟的。一個正常運轉的階級社會,貧富固然不均卻並不是貧者恒貧富者恒富,所謂“窮則思變”,所謂“五世而斬”,說的都是這種七上八下的階級輪回現象。一個正常運轉的階級社會,社會不絕望,個人也不絕望,再窮的人也有希望,無論是通過勤勞致富還是通過偷搶矇騙,你只要發了財你就翻身了,就意味著你從社會總剩餘價值的大鍋裡取到了一勺屬於你的份額了,到手的銀子,放在銀號裡生息,就可以從此衣食無憂了。

而今天,“俱往矣”,誰都不能從此種生活邏輯中獲得安全感了,因為,社會已經無財可發了。你即使有十個億的存款,你也不敢保證這堆紙片就能讓你活到老,因為這十個億並不代表你在剩餘價值大鍋中已經舀到了一勺屬於自己的,它只代表你在這個社會旋渦中那一時那一刻的峰點位置,而你什麼時候會被旋渦甩到另一個位置上,與你手裡的那十個億並無多大關係。

社會已經沒有剩餘價值可供分配了,大鍋已經被利潤率下降的規律熬幹了,經濟機器已不再是一個創造剩餘價值、分配剩餘價值的機器,而是一個人們互相搶,互相吃,你吃我,我吃你的戰場了。你要想生存,甚至還想活得好點,你只能設法去吃別人。當老闆的,工資該漲不漲,吃工人;開銀行的,利息該付不付,負利率,吃存戶;開政府的,手裡把著印炒機,吃全社會;辦醫院的,X光機,CT機,高價藥,吃病人;當兒子的,讀完了學士讀碩士,讀完了碩士讀博士,讀完了博士再回家把父母的養老錢一把挖去過把“創業”癮,最後,躺平回家;辦學校的,學校越辦越多,專業越辦越濫,交錢就上,吃家長;當老師的,課上不講補習班講,再掏家長腰包;辦幼稚園的,煽動“起跑戰”,挑起“牛蛙爭”,吃童精童髓;普通百姓則是隨吃隨屙,隨用隨扔,吃環境,吃藍天白雲青山綠水。人人琢磨著吃別人,同時,人人警惕著被別人吃,而事實上誰也無法躲避被別人吃。你發了財,存在銀行裡,銀行以負利率天天吃你;不存銀行,把錢藏床底下吧,國家的印炒機分分鐘吃你;買菜做飯,市場上的假冒偽劣、坑蒙拐騙在等著吃你;……。

老闆們的日子並不比別的階級輕鬆。當“生產加工—勞動增值—賤買貴賣”的傳統生意路數已經被利潤率下降的規律堵死、常規市場上已經無錢可賺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景象是:一些剛開發沒幾年的工業開發區就變成了鬼城;馬路上的店面走馬燈似的此起彼落、此關彼開,走馬燈似的更換門頭、更換老闆;越來越多的工廠老闆做不下去而把資金套現到金融賭場上去破罐子破摔了;“有人漏夜趕科場,有人辭官歸故里”的就業市場上旋轉著一群年輕的沒頭蒼蠅;……。死亡排位賽中的個體掙扎,在為加劇最後崩盤的烈度積聚力量。感謝網路社會,它給這種人人吃人人、人人被人吃的社會機器的運轉原理,起了一個美妙的名字:內卷。

內卷與躺平這兩個詞的來源略有不同。躺平純粹是個網路語言,內卷則是網路社會從學術界借來的一個詞兒。借來的是詞兒而不是概念,即,網路語言中的內卷與其學術原義並不一樣,需要重新定義。筆者在此就用馬克思的話語給它補個定義:一個內卷的社會,就是一個只分配價值不創造價值的社會。所謂“卷”,往雅裡說,就是“分配”。分配,分配,再分配,財富從你手裡分配到我手裡,再從我手裡分配到他手裡,你卷我、我卷你、你卷他,直至卷無可卷,機器停下來完事大吉。

需要強調說明的是:說一個內卷的社會已經不創造價值,絕不等於說它不創造使用價值。恰恰相反,一個價值枯竭的社會,正是一個使用價值大堆積的社會;一個無錢可賺的社會,正是一個物質極大豐富的社會。說今天的社會生產力在大發展,絕不是假話。利潤率越低,生產力越高;生產力越高,利潤率越低;物質越豐富,價值越枯竭;……。感謝卡爾·馬克思,這偉大的“價值與使用價值二分”學說,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學術鑰匙,使我們能理解人類生活中這奇異的經濟現象。

可悲的是,人們並不是都能明白大機體正在發生什麼,並不是都能明白利潤率不斷下降的規律。歷史進步的哲學性幻覺,“明天會更好”的樂觀心態,給了所有人一種“暫時困難”的錯覺。青年人知道工作不好找,但不知道這不是他個人的問題;有些人甚至知道社會病了,但不知道它是不治之癥;人人都在談論躺平內卷,但不知道這其實是市場經濟滅亡前的特定症候群。

五、《資本論》的悲劇

市場經濟必然滅亡,三卷《資本論》都有所論及,角度不同,學術含金量也不一樣。第一卷,講剩餘價值理論,講資本家與工人的矛盾,工人的貧困是資本的生存條件,生產越發展工人越貧困,這樣的經濟制度怎麼能長久。所以,必然滅亡。第二卷,講另一種矛盾,微觀與宏觀的矛盾——微觀上,工資越低越好,因為工資低利潤就高;宏觀上,工資越高越好,因為工資高社會購買力就高,經濟機器轉得就越順當。由這對矛盾衍生出的週期性震盪,非把把市場經濟折騰死不可。所以,必然滅亡。第三卷,也是講微觀與宏觀的矛盾,另一種微宏觀矛盾——微觀上,獨家企業的技術進步會為其帶來超額利潤;宏觀上,所有企業共同的技術進步會為整個社會帶來利潤率的下降。社會既擋不住各家企業各自找竅門進行技術更新,那也就擋不住全社會的技術進步,因而也就擋不住全社會利潤率的下降。如此,即使沒有階級矛盾、剝削壓迫、週期性危機,市場經濟本身的運作機理中就埋伏著有一天會利潤枯竭、油幹燈滅的必然性。

《資本論》被稱作是無產階級的教科書,其實它也是資產階級的教科書,想推翻資本主義的人讀它有幫助,想維護資本主義的人讀它也有幫助。這就像一位高明的醫生,把病人某甲的病理狀態徹裡徹外看了個通透,寫了一套三卷本幾百萬字的病理報告,結果,盼著某甲死的人讀了這個報告,從此知道如何讓他死得更快了,盼著某甲活的人讀了這個報告,從此也知道如何讓它活得更久了。而這正是一個半世紀以來人類歷史的真實故事。

故事背後還有更深一層的故事:“推翻派”與“維護派”都讀《資本論》,都從中獲取思想營養,但讀的深度其實是不一樣的,所獲之思想營養的濃度是不一樣的。“維護派”讀,三卷都讀,讀通讀懂後便分頭想轍治病。结果,第一卷的症狀,通過福利政策,緩和階級矛盾,基本解決。第二卷的症狀,擴大公共開支,增加有效需求,實施宏觀調控,也基本解決。第三卷的問題本來最麻煩,根本而論是解決不了的,利潤率下降本就是市場經濟機體中的癌瘤,死結,竟也找到辦法了。什麼辦法?國際剝削。從國際上找下家來為自己填坑。結果,本來最難治的病,沒想到卻治得最好。

相反,“推翻派”讀《資本論》,讀得卻有點傻。起初鬧革命的時候,它只讀第一卷,因為那裡“造反有理”的道理都有了,讀這一卷就夠了。也有少數人為了理解資本主義經濟危機現象,讀過第二卷,但鮮有人讀三卷,很少有人明白利潤率下降的道理。結果,革命鬧著鬧著,社會主義建設搞著搞著,側頭一看,人家那邊病已經治好了,不剝削、不壓迫、不危機了,革命的理由突然沒了,而反觀自己這邊,卻是一身毛病。由於沒讀《資本論》第三卷,不明白利潤率下降的道理,不知道資本主義制度有此一死結,不知道對方的病其實並沒好,那個癌瘤還在,並且即將擴散暴發;同時,也不知道自己這邊千病萬病它不是不治之癥——沒有商業化的工業化,是沒有價值與使用價值的矛盾死結的,社會經濟機器不會因為大家無錢可賺而突然關掉油門,因為這個機器不是以利潤為能源的。結果,正當自己即將熬過難關大放光明的時候,正當對方為尋找國際利潤補貼源絞盡腦汁的時候,一頭鑽了過去,把人家救活了,把自己掉坑裡了。

有人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當今世界各國差不多都是市場經濟,既然利潤率下降的規律是市場經濟的普遍規律,則各個市場經濟體就應當有個大致相同的壽命期,那麼,為什麼那些老牌市場經濟的國家活得好好的,而“新興市場經濟國家”入圍沒幾天就顯出了老相呢?打個比方,一個傳銷老鼠會體系,一下子拉來一個大下家,把上游一大串兒都激活了,而這剛入圍的下家慘了。就這麼點道理,不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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