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和杨成万老师在一起的日子
2023-05-30李进新
我初次认识杨成万老师,是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那时正值上个世纪50年代末,为了普及全民扫盲,举国上下、城市乡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扫盲运动。
那些年冬天,每到晚上,大队的喇叭就通知全体男女社员到学校听课。我虽不是文盲,但也愿意去听课,原因就在于讲课的是杨成万老师。那时的他,不满四十岁的样子,中等个儿,白净脸面,略显消瘦,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武之气,讲课的神态至今记忆犹新,说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吐字清晰,铿锵有力,有声有色,伴随着课程内容不断地变换着手势,声腔、表情配合地十分得体,整个教室里鸦雀无声。那些寒冷的冬日夜晚,在杨老师温暖的讲课声中倏忽而过。
几年后,全国农业学大寨,政治空气高涨,每到秋收完毕,干部带领着社员们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有条件的尽快赶大寨,没条件的创造条件也要赶上去!
文学艺术向来是运动的先遣军。村委会及时地搞起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生来性情活泼好动,爱说爱唱,自然而然成为了宣传队的一员。辅导我们排演节目的正是杨成万老师,他本来是在镇上中学教书,村委会得知他有这方面的才艺,就聘请他给宣传队来作辅导。他的确是一把好手,不负众望,他的到来,使村里的宣传队很快变了样子,热火朝天,朝气蓬勃。
每年春节一过初二三,宣传队就开始演出了,我所在的村是当时的镇政府所在地,节目排得也精彩,不但本村的人倾家出动,附近邻村的年轻男男女女也都赶来看戏。从正月初三四开始,我们不但在本村演,还接受邀请到附近邻村演出。
一个时代是一个时代的潮流,那些年各级最为提倡自编自演节目。于是杨成万老师的担子更重了,他既要在农中教学生,又要编写剧本、辅导我们编排节目,在那夜深人静的寒冬之夜,他伏案疾书,写过很多小剧本,像《野马川》、《迎女婿》、《苹果园里》等。他的剧本写得很精彩,杂而不乱,剧情跌宕起伏,把错综复杂的生活,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他常对我们讲,演戏,演戏,一个剧本里必须有戏。他说到了,也做到了,写出的剧本人物性格化、冲突化、口语化,有很多笑料,有误会巧合,道白简明扼要,唱词优美如诗。
譬如小剧本《野马川》一开幕,女主人公玉兰的一段唱词至今还印在我的脑海里:
“东风劲吹阳光灿,
学大寨红旗迎风展。
劈山开出溢洪道,
筑起大坝於良田。
我爱野马川,
我爱野马川,
提笔给你画彩衣。
让翠石流出桃花水,
浇的大地红烂漫。”
剧本写出后,杨老师让我看,那刚劲有力的字体简直跟行书字帖没什么两样。这样一位方圆几十里人人称道、才华横溢的老师,居然跟我这个头顶草帽、脚踩泥巴的种田人磋商剧本,我当时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当我看完这一段唱词,眼前立马呈现出从刚凿劈开的五彩缤纷岩石中喷涌而出、清澈欢快的水流景象,阳光打在水面上,顺着防渗渠顺流而下,奔腾跳跃着流进了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劳动人民甩开铁臂治理出的野马川。想像着,那一方一方肥沃的土地,种满了杏儿、苹果、李子……,种满了谷子、高粱、大豆……,种满了白菜、茴白、茄子、西红柿……,它们生在北方十年九旱的环境里,虽然有耐旱的体魄,却也经不住长时间地灼灼烈日晒烤。此时,它们张大嘴巴,吮吸着甘甜的清泉水;数日后,果苗,庄禾,蔬菜,犹若日渐成长的少女,穿上翠绿的裙子,一阵风吹来,它们迎风起舞、欢唱!
看后剧本,我能说什么呢?!整个人都沉浸在杨老师所描绘的那美不胜收、引人入胜的剧本中。
接下来就进入了紧张地排练当中。那时我们唱的都是二人台里的曲调,有《跳粉墙》、《吃醋》、《转山头》等等。一天他跟我们几个人说:“我总觉的这些曲调对于这个剧本有些欠缺,比如一出场女主人公玉兰的一段唱,用那些旧的曲调,不能体现出主人公那种充满激情豪气的心境。”
第二天晚上,他就谱写了一个新的曲调,并亲自示唱,那大气磅礴的气势立马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扮演玉兰的主人公叫郑日兰,天生丽质,嗓子透亮圆润,配上苗条的身段、富有张力的动作和高亢激进的曲调,真可谓珠联璧合,恰到好处。
伴随着紧张地排练,很快就到了年关。民以食为天,民以乐为地。愈是物质、精神生活匮乏的年代,人们愈是对过年充满着迫切渴望。瞧!一到春节的初二三,一条通南到北的大街上,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穿着拆洗过的干净整洁的新衣服,三个一堆,五个一伙,掰着手指盼望着唱大戏。
说唱就唱,一到初四五,我们就登台演出,年年盛况不衰,有时县文化局也派人来检查指导。记得有一年,阳高县晋剧团团长赵生来检查指导,我们在公社的大礼堂演出了杨老师的作品《野马川》,在现场喜悦鼎沸的气氛中,一贯冷峻严肃、颇为挑剔的赵团长开怀大笑。演毕,迫不及待地与杨老师握手,频频称赞戏写的好、演的好,并亲切地在杨老师的胸部捣了一拳!接着,在台前与我们参演人员一一握手,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让我们深受鼓舞。
杨老师无论做什么,都有一股一竿扎到底的硬骨头精神。那年冬天,他辅导我们排演节目正在节骨眼上,却突然病倒了,与其说是感冒了,倒不如说是累倒了。支部书记去看他了,宣传队好多队员去看他了,我也去了,推开门,只见他睡卧炕头,虽然捂着厚厚的被子,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师娘是个温和善良的女人,噙着泪花对我说:“你看看他那个倔劲,认准一個理,九头牛也拉不回。前天吃罢晚饭,满头大汗,他抬头一看表,‘哎哟,迟了!’我说,‘帽子,戴上帽子!’他早已破门而出。晚上十一点回来还要写剧本。”
我说:“看看医生吧,吃点药,输输液。”
师娘长叹一声,“他这人,过敏体质,吃药不行,输液不行,有病干难受。”
杨老师刚一病愈,就带着他的新作《迎女婿》开始排练演出。这是一个笑料百出、剧情起伏的好剧,演出后,场场爆满,万人空巷,名气不胫而走,常到方圆十里八村进行演出。经常是演出时,观众情绪激昂,笑声不断,掌声如潮。
这样的好剧本,我看了好几次,情有独钟,我说:“杨老师,你把这个剧本寄到《晋阳文艺》吧,准行!”
他说:“你说挺好?”
我说:“我虽写不了,可我能看出好赖。”
果不其然,剧本寄出后,没多时,《迎女婿》带着满满的春风回来了。剧本内容一字未改,只改了剧名,改为《墙里墙外》。
热烈宣传毛泽东思想,尽力丰富人民的精神生活,我们排演的节目也是从小到大,由弱到强,逐步提高。有一年冬天,节目排演结束后,按照惯例留下六七个人继续围着火炉开“座谈会”,分析讨论排演节目中存在的矛盾和急需解决的向题。
刚一落座,杨老师兴致勃勃地拍拍坐在他身边的宣传队队长李进文说道:“老李,这几天我琢磨了个大胆的想法,跟你们商量商量,看看行不?”
李进文说:“杨老师,你说说看。”
杨老师首先从当前的政治形势说起,他谈到,大力宣传贯彻毛泽东思想是我们光荣的、意不容辞的首要任务;他谈到,王官屯是个大村,是公社所在地,理应给全公社的村子立起榜样;他谈到,王官屯历来是出搞文艺、出人才的地方,你老四(这里指李进文,他弟兄排名老四)也别谦虚,你有才能,在演技、方面都是一把好手;他特别谈到,现在从公社党委到大队支委,都对我们宣传队大力支持,而且眼下几个主要男女演员各有特色、能力很强,我们完全有条件排演一部像《白毛女》这样的大型歌剧。他的讲话逻辑清晰、条条在理,很有说服力、鼓动性,给我们吃了定心丸。这一夜,一个八场大型歌剧就这样定下了。
有道是说话容易办事难啊!排演《白毛女》的首要任务就是选拔主角喜儿的合适人选。那时我村的插队青年都来自北京,男女各十多个,他(她)们生长在首都,见过大世面,从小接受文学艺术熏陶,倒是和本土的演员不一般,男的个个生龙活虎,女的个个英姿飒爽,以前就排演过很多表演唱,如《八角楼的灯光》、《草原红卫兵见到毛主席》、《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最为突出的是一名叫戚嘉璐的女演员,身段不胖不瘦,个子不高不低,鹅蛋圆脸,眉毛弯而黑,鼻子鼓而秀,再配上闪烁生情的眼睛、丰润水嫩的小嘴,一颦一蹙自带有戏,不用化妆就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喜儿。同时,我村公认的好角儿张秀英,也是演喜儿的合适人选。大家考虑到知识青年下农村,要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况且《白毛女》这个戏里主人公喜儿贯穿始终,尤其后半场尽是高难度的动作,若是一人扮演很难扛下来。就这样,剧组一锤定音,上半场由戚嘉璐、下半场由张秀英分别扮演喜儿!
紧接着,背词,对词,正式排演!好一个青春焕发、洒脱利落的喜儿,一开场,戚嘉璐那轻盈的舞姿,盼爹爹早回家过年的喜悦之情,表达的拿捏有度、恰到好处。只是开口一唱,大家始终未及,由于嗓门细弱,难以表达角色唱腔的活力效果。
晚上排演完毕,我们几个照旧围炉坐谈,一反往常的谈笑风生,大家都在默默沉思,队长李进文突然喊道:“我有办法了,让任金梅配音伴唱,你们说行不?”
杨老师立马笑了:“哈哈,好主意,跟我想一块了。”任金梅,个子有点矮,微胖,却有一副好嗓子,嘹亮、通透,音域宽、无杂音。两人一搭挡,是那样的默契,真正做到了天衣无缝、相得益彰。
下半场张秀英扮演的喜儿,这个门缝吹嗽叭——名声在外的好演员,果然厉害,从黄家佣人二婶把她救走,越过河流,闯进大山,披荆斩棘,风餐露宿,重重险阻,不能征服这个近似野人的白毛女,她咬碎银牙,紧攥拳头,从心底迸发出报仇的呐喊,“我不死,我要活,我要报仇!”八路军进驻杨各庄,正值大雨倾盆,电闪雷鸣,黄世仁主仆二人连夜逃窜,慌忙进庙避雨,正好遇到喜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高举香炉,把盛放供品的盘碗劈头盖脸摔向仇家。满满的仇恨化作熊熊的烈火,她的那种爆发力,犹如决堤的洪水浪头,汹湧激荡,一泻千里。每场演出,观众都沉浸在她那如痴如醉、浑然忘我的表演中,似乎也忘记了此时此刻是在看戏,而是与喜儿并肩战斗在一起,用复仇的铁拳,把万恶的旧世界砸得纷碎。
笔者写到这儿,想起解放战争时期,八路军某部演出电影《白毛女》,一战士目睹黄世仁的累累罪行,情不自禁,怒火燃胸,举枪对准幕布上的黄世仁开了一枪,幕布穿了一个窟窿,战士方才如梦初醒,由此可见好的作品的巨大感染力。
谁来扮演剧中大春,让剧组犯了难,挑来挑去没有合适的男演员可选。经过几番酝酿,大家一致认为由女生任志珍扮演最为适合。她个头适中,嗓音宽厚纯正,曾在《王成卖碗》一戏中有过出色的表演,女扮男装后刚中有柔,柔中带刚,一经排练,果然不负重望,一举一动皆是戏,唱做念打都到位。剧中有一幕,大春参军数年,领兵进驻杨各庄,闻听山上出了白毛仙姑,他要一探究竟。山洞中,喜儿巧遇大春,一对患难恋人不期而遇,如梦如幻,悲喜交集,这种人生的巨大跌宕、情感的集中爆发,没有扎实的功底、很高的悟性谈何容易做到。然而任志珍做到了,张秀英做到了,沉醉在似梦非梦中的喜儿,一头倒在大春怀里!
“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
光芒万丈,
万丈光芒,
千年受苦人,
今日得解放,
太阳就是毛主席,
太阳就是共产党。”
这一出慷慨激昂的幕后合唱,再配上一朿阳光打进山洞的布景,烘托出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剧中黄世仁的母亲由李英桃扮演,这是个温文尔雅的姑娘,剧组原先对她能否扮演好这个角色信心不足,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不曾料,她一反常态,把这个脖系佛珠装观音、內藏蛇蝎狠毒心、喜儿累极稍打盹、就用针扎血染身的黄母演得入木三分,极有真实感。节目演出后,很长时间她走在街上,人们都用奇异的眼光看她,想弄明白她怎么会是那个剧中刁钻刻薄的母夜叉,许多小孩子们甚至在她身后骂她“大坏蛋、大坏蛋”。
杨老师历来对每一个节目都精益求精,对这个戏更是厚爱三分、从严要求,演员们的一招一式都要亲自指导把关、反复排练,身经百战的老演员李进文扮演杨白劳,有一段重场戏,演的是年三十喜儿依偎在爹爹怀中睡着了,杨白劳抚摸着这个从小失去娘的苦命女儿,诉说着她的宝贝女儿是怎样在黄连水里泡大的。
“好孩子,你睡着了?
好孩子,你苦里生来苦里长,
一岁上饿死了你的亲娘。
众乡亲匀奶水将你喂养,
爹爹无耐何痛断肝肠……”
这一段唱腔,本应如泣如诉,由于他对剧中人物的情感火候把控不够,唱得不够感人。他唱完后,杨老师说:“老四,这段唱還是有点儿欠火,应该唱出哭音才好。”言罢,他做了示范,唱了一小段。听后李进文笑了,那是发自心底里佩服的笑。接着李进文又重唱了一遍,效果果然大有区别。
一日,我和杨老师闲聊,他突然问我:“李进新,我问你个问题,这仅仅是个假设,并不是否定人家的艺术功底,假如李玉和、杨子荣的这些扮演者,不化妆、不穿戏装,就站在咱们这土摊摊上清唱一段,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我说:“好倒是好,总不如在舞台上演的好。”
“对,我跟你说的就是这个事儿。戏剧,是一门综合艺术,咱们要把《白毛女》这个戏搞好,那我们就要全盘考虑,演员的服装、化妆、道具、布景,文武场的得力配合,那一样上不去也不行。”
他又问我:“你对美术在行吗?”
我说:“只会画些简单的侧面图,画不出立体感。”
他听了点点头,也没说什么。过了两三天,节目排演后,我们几个照旧围炉而坐,他从兜里掏出几张十六楷白纸说:“这是我画的几张布景草图,你们看看怎么样?”
我抢先拿来一张,就着灯光看起来,图上描绘的是喜儿从黄家逃出来后必经的一条河流全景图,这条河流发源于群峦起伏的大山深处,从遥远的地方顺流而下,水流湍急,奔腾而来,水面浪花追逐、漩涡翻卷,两岸布满参差不齐的杨柳,杂草丛生。天边,一弯残月洒下无力的的光,映在河面,愈发增添了那种冷清肃条、今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第二张则是一张夏未初秋图,群山起伏,山上时有几棵杨柳,梯田层层,庄禾茂盛;山脚下,一庙孤立,墙壁揺摇欲倒,墙面斑斑驳驳;远处,隐约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庙,庙门敞开,几尊塑像,隐约可见,几根残香斜插在香炉里,早已灰飞烟灭;庙外乌云满天,闪电划破长空,大雨倾盆而下。
我们几个看完图纸,都交口称赞!第二天就交给了我村的大能人景满按原图制成布景。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一冬天的顶风冒寒、辛勤付出,大型歌舞剧《白毛女》在大年初三终于和观众见面了。村里老人小孩倾家而出,邻村的人们也跑来观赏。这场戏演得非常精彩,受到观众的一致好评,真可谓是一场视觉的盛宴!一场听觉的盛宴!一场情感的盛宴!
办任何事情,都不会轻而易举获得成功。歌剧《白毛女》能够获得成功,凝结着许许多多幕后英雄的智慧结晶。譬如,为了烘托第一幕北风吹、雪花飘的场景,我们用白纸剪了很多纸屑,俩个小伙子骑在舞台顶上的大梁撒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有一场景,大春带领八路军进驻杨各庄,黄世仁胆战心惊,连夜带着心腹管家穆仁智逃避躲难,不料天不作美,夜半之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主仆二人冒雨进庙躲避。为了营造这一场景氛围,我们把三个电灯关灭两个,舞台立马昏暗,再用手电交叉打在布景上代替闪电,同时摇动挂在后台的大铁片,发出的响声倒是和雷声很相似。
一年一度的在县城会演,原本想拿剧作《白毛女》参赛,因为有时间限制,未能如愿,给我们留下了一些遗憾。
去年夏天,村里抽调了十几个人出村打扫卫生,村里一同龄人对我说:“李进新,你还把咱村的宣传队给拾掇起来哇,看看咱村那时候的宣传队闹腾的多火哩!看那《白毛女》排的就是得脚,不是个吹,他阳高县的歌剧团哇能排那么好的一个戏!”
我听后,痛痛快快地长舒了一口气。也许这里面有戏迷朋友的夸大其词,但也足以说明这个戏时隔几十年依然在观众的心里占有重要位置。前些年没有疫情,过完年,村里也组织个秧歌队,跳跳扭扭、热闹热闹,这几年因为疫情年上过得冷冷清清。许多人都鼓动让我把宣传队再搞起来,我听了心里很甜,深刻地体会到虽说而今电视、手机好像已占据了人们的精神生活,但为什么人们还是留恋那时候村里排演的节目?我知道,那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现代化的、网络性的东西,永远不能替代从小生长在这一方热土里人们的朴素情感,人们最喜欢的还是带有浓浓乡亲泥土味的作品,村里大舞台上展示的剧情内容与他们生活中发生的人与事是那样接近,台上的演员与台下的乡亲们不分彼此、同哭同笑,方才引起大家强烈的心灵共鸣!
杨老师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人,不单在文学艺术上有着扎实的功底,还是一位各类知识深藏于胸的学者型人才。曾有朋友与我聊天,谈到了人的一生,说道:“莫嫌你是社会上的最底层人,谁对你也是冷眼相待,追其根由,还是自身太糟糕。别往远处说,就把咱们杨成万老师的语文、数学、地理、化学、物理、音乐……任意给咱一门学问,那咱到哪也是满登登的一碗饭了!”
那几年在宣传队与杨老师呆在一起,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在内心深处也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尝试着去写些小剧本和曲艺类的东西。杨老师十分重视对我写作能力的培养,常常给我些学习资料,谆谆教诲我:“写作必须多读、多想、多写,大胆的写,坚持不懈的写,总会越写越好,你把原先写的东西和现在写的东西一比较就会发现其中的道理,只看不写,就会犯眼高手低的毛病。”
记得有年快到元宵节之际,全公社又要会演了,杨老师交给我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说:“今年的会演剧本就由你来写,有信心吗?”年轻好胜的我沉思片刻,勇敢的接过了这副担子。经过几天的苦苦酝酿,我围绕当时毛主席提出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最高指示,编写了独幕剧《除夕之夜》。剧本写出后,我交给了宣传队的时任负责人任志祥与李天瑞。那一天杨老师正好学校有事,去宣传队比较晚,他们把我写的剧本给杨老师看,他看后高兴地说:“好!好!这个李进新,可惜了,就是文化水平低,要是文化程度再高点,的确在文学方面有发展前途。”那天他等我一直到深夜十二点多才回家,恰好那天晚上我家有事未去宣传队,第二天宣传队的队员跟我谈了这个事,我更深受鼓舞和感动。我认为,一个人在背后表扬你,那更是对你的真实感情。他们说,杨老师对你一开场那段唱词就很赞赏,这段唱词至今我仍记得:
“除夕夜千家灯火闪银光,
万户喷出酒肉香。
欢歌笑语辞旧岁,
好一派新春佳节新景象。
眼望着千家灯火细思量,
心中的灯啊更明亮。
时刻紧握手中枪,
注意阶级敌人新动向。”
這个小戏在村里演出后很受欢迎。于是,也就用这个戏参加全公社会演,受到了评委们的一致认可!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想到杨老师的剧本写得那么好,我打心眼里佩服,也越来越增强了我创作的勇气!继《除夕之夜》后,我又创作了一个表演唱《挑女婿》。拿给杨老师看过后,他说:“不错!不错!从总体上来说还行,从严格的角度看还有一些不妥之处,这样吧,拿来我给修改修改。”几天后,把修改好的剧本给了我。可以这么说,我原先的作品就像一棵缺乏营养的小树,枯枝败叶从头到尾包围了树杆,经过杨老师的细心修剪,一棵秀丽挺拔的小树跃然呈现。尤其开场的一段唱词,洒脱流畅,借物喻人,抒情大气。他是这样写的:
“春风吹绽花万千,
万紫千红香满园。
撇下万枝且不表,
单表城南一枝兰。
秀兰女,多娇艳,
引得蜂蝶满南湾。
她娘为她挑女婿,
佳话一段四乡传。”
我看后赞不绝口。他说:“我想让你把这个小剧本邮寄到《晋阳文艺》,试试水深浅。”我欣然赞同。
播下希望的种子,总期盼着茁壮的幼苗破土而出。可是三个月过去了,五个月过去了,依然杳无音信,征文启事写的明明白白,三个月未见采用,作者可自行安排。无疑石沉大海了!一日雨后初晴,我休工上街闲转,伙伴们三三俩俩进理发店、逛商店,我一溜烟跑到县城文化馆前的报刊栏里去看,看着,看着,不经意间在《晋阳文艺》的文学目录上发现了我的名字。难道我眼花看错了?我下意识地揉揉眼晴,紧紧地盯着盯着,生怕这个名字会突然溜走。回驻地的路上,好象南来北往的人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
这次的发稿成功,给了我极大的信心,我又满怀壮志地写了个小戏曲《牧羊曲》,为了更有把握,我特地让杨老师修改了一番。那时的县文化馆馆长叫景子儒,六十多岁,微胖,说话快。我敲门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正坐在椅子上养神。寒喧后,我拿出作品,让他过目。他很高兴,迫不及待地看完。哎!事与愿违,他把这个剧本说得一无是处,评价作品主题不深刻,立意不高远,没有把握住“三突出”原则(那时文艺界的文风即为在所有人中间突出正面人物,正面人物里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里突出主要英雄人物),剧情荒诞无聊,完全是一个脱离生活、胡编乱造的东西。又叨叨不休地说:“你看看人家的《半篮花生》,怪不得拍摄成电影,你好好地回去看看人家的作品,学好了再写。”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一股憨气上来了什么也不顾,我什么也没说,气冲冲地一把抓过我的作品,摔门而出!
有了这次的不欢而散,再写也不会有好效果的,但是我又不服气,就说我的作品达不到采用的杠杠,也不至于是那样的一塌糊涂吧?我还要写,不蒸馒头争口气,临近年底,我又写了一个小戏《田耕探亲》邮去了。
我记得是腊月二十七八,我去了文化馆,景馆长正品茶看报,见我又来了,可能觉着上次的态度有点过火,这次比较热情,从立柜里拿出一本刊物,打开后翻出《田耕探亲》,很有兴致地说:“李进新,你来看看人家陈忠的作品,有多好!主题的意义,剧情的趣味,唱词的优美,道白的简炼,真是值得你们去探讨、去学习的。啊呀,看来咱们阳高有的是人才。”
听馆长这么一说,我一边按捺着激动的心情,一边连声“嗯嗯”地应着!心想,这个事必须要说清,要不,名声没了,稿费也没了,可谓鸡飞蛋打。于是我轻声地说道:“景馆长,实话实说,这个陈忠就是我!”
“不能吧,那你为啥要改名哩?”
“嘿嘿嘿,那是我的笔名。”
听我这么一说,馆长也很大度,很爽快地给了我一本刊物,我又去财务室领了五元钱的稿费。高兴,名利双收!
时光如白驹过隙,又是一年的初冬,这年的冬天步履格外匆匆,天气刚接到节令的旨意,就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气温骤降,寒风刺骨,偏偏这时杨老师接到阳高晋剧团的邀请,要他去剧团担任编剧。
听到杨老师要奔赴新的岗位,我们都很留恋。那天他走的时候,我去送他。那时没有串村的公交车,去城里要到二里地外的火车站坐火车。只见他身穿一件白茬皮袄,胳膊窝里个夹着一个半新旧的漱口杯,对我说:“我不拿什么东西,天冷的,送啥!”
我那时在县里工程队当协议工。他去县晋剧团约有二十多天后的一天中午,吃罢午饭,我正在宿舍,杨老师步行从大老远的剧团找我来了。他示意我出来一下,在院里告诉我,他写了个大型剧目《银澄河畔》,今晚在剧场演出,约我去看戏。我很惊讶:“啊呀!这么快?他笑笑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嘛,你去看看第一把火烧得怎样?”
晚上,我草草地吃了饭,应邀在剧场看戏,我们坐在前十二三排,杨老师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真的很感动。剧场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少,而他却要陪伴我这个无名小卒。这就是他的高尚品德,一直以来从未改变。他不畏权势,不欺软怕硬,我行我素,光明磊落,妒恶如仇,靠一身本领吃敬酒,凭一颗光明磊落的心闯江湖!在阳高剧团一年多,又应邀去雁北晋剧团当编剧。有句话叫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在剧团没多久,又去了雁北戏研室,专门研究山西各种剧种的起源、发展及兴衰根由!
杨老师去哪里也总是干在前面、受人尊敬的佼佼者,可叹再杰出的人也总有老去的时候,而今他已八十好几的高龄了,前些年老伴身患重疾离他而去,他的孩子们接他去海南安度晚年。远方的忘年之交,只愿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