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功与《歌谣》周刊
2023-05-30李湖江
李湖江
《歌谣》周刊诞生于五四运动的时代大背景之下,五四运动的精神体现在文化领域,就是要批判旧文化,提倡新文化,它具有思想启蒙的作用。接受新观念的知识分子拿起民主与科学的思想武器,向旧的封建观念发起了强烈的冲击和挑战。人们开始抛弃旧的眼光,开始重估一切事物的价值。歌谣向来就是流落于民间不受人重视的事物,但是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熏陶,知识分子们开始重视起它的价值。正如常惠在《我们为什么要研究歌谣》开篇就说:“现在文学的趋势受了民间化了,要注意的全是俗不可耐的事情和一切平日的人生问题,没有工夫去写英雄的轶事、佳人的艳史罢了。歌谣是民俗学中的主要分子,就是平民文学的极好的材料。我们现在研究他和提倡他,可是我们一定也知道那贵族的文学从此不攻而破了。”[1]新文化运动促使文学研究的视野从贵族文学向平民文学发生了转换。
据《歌谣》周刊发刊词,北京大学进行征集歌谣的活动,早在1918年2月就开始了,由刘半农、沈尹默等担任编辑,钱玄同、沈兼士考订方言,编辑了一本《歌谣选》。1920年冬“歌谣研究会”成立,该会搜集歌谣的目的有两种:一是学术目的,“歌谣是民俗学上的一种重要的资料,我们把他辑录起来,以备专门的研究”;二是文艺目的,“所以这种工作不仅是在表彰现在隐藏着的光辉,还在引起当来的民族的诗的发展”。[2]《歌谣》周刊正是“歌谣研究会”所创办,第一号刊出的时间是1922年12月17日,附于《北京大学日刊》发行。
魏建功(1901—1980),江苏海安人,笔名天行、文里(狸)、山鬼、健功等。“著名语言文学家。曾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北京大学教授、副校长,九三学社中央委员、常委等职。著有《古音系研究》、《十韵汇编》(合著),编有《新华字典》等。”[3]那么魏建功是什么时候加入“歌谣研究会”的呢?根据《魏建功先生学术年谱》的介绍,1918年夏,魏建功考入北京大学文预科俄文班,由于肺病未入学;1919年夏再次考取北京大学文预科乙部英文班;1920年12月22日在《北京大学日刊》发表《关于歌谣中正俗字问题给顾颉刚先生的一封信》,这是魏建功较早关于歌谣研究的文章;1922年秋,魏建功正式参加“歌谣研究会”的活动。[4]
魏建功之所以会被“歌谣研究会”吸纳,是由于他对语言学强烈的兴趣爱好以及深厚的功底。在进入北京大学之前,魏建功就打下了良好的语言学研究基础,顾启《魏建功早期语言学习考略》一文的研究显示:1911—1913年,魏建功在如皋初级师范兼中学附属两等小学堂学习期间,师从王福基(1860—1930)学习,王福基是前清贡生、日本弘文学院毕业生,擅长小学,著有《广韵切韵概要》《训诂沿革》等,是一位思想开化的爱国者;1913—1918年,魏建功在江苏省立第七中学学习,跟随著名语言学家徐昂(1877—1953)学习国文,徐昂著有《南通乡音字汇》《南通方言疏证》《通俗常言疏证》等重要学术成果,学习期间魏建功掌握了语言学研究之方法。[5]
考入北大正式成为“歌谣研究会”的成员之后,魏建功在参与《歌谣》周刊创办的过程中分别扮演了编辑和作者的角色。
参加《歌谣》周刊编辑工作
创刊时期魏建功参加《歌谣》周刊的编辑工作,主要是担任编辑助理,负责校对、发行以及联系作者等业务。以《歌谣纪念增刊》为例,可以反映魏建功当时所作的工作。该增刊是为纪念《歌谣》创刊一周年而特别发行的,特意邀请鲁迅先生设计封面。而编辑部负责和鲁迅先生联系的正是魏建功。在《〈歌谣〉四十年》的回忆文章中,魏建功也提及这件事:“《歌谣》周刊周年纪念出过一册专题歌谣是‘月亮光光’儿歌,封面由鲁迅先生设计。头一年中间曾经有过几项专题讨论,象‘歌谣’分类问题等。问题的讨论也逐渐变化,起初是采集方法的讨论,渐渐转到分类和表现方法。随着这方面工作范围的开展,《歌谣》内容越来越感到要扩充,篇幅也越来越需要调整,大约一年之后就筹备改组了版面式样。第四十九期起改用横排,篇幅的页数仍旧,而字粒改小,行数增多了。”[6]这里论及的是编辑《歌谣》周刊过程中的具体事务。
对于歌谣的搜集整理与编辑,魏建功有自己的心得体会,就在这期《歌谣纪念增刊》中,刊登了他的文章《搜录歌谣应注音并标语调之提议》,他在文中指出,传统古籍《尔雅》《方言》《释名》等语言学书籍,表音的都是死字,没有音标符号,也没注意语调,这是有缺陷的,所以他呼吁,搜录歌谣应全注音标语调,这样有一举两得之效果——“既可保留歌谣音调的本真,研究中国语言学方面又多得一点辅助”。[7]
据统计,《歌谣》周刊“每周一期,每期8个版面。从1922年12月17日创刊,至1925年6月28日共出版了97号……1936年4月,《歌谣》周刊在胡适主持下复刊,至1937年6月26日,在刊出第3卷第13期后再次停刊。”[8]累计以上全部所出《歌谣》刊号,总计150期。这个统计与魏建功的回忆基本相符,1937年4月2日《歌谣》5卷2期发表了魏建功《歌谣采辑十五年的回顾》,其实此时离《歌谣》周刊的永久停刊也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了,因此这篇回忆文章也就相当于一篇总结报告,是对《歌谣》编辑工作的总括:“第一个半年里收到三千五百六十九首,中间一年里收到七千六百六十七首,最后一年里只收到二千一百零三首,总共一万三千三百三十九首……我们才发表了一两千首就停刊了……复刊以来续收若干……就二卷发表的选录说,一共才六百多首,分布的地方不过河北、山东、河南、江苏、安徽、江西、福建、浙江、湖北、湖南、陕西、四川、广东、云南、贵州、广西、塞北、察哈尔、青海。”[9]从搜集歌谣所涉地域来看,其实已经分布于中国的大部分地区,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从发表的数量来看,或许是限于人力物力,并没有达到理想的目标。1971年5月5日,台静农为《淮南民歌集》所作的序言中回顾这段历史写道:“我所搜集的歌谣总约两千首,有儿歌,有关于社会生活的歌,整理出来的六百首都是情歌;而男女的对歌却没有整理,都在抗战中随着我的藏书散失了。当年辛勤的搜集,并劳动了许多人,所存在的僅剩有曾经在《歌谣》周刊上发表的一百来首。”[10]台静农在《歌谣》周刊上所发表的民歌,准确数字为113首,由此可见一斑。对于这样的成绩,魏建功是不满意的,因此他在《歌谣采辑十五年的回顾》文末祝愿:“歌谣总档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采辑!”[11]当然,一方面是多渠道努力采辑,另一方面是努力整理研究与发表,都应是题中应有之义。只可惜事态的发展并非彼时的魏建功所能预料。
担任《歌谣》周刊的作者
《歌谣》周刊除了选编收录来自全国各地的民间歌谣之外,也发表了一些专家学者研究歌谣的论文。除了做编辑工作之外,魏建功还是《歌谣》周刊的作者,作为主笔写了多篇高质量的研究论文。
魏建功《歌谣表现法之最要紧者——重奏复沓》这篇文章发表于1924年1月13日《歌谣》第41期,是对第39期顾颉刚《从诗经中整理出歌谣的意见》一文的商榷性文章。顾颉刚文中说:“凡是歌谣,只要唱完就算,无取乎往复重沓。惟乐章则因奏乐的关系,太短了觉得无味,一定要往复重沓的好几遍。”魏建功驳斥了这种说法,认为著作者创作诗或歌谣,之所以重奏复沓,并非是因为太短无味,“乐的有味无味在谱调的制作好坏”,诗或歌谣的重奏复沓原因在于“他们都是内心情绪有了很大的要求”。魏建功的研究还得出了重要的结论:“歌谣是很注重重奏复沓的;重奏复沓是人工所不能强为的。”“重奏复沓是歌谣的表现的最要紧的方法之一。”[12]
1924年12月7日《歌谣》第71期,魏建功(文中署笔名C·K)在《歌曲之辞语及调谱》一文中指出:“歌曲的调谱现在尚能在民众中传流者,实因为民众的闲暇无所消遣,还很高兴的学唱这些歌;而这些歌的内容,又是民众中常有故事传说,或是深合民众心理上感情发泄的辞语。因此,民众的性质也在流行的歌曲中可以看出;秦腔之悲壮,苏州调、扬州调之缠绵,就因为这个。另一方面,歌曲的辞语与调谱又特别赤裸裸的表出平民的情绪的动静;辞语的表现却有艺术的高低,而使人有相当的评价。他们能运用调谱制出新歌来,与原辞所表现的完全不同……”作者指出如《梳妆台》《送郎十杯酒》《扬州十杯酒》等当时广泛流行于民间的情歌曲调,“把社会里真正的内容说出来肯尽情表现,除去艺不高明的写实不足取而外。这种曲调既易于传布,有志宣传主义的人就该注意运用!”也就是说,作者注意到可借用旧的曲调填入新的革命的内容,使得新的革命的内容更易于广泛传播。如《十杯酒》(扬州调)开头一段原来歌词如下:“一杯酒,可叹奴自家!可叹奴家命儿生得差,虽然是生就了闭月羞花貌,相交了薄情人,耽误奴的年华!”这里表现的是封建社会的女性自怨自艾自怜的情景,当歌词变为《爱国十杯酒》,面貌即为之一变焕然一新:“一杯酒,可叹我华人,大梦犹未醒!实指望,五族共和,国家要强盛;又谁知小矮人起意想鲸吞!”此处的悲叹则能唤起“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神圣使命感。[13]
1924年12月14日《歌谣》第72期刊载魏建功《“嘏辞”》一文。魏建功在文中指出,每逢嫁娶、建筑、年节等“喜事”说“嘏辞”是一种风俗,在旧社会,“说‘嘏辞’的人都是男女佣工,喜娘,‘盘头’,匠人,其意在说几句吉利话,讨主人的欢喜,好得几个赏钱。”归纳“嘏辞”的内容不外“发财,多子孙,做官,长生不死”等,“嘏辞”系随口说出、连绵不断带韵律的句子。作者回忆自家的女佣工在大年初一扫地时说“嘏辞”,“她扫地的起初三下都向门里扫,每下说一句”,“一扫金;二扫银;三扫聚宝盆。”[14]文中女佣工所唱“嘏辞”并不完整,在《歌谣》周刊第134期,宗丕风辑录的十首塞北歌谣中,恰好记录了这段完整的“嘏辞”,题名《一扫金》:“一扫金,二扫银,三扫聚宝盆。聚宝盆里有个宝,子子孙孙用不了。”[15]这是歌谣研究与歌谣搜集活动相互印证的证据。
除了上述文章之外,魏建功在《歌谣》周刊还发表了《拗语的地方性》《医事用的歌谣》《方言标音实例》《“耘青草”歌谣的传说》等文章。魏建功研究采录歌谣的方法,得到了同时代同行的肯定。1936年《歌谣》第二卷第十六期刊登了台静农的文章《从“杵歌”说到歌谣的起源》,在文末台静农提出:“我以为研究歌谣:应该从题材里看出它的生活背景,从形式上发现它的技巧演变。题材所包含的是人类学同社会学的价值,由某种题材发现某一社会阶段及其生活姿态,这也就是朱光潜所‘想采用自然科学的方法’(《诗的起源》)。至于形式上的音节的调谐,词类的排比,则属于文艺史的范围。本刊第五、七两期魏建功、罗膺中两先生的文章所提出关于形式研究的方法,都是极正确的。”[16]台静农所提及《歌谣》第二卷第五期魏建功的文章,题为《从如皋山歌与冯梦龙山歌见到采录歌谣应该注意的事》,魏建功甚至在该文中提出民间歌谣的组织形式或能影响到新诗的建设,这是十分有见地的观点。
《歌谣》周刊的横空出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产物,它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是巨大的。有研究者认为,《歌谣》周刊对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与研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歌谣》周刊创造了民间文学工作的新经验,给现代民间文学开拓了道路,培养了一批民间文学工作者骨干与一支有经验的队伍,给我国现代民间文学工作创造了十分有利的条件。新中国建立以后,成立了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歌谣》周刊时代的有成绩的优秀民间文学搜集研究者,不但成为我国社会主义时代的民间文学家,而且成了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领导成员与骨干。应该肯定,社会主义的民间文学工作,是从《歌谣》周刊创造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中国现代民间文学史上,《歌谣》周刊是开篇第一章。”[17]无论是搜集编选还是学习研究民间文学,魏建功都有所作为。乃至日后他自身成为一代语言学宗师,在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中作出卓越的贡献,想必也曾得益于他早年参与“歌谣研究会”、共同创办《歌谣》周刊的这一段宝贵经历。
注释:
[1]常惠:《我们为什么要研究歌谣》,《歌谣》,1922年12月31日,第3号。
[2]《发刊词》,《歌谣》,1922年12月17日,第1号。
[3]周家珍编著:《20世纪中华人物名字号辞典》,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850頁。
[4]严绍璗、张渭毅编选:《魏建功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69-270页。
[5]顾启:《魏建功早期语言学习考略》,《南通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
[6]魏建功:《魏建功文集》第五册,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71页。
[7]魏建功:《魏建功文集》第三册,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12页。
[8]葛恒刚编:《民国歌谣集·北京大学〈歌谣〉刊载》前言,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2页。
[9]同[6],第520页。
[10]台静农整理:《淮南民歌集》,海燕出版社,2015年,第1-2页。
[11]同[6],第522页。
[12]同[6],第15-25页。
[13]同[6],第28-33页。
[14]同[6],第36-37页。
[15]葛恒刚编:《民国歌谣集·北京大学〈歌谣〉刊载》,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827页。
[16]同[10],第140页。
[17]路工:《开拓了现代民间文学的道路——为纪念〈歌谣〉周刊70周年而作(摘要)》,吴同瑞、王文宝、段宝林编:《中国俗文学七十年——“纪念北京大学〈歌谣〉周刊创刊七十周年暨俗文学学术研讨会”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54页。
(作者为福建师范大学闽台区域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