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操盘手设下百亿骗局

于冰

2022年12月22日，加密货币交易平台FTX前首席执行官萨姆·班克曼-弗里德在缴纳2.5亿美元保释金后，离开纽约南区联邦法院。

2022年12月21日晚，一架飞机飞抵美国纽约州韦斯特切斯特机场。一名年轻的卷发男子戴着手铐，被押下飞机。

男子叫萨姆·班克曼-弗里德（下文称弗里德），是加密货币交易平台FTX创始人、原首席执行官。纽约南区联邦检察官达米安·威廉姆斯指控他犯下“美国历史上最大的金融欺诈案之一”，除欺骗贷款机构、投资者和客户外，还向两党政客提供数千万美元的非法竞选捐款。他在巴哈马被捕，并被引渡至美国受审。

过去4年间，弗里德利用加密货币实现财富激增，个人资产达到260亿美元（1美元约合6.4元人民币）。他是投资大佬的宠儿，也是华盛顿政治圈的大金主。如今，他从行业领袖变成了诈骗高手，被控欺诈等8项罪名。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货币研究所研究员胡天龙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弗里德案件涉及政治献金，引起了美国公众的广泛关注。此时恰逢美国国会换届，案件对美国政治生态的影响值得观察。

被逮捕的前两天，弗里德接受过一次视频采访。

他不断重复着“我搞砸了”，称自己的全部身家仅剩10万美元。其间他还几次露出笑容，但看起来很勉强。弗里德坚称，“扣动扳机”导致FTX破产的人不是自己。

美国监管机构并不这样认为。

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指控弗里德策划骗局，欺诈FTX的股权投资者。证券交易委员会在提交法院的诉状中称，风险投资者向FTX总共投入18亿美元，其中11亿美元来自约90名美国投资者。这些资金被弗里德用来支持自己的另一个公司阿拉梅达，以进行个人投资、房地产购买和政治捐款等活动。

起初，联邦检察官将案件的调查重点放在了弗里德是否有不当的投资行为，随着调查扩大，巨额政治捐款丑闻成了整个案件的焦点。

在美国联邦选举委员会网站上搜索弗里德的名字，可以看到他自2020年以来有过213笔捐款。他曾在2020年大选期间，给两个支持拜登的政治行动委员会捐了520万美元。在当年的投票日前几个月，他向民主党人捐了近4500万美元。2022年的中期选举，他又向各种相关政治团体捐款约4000万美元。而他所支持的民主党众议员候选人里，3/4都当选了。

多年的“捐捐捐”，让弗里德成为民主党第二大金主，仅次于金融大鱷索罗斯。但他两头下注，给共和党也捐了大笔的钱。他曾称，通过“黑钱”渠道向共和党捐赠了同样多的钱。此外，弗里德还为十多名身份重要的国会议员直接捐款，数额从几千到几万美元不等。

弗里德如此慷慨，实则是为自己“上保险”。胡天龙说，弗里德为两党捐款可帮助自己在华盛顿获得影响力。

2022年，弗里德曾为密歇根州民主党参议员黛比·斯塔贝诺和阿肯色州共和党参议员约翰·布兹曼各捐款2万美元。这两人领导着参议院农业委员会，而该委员会正在监管加密货币。得到好处的斯塔贝诺和布兹曼随即提出了一项法案，若获通过，将为FTX提供一条通向美国监管合规的途径。

芝加哥商品交易所首席执行官泰瑞·德睿形容，“整个华盛顿似乎都被弗里德迷住了。从监管机构到国会议员，他们唱着给弗里德的‘赞歌’。我和国会打了25年的交道，从未见过如此夸张的景象”。

弗里德出事之后，政客们翻脸也是闪电式的。得知FTX“爆雷”，曾收过弗里德捐款的政客迅速做出反应，有人提出将捐款退还给FTX，有人表示要把捐款转赠福利机构。

胡天龙告诉记者，《联邦选举活动法》要求，如果候选人接受了看似合法的捐款，但后来发现是非法捐赠，必须在发现问题后的30天内交出捐款。如果他们知道原始出资人是谁，必须将资金还给出资人或捐赠者；候选人也可选择将捐款按指定渠道汇至美国财政部，以待下一步处理。

英国《金融时报》报道称，弗里德的倒台“切断了民主党的大笔资金来源”。外界更关注美国总统拜登是否会退还捐款，但白宫新闻秘书皮埃尔对此没有正面回应，理由是美国相关法律不允许行政部门对竞选活动发表评论。

懂得用钱在华盛顿为自己砸下地位，弗里德可不是无师自通。他的母亲芭芭拉曾创办一家政治行动委员会，2018年中期选举时向硅谷高管募款2000万美元支持民主党候选人。父亲乔·班克曼则曾参与美国金融监管法规的制定。

弗里德生于1992年，在旧金山湾区的一个犹太家庭长大，是家中次子。他父母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就执教于斯坦福大学法学院，颇受学生欢迎。母亲还三次获得过学校的卓越教学奖。

弗里德没有去斯坦福读书，也没有学法律。2010年，他被麻省理工学院录取，去学习物理和数学。但他真正的兴趣是金融。大三时，他进入简街资本实习，毕业后就留在那里当了交易员。这是一家以高频交易为特色的自营交易商，也是全球最大的做市商之一。

2017年，简街开始进军加密货币市场，是华尔街最早的试水者。弗里德也是在那时第一次接触加密货币。据他观察，当时的加密货币交易机制存在漏洞，“虽然它有大量散户，使用的却是非常低效的系统。最重要的是，当时还没有专业的机构来负责加密货币交易”。

2022年11月30日，弗里德以现场连线的方式接受《纽约时报》的采访。

不久后，弗里德离职，用“个人资金”创办了加密货币交易服务公司阿拉梅达，可提供报价服务、套利、量化交易等服务。2018年，大量的日韩用户突然涌入加密货币领域，弗里德比其他欧美投资者更早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人们抢购比特币的热潮，让日本的比特币价格整整高出美国10%，而韩国更是以30%溢价吸引了全球各地卖家争相交易。弗里德甚至考虑过雇佣“一飞机的乘客”去韩国买比特币。最终，他选择了日本，与合伙人在日本的乡下待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每天买卖比特币，赚取溢价利润。据他回忆，自己的最高纪录是一天之内进账2500万美元，“这是我见过的最疯狂的交易”。

靠着这些疯狂举动，弗里德迅速积累了财富。同时，他也在精心打造自己的“金融怪才”形象。他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几乎永远穿着T恤、短裤和运动鞋，喜欢在办公室的懒人沙发上睡觉，还曾经边打着电子游戏边和投资人进行网络会议。对自己一流工科名校的出身，他也似乎不屑一顾，自称“讨厌书呆子”，并说“我在大学里学到很多东西，却几乎毫无用处。每个人都知道这事儿，但他们一直在自欺欺人”。他知道，这些做派加上他精英家庭的背景，正是投资者喜欢的。

出身精英家庭的弗里德，经常以不修边幅的装扮示人，他喜欢在办公室里解决一切事情。

2019年，弗里德创办了加密货币交易平台FTX，阿拉梅达则交给卡罗琳·埃里森打理。

在FTX网站的显眼位置写着这样一句话，“我们强烈建议不要存款”。人们可以在FTX平台上买卖上百种加密货币及衍生金融产品，FTX从中赚取交易手续费。很快，随着各地加密货币市场价格逐渐同步，套利机会随之减少，弗里德把手伸向了潘多拉魔盒，将公司的整体发展路径转向“发币炒币”的庞氏骗局。

FTX发行了一种加密货币FTT，阿拉梅达持有大量FTT，并利用其资金将FTT炒高。目前已经认罪的阿拉梅达前CEO埃里森说，自己按照弗里德的指令，在公开市场上大量买入FTT，由此炒高其价格。这样一来，阿拉梅达所持有的FTT的价值就被高估了，以此為抵押可以向贷款机构借到更多的钱。FTX联合创始人加里·王也已认罪，他负责创建FTX交易所的源代码，经过他的手，阿拉梅达获得了挪用FTX客户资金的特权。埃里森又把这些被挪用的资金用来从事阿拉梅达的加密对冲基金交易。

为了吸引更多的投资者，FTX允许客户进行更高风险的投资交易，并让客户可以借到价值抵押品百倍的资金。弗里德深知，喜欢玩加密货币的客户大都是好赌、喜欢寻求刺激感的体育迷。于是，FTX开始频繁出现在体育圈，陆续买下美国职业篮球赛、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世界一级方程式等赛事冠名权和赞助席位。

FTX上线后，注册用户在短时间里超过百万，日均交易量超过百亿美元，一举成为行业佼佼者。媒体称弗里德为“下一个巴菲特”。跻身科技新贵的弗里德也越发膨胀。FTX的客户资金被转移到他私人拥有的阿拉梅达公司，他再从阿拉梅达“借钱”，把公司变成了自己的“提款机”。

据法庭文件等披露：弗里德从阿拉梅达借了13.38亿美元，FTX 的另外两名联合创始人各借了5.54亿美元和 2.247亿美元。弗里德花了1.21亿美元在巴哈马购买了至少19处房产，大部分作为员工住所，他自己则和几个高管一起住在价值3000万美元的顶层豪华公寓里。

FTX内部的账目也极为混乱，员工在企业聊天软件上提交付款审批请求，主管们甚至不过问资金用途，直接用一个聊天表情代表审批通过，记账也只用简单的报税软件。据《金融时报》统计，FTX在破产前花了54亿美元投资近500个项目，大部分项目是濒临破产的。讽刺的是，一位资深风险投资家在2022年参与过FTX的一轮融资后表示，FTX是唯一没有监管方面负面新闻的交易平台。

缺乏监管的FTX，被非法挪用了100亿美元。起诉书指控弗里德将数十亿美元客户资金挪用于个人用途和政治捐款，还将数十亿美元用来偿还阿拉梅达公司欠下的贷款，他也涉嫌欺骗阿拉梅达的贷款机构和FTX的股权投资者。

左上图：2022年12月13日，美国纽约南区联邦检察官达米安·威廉姆斯称，弗里德所涉案件是“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金融欺诈案之一”，现已对其提起公诉。左下图：在美国政府的要求下，巴哈马警方将弗里德抓捕，关在当地的一座看守所里。右图：2022年12月14日，弗里德在巴哈马警方的押送下，离开拿骚法院。

这个越吹越大的泡泡，最终还是被戳破了。一旦人们对FTT的价值产生怀疑，“雪崩”就会到来。

2022年11月2日，阿拉梅达的财务报表被曝光，FTT的价格虚高问题立刻引起市场动荡。FTT被诸多大型交易所抛售，引发挤兑，FTX随后崩盘。11月11日，弗里德在社交媒体上宣布FTX申请破产，自己辞去CEO职务，由破产清算专家约翰·雷接任。

胡天龙告诉记者，弗里德正面临非常严重的民事和刑事指控。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的指控主要集中在弗里德针对投资者的欺诈行为，如果成立，将对其处以巨额罚款，且终身禁入金融行业。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的指控集中其核心问题—混用资金，即混淆FTX和阿拉梅达的交易。上述指控都是民事指控。

外界更关注的是美司法部向纽约南区联邦法院提起的刑事指控，包括2项远程欺诈共谋罪、2项远程欺诈罪、1项洗钱共谋罪，每项可判20年监禁，还有大宗商品欺诈共谋罪、证券欺诈共谋罪、欺骗美国政府和违反竞选财务规定共谋罪，每项可判5年监禁。如果罪名全部落实，他面对的是最高115年监禁。

胡天龙说，虽然案件尚未审理，但一连串的刑事指控在理论上会带来很长的刑期，有可能让弗里德被终身监禁。至于检察官是否会提出认罪协议，外界尚未得知。一种情形是，面对影响如此复杂的案件，检察官可能不提任何认罪协议；另一种情形是，检察官提出认罪协议，弗里德是否接受要看协议内容。

弗里德被引渡回美国后不久，缴纳2.5亿美元保释金获释。媒体称，这是美国有史以来最大一笔审前保释金。目前，弗里德需要每天佩戴电子监控手环，活动范围仅限父母位于加州北部的家。

鉴于弗里德和FTX的影响力之广，他的垮台引起广泛议论。有人在网络上成立了名为“去他的弗里德”社群，简介上写着“是时候揭下所谓‘白人精英主义’的面皮了。弗里德及其团队的各种操作突破了行业底线，简直脸都不要了。我们正在征集关于弗里德的‘一万种死法’，欢迎各位踊跃参与”。短短几天内，该社群人数已突破千人。

FTX曾自称是“加密领域最安全的建筑之一”，如今则被美国舆论称为“以欺诈为基础的纸牌屋”。有批评者认为，美国监管当局对加密货币过于放纵，是这个领域问题不断的根源。投资银行摩根大通的首席执行官杰米·戴蒙直言不讳地表示，去中心化金融和区块链是真正的新技术，但加密货币什么也不是。他说，许多加密货币被用于勒索、洗钱、恐怖主义、逃税和性交易，“我们为什么要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1992年生，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加密货币交易平台FTX创始人、原首席执行官。2019年创立FTX，2022年11月宣布破产，12月被引渡回美国受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