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平
2023-05-30徐畅
徐畅
她不敢就这样睡着了。她睁开眼睛,跟前的水杯仍冒着热气。车厢里灯光昏暗,但跟漆黑的窗外相比,光线还是过于明亮了。她心神不宁,不知是灯光的原因,还是担心会坐过站。想到将要发生的事,她感到一丝恐惧。这恐怕才是她不敢睡去的缘故。她喝了一口水,感觉热流穿过喉咙,经过身体,落到肚子里。她远没有白天时那么紧张了,那些繁乱的思绪和阵阵袭来的痛苦,曾让她疲惫不堪。整整一个下午,她看着窗外想着心思。当人们谈到往兰州或西宁做什么事、见什么人时,她听了一会儿,并不愿加入谈话。有那么一次,她去卫生间小声哭了一会儿。等情绪平息了,她吸一口气,捧起清冽的水,紧紧捂在脸上。
现在他们都睡着了,大概不会记着她湿漉漉的脸庞。她枕着胳膊,看到车窗上落着一层浮影。看到那双眼睛,她吃了一惊。车窗里的人那么消瘦,头发披散着,神情严肃。随着灯光的调亮,那片浮影緩缓蜇入了黑暗。列车晃动几下,月台出现在不远处的白炽灯下。看到悬挂的站牌,她竟奇怪地有一种笃定之感。
她跟着人流往站台走,通过宽敞的甬道,出站口到处都是人。她好不容易挤出来,在广场上又丢掉了方向。拉客的司机一个接一个地走过来,她躲开这一群人,径直往城墙根走。那里站着一位卖烤红薯的小贩。走近后,她问C大学怎么走?那人抬胳膊指了指,城墙近处的拱门旁有一座公交站台。
找到那路公交后,她看了看手机,离四点的早班车还有半个多钟头。坐到长椅上,睡意压倒了她。她闻着城墙根里的土腥气,迷糊地睡了过去。梦里她又回到那座院子。早春的清晨飘散着泡桐花的香气,屋里传来脚踏风琴的琴声。跟着画面一转,她站在屋里,风琴前并没有人。正恍惚着,空气中有人喊:雁平、雁平。声音带着她来到小床旁边。她俯身下去抱出那个婴儿。可是在她怀里的,只有一件小衣服。
她在一阵寒噤中醒转。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感觉到结实的一块才放下心来。睁开眼睛,公交车正从城门下开出来。
到达C大学时天刚刚亮。雁平走到门卫室,说想找一位姓胡的老师。保安抬眼看了看她,递出来登记表和圆珠笔。她填写了名字和电话,在事由一栏停住了。她对接下来的事没有把握,于是笨拙地写上:探亲。
约莫八点钟,她走进了办公楼。按照短信上的提示,来到三楼靠里的房间。敲门后,里面有个人推开椅子站起来。你就是那位家长吧?那位老师问。办公室里其他人也看向她。你先等一等。他说。他大概就是胡老师了。她退出来,守在门边。她想听听里面的交谈,但是打印机的轱辘声响个不停。
胡老师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份材料。走进对面的会议室,胡老师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如实回答:这学期以来,她跟夏质每个月通一次电话。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两周前,谈的是生活上的事。胡老师又问,出现过负面情绪吗?她想了想说,没有,应该没有。
胡老师点了点头,打开那份材料。她在小学里教书,知道在最上面的是成绩单。胡老师翻了几页说,你知道的吧,周一学院里开大会,他缺勤了。过后陆续有老师反映他旷课。后来调查发现,他三天没在学校了。她不知道。她想到更为严重的事。昨天胡老师在电话里说,有学生反映,他平常郁郁寡欢的,跟老师和同学的关系都很冷淡。
你是说他不在学校,是因为有心理上的问题?雁平问。
有这种可能。胡老师说,现在学校就怕这个,一出事就往这上面揣测。
真有这个可能吗?雁平说。
我查过心理咨询中心的档案,上面有他咨询的记录。胡老师说。
雁平双手握在了一起。
我们学院决定报警。胡老师看着她说。
啊,你们还没有报警吗?她看着他说,语气更像是质问。胡老师小声说,这关系到学院……他又改了口说,这样吧,你在这里待两天,我这边有消息,就打电话给你。
临走时,雁平问,我能去他宿舍看一看吗?她知道那是在四楼,但不知是哪一栋。胡老师翻了翻材料,用指甲在考勤表的最底下划了一道斜线。
走到宿舍楼D楼时,学生们都去上课了。她向宿管阿姨说明来意,要了一把钥匙。爬上楼,她揪起了心。两天以来,她就在等待这个时刻。打开门后,四人间乱糟糟的,只有靠阳台的床铺比较整洁。床铺上有一层毛毯,桌上摆着一件她熟悉的衬衫。她认定那是她儿子生活过的地方。有种情绪向她涌来,她忍耐着双手扶住了椅子。
他不住这里的。身后有人说。她回过头去,靠门的床铺上坐起一个人。她看了看毛毯。那个人说,那毛毯是我的,防止学校来检查。她摸索身上的考勤表,那个学生又说,他不住这里的,他住在外面。
外面?她不知道有这回事。
他是一个怪人。那个人郑重地说。
他住在哪里呢?她问。
他挠了挠胳膊说,我带你去吧,反正今天逃课。他穿着短裤下了床,飞快地套上长裤和衬衫。
走到外面,天气开始热起来。她以为北方冷,临行前多穿了一件衣服。现在那件绛紫色毛衣正让她感到燥热。那个学生领着她,穿过两个路口,来到一处集市上。集市两边挤满了卖粮油、锅碗和各种瓜果的小贩。她想到住在雪田时,小夏时常跟着她去镇上赶这样的集。有一回站在小摊前,生意人掰了一块米糕给他。到了木桃酥摊前,小贩也递给他一块。小夏吃着零嘴说,要是每个镇上都这样,岂不是走到哪儿都不会挨饿?她笑着不说话。又到了一个摊口,小夏去抓红枣,卖东西的人操起了苍蝇拍。小夏仰头看着她说,这城里人真是怪。一会儿让吃,一会儿不让吃。
想到这些,她没那么热了。她看了眼那位同学,一路上他有两次想说话,又不好意思开口。你是刘欢还是王岗呢?她说,小夏跟我说,宿舍有两个高个子。他挠了挠头说,我是刘岗。
穿过集市,不远处就是城中村。刘岗说,唉,都几天了,我电话和QQ上都联系不到他。
他经常跟你们在一起吗?她问。
不,他经常一个人。但偶尔也会来宿舍玩,有一回我们玩斗地主,他说想休学半年。
他要休学的话,学校应该知道的。她说。
当时他就是随口一说。刘岗说。
走到城中村的旧楼前,刘岗挠着头说,还有件事应该跟你说的。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雁平停下脚步。刘岗说,有一回,他在操场环道上一个人待到半夜。我劝他去心理咨询室看看。他以为我在开玩笑,反驳道,你才有精神病呢!
为什么会这样?她心想,在家里他不是这样的。
我怀疑,他肯定得了抑郁症。刘岗说。听到这个陌生的词,雁平想到胡老师的提问。
我看到新闻上说,有个学生因为失恋,在宾馆里,堵上门窗,烧着了一盆煤炭……刘岗没有说下去。
你知道他的QQ吧?刘岗拿出手机指给她看。雁平看到最近的QQ状态写着:承担不幸是困难的,但要负担幸福更是难上加难。她看了看刘岗,刘岗摇了摇头。她想,那可能是哪本书里的话。这句话也过于悲观了。想到刘岗说的新闻,她感到心悸。她不愿往那个地方去想,仿佛想了一次,就离那件可怕的事近了一步。
到了巷口,路两边开着几家小餐馆和杂货铺。刘岗指着第二栋楼说,那里就是了。
真的谢谢你。她说。
他们相互留了电话。离开时,刘岗说,你别担心,说不定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她耳边回响着那句话,走进猩红色的铁门。她知道那个男孩是想安慰她。但是那句话真的是她所希望的。在火车上,她揣测过各种可能。她希望这只是虚惊一场。她跑了几千里地,就当作一次长途旅行。她希望小夏继续读书,读完大学再到南方工作。这样用不了多久,这个家庭又可以重新相聚在一起。她想到的还有很多。走在阴冷的过道中,她警醒自己这些念头都是幻想。幻想是危险的。她面临的只有一个事实:他们分开十多年了,她的儿子下落不明。
过道尽头是一个房间。说是房间也不一定准确,更像是木墙分出来的隔断。通过格子窗能看到有个女人在打毛衣。她敲了敲门,里面“嗯”了一声。进门后,女人双手不离棒针,眼睛盯着一档美食节目。雁平说,我想找房东。那个女人说,我就是。雁平问道,有一位姓夏的学生住在这里吗?房东放下棒针说,我知道他的,他住在六楼。最近有段时间没看见他了。
我是他妈妈。雁平小声说,学校里说他出了点事。房东欠着身子,露出警觉的神色。她说,我们这里上下六层,什么人都有。谁出了事,我们不担责任的。我知道的,我也租过房子。雁平说。她瞥了眼电视又说,我想上去看看。房东放松下来,打开手边的饼干盒。饼干盒里装着十多串钥匙。
房东带着她上了楼。走廊上到处晾着湿衣服。到了六楼,小夏的房间在过道尽头。
跟外面的逼仄相比,屋里还算开阔。打开窗户能看到城市远处的高塔。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木床、一架布制衣柜和一张书桌。书桌旁立着那个棕色行李箱。箱口挂着椭圆形的密码锁。那是他考上大学那一年,她在百货店为他挑选的。意识到门外还站着人,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对房东说,我能住在这里吗?我付给你一个月房租。
一个月四百,你付给我八百吧。房东说。雁平以为她要坐地起价。房东慢悠悠地说,他上个月房租還没付呢。雁平点了点头,小心掩上门。她在门后拉开裤腰,解开里面的线头。那个布袋是昨天缝上去的,里面装了三千元。
房东接过房租时,雁平扶着门框说,我想再问一问。房东皱了一下眉说,我知道的也不多。有时电视坏了,我会找他来调一下天线。
他交往过什么人吗?雁平赶忙问。
这个我说不上来。他没有带过朋友来,也可能是我没有看到。房东说,他给人的印象是,不爱说话,也不跟别人来往。平时他就待在屋子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有回来很晚的情况吗?比如到后半夜。雁平问。
大门是十一点上锁。房东说,他一般都会按时回来。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房东走后,她反锁了门。她解下背包,走到窗边。心思在脑海里飘忽,有时是一个形象,有时是一句声音。她什么也抓不到。她默念着夏质的名字,心思回到了眼前。她躺在床上,把头埋到枕头上。闻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她贪婪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气味进入了她的身体。她想到寒假结束时,和丈夫送他到火车站,一路上,他认真地讲柏拉图的《理想国》,又谈富兰克林的人生哲学。过了一会儿,车里飞进一只虫子,他又专心致志玩那只虫子去了。那时她想,他完全还是个孩子。
不过四个月光景,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到这几个月里,她经常跟儿子通话。学习和生活上都在关心他。儿子出于好意,也会去关心她。但她总觉得儿子跟她仍保持着距离。有几次她给儿子寄去生活费,儿子在电话那头说了句,谢谢。她心里凉了一下,她从没有跟父母这样客气过。这是小夏心理不健康的原因吗?她想到刘岗的话。现在她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她想到小夏住在舅舅家的十年里,每次通电话时说话遮遮掩掩。读了大学后,也闭口不谈过去的事。难道他一直隐藏着自己的另一面?小夏的形象在她心中模糊了。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是啊,哪有学生会不在乎学业,半夜还在操场上游荡?哪有孩子会不跟家里说一声,就擅自住到校外去?她不知道小夏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责备着小夏,心里难过起来。儿子变成现在这样,不正是她一手造成的吗?当初她以为到了南方会有更好的生活,但是十多年过去了,她依然一无所有。现在儿子出了这样的事情,那些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长久的自责和内疚中,她打开手机,找到一段儿子的视频。那是冬天里的公园,她跟在儿子身后,拍他的背影。他沿着小道走过水杉林和芦苇丛,一直走到河岸边。画面停止时,他也没有转过头来。她眼睛湿润了。视频越是真切,儿子离她越是遥远。
感到心底的难过,雁平的偏头痛发作了。她用手指按摩着头部和颈部。隐隐的阵痛过后,真正的疲倦袭击了她。她蜷着身体,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在一阵强烈的饥饿感中醒来。天色傍晚,屋里昏暗。她走到楼下,在一家面馆要了一份鸡蛋面。热面端上来时,她望着门口的石子路发呆。有多少个晚上,小夏走在这条路上。她在迷瞪中吃完了面。
回到屋子里,她身上暖和了。她坐在书桌前,拿出包里的随身物品。寻找放充电线的地方时,她拉开了抽屉。抽屉里乱糟糟的,有一把旧口琴、文具和一个棕色的软皮本。她放进充电线后,拿起了那个本子。看到扉页,她知道那是一本日记。她浏览了一遍,发现日期停在五月二十日。她心算了日子,那是两周前。上面短短写着一句话:只要下定决心,没有什么事情是困难的。她不知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她打开台灯,从日记的开头读起来。刚开始的十多天,日记里充满了抱怨的话。谈到学校、考试和教育,都是一些愤懑的荒唐话。到了三月,他搬出校园,过起了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他从富兰克林的自传里学到了规划时间的方法。他作息规律,留给自己大量阅读和思考的时间。她不清楚日记中提到的巴门尼德、奥古斯丁和斯宾诺莎的思想,也不知晓唯理论和先验论的含义。她只认识康德、叔本华这两个人。因为小学学校走廊上,贴着这两个人的名人名言。看着那些复杂的名词和一旁的小字注解,她放下了心里的疑虑。与她怀疑儿子有心理问题相反,从日记中的记录来看,小夏似乎有着成为思考者的愿望。这一点让她大为吃惊。原来小夏之前的种种苦闷,只是精神找不到出路的表现。她为儿子的改变感到高兴。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勇气。
日记到了月底出现了风波。那个叫尼采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在日记中写道:尼采否定了超感世界,把理念世界带回了人间。他的思想是一道龙卷风,经过的地方连草根都会拔起。站在这样的风暴跟前,除了成为风暴的一分子,没有别的去处。那半个月里,世界在他眼中发生了变化。帮助他者的善良人成了自私的卑鄙者,传播知识的学者成了最庸俗的人。他像一个高烧患者,把自己烧糊涂了。在离经叛道的思考间隙,小夏多次提到,要追随书中的智者去呼吸高原清新的空气。
接下去的几天,小夏开始关注青藏高原的气候、往返的车票以及所需的花费。他列举了所需物品的清单:睡袋、帐篷和防潮垫,以及压缩饼干。看到这里,雁平停下了目光。她发觉事情出现了转机。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捧着软皮本在屋里踱步。小夏一直住在校外,很少接触学校里的人。如果他去了高原,别人不一定会知道。但是需要的钱他怎么解决?她每月给小夏的生活费不到一千块。除去每月房租和伙食,不会剩下多少。她快速翻动日记,果然看到几则找兼职的记录。他在四月十日出去做了一天发传单的小时工。在十五日又去商场面试过一次。到了十八日这天,小夏写着:回到住处快十点半,搅了一天糖浆和冰激凌粉,胳膊都酸了。此外,剩余的几公斤冰激凌可怎么办?看到冰激凌和糖浆,雁平想到小夏工作的地方可能是一处饮品店。市里那么多果汁店、奶茶店,怎么可能知道是哪一家呢?
她一直往后翻,想找到有关兼职的记录。到了五一假期,夏质写着:今天老板来探店,我把手头的工作交代了一下。他递给我一盒水果,说这是节日的福利。写日记时,我正吃着他送的香蕉呢。这个麦香店的老板真不错呢。
雁平念出了声:麦香。她打开手机搜索,叫麦香的奶茶店是一所连锁店,在市里有五家。她想把这个消息告知胡老师,但她又不能确定。她打定主意,去各个门店打听后再跟胡老师商量。
第二天,雁平乘公交车来到雁塔区。她根据地图上的位置,寻访了两家分店。一家分店在沃尔玛旁边,已经倒闭了。还有一家声称,从没招过学生。她走了许久,才找到位于十字路口的第三家店。店门口摆了一些花盆和几张塑料桌。看到店里的冰激凌机,雁平踏实了一些。店里有个戴鸭舌帽的人正在打扫卫生。他提着一桶脏水,走出来,倒进路边的下水道。看到他走回来时,雁平走过去问,你知道一个叫夏质的人吗?
那人摸了摸帽檐说,他在这里做过,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他每天都来吗?雁平问。那人抬起头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家里人。雁平说,学校里说他出了点事情。那个人露出想要询问的神情,但雁平没有说下去。她问道,你记得他哪天走的吗?那人双手叉腰说,我想不起来了。得去查查。他走进店里,拿出一个账本。他边翻着页码边说,他一周来三天,有时也可以半天半天地来。只要一周满三十小时。
你们是按小时计费的?雁平问。她想到平时兼做的家教。
也不是,按半天算的。他说完,把账本摆到柜台上。她看到末尾處潦草的签名,那是她儿子的。日期是五月十日。
他说过来兼职,是为了什么吗?雁平多问了一句。
那人摇摇头说,这就不清楚了。他来干活,我给他钱,就是这样。
雁平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
坐在颠簸的公交车上,雁平陷入了沉思。看来他挣到了一笔钱。她想到账本上写的工资是一千二。这笔钱再加上之前挣的和省下来的生活费,足够他去一趟西藏了。他可以不告诉父母搬到校外,那也可以隐瞒旅行的计划。那里山区的信号应该不好吧?否则电话怎么会打不通呢?她掏出手机,搜索到很多风景和一些庙宇。她心想去藏区虽然有一些风险,但是那里总归是有人烟的地方。她相信小夏有独自应变的能力。说不定,他把钱花完了,自己就会回来。她心里压着的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雁平把她的发现告诉了胡老师。胡老师在电话那头有些激动。他说,那就好,那就好。事情看来没有那么严重。他停顿了一下说,但这事也不能马虎。我再跟他们辅导员核实一下。等他那边确定了,我们才能了结。知道了小夏的去处,雁平的神经松缓了下来。
真是麻烦你了。雁平说。胡老师说,昨天下午警察来了一趟,已经备案了。你最好去警察局跑一趟,以防万一嘛。她默念了两遍,以防万一,以防万一,然后对胡老师说,还是去一趟为好。你就说找何警官。胡老师说。
挂了电话,雁平心慌了。想到要去的地方,她用手在裤腿上抓了一把。她在最近的站台下了车,搭上另一辆公交车。约莫一个小时的光景,她下了车,匆匆往路南走去。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心里发慌,她手心里出了冷汗。穿过一段绿化带,警察局就在不远处。她脚下没有了气力。她又有了走进办事单位时的那种紧张。过去不得已走进那里,她都感到一股力量在向她倾斜。
已经是傍晚了,警察局大厅里仍开着门。走上台阶后,她看到其他窗口都关闭了,最里面的一个还开着。有一对夫妻正在跟警察说着什么。她在旁边的长椅上等候着。头顶的灯光把地面照得发白。她眯着眼,觉得光线太过刺眼。焦急的等待中,自卑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她掐着腿上的肉,转移了一会儿注意力。可没过多久,她又回过神来。她在这股情绪里进进出出。不适感让她无比烦闷。
那两个人终于站了起来,此刻她却害怕了。她不敢站起来,也不敢走过去。听到警察喊了一声,下一位。她紧张地小跑过去,刚才想好的话全忘了。她坐下后立刻说,我叫张雁平,身份证号是……
里面的人看了她一眼,她搓揉着手背镇定下来。她吸了一口气说,是胡老师让我来的,我找何警官。那个人拨了电话,用当地方言说了一句什么。
过了一会儿,那个叫何警官的人走了出来。他板着脸,小眼睛,架着一副眼镜,手里握着棕色保温杯。她有一股脑的话想说,谁知何警官递给她一张表格。他说,你就是那个失踪学生的家长?
她点了点头,从旁边抓来一支笔。表格上烦琐的选项,让她生起一股闷气。她想尽快填写完。
你冷吗?何警官看着她问。她抬起头,看到他在笑。这不经意的笑是什么意思呢?他在笑她写偏行的字吗?
我不冷的。雁平说。她看到食指由于用力过大,指甲失去了血色。
填好了表。何警官拿过去看了看说,那就先这样。
就这些?她说。她有些茫然。
对,只是需要你的信息。何警官说。
还有。雁平匆忙补充了一句。她声音响亮,两个警察惊讶地看着她。她搓着手说,还有,我怀疑我儿子是去了高原。
你确定吗?之前的那位警察问。
我……我不知道。我是这样认为的。雁平说。
他是什么时候去的?何警官问。
我想应该是五月中旬。雁平说。何警官在表格底下写了几行字。
还有别的吗?何警官问。
没,没有了。雁平说。
那好,我们会去调查,有消息了就通知你。何警官说。
雁平站起身,又看了一遍表格,才离开椅子。她脑海里回响着何警官的话,那是应付她的话吗?雁平带着这样的疑问走出了大厅。离开警察局,她才松了一口气。她庆幸自己没有穿裙子,否则别人肯定能看到她发抖的双腿。
她经常会感到莫名的害怕。在学校里,她小心翼翼地处理人际关系,尽量表现出一名教师的善意和大方。只有在跟领导打交道的时候,她才表现出明显的畏首畏尾。看到他们,她总是低着头绕到小路上。她感到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拿捏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生活中也是如此。她去办理证件、去银行汇款时,都有种无所适从之感。她自始至终觉得,在他人面前,自己时刻都不是安全的。她曾把这种幽微的情感告诉丈夫,没想到丈夫没有安慰她,反而说,你怎么怕这怕那的。丈夫的话虽然难听,但是却说到了她软肋上。现在想想,当初她离开雪田来到南方,不正是因为自身的胆怯吗?那时,她嫁到雪田时,过着挺好的日子。丈夫在乡镇小学教书,她在家里养家禽过日子。她养了几只四季鹅、两头母猪,还有一百多只雏鸭。到了春天,雏鸭们长出了丰硕的羽毛。母猪也顺利产下了十多个猪崽。
眼看着生活一天一天好起来。可有一天,村委会的人来敲门,递给她两张纸票。这把她难住了。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丈夫问,候选人是谁?雁平说,一个是于家的老爹,一个是黄婶子。丈夫说,那就选于家的人吧,于家的人背地里不说人坏话。雁平说,后来黄婶子的儿子来过一趟。他说得含糊,大概意思说投给黄家,他们会请我们去吃一顿饭。往后有事情只要我们开口,他们都会帮忙。丈夫鼻孔里出了口气,不再说话了。要么我一人给一张?反正两个人我都没打过交道。雁平说。丈夫瞥了她一眼说,凡事不要做和事佬,和事佬才最贪婪。
雁平不知丈夫何以说出这样的话,但是选举那天,这句话一直在她脑海中回响。轮到她家时,她拉着小夏的手,往红木箱里投了两张选票。投票结束后,计票员读着名字,念着票数。念到一半,黄婶子的票数已经是于爹的两倍。选举结束后,雁平回到家跟往常一样,赶着鸭子去了水塘。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散养的四季鹅只回来三只。雁平到院外去找,在一处水塘边找到了丢失的那只。白鹅扑腾着红掌,脑袋在芦苇丛里撞来撞去。她卷起裤腿走过去,看到鹅头两边有凝固的血污。原来鹅的两只眼睛瞎掉了。
起初她以为白鵝感染了什么疾病,专程去镇上配了药水。又过了三天,她才意识到问题所在。那天出门放鸭子,平时常去的河滩上撒着一些米,十多只鸭子踱着步子去啄,回来后,那些吃了米的鸭子眼睛发浊、脚蹼发黑,到了晚上一只接一只地死掉了。雁平很惊慌,提着一只死鸭子去兽医站。兽医初步诊断为中毒。破开嗉囊后,他断定那些米浸过鼠药。
没过多久,村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这是黄家人的勾当?就因为两张选票?他们已经得到了,还要割除心头之恨吗?她心里想得很清楚,黄家人是想给她点教训。雁平从心底里感到害怕。如果他们伤害她的孩子可怎么办?
第二天她从镇上买回两条里脊肉,敲开了黄婶家的门。黄婶刚起床,将她让进门后,又回屋换衣服。雁平坐在院里的板凳上,看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她站起来走到窗前说,黄婶子,我小辈不懂事,你不要计较。说完她静心凝听着,一时间门内响起爽朗的笑声。黄婶走出来,仍穿着原来的衬衣。说的哪里话?这说的哪里话?黄婶连连说。雁平拿出身后的里脊肉,放到黄婶手里。黄婶接过肉,拉住雁平的手说,妹妹你客气了,这么着,晌午就在这儿吃。我待会儿去镇上买点冷菜。雁平缩回手说,不了不了,家里还有孩子。看到黄婶收下了猪肉,雁平摆着手,悻悻往门外走。
这场风波之后,家禽没有再出现过意外。但奇怪的是,雁平走在村子里,总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有几次,她经过石桥看到人们在议论什么,等走近以后,他们又都不说话了。
过了几天,一个姓胡的人拿着卷尺来敲她家的门。他说,她的猪圈盖在了他家的宅基地上。雁平说,隔壁两间土房很多年没人住了,现在怎么有人来管?那人说,那是他叔的房子,他叔无后,死后这块宅基地是归他的。雁平执拗不过,只得跟着他去量地皮。按照那人手里的地契,猪圈的位置果真建在了宅基地上。那人说着,就伸腿去踢猪圈上的砖头。他带来的几个同姓的人也来帮忙。不多时,一面墙眼看要倒了。
雁平跑进屋慌慌张张地拿了把菜刀握在手里,那几个胡姓的人也不怯懦,拿出地契对峙。雁平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地上的皮尺说,你们看清楚了,我们量的是正南正北,可地契写着房子明明是朝西南盖的。你们不是泼皮是什么?那些人理亏,草草收起皮尺,蒙头离开了。
到了晚上,雁平照顾猪崽睡在猪圈里。夜里听到窸窣聲,她担心母猪翻身压到猪崽,爬起来拉开电灯。刚有亮光,外面嘭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她拿着手电跑到圈外,看到有个身影往路上跑。她跟在后面大喊了一声,那人跑得更快。追到村外的大场上,那人撞到石碾上摔了一跤。爬起来后,跑进水渠边的树林。雁平不去追了。她走到石碾处,看到那人掉落的棕色瓶。她用脚拨了拨碎片,不用看商标,她也知道,那是一瓶农药。雁平吓得坐到了地上。她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姓黄的人家欺负了他们,别的人就觉得可以随便欺负他们吗?要是真有人闯进了她的家可怎么办?她朝着村口望去,道路通往村子深处,仿佛那里深不见底。
她想了会儿心思,看到大场上有许多稻草堆,那是秋收以后堆在那里的。如果趁着暮色去放一把大火,会怎么样?一户挨着一户,烧过去。烧得满天红光,这算是报仇了吗?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心悸。回到家里,她趴在床头小声哭了起来。
第二天,她心里空落落的。她把家禽都关进窝棚,带着小夏去了娘家。陪着母亲做饭,又摘了豆角,她心里踏实下来。吃了早晚饭,雁平骑着自行车便回来了。
夏天的傍晚来得晚,骑到雪田时,天色还有亮光。快到家门口,她看到鸭舍的门开着。她放下小夏,扔下自行车跑了过去。木棚里满地的断尸和血迹,羽毛、内脏随处可见。再往深处去,一群土狗正在鸭群里疯狂地撕咬着。雁平抓起一把木铲,大喊了一声。土狗们龇牙冲她嗷叫着,雁平扑打进去,胡乱拍了一通。十多条狗撞着棚壁蹿了出来。那些狗不会是别处的,都是村子里的。是狗自己钻进去的,还是有人开了门?
雁平清点着数目,被咬死的有三四十只。她只得往好处想:剩下的还是多的。第二天她去换水时,成片的鸭子打不起精神,脖子下坠着。到了中午,一些鸭子蹲在地上,不停吐涎水。雁平不知道,病菌已经在滋生,瘟疫袭击了这里。等她从镇上买回药水,已经来不及了。她灌药的速度,远没有病死的快。大片的鸭子倒下了,它们眼珠紫黄,脚蹼缩成一团。雁平背着簸箕,一趟一趟,将成山的尸身埋到屋后杨树林。
真正的灾难还在后头。有一天下午,雁平去猪圈喂食,发现一摊黄绿色的粪便。她拉开电灯去查看,一头母猪的脖颈上出现大块的紫斑,另一头嘴里含着白沫。雁平捣碎了药片,用针管喂进它们嘴里也无济于事。第二天兽医赶过来时,一头母猪的后腿在不断抽搐,另一头身体硬邦邦的只有嘴巴在喘气。猪崽们哼哼着吮咬着发紫的奶头,两只母猪连动弹的气力都没有了。
雁平在屋后挖了两个半人深的坑。等两头猪的身体凉了,她拖着其中一头的前爪往屋后去。拖走第一头,她身上还有力气。到了第二头,她的胳膊没有劲儿了,只得去借腰上的力。她半蹲着,往身后挪。经过耳房的后屋檐,猪越来越沉,任她怎么努力,也丝毫不动弹。她想不出办法,原地坐着,把头埋在胳膊里。
养家禽的事业破灭后,巨大的失落感让她产生了逃避现实的幻想。她从电视上看到,沿海的几座城市都在开放,工厂和学校正在招人。她没有跟丈夫商量,默默卖掉了剩余的几只鹅。丈夫从学校回来时,看到雁平躺在床上。雁平没精打采地说,要不我们就离开这儿吧。惹不起,我们还躲不起吗?
过了两天,雁平骑着自行车带小夏去弟弟家。雁平说,你先住在舅舅家,过一阵子我就来接你。小夏还以为走亲戚,在后座上哼起了歌。到了舅舅家,小夏高兴地到房里找表妹小满玩去了。她先前跟弟弟打过电话,现在也不必多说。她弟弟说,他来了正好,两个小家伙都有个伴儿。看到小夏喜欢这里,雁平就安心了。吃了午饭,她便回到了雪田。
为了赶第二天早上的大巴,他们早早睡下了。雁平闭上眼睛,雁平想着明早的安排。快要睡着时,她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声音很小。起初她以为是风吹响了哪里。但是听了一会儿,她确切地听到了拍门声。她套上衣服,拉开了院子里的灯。打开院门后,她看到小夏站在外面。他身上汗津津的,头发上冒着热气。她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孩子,你怎么回来了?雁平蹭着他的头问。
我走回来的,我走回来的。小夏揉着眼睛哭着说。雁平去看他的腿,他的脚上和腿上沾了很多泥。凉鞋的鞋带断掉了一根。
你怎么走回来的?雁平问。
小夏站直了身体说,去的时候,我看到不远处有一条高速路。回来时,我就沿着那条高速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镇上那个出口,我就摸到家了。小夏抬起头说,小妹妹说,你们把我扔在他们家里了,是这样吗?是不是这样?他使劲捶打雁平的肩膀。
听到这样的问话,雁平紧紧抱着小夏,喉咙里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口。一辆摩托车从路口开进来,弟弟从车上跳下来。他去拉小夏的手说,跟我回去。小夏用力缩回手,站着不动。舅舅大声说,你妈妈把你送到别人家,那你就住在别人家了。她把你送到我家,那你还是住在自己家里。你知道吗?
小夏点点头,跟着舅舅上了摩托车。弟弟朝雁平点了点头,踩着油门离开了。小夏伏在他身后,没有回头。雁平坐在门槛上,望着摩托车的灯光在黑暗中消失了。
回到小夏的住处,雁平给丈夫打了电话。她说事情没有想象中的严重。她打算在这里先住着。丈夫同意了她的做法,并宽慰了她说,他一个人独立惯了,爱自作主张。唉,这也怪我们。雁平知道丈夫想说什么。他们对孩子有亏欠。但是亏欠归亏欠,总不能任由他的性子。雁平心想,她做过的事,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她把小夏放到弟弟家,不就是为了有个亲人照顾,不至于跟着他们流离失所吗?
雁平有些恼火。她对丈夫说,再怎么样,我也是他妈妈吧?丈夫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雁平心底冒出火来。每次谈到这件事,她丈夫总说,过去了过去了。她握紧电话说,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有些事就是过不去。她看着窗户上的一团黑暗,眼眶酸疼。
这天夜里,雁平梦见自己在昏暗的水底漂浮,周围的水压着她使不上力气。她想喊出声音来,可一开口,水灌满了她的嘴巴。她仰着脖子,看到头顶透着微光。她扭动着身体,朝着亮光游去。快到水面时,她头顶碰到坚实的冰层。冰层上有无数的人在玩耍。他们在滑冰、在说笑。看着他们的脚底板,她喘不上气来。她用头用背脊撞击着冰面,但无济于事。冰上的人沉浸在欢乐当中。在压抑的胸闷中,她意识到得救的唯一办法,只有立刻醒来。
她猛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天光大亮,窗外吹进一小股热风。她看到枕边的手机闪了一下指示灯。手机的两个未接电话,都是胡老师打来的。此外还是一则短信:请来一趟办公室。胡。
简单洗了一把脸,她就往学校赶去。她责备自己大意了,竟睡过了头。走到学校门口,她看到十多个学生在跟保安争吵。他们要出门,但保安不让。她顾不得这些,对着门卫室里喊了一声:我昨天登记过,找胡老师。卷闸门露出一个缝,她侧身挤了进去。
来到办公室,胡老师的座位旁站着一个人。胡老师介绍说,这是他们的辅导员,姓刘。刘辅导员朝她欠了欠身子说,我对这位同学有印象。他戴个黑框眼镜,说话爱低着头是吗?雁平来不及想就说,是是。刘辅导员说,他跟我请过假。请了三天病假。雁平没有听明白。辅导员补充说,就在五月,请的三天假连着周末。辅导员打开桌上的工作簿,从折页处拿出一张医院证明。上面写有治疗咳嗽的用药证明。
现在学生都这么干,撒谎开张假条,然后去干别的了。辅导员说。
也就是说,他确实是去了藏区。胡老师说。
是的,一定是去了。雁平看着胡老师说。
他确实去过。刘辅导员拧掉下巴上的胡须,继续说,可是过了一周他就回来了。
雁平心里塌了下去。她问,那是什么时候?
做了几年学生工作,有人请长假,我都会留意的。辅导员说,我记得五月中旬的学院大会上,我看见过他。
你记得清楚吗?胡老师问。
清楚,就在主席台旁边。辅导员说,他跟我打了个招呼。
雁平的脑子全乱了。她扶着旁边的桌子,假装镇定。胡老师安慰她说,总归还有办法,再想想他有没有其他熟人。
走出办公室,昨天刚平复的心思,又涌到了她胸口。他不去藏区,到底去了哪里?她任凭双腿带着她,走下楼,来到大门口。聚在那里的学生已经散了。卷闸门打开时,胡老师的那句话回到她耳边:他有没有其他熟人?这句话一下点醒了她。小夏长这么大,跟他熟悉的除了她和丈夫,只有弟弟一家了。他在舅舅家住了快十年,有心事会不会跟舅舅说呢?她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心理,给弟弟打去了电话。
接电话的弟弟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刚睡醒。
弟弟说,大姐你好久没有给我打电话了。上次还是小夏打的电话呢。听到弟弟这样说,雁平连忙问道,他什么时候打的?弟弟干咳了一声说,上周吧。给我讲了一些西北的风土人情。吃的喝的。还有呢?雁平问。弟弟说,除此以外没讲什么。哦,他还讲了经常参加聚会的事。
聚会?雁平感到疑惑。她问弟弟,那是什么聚会?
我头疼,记不清楚了。弟弟说,好像是乌什么地的,乌鸦的乌。他说在里面当了志愿者,认识了几个朋友。
那是一个组织吗?雁平问。
那我就不晓得了。他也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讲。弟弟说。
弟弟说的话,让她警觉起来。挂掉电话,她给刘岗发去了短信:我有事想找你。刘岗没有回复。过了十多分钟,刘岗打来了电话。他说,学校封校了,现在不准学生出去。
为什么呢?雁平想到聚集的那群学生。
我们也不知道原因,通知上没有任何说明。刘岗说,你要问什么,在电话里说吧。雁平说,我想知道夏质当过志愿者吗?刘岗说,是学校里的吗?雁平说,不是。刘岗说,我也说不准。我只知道他给人干过活儿。说是做文章的编撰工作,可以是搜集来的,也可以自己写。我听他说过一次。
那是报纸或杂志吗?雁平问。
不是的,听说是一个论坛。刘岗说。她问刘岗是不是乌什么的论坛,刘岗答不上来。一个念头划过雁平的脑海:夏质成为论坛的成员,人生就发生了变化?站在路边想了一会儿,她走进路旁不远处的网吧。网吧里没什么人,她办好卡后坐到座位上。
从哪里开始呢?她打开网页,手指停在键盘上。搜索了几次,她找到了弟弟口中的那个论坛。
打开链接,她看到上面的文章关注的是社会时政和民生百态。刘岗说的论坛,在网页的底部。她打开帖子,仍是一些政论文章。好在论坛右上角,有个搜索框。她输入“夏质”两个字,跳出几篇帖子。多数是夏质编辑的,原创的帖子只有一篇。她打开那篇短文,看不出是小说还是寓言。夏质在帖子里写着:
高原上有着大大小小的山脉。旅行者来到这里时,产生了一种卑微的心理。白天还好一些,那些大山在日光底下看得分明。到了晚上,它们消失在夜幕中,只有山风带来它们的呼啸声。旅行者躲在帐篷里,感觉四周站满了巨人。
他就在这种胆怯中日复一日地行走着。他总是能找到一条小路,绕开跟前的山脉。他有足够的粮食和时间。他不担心绕远路。他看着天空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他掰着指头,算着日子。掰到第八根手指,他眼前立着一座山脉。他准备像往日那样绕过去,但是他发现两边也是山。他走进了山谷。他这样想。
前面沒有路了,往回走他又不甘心。他犹豫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山风带来的气息让他精神一振。他预感到要去的地方就在山谷的另一边。
第二天他卷起铺盖,开始攀登那座山。起初高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他顺利地爬上了一处石阶。到了下午,海拔升高,空中飘起了雪。他抱着石头,身体越来越重。他盘点着身上的物事,扔掉一些没用的。他爬得越高,扔掉的东西越多。又爬了一截,他发觉脚没有以前灵活了。他想着还要扔些什么,可他身上只剩一些干粮。他觉得不对劲,于是脱掉右脚的鞋。他发现两根脚指头变成了石头。
这一点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惊呼着,以为要死在这里了。他索性卸下背包,连带着干粮一起扔掉了。没有了负担,他爬上一个石阶,又一个石阶。终于赶在日落前,抵达了山顶。他匍匐到一块石头上面,往南部眺望:在那里的,是无尽绵延的群山。在群山尽头,一场暴风雪正在酝酿着。旅行者掐着腿上的肉哭起来。他呜咽着诅咒起这座高耸的山脉。
哭了一阵子,山风中有一个声音说,你避开我又能去到哪里呢?
他惊奇地看了看四周,平静下来说,恰恰相反,我没有避开你,反倒死在了这里。
那个声音说,我没有让别人到我这里来,对你也一样。
旅行者提上一口气说,这不是废话吗?
那个声音说,你要知道,我跟你比起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旅行者抬起头说,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那个声音叹息了一声说,你看我的身体是一些沙石,我的皮肤是一层草木。如果有一天,上天拿走我成吨的石头,把草木也连根拔掉,这个时候,你说,我这座山还是山吗?
旅行者没有听懂。
那个声音说,可怜的人,我换一个方式吧。比如画家画了一幅描绘大山的画,那么他在画画的时候,想的是山,还是山的概念呢?
旅行者厌烦了它的提问,挥挥手说,山老爷,你就别跟我玩这种逻辑游戏了。
山风一阵阵呼啸,像是时断时续的笑声。
休息了一会儿,旅行者抹了一把鼻涕,鼓起勇气翻过了山口。他靠着惊人的意志穿过了暴风雪,躲过了一次雪崩。他在雪山里行走著,直到有一天在睡梦中去世了。人们发现他时,他靠在一块巨石旁,闭着眼睛面部安详。他后背挺得笔直,与腿形成一个滑稽的L字形。
故事的名字叫《旅者》。读完故事,雁平有些地方能理解,有些地方觉得说不通。大山知道旅行者身处险境,为什么没有劝他离开呢?它不同情人类吗?还是说它认定这是自然的本性?更让她想不通的是,小夏写这个战战兢兢的旅行者时,想到的人是谁呢?是书上的某个人,还是现实中的?文中“掐着腿上的肉”“抹了一把鼻涕”,都是她经常做的动作。小夏在故事里讽刺的那个胆小的人是她吗?她想到有一次骑电动车带人被警察拦住了,雁平害怕得站在原地不敢动。
如果她是旅行者的话,那么大山的话在向她解释什么呢?大山问道,画家画画时,想的是山,还是山的概念?其实是在问,她害怕的是山,还是山的概念?雁平似乎得到了某种启发。她受到儿子的影响,试图找到事物背后的实质。她在心底反问自己:雁平,你怎么了,你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回过神来,她浏览了一遍论坛的帖子。置顶的那一篇浏览量很高,大致讲的是一位G城女孩曝光了工厂里的不公,而后无故失踪的事情。紧跟着的是一份倡议书。
小夏是论坛志愿者,应该也收到了通知。看到公告底下的跟帖,雁平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拿出手机,给胡老师打去了电话。电话里胡老师气喘吁吁的,像刚做完一件体力活。雁平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
那边没有声音了。
雁平问,胡老师你听到了吗?
这下糟糕了。胡老师说。那头传来拍桌子的声音。
文件下来得太晚了。胡老师又说。雁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是跟这个有关。胡老师一字一字地说。
雁平不确信,拍了一张网页的照片发过去。胡老师说,没错,没错。这个网站只是其中之一。
根据胡老师的转述,起因是G城一家工厂跟工人发生了矛盾。工厂不给加班费,设置种种不合理的罚款。除此以外,工厂不顾工人隐私,偷偷检查他们的宿舍。后来工人们罢工维权,遭到驱赶。其中有个女孩,曝光了此事。没想到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她。
事情在网络上传开后,很多媒体和一些知名人士对此事发声。没过多久,事件的范围扩大到了学生群体,各地高校的学生纷纷响应。他们相互联络,组织成队伍前去支援。
早上刚刚传出消息。这些学生堵在工厂门口。胡老师说。
这么说,他们是去替工人讨说法。雁平说。
雁平拳头握得紧紧的,心揪在了一起。
一时半会儿着急也没用。学校正在排查学生的去向。胡老师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看这事还有转机。要是有前往的学生,我们就能找到你儿子。
你是说小夏跟他们在一起吗?雁平说话着急,喉咙沙哑。
有这个可能。胡老师说,就算不是一起去的,人生地不熟的,也会找同一个学校的人。明天下午,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给你打个电话。胡老师说。
再三感谢了胡老师,雁平坐到座椅上,电脑上的网页模糊了。走到外面吸了冷风,她的情绪平息一些。她想到小夏的思想处于摇摆之中。去高原就是很好的证明。他没有多少人生阅历,与这股势力的人接触,自然容易受到影响。她的儿子卷入了风暴的中心。
第二天,手机软件里弹出G城的新闻。流出来的照片里有一些年轻人,严肃的神情里透露着遮掩不去的学生气。翻看着照片,她想象在人群中能看到小夏的身影。翻看两小时,她发觉这样寻找是盲目的。她揉了揉眼睛,下楼吃了一碗面。
走出面店,她在附近的报亭站住了。木架上搁着的《S城日报》也报道了那则新闻。新闻里的解读干巴巴的,看不出对事态的预估,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态度,跟报道天气预报没有什么两样。雁平买下报纸时,胡老师打来了电话。接了电话后,胡老师说,有个记者想见你。她缠了我一个上午了。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你电话号码给她了。
雁平说,她要报道什么呢?胡老师说,一时我也说不清。她说他们报社在G城有联络点,说不定能提供帮助。雁平说,她能联系到G城的人吗?他们做媒体的,应该有的。胡老师说。
排查学生动向怎么样了?想到一直等待的事情,雁平问。
学生太多,刚排查完一个年级。胡老师说。目前有去G省的吗?雁平问。工商学院有一个,不过他是去见同学。胡老师说。
回到楼上,雁平接到那位陈记者的短信。她们约好一点钟见面。等待半小时,听到门外上楼的脚步声。雁平打开了门,楼梯上的女人朝她招了招手。陈记者个头不高,皮肤黝黑,随身挎了一只布包。
进门后,陈记者打量了屋子说,你别紧张,我就是想跟你谈一谈。雁平放下了戒备问,有学生失去联系是真的吗?陈记者点了点头,在书桌旁坐下了。现在是法治社会,怎会发生这样的事?雁平自言自语。陈记者掏出录音笔说,现在还弄不清。她看了看雁平,又看了看录音笔。雁平看着奇怪的塑料方块说,可以的。
开始录音后,雁平尽量不受滚动的数字干扰。她对陈记者说,你们在G城也有同事吗?他们能不能联系到我儿子?他叫夏质。
我们有两个同事在现场,我会把你儿子的情況告诉他们。陈记者说。
你们需要照片吗?我手机里有。雁平说。
暂时不用。陈记者说,请问您是什么职业?她开始转移话题。
我做什么不重要。我儿子正在读大学二年级……雁平要说出夏质的信息,陈记者打断她说,我从胡老师那里已经了解。我想知道,你是哪一天来到的?雁平察觉到记者提问的重点在她身上。如果她不配合,这个记者很可能不会帮助自己。
她舔了舔嘴唇说,我是一名小学老师,来三天了,今天是第四天。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她讲述了这几天的经历。说到小夏接触的论坛时,陈记者拿出了本子,迅速写了几句话。她说,这里能详细点吗?雁平想了想说,我知道的就这么多。陈记者抬头看着她说,我是想让你多讲一讲,他如何跟这个论坛接触的。你说你儿子有写日记的习惯。他在日记里写过这一段经历吗?雁平说,日记里没有写。但是我知道他们经常见面。陈记者的眼神里划过一道微弱的光。她在本子上用力写了两行潦草的字。雁平一句也认不出来。
雁平心想记者的心思不在小夏,也不在她身上,而是在她不知晓的领域。结束了提问,雁平说,你报道的不是新闻吧?这方面的新闻报纸上已经有了。她指了指放在床沿的日报。陈记者说,算是深度报道。
结束了采访。雁平说,写完之后,我能看一下吗?看完你再发表。陈记者收起录音笔说,你是说,征得当事人同意?雁平没弄懂她的行业术语,只是大概领会了意思。陈记者犹豫了一下说,那也行。
陈记者出门时,雁平拉住她说,我儿子的事情要麻烦您了。陈记者说,我回去就跟那边的同事联络。我尽快给你电话。
下午五点多钟,一个电话打了进来。雁平以为是陈记者,抓起手机时发现是胡老师。胡老师说,我们加大了排查的力度。有五个学生去了G城。
夏质跟他们在一起吗?雁平提起了一口气。
我们联系上了其中一个学生。他叫刘铭。胡老师说。
是那个记者帮的忙吗?雁平问。
不是。是他同学通过手机联系上的。他跟其他同学在一起。胡老师说,校方让他们立刻返校,他们也同意了。
小夏呢?雁平赶忙问。
刘铭说学校同去的人都在一起。但没有一个叫夏质的。
这样看来,小夏没去跟同学会合,而是找了论坛上的那帮人。雁平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胡老师。胡老师说,这个可能性更大。
现在可怎么办?雁平问胡老师,也在问自己。
今天那位记者怎么说?胡老师说。
她说会跟G城的同事联系。雁平说。
再等等她的消息。胡老师说。
只好这样了。雁平说。眼下只剩下她这根救命稻草。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快要天亮时,短暂地睡了一会儿。起床后,她倒了一大杯水,一口气喝下了去。
这时,枕头旁的手机嗡嗡响,暗淡的屏幕上闪动着:小夏!
她仓皇地拿起手机。没有错,是小夏的号码。她摁了接听键,贴到耳边。电话里没有人说话,传出拉门声后,能听到微弱的声音:妈妈。雁平的内心被狠狠撞击着,拿手机的手在发抖。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雁平心想着。但是辛酸的情感一瞬间转化成了愤怒。她握紧了拳头说,你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
小夏说,我手机被人踩坏了。街上到处都是人,沿街的店面都关门了。早上才在一处小区里找到修手机的店。我刚收到你们的短信。
你没受伤吧?雁平问。
没事的。我们住在青年旅社里。有吃的,也有喝的。他们来自天南海北。他们都很热情。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雁平问。
一时跟你说不明白。小夏说。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雁平问。
我们要找回一个真相。这个你不懂的。夏质说。他的语气像一个义愤填膺的人。这更让雁平担心。
你赶紧回来吧。我们都很担心你。雁平说。
妈妈你放心。已经有了实质的进展。夏质说。
那要到什么时候?雁平说。
快了,快了。已经在谈判了。小夏说。有人在旁边说了一句什么。小夏说,妈妈,我们要出发了,稍后再给你打电话。
没等雁平开口,电话传来了忙音。她扶着床头站了一会儿。这么说,小夏是安全的,她随时可以联系到他。如果事态好转,他很快就会回来。雁平努力往好的地方想。她悬着的那颗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她发短信给胡老师,告诉他这件事。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劝他回来的。胡老师很快回了一条短信,上面是一行惊叹号。
下午晚些时候,陈记者夹着一份文件来敲门。进门后,雁平问她G城的同事有消息吗?陈记者说,前方情况仍不明朗。说完,她抽出文件袋里的三页纸递给她。那是她打印出来的文章。
雁平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拿着文稿走到窗边。草草读完了稿子,雁平大吃了一惊。文中的描写离开了新闻报道本身,而是在写一个普通母亲的寻子之旅。而这个孩子因为接触了某个论坛,变成一个性格偏执的人。
在文章结尾,作者又开始抨击论坛的组织者。雁平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量裹挟着。她开始怀疑记者采访她的动机。她来讲自己的故事不过是为了表明立场。她和小夏只是她说话的工具。这个记者是记者吗?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提供帮助的承诺,只是为了骗取自己的信任?她压根没有跟G城的同事联络吧?
你到底是哪个报社的记者?雁平折起纸说。
不是报社。她答道,我是新媒体的记者。雁平心想,果然没错。她看过的报纸,不会发这样的文章。也是网站,或者什么软件上的?雁平问。
差不多是这样。陈记者说。
雁平走到书桌旁,放下手中的纸说,我不同意发表这篇文章。陈记者皱起眉头说,为什么?雁平答不上来。要说服陈记者是不可能的。掠过心头的自卑情绪让她执拗起来。她说,就是不愿意。陈记者用力放下杯子说,你知不知道,这些人有多可怕?
我不知道。雁平说。
你知道吗?昨天訪谈里,你不是说因为改革开放,才有机会去南方城市?他们反对的正是这个。你想想,当时是怎么到南方去的。陈记者说。雁平想到去南方的那个夏天。她和丈夫待在渡船里。周围潮湿漆黑,只听到哗哗的水声。她不用再忍受雪田的屈辱,到长江的另一边开始新的生活。
这么说吧。陈记者奇怪地耐下心来。她说,他们最后的主张是重新回到“文革”时的社会秩序。
听到那两个字眼,雁平身体沉了一下。在这一个瞬间,模糊而蜂拥的记忆占据了她的脑海。心理上的刺激,让她神情木然。在混沌中,她看不清任何具体的画面,只感觉一股力量从头到脚拿住了她。雁平直愣愣地看着她,脑海里芜杂的心绪顿时散去了,只剩下内心的空白。
所以说,你的孩子有点危险。陈记者说。
不,雁平忙去摸手机说,不,他今早给我打电话,报平安了。
我不是说现在有危险。陈记者说,我说的是他以后。
以后……雁平犹豫起来。她想把那本日记拿给她看,但是去拉抽屉时,她想明白陈记者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让她松口。她推上抽屉说,你走吧。你在撒谎。
晚上临睡前,她给小夏发去短信。整理好床铺,小夏发来了信息说,他们静坐了一天,正在回去的路上。雁平嘱咐了他说,到了旅馆给妈妈报个平安。雁平躺下后,抓着手机不敢睡去。快到十一点时,小夏发来了短信。准备睡下了,晚安。
读了一遍信息,雁平安心了。她闭上眼睛,想象儿子住在拥挤的青年旅社里,跟一帮人谈论着事情的进展。没过多久,她便睡着了。夜里听到窗外的风声,她从一团不清晰的碎梦中醒来。她回想梦中小夏和陈记者的身影,翻了个身又沉入另一个梦里。
在这个梦里,她顶着暴风雪来到一处熟悉的村落。看到一处点灯的房屋,她扶墙走了进去。进门后,她看到地上躺着很多人。那是她死去的亲人。在那些人中间,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脸庞。他的皮肤裂开了,露出里面的骨头。那是她的二叔。她提着灯笼照过去,他睁开了眼睛。
她连吸两口气,从噩梦中醒来。后背湿答答的。她摸黑喝了一口凉水。过去时常感到的痛苦又来搅扰她。白天跟陈记者交谈时,这股情绪在她身体里一闪而过。她坐到床边,想到娘家,想到出生的米谷村。回忆压倒了她……
那时候,她总是为吃的发愁。她去捡地里的萝卜心、捕树上的蝉,还跟弟弟挖过田里的青虫,但还是吃不饱。她印象最深的是下霜时生产队里起山芋的情景。沾着新泥的山芋,在地里堆成一座座小山。社员们就在队长和会计的带领下,将山芋一袋一袋认领回家。
他们就是靠这些山芋度过冬天和来年春天的。在那样的年岁,正月里走亲戚带的礼物,多是供销社买的几片桂片糕,或是用粮票在商品站换的油炸果子。只有二叔叔不一样。二叔叔来她家,带的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是扎头的皮筋,有时是两包糖精。她妈妈说,这个二叔从小得过大脑炎,长大后脑子不清晰,半疯半傻。听她妈妈这么一说,她对这个怪叔叔更加好奇了。
二叔叔没有成家,一个人住在大场边的土屋里。二叔叔不苟言笑,走到哪儿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有一年生产队里挑河淤挣工分,他跟记工员吵了起来,说他好坏不分,心里有偏袒。记工员懒得理他,他就在河淤里打滚。还有一次,他跟队长也掰扯起来。二叔叔说,队长跟会计经常白吃生产队的口粮。第二天,他就不来上工了。队长找到他时,他正站在河塘边。二叔叔说,他准备把河塘填起来。往后他要搬出村子,住到这块地上。但是过了一阵子,他又来河滩挑淤泥了。人们问他怎么不填塘了。他斜着眼说,日他娘的,我也不会盖房子呀。
平日里大人们都躲着他,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怪话来。二叔叔也不愿搭理那些人。他更愿意跟孩子们在一起。夏天里,雁平跟两个小孩在大场上玩。二叔叔喊他们来屋里。他摘下墙上的布口袋,拿出一块圆薄饼状的东西。他掰成三块分给孩子们。雁平刚咬了一口,上下两排牙就粘在了一块,嘴巴里甜滋滋的。二叔叔说,这个就是粘牙糖。等费了大劲把糖吃了,雁平问,这是哪里来的?二叔叔笑着说,是用两个坏鞋底跟卖货郎换的。
二叔叔经常给她好吃的,还在生活上帮助她。那一年春天,学校里要开大会,需要画头像的道具。老师布置作业,让同学们带鸭蛋来。可是雁平家里没有鸭子,只有一只白鹅。她趁着父母出门的工夫,拿走了圈里一枚温热的鹅蛋。
上课以后,泥巴讲台上摆满了鸭蛋壳,真正的鸭蛋只有几个。雁平捧着鹅蛋,走上讲台时,同学们发出羡慕的声音。
大会开始时,雁平跟着同学们来到操场上。主席台中央摆着她的鹅蛋。两边挂着的大红布把鹅蛋衬得更加显眼。看到这一幕,她心底里生出一种自豪感。她不由得挤到了最前面。鹅蛋两边还摆了两枚鸭蛋。鸭蛋上用墨水画了圆,圆里写着字。凭着刚上的一年学,她认出上面的字。她的鹅蛋上,画了眉毛和胡子,中间写了一个“孔”字。
校长和教师代表轮流发言后,一位代表走到发言台上。由于个头太矮,他不得不站在板凳上。他拿着讲稿,用袖口擦了一把鼻涕念道:别看我年纪小,心明眼亮斗志高……
结束了发言,台下涌起热烈的掌声。就在热情高涨的时刻,校长回到讲台前,举起一块木板冲着话筒喊,打倒反革命集团!底下人高举右手高呼。校长扬起木板拍碎了一颗鸭蛋。
紧跟着他又喊,要批判克己复礼!底下人高举右手高呼。校长双手握住木板,拍碎了另一颗鸭蛋。
台下的雁平喘不上气来。校长走到主席台中央大声喊道,打倒封建残余!身边的大人们大喊。她看着校长高高扬起了木板。只听得啪一声,台上的鹅蛋瞬间碎裂了,蛋黄溅到了红桌布上,清黄的蛋液混着蛋壳流到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雁平吓得坐到了地上。听到身后的欢呼声,她顿时号啕大哭。
放学后,她不敢回家,坐在大场上哭。二叔叔看到她,问她怎么了,她揉着眼自顾自地说,我要挨打了,我要挨打了。看雁平哭得更厉害,二叔叔只好走开了。
等到了晚上,天气转凉。雁平沮丧地回到家里。刚进门,她看到二叔叔从屋里走出来。二叔叔朝她挤挤眼。到了堂屋,爸爸看着她说,鹅蛋有什么好玩的,幸好落在你二叔家。要不早被人捡了去。雁平看了又看,果然在案桌的瓷碗上看到一枚鹅蛋。
二叔叔拍了拍她的头说,去洗把脸吧。她跟着二叔叔去水井边。雁平问,这个鹅蛋是哪里来的?二叔叔笑着说,是我在别人家偷的。雁平说,偷东西的人是坏人。二叔叔仍是笑着。他说,光凭这一点,你就能分清人的好坏吗?
那时雁平不理解这句话,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二叔叔对她的疼爱是真实的。后来雁平想,一个人可以不顾道德,这样的爱还不是真实的吗?然而奇怪的是,二叔叔死的时候,雁平没有掉一滴眼泪。
那一年放麦假,雁平和几个孩子在地里捡麦穗。她妈妈赶过来喊她回家。快到家门口时,她妈妈小声说,今早公社来人把你二叔叔抓走了。按照妈妈的讲述,昨天下午,队里集体割麦子。休息的间歇,人们在地头喝水。二叔叔挠着脖子,看了看太阳冷不丁地说,唉,我看哪,现在也未必就比过去好。队里的人以为他又在发神经,斥了他几句这事就过去了。谁知到了晚上,大队部接到人举报,说米谷生产队出了一个反动分子。这事报到公社之后,隔天一早,公社就派出两个人来调查。查出情况属实,大队里派出几个民兵,当场抓了人。这个钟点二叔叔应该被关在公社里。
第二天傍晚,公社要开万人大会的消息传到了米谷。家里人都很紧张,一夜没有睡踏实。天还没有大亮,雁平的几个叔叔就来敲门。他们碰了头,就往公社赶。大会开在公社对面的小学门口。他们走到那里时,已经搭起了十米长的高台。
批斗会开到晌午才散。叔叔们站在一起,相互看着都不敢说话。等同村的人都走开了,大叔叔才从喉咙里哽出一句,先回去再说。
晚上他们在雁平家吃了饭。大叔叔说,他留了个心眼。开大会后,台上的人都没有送往县看守所。很有可能还留在公社。那也没办法啊!爸爸说。好歹能送口吃的。妈妈说。
说到事情的关键,三叔叔和爸爸都不说话了。最后还是大叔叔拿了主意:要么再去一趟公社?说着,大家忙碌起来。爸爸去收拾碗筷,妈妈用暖瓶灌了一壶稀粥,又拿布包了三块玉米饼。
时间差不多了,爸爸和大叔叔走出了家门。雁平抓着爸爸的手说,我也想去看看二叔叔。爸爸看了一眼大叔叔,大叔叔没有反对。
跟他们走了一段路,公社就在不遠处。爸爸想不到进去的办法。大叔叔站在背阴处指了指砖房上高高的窗户。那个窗户是留着通风用的。爸爸立刻明白了。大叔叔说,你们过去,我在这里把风。爸爸小声对雁平说,待会儿你骑在我脖子上,看到你二叔就拍一下我的头,看不到就抓一下我头发。但千万不要出声。雁平点点头。
走到砖墙下,雁平站上爸爸的肩膀,扒住窗沿往里张望。屋里是空的。她抓了一下爸爸的头发。爸爸扶着墙,小心挪向下一个窗台。这回里面有两个人,都扎着辫子。她又抓了一下头发。爸爸走了十多步,转角来到南面的墙。
靠近小窗时,雁平看到地上铺着麦秆,有个人瘫在木椅里,衣衫不整,像被挨了痛打。她小声咳嗽了一声,那个人抬起了头。雁平拍了一下爸爸的头。爸爸递给她一块玉米饼,雁平接过来扔进了窗户。二叔叔爬过去拿起就往嘴里塞。看二叔叔吃完了,雁平又扔了一块。雁平正在发愁怎么递暖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雁平缩起身体,只露出两只眼睛。
屋里来了五六个人。他们把二叔叔捆到椅子里,将他的手绑在两边扶手上。带头的那个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厚木片,挨个塞进他的指缝。等十指完全分开,身后的人递给他一把带木柄的针锥。雁平见过这种针锥,她妈妈经常拿它来纳鞋底。那个人问了一个问题,二叔叔摇着头,回答含糊。那个人握住他右手的中指,将针锥刺进去。
又问了一遍问题,二叔叔的喉咙里哼哼着,说不知道、不知道。那人没有了耐心,拿过五枚针锥,朝他的左手手指迅速推进去。
看到二叔叔昏死过去,雁平大喊了一声从爸爸肩上摔了下来。她爸爸抱起她,拼命往暗处跑。大叔叔也跟了过来。跑了十多分钟,他们躲进一处水渠里。看到人没有追过来,他们才走到大路上。
回到家,雁平躺到床上,直直地看着头顶的木梁。这样痴傻了一个日夜。两天后的清晨,雁平的脸上泛出了红润。妈妈在镜子前给她梳辫子,她眨了眨眼睛问,二叔叔死了吗?妈妈看她恢复了,就把实情告诉她。妈妈说,大队书记和村里队长跑了一趟公社,说你二叔大脑得过病,说的净是些傻话,央求他们不要往县里送人。公社那边也答应了,说这两天会去核实。
没过多久,公社就放人了。得到消息后,雁平跑去二叔叔家。站在大场边上,她远远看到土屋的门上仍挂着锁。又过了两天,走夜路的人在村口的河塘里发现了他。
雁平看到二叔叔时,他浑身湿漉漉的,躺在一张凉席上,身上盖满干草和芦苇叶。透过明暗的缝隙,她看到他溃烂的双手和沾满水草的头发。
那时她年纪太小,无法建立事物间的联系。这件事就像一粒种子,在无意间丢进了雁平的身体里。在日后一次次模糊的回忆中,那颗种子长出来的不是枝干,而是恐惧的藤蔓。它支撑着她,也禁锢着她。
坐在昏暗中,雁平的思绪在现实和回忆间飘浮着。她一下子想明白自己恐惧的根源。它就在那里,在她记忆的最深处。她挖掉一层层泥土,看到地底的水,浑浊的水。
想到亲人的遭遇,雁平感到心底的胆寒。她拿起手机,在发亮的屏幕写了一段话:陈记者,我想清楚了。我同意你发表那篇文章,但是请掩去我和儿子的姓名。请以后不要再做这种无耻的事。
她斟酌了字句,发送了出去。等到明天一早,陈记者就会看到。可过了一会儿,陈记者发来了短信:谢谢。
放下陈记者的事,小夏又让她担心起来。
她给小夏发去短信,叮嘱他千万不要出门。她担心信号有差错,特意重发了一遍。她卷上毛毯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小夏没有发来短信。等到九点半钟,手机仍没有动静。
你没看见吗?雁平发去短信。过了两刻钟,还是没有回复。她在屋里走了两圈,终于给小夏打去了电话。电话里传出短暂的忙音后,提示无法接通。她又拨了一遍,情况还是一样。
这简直要了她的命。
她又跌入前几天紧张的情绪里。小夏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难道夜里有人闯进了他们的旅馆?她纠正自己的臆想。很可能是小夏一时没有留意。过了一会儿,她又推翻了这个想法。
思前想后,她只能再去麻烦胡老师。她心里着急,手指摁错了键。电话接通后,她告诉胡老师眼下的情况。胡老师深深叹息了一声说,你没让他立刻回来吗?雁平挨了训斥,没有底气地说,他说等事情结束了就回来。胡老师说,太晚了,那太晚了。你应该劝他立刻回来。雁平挠着手心说,我说了,他也不会听。而且当时……当时……我没想到会联系不到他。
你们是怎么做家长的?自己孩子都管不了。胡老师说。雁平感到钻心的疼痛。小夏不聽她的,都是她的错。她丈夫也是这么认为的。雁平呼吸急促起来。
也怪我疏忽了。你给我发短信时,我应该立刻联系他。胡老师说。
沉默了片刻。雁平咬着嘴唇说,我还有一个办法。此刻,她顾不得有没有麻烦别人了。胡老师在电话里等着。雁平说,你能说服在G城的那几个学生吗?让他们去打听打听我儿子的下落。
这不可能。胡老师一口回绝了。雁平像吃了一个闭门羹。
为什么?雁平说,我知道有点危险,但是总归是个办法。
不可能了。胡老师又说,他们坐上夜里的火车,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雁平像挨了重击,跌坐在床沿。胡老师继续说,你儿子不知道事情的严重吗?回来的那几个学生跟我说,那边乱得不成样子。
雁平耳边嗡嗡响,事态的严峻远超她的想象。挂了电话,她捂着脸难过地哭起来。她后悔自己态度不够坚决。在自责和痛苦当中,度过了漫长的上午。从迷瞪中醒来,她用冷水洗了洗脸。走过墙上挂的镜子时,她认不出自己来了。
我就像一个鬼。她心想。
中午时分,她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装上几样随身物品出了门。这一回,她锁上门,把钥匙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她坐上一趟公交车,来到了火车站。排了半小时的长队,买到一张当晚前往G城的火车站票。
坐在候车厅里,嘈杂的广播声和人声淹没了她。她全都听不清。她的心思处在黑暗中。她想象自己站在G城街头,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撞倒了她。她躲到街巷里,迎面遇见另外一拨人。她无处可走,只得退到大街上。她身体发紧,她又尝到那种滋味了,那种滋味如同一条冰凉的蛇爬过脖颈。
四十多年的人生在她眼前过了一遍。
她猛然发现,自己的一生都活在恐惧之中。但是此刻,接回儿子的强烈渴望和对失去小夏的忧虑,让她看清了恐惧的对象。当它们显现出轮廓时,自身的神秘也随之消失。在她心头纠缠着的恐惧一下子化解了。她觉得一切没有那么可怕了。认清这不过是情绪中的一种,她头一次有足够的信心,抬起头去接受它们。承受下来,就没那么害怕了。她靠在座椅上,坐直了身体。慢慢地,她心底里生出一些信念来。她期望明天到达G城时,能够沉着冷静,并对周遭的境遇报以冷漠而且坚韧的微笑。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