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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诗歌板块的奇异组合

2023-05-30王士强

诗选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新诗诗歌

王士强

【编者按】

《百年中国新诗编年》(全十卷)由张清华主编、山东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以十年左右时间跨度分卷,收录了自中国新诗诞生以来到2015年百年间一千二百余位诗人、三千余首佳作,呈现了中国新诗史相对完整的状貌。全书每卷设分卷主编并撰有该分卷序言一篇,是该分卷涵盖时间段内新诗发展状况的学术总结。经主编和各分卷主编授权,本刊陆续刊出各分卷序言以飨读者。

1966-1976年是中国当代历史中一个极为特殊的时段。从国际方面看,美苏及两个阵营的冷战进入了白热化境地,而中国则处在与“两霸”同时交恶的危险之中。尽管在进入上世纪70年代之后,中美关系开始走向缓和,但总体外部环境一直处于困难之中;从内部看,“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路线,使得经济和文化的发展长期受到阻滞,而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更是给社会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在此情形下,当代诗歌的格局就出现了互相割裂的三个板块。首先是以“战歌”为标志的公开诗坛,包括了强调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部分,以及稍显中和的边缘地带;其次是处于地下或者“潜流”状态的个体性的自发写作,这些作品中质量比较高的部分,带有了早期的反思现实与思想启蒙的主题,在艺术上也具有现代主义的探索性质;第三是分割于海外的台港澳诗歌,大致前承五六十年代的现代诗运动与稍后的乡土诗写作的部分。三个板块从写作属性上看,几乎是互相隔绝的,但却形成了奇特的景观与构造,支撑起这个艰难时代中国当代诗歌的特殊格局。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此时政治抒情诗几乎成了公开诗坛唯一可见的诗歌样态。理念先行、昂扬的政治激情、高亢的语调、模式化的象征是这些诗歌的基本特征。诗歌的主体性几乎不复存在,而更多的是配合政治任务,标定目标和形势。总体而言,是“政治”大于“诗”的。当然,在这样的限度之下,也有顽强的写作者,试图在诗歌中融入少许的个体感受,追求视角和表达的变化。本卷所选诗人诗作中,除贺敬之、张永枚、李瑛、雁翼等这些有很高地位的诗人之外,稍年轻一代的写作者如李发模、李学鳌、叶文福、雷抒雁、韩作荣、程步涛等人的作品较为引入瞩目。从他们身上,可大致窥见“公开诗坛”的基本面貌。

显然,更具有历史和认识价值的作品,是在上述写作之外的部分,他们可以作为这个年代的文化样本,甚至是精神化石,以“奇葩”的形式,记录着这个时期中国人特殊的思想方式与精神处境。比如流传甚广的“红卫兵诗歌”中的一些篇章:依群(齐云)的《巴黎公社》,佚名作者的《放开我,妈妈》和《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英雄》等,它们所表现的那些革命的想象,乃至赤诚的疯狂,在今天看来依然有着可以追问和感怀的意义,有着用理性和常识无法解释的内容,我们无法忽略它们对于这个年代的标记性的符号意义。此外,还有那些表达对领袖人物的热爱与膜拜的诗歌、“小靳庄诗歌”、表达对现实不满的“天安门诗歌运动”中的诗歌等,也都属于可以“在历史中刻下痕迹”的写作。如果按照政治化的解读,它们可能分属完全不同的历史现象,但当它们在“编年史”的体制和链条之中呈现时,便显示出了历史的内在统一性。从美学和精神的气质类型上,它们是不可分割的部分,或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

无论是颂歌还是战歌,在这个年代都达到了它们所能够到达的尽头,在内容和审美的形态上都已经不再有回旋的余地。

但在严冬般的旷野之下,居然还有“地火”在运行。由于“文革”时期社会的动荡失序,大量知识青年在失学和游荡中遭遇到意外的阅读经历,这导致了在“战天斗地”之余,还有了许许多多有形无形的思想群落的诞生。其阅读资源,主要来源于“黄皮书”和“灰皮书”两种。所谓“黄皮书”和“灰皮书”,是指彼时由于大量正常出版的图书都被作为“封资修”予以毁弃,原有的文艺、哲学、社会科学方面的书籍已难得一见,只有供一定级别的干部和机关部门“参考”的一些“内部印行”的读物,作为供批判之用的“反面教材”。这些读物大都无正式包装,一般有黄色封皮者为文艺类图书,灰色封皮者为哲学或政治类图书。据杨健的《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书记载,在上世纪70年代初期的北京有多个“地下沙龙”或年轻人的松散组织,其中聚集了一批有思想的青年,如郭世英、張郎郎、张寥寥、董沙贝、徐浩渊、赵一凡等,他们都分属不同的沙龙或群落,有较丰富的读书经历,对推动这个时期的民间思想具有重要作用。

在创作实绩方面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有这样一些:最早的两位先驱,北京的知青食指(郭路生)和贵州的青年诗人黄翔,他们两人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开始了写作,其中后者早在1958年即发表了诗歌。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出道早,具有强烈的抒情气质,在战歌与合唱的年代中有着某种迷茫、感伤、怀疑和叛逆的精神,不同的是食指更个人化一些,而黄翔则热衷重大主题的书写。从传播角度看,食指的作品传抄广泛,有时同一首诗会因为传抄而产生多个“不同版本”,他写于1968年的《相信未来》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流传最为广泛。

除了上述两位,更具有现代主义气质的是活跃于上世纪70年代早期的“白洋淀诗歌群落”。其中根子写于1971年的《三月与末日》和稍后的《致生活》是两首杰出的诗篇。前者可以看作是一个叛逆者的宣言,十七岁的自我启蒙的成人礼,对于充满迷信的时代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且清晰地表达了决裂的态度;《致生活》是以诙谐的笔调,对于自我人格中叛逆与盲从的两个部分进行了分析,尤其具有精神深度。另外两位,芒克和多多也留下了许多有价值的作品。除了此“三剑客”之外,像北岛、舒婷、顾城,也早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以前就开始了写作,只是他们的诗歌没有像“白洋淀诗群”这样有广泛的传抄。

诗界也有人将上述处于地下状态的现代性诗歌潮流称之为“前朦胧诗”,以同后起于七八十年代之交的“朦胧诗”形成谱系感。因为他们上承新诗的现代传统,通过各种间接的影响,接受了中外现代主义诗歌的各种观念浸润,为这个年代留下了至为珍贵的思想财富与精神见证。

还有一种潜在写作,是因为政治原因被打成了右派或是其他非法身份的诗人,他们的年龄较大、在“文革”之前已经成名,这一时期因政治形势的变化而失去了发表作品的权利。如流沙河、昌耀、绿原、蔡其矫、牛汉、曾卓、穆旦等,他们大都自“反右”就已遭到下放、批斗,“文革”期间更是受到进一步迫害,或劳改,或关押,处境艰难。在困厄中,他们也记下了个人感受中的艰难时世以及心路历程,表达了对于社会人生的另一种关切,其中好的作品亦颇具人格力量,如曾卓的《悬崖边的树》、绿原的《重读(圣经)——“牛棚”诗抄》、牛汉的《半棵树》《华南虎》等作品,俱是以悲剧性的自我形象、强烈的生命意志而让人过目难忘,成为彼时个体之处境与诗人精神的一种象征。当然,并非所有此类写作都是充满紧张感的,也有一些诗人如蔡其矫等,写得较为清新自然,体现着人情与人性之美,这同样可以理解为对于政治的疏离与反叛。另外一位比较特殊的诗人是穆旦,作为1940年代“中国新诗派”的重要成员,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处境尴尬而艰难,在生命最后的1976年,他终于有了一次“爆发”,留下了近三十首诗歌。这些作品质量整齐,思想与技艺均臻于化境,是这一时段诗歌不可多得的重要收获。

这一时期除了上述的二元格局之外,在另一个政治地理即台港地区中,则仍接续着常态的诗歌写作。它们可以看作是之前的汉语新诗传统的一个“偏居式的存续”,但偏则偏矣,其作为新诗的属性和质量则不容忽视。某种程度上,说它们支撑了现代新诗的正常发展也不无道理。这样一个格局,似乎使得这一时期的诗歌样态反而显得异常丰富和活跃。

显然,本卷的收录原则首先依据的是“历史的标准”,而非“美学的原则”。历史本身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丰富性,虽然这种多样性是“非常态”的、客观意义上的,但显然它更具有研究的价值。美学原则退居其次,也并非完全是无奈之举,某种退化和萧条既是历史本身的生动记录,同时也为之后的反弹变革准备了基础。这也很像法国当代哲学家福柯的“历史编纂学”所强调的,将五光十色和稀奇古怪的历史材料并置于一起,本身就显示了历史的原生性和丰富性。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说明,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的特殊性,本卷选取的许多作品,其发表时间要大大滞后于写作时间,有的甚至滞后长达十数年之久,一些作品在写作时间、最初样貌等方面存有一定的争议。如何处置这些争议,我们认为,鉴于非正常的环境,在“证据链”较为完整的情况下,如有较早的抄本,有相关口述史的交互佐证,有较早选本的认可,等等,都应该尽可能给予承认。

但仍然有各种缺憾,因为一手资料的短缺和上述“证据链”可能的不足,有些作品在具体的写作和传播时间的确认上,可能会存在一定的误差,有些完全无法依照“按最初版本收录”的原则进行处理,只能参照一些较易得见、流传较广的版本予以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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