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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一寸醒来

2023-05-30方石英

诗选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如果诗人梁健还活着,今年刚好退休。可惜他十二年前就决然离开这个世界,此刻我只能无限惋惜地说:2022年,让我们一起纪念诗人梁健诞辰六十周年。他是一个传说,他的故事他的诗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对抗着时间的引力,他活在我们的时代,既生不逢时又仿佛得偿所愿。梁健不可思议的一生,像一部不朽的纪录片让我总是情不自禁想起他。

梁健,1962年11月2日出生于杭州,籍贯湖州安吉。梁健是著名诗歌团体“北回归线”重要成员。他迷棋恋酒,一生广结良友,是当代中国罕有的诗与人合为一体的传奇诗人,其独树一帜的诗歌创作影响深远。2008年,梁健获首届李叔同诗歌奖;2010年1月20日,因病在安吉母亲家中猝逝,葬于安吉递铺猫头山。这段简历是梁健走后,由我综合各方意见起草的。其中“迷棋恋酒”四字是梁健本人生前提供给我的纸质简介中就有的,他也确实写到做到——喝酒喝到无药可救,下棋下到死那天还在网上连玩七局围棋。

梁健有各种各样的身份,但首先是一个诗人。中学时期,他在郑祖泉、陈文秋两位语文老师的影响下喜欢上文学,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但离高考两个月不到的时候,他的父亲一定要他报考理科,理由也简单:“念理科弄技术活比较安全。”梁健是孝子,他觉得这么多年父亲很不容易,高考文理科选择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最终浙江工业大学化学工程系多了一名叫梁健的学生。可他兴趣依然在文艺上,并开始写诗。

1983年,梁健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家乡的安吉化肥厂。临近去单位报到时,他却被新疆一所军工厂子弟学校的招聘启事吸引,于是自行前往新疆和静县支教,时间是1984年2月,直到1987年才返回故乡。在新疆,梁健学会了喝酒,酒风豪爽,并开始大量写诗。天鹅、雪山、湖泊、马群……这些遥远之地写下的意象,纯净、辽阔,慢镜头般的语言推进轨迹,有一种久违的神圣感。在学生心目中,这位偶尔发表作品的年轻老师己然是文学的化身,我在畢业留言册上发现当时有个学生甚至天真地祝他“早日跃步于世界文坛之中”。

梁健和诗歌建立起稳定的关系是因为“北回归线”的存在。众所周知,“北回归线”是中国当代先锋诗歌的重镇,志向高远,核心创始人梁晓明先生在创刊号上指出:“北回归线”的诗歌重视的是人的根本精神,它的努力的明天是在世界文化的同构中(我说的是同构一种世界文化,而不是跟从),找到并建立起中国现代诗歌的尊严与位置。“自1988年在杭州创办以来,始终坚持纯粹、先锋和开放的诗歌立场,在变幻不定的诗坛上一直发出自己坚定的声音”(中国新诗桂冠流派奖颁奖词)。张清华教授曾在《南方的精致》中盛赞“这个群体阵容强大,高手云集,有着无可替代的才华”。90年代初,梁健来到杭州发展,很快便融入“北回归线”诗歌圈,与梁晓明、刘翔、阿九等人交往密切。

1991年冬,梁健在第二期《北回归线》上发表了《高手》,并开始担任编委。在后来的岁月,梁健大部分重要作品都选择在《北回归线》首发,这些作品包括《高处》《神的降临》《柔软心》《前尘往事》等。90年代,梁健对佛学产生兴趣,后来干脆去长兴仙山寺皈依佛门成为居士,法名清原(我在其手稿上看到过这个落款)。那段时间,其诗多有禅味,成为当代中国“禅诗”代表人物之一。著名诗歌评论家陈仲义先生,1996年曾在《打通古典与现代的奇妙出入口——禅思诗学》-文中评价“梁健这一诗禅合一的特例,表明古典禅思在现代生活与现代诗中可能延伸与可能达到怎样一种结合的‘水纹线’。”

诗人如果没有另外的工作多是难以为继的,梁健也不例外,在他众多从事过的行业中,影视工作无疑是持续最久也最成功的。1996年春,经诗友梁晓明介绍,他加入新组建的浙江教育电视台,任新闻部记者。2000年,经诗人潘维介绍,梁健进入浙江长城影视担任电视制片人。2008年9月,他加盟香港阳光卫视,担任《中华人文地理》导演、制片人之职。梁健集制片、拍摄、撰稿、编导、剪辑于一身,被业内人士笑称:“老梁出手,一个顶五。”梁健拍摄制作了大量人文类电视纪录片,也参与过多部热播电视剧的后期制作,在业内多有影响,其中《同里记忆·退思园》与《炎帝陵》,曾获中视协优秀电视纪录片奖。他自己则比较偏爱系列纪录片《中国酒文化》《中国民间艺人》,前者让他品遍天下名酒,后者让他深入民间广交朋友。也正是影视,我有幸与其结缘。2003年,在诗人潘维的引荐下,我也来到长城影视工作,潘维还为我牵线认识了“传奇而来,传奇而去”的梁健。

这年夏天,影视零基础的我正式拜梁健为师,学习影视制作技艺。每天,我就静静地坐在他边上看他如何操作“非编”处理每一个镜头。碰到特别要注意的地方,他会停下讲解一下,一般情况他只顾自己剪。我也一样,除了看很多遍还有疑惑的地方问一下,一般不会轻易说话。这种默契,让我们彼此都很自在。几乎每天傍晚下班,我们都会愉快地去单位边上的小饭馆喝酒,喝得最多的是红星二锅头与同山烧。梁健喜欢喝酒,但不劝酒,相当绅士,与他共饮我从未有过什么压力。

在传授“非编”剪辑的同时,梁健也指导我如何摄像——他讲解完机器使用方法与构图原则后,就扔给我一台摄像机与一盘空白带让我去单位楼下的学院路随便拍。每次拍回来,他就对着监视器一个个镜头看下去现场点评。

后来,我开始独立剪片。当我和梁健分别获得集团2005年度优秀电视工作者称号时,他比谁都高兴;当我和他更上一层楼分别荣获集团2006年度业绩突出贡献奖时,梁健欢饮至大醉。后来我也开始带徒弟,再后来,我们各自去了别处。但我们一直都保持着联系,其中的重要纽带就是诗歌。

记得在梁健教会我影视剪辑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师徒俩都是共用一套“非编”设备做片子。我去上班时,常在桌上看到梁健前夜写下的诗歌。他一般写在单位的信纸上,然后随手一放,也没任何说明。因为我也写诗,出于本能每次都会认真地读一下。直觉与审美经验都告诉我,这些有着鲜明个人印记的本色诗作是具有保存价值的,于是我自发地承担起梁健诗稿的整理工作。2003年冬,《北回归线》第六期头条推出梁健作品专辑,梁健流传最广的代表作《-寸一寸醒来》正是发表在这一期,此作精确创作时间是2003年8月24日深夜。

慢慢地,我和梁健进一步形成默契,他提供的手稿、电子稿(有时也许只是手机短信),我都会在第一时间进行归档保存。加上对其早期作品的陆续搜集整理,至2008年,梁健诗选初具规模。这一年,上海撒娇诗院默默先生为其刊印了第一本个人诗集——《一寸一寸醒来》。此为粱健生前唯一的诗集,附录中收录我为其写的个人小传,梁健是第一位阅读此文的人,梁健说:“经历幸福与苦难都是必然的,都是自作自受,与别人无关。”说此话时,整个房间只有我们两人,隔着一盏接触不良的台灯,梁健取下眼镜揉了揉双眼陷入沉默。是年,梁健获首届李叔同诗歌奖,后来整理遗物时我看到奖状,震惊地发现上面的字迹因浸水或受潮已晕染开来,仿佛斑斑泪痕。

最后一次碰到梁健是2009年10月31日,在余杭山沟沟,我们一起参加由“北回归线”主办的国际诗歌朗诵会。而在此之前,我曾电话问他想朗诵哪首诗,需提前发给组委会印刷。梁健惯例说:“你帮我选一下好了。”于是,我选了《月萧》——“你可以尽管倾诉。我们的苦难/纵然无涯/但黑暗中仍有/上路的人”。在那个阳光依然扎眼的深秋午后,梁健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朗诵诗歌:“我想到山中的灯/曾经传递我们的体温/我们靠得很近。”一刹那,我觉得梁健更消瘦了。在休息的间歇,我问他是不是很忙。他说:“是啊,很累。”这是我唯一一次听硬汉梁健亲口说“累”。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好几种酒,很快我就有点力不能支,只蒙胧记得梁健说:“石头可以出师了。”

2010年1月20日傍晚,晓明老师在电话里告诉我梁健走了。我先是愣了一下,等我醒悟“走”的含义时不禁失声痛哭。人当然会死,而诗人更容易死,只是梁健走得太突然太匆匆。我忍住悲伤,又一一通知各地的朋友。开始是电话,因为每次通话情绪压力都特别大,我又改用短信,可对方收到短信后马上就会来电询问详情。就这样不断重复,那一夜我彻底崩溃。22日上午,梁健追悼会在其故乡安吉殡仪馆举行。天南海北百余人赶来小镇送他最后一程,该日恰好是腊八节,乃纪念佛祖释迦牟尼成道之宗教节日。梁晓明在追悼会上说:“梁健不怕死,我们都知道。但梁健的死,还是让我们大家非常难受。他去了,这大地上的一个传奇也去了。梁健的去世,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远去,而是和我们密切相关的一段生命走掉了,再也不回来了。”潘维在追悼会上评价梁健:“对于家庭,他是一位孝子;对于儿子,他是一位慈爱、宽阔的父亲;对于朋友,他的慷慨和无私是一种传奇;对于工作,出色者也只能望其项背;对于祖国,他爱全人类。但是重要的,他是一位非凡的诗人。”《江南诗》杂志在第一时间推出梁健纪念专辑,随后《诗歌月刊》也刊发了纪念文章。

梁健去世后,由梁晓明、刘翔、范一直、陈贤喜、李大鸣(梁健弟弟)和我组成了一个梁健治丧委员会,主要负责梁健去世后遗留的各种问题。为梁健正式出版诗集,是梁健走后他的親人与朋友共同的心愿。为此,在梁健追悼会开过不久,梁健治丧委员会受梁健家人之托特成立编委会,并开始筹划出版事宜。周折辗转,一晃三年,无数次喝醉,无数次和天上人谈心,《梁健诗选》终于在2014年1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与之配套的《梁健纪念集》也在2014年世界诗歌日如期而至,此书共收录近七十篇纪念诗文,作者分布梁健故乡、全国各地及海外。两书合璧成套,作为主要编选者之一,我是如释重负。4月15日晚,我们在晓风书屋举行《梁健诗选》首发式暨杭州纪念朗诵会。来自全国各地的四十多位学者、评论家、诗人、梁健亲友及当地多家主流媒体参加了此次活动,共同追忆和怀念梁健这位弥足珍贵的传奇诗人。

“无数个凌晨,你在天上/看我,在街头独自彳亍/理想是风,吹痛我的双眼/今夜酒窖洞开,我独爱陈年酱香/一半我喝,一半替你喝”(方石英《对饮》)。一晃梁健离开我们己十二年,他的手机号码依然还保留在我的通讯录里,只是我们很久没通电话。初相遇时,梁健正在剪辑《丝绸之路》,他选的配乐动听且忧伤,片子回放或录出,那旋律便久久回荡,转眼他已是我们的梦中人。我几乎每年都会写诗纪念梁健,曾有一位前辈善意提醒我应该及时走出来,我想这么多年都忘不了肯定是因为彼此身上有一种冥冥中的关联,或者说我在他身上发现了另一个自己。初相遇时,梁健是不惑之年,如今,我也四十有二。为什么习惯性失踪,为什么一次次断片,为什么选择独自承受……年轻时的很多困惑,有些我想明白了,有些己不重要。每年我都会梦见他,也许他想托梦给我什么重要的话。其中有几次是我们师徒对饮,梁健和往常一样很温和地关照我:“石头,没事吧?”……醒来后,我双眼湿润,更多往事就像播放纪录片历历在目。

浙江大学刘翔教授总结梁健诗歌的最大成就和特色是“向我们证明了禅与超现实主义真正相遇和相通的可能”,我非常认同。尤其是梁健不惑之年后的作品,他把孤独与死亡意识深埋在最后的抒情中,几乎是用生命的加速燃烧在提炼诗意。这些年,我继续留意着和他有关的信息。特别感谢《中国先锋诗歌:“北回归线”三十年》(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7月)、《江南风度——20世纪90年代以来浙江新诗群的审美嬗变》(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10月)、《从月亮到故乡——中国当代抒情诗歌图景》(浙江大学出版社,2022年5月)等书的编著者,依然给予早逝的诗人重要篇幅,时间己充分证明梁健值得我们向着经典的方向反复阅读。

诗人潘维说:“梁健把禅宗的无和酒神的醉结合在一起,用自己的血肉身体,完成了一场伟大的历险,为此,他贡献出了生命。”诗人叶舟说:“梁健在南方是一位诗人,在广阔的北方,他是一位骑士和英雄。”诗人默默说:“梁健,我已经看到一万年以后的人们,还在爱不释手地读你的诗篇。”……诗酒飘零半局棋,人生传奇一篇真。总有一种感觉,梁健是替所有心存梦想的人先死一步了,所以我们这些幸存者更应该好好活下去。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梁健其实还活着,正依靠诗歌“一寸一寸醒来”。

2022年11月2日完稿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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