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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30

诗选刊 2023年1期

飞行术

◆◇鲁橹

把栏杆拍遍

清晨打开的窗户,有昨夜露水的气息

今日晨光的气息

——这是多少相同的时日喂养的新一日

连蚂蚁也是新的,小黑虫也是

我不爬过栏杆给南瓜藤浇水

不清理露台的扬尘

它们就集体反对。它们

刺激我,鼓励一双勤奋的手

而我需要仰视。尘土爬上六楼

蜜蜂练习飞行,我长期喂食的麻雀

这群热闹的家伙,把头朝向我

我以为它们学会了汉语

却只是在铁栏杆上悬挂羽毛

脱胎换骨似的,扑进天空的旋涡

我放下拍遍栏杆的手

陡然生了一股豪情

这些不寻常的物什喂养着我

这不寻常的空气,我那么不寻常

走入每一日的生活像个英雄

飞行术

多少个叠加的黎明。多少个向后退去的上坡路。

前方是无数个早晨,刚刚诞生。

大路献出露水。树木献出芳香。

一迭声的云雀,它们在我的右侧飞,渐渐高,渐渐无,

它们有更大的生活,需要挖掘蓝天。

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不断从另一个清晨出发,

不断学习飞行术。

一杯苦茶

茶叶并不知自己会来到盖碗。它约等于我

我并不知自己会来到尘世

诸多茶事被水波纹推动,告诉我曾经的故事

上高山,跌谷底,而山坡

我最远去过福建的南靖,在山顶的茶园迷路

未曾有过约定。是的

有那么一刻,我要放过清浅的涧流

喝下一杯苦茶。它苦,它用全部的风霜雨雪

抵达我

我的战栗或者眼泪,欢喜或者孤寂

我选择用盖碗,捂了

扫地生

夜色中佝偻的背影,很像

夜色中的一丛荆棘

她企图清理掉自己,她企图

跪下,重新亮出生长的姿势

月光照拂。影子小心翼翼地

保留着急速的心跳

——那一刻没有挤压,没有横亘的群山

如果寂静中传来争吵,那是星辰

在交换位置

她陷入沉思,继而迅速

清理掉身体上傲慢的青苔

青蛙有停顿

大自然和声部的一分子,会在某时

突然停顿下来

它原本是告知春事,季节在它的喉结处

有喜悦的消息

就像它的重生,依托泥土得以

日渐壮实

春天不需要证明,看它绿色的皮肤

鼓鼓的眼,孔武的脚蹼

——那是怎样可以纵横的江山

如生了翅膀,在田头

在禾梢的尖端,在倒挂的云朵上

它奏出的乐章,所有光柱都会为它打出

它有主人翁的身份

即便大摇大摆,亘古的河流

也会奉上自己的荡漾

——都是彼此成全的

我的歌唱和沉默,有其時

有停顿

飞身之美

水塘不起兴,凉热正相宜

油菜花的情事隐约

早行的人着绿衣,喊声隔岸,

杨柳枝动了几动

花枝上小鸟飞身而下,贴近水面

它贴近只是告别

翅膀沾上的水珠

迅速滑落

滑落也是告别,隐藏于水域

泱泱水国,乘兴而来的念头

会悄悄演变成命运,倾城之美

刹那由夜色定格

光芒捕捉不到光芒

落叶

◆◇剑男

柴薪

有一个时刻,每年都会在秋天来临前

被忆起:你在灶台上忙碌

我在灶台下面生火,隔着锅中的水汽

你搅动苕羹,又往里倒进

一小篮野菜,清汤寡水的生活

硬是被你调出浓稠的汁液

这些年,在酒店里我偶尔也会点菜糊

但再也没有那样的味道在舌尖上回荡

一夜秋风后枯枝落叶满地

我偶尔也会想到它们可烧多少顿饭菜

但我知道离开乡村的柴火

再也不能叫柴薪,就像我有着不菲的薪金

但不再与乡村的柴火有关

就像那年你来到我所在的城市

一个人絮叨着城里没有的事物,只有我知道

孤寂中你和什么在亲切地交谈

落叶

一枚落叶被虫咬得只剩

薄如蝉翼的经络

但仍保持着心形的形状

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如一件艺术品

秋天幕阜山干旱少雨

植物一直受

各种飞蛾蠓虫蛀蚀

这枚落叶因遭受到虫噬

而显出奇特的美

可见生活中的庸常事物

也有在痛苦蜕变中创造自我的能力

但看到这样一枚落叶

仍不免让人心生悲戚

蜘蛛

人的可悲高贵都在于他有生存的欲望

我希望我的这首诗也不例外

它来自清晨草木间的蛛网:一只蜘蛛

为了生存织就的边界。也来自

一个落魄者八年贫穷的生活:他能够

从任何事物中看到它的相反性

他说苦难是大地上所有生物的宿命

我们所见的偶然都是必然,命运有一张网

同时有一只永远看不见的手在搅动

它所有的布局。——就像生命

并不都是自己劳神费力的结果,蜘蛛

织自己的网,也不能左右捕到

怎样的食物,只要一阵风,它就会停止守候

张开所有的腿躲进旁边的草木中

那多出来的时光,多么值得我们再干一杯

你有没有过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和自己

觥筹交错、酩酊大醉的时候

我告诉你,我有过

在我安然度过生命第四十八个年头那天

我在家就曾这样把自己喝醉

那天,室内寒气透骨,窗外阴云翻涌

我一次又一次为自己斟满酒杯

为逝去的父亲,为自己在这个无常人世

终于赢得对宿命人生的胜利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含着泪

那多出来的时光,多么值得我们再干一杯

还乡记

◆◇杏干

苍耳记

摘下跟回来的是幾颗苍耳

捡起最小的一个,所有的刺都望着我

目光柔软,稍稍用力

疼痛的记忆穿过那么久,那么远

落了回来,缓缓打开

把它们排成一列,那么多的兄弟姐妹

说散就散了,淹没在

更低更小的挣扎之中,敛起身上的刺

以此对抗异乡泥土的坚硬

他们说,苍耳有双生的奇异内核

从没打开过,但我看到过它们

年轻时开出褐色的小花

一生都与故乡的事物纠缠不清

还乡记

1

古老的光线穿过春夏

就要将这个秋天照尽了

风是新风,它们世代传承

旷野上那些不要命的草

奋力地摇晃着,把青春、理想

甚至是梦,都托付了

要命的动物们,在收割后的空旷里

仍然找得到藏身之地

低姿行走,暗中窥探

我们是秋天最大的危险

抢走植物的果实,又觊觎它们的肉体

风吹着,光在引领,最后都滑向了

眼前的村庄——达格布尔

那里故居倒塌,仍有故人挺立

一颗人世之初的大星

从深暗的宇宙之中飞回村庄上空

2

墓地出现了空位,一些人

被连根拔起.移去他乡

春草年年绿,反复围困我

想说一些轻松的话题

却被伯父暮年的倦容压了下去

他正把这土地深处的事情,慢慢地

手把手地递给我们

这里仍能长出茂盛的庄稼,也长杂草

这几年又多了从没有过的野薄荷

空气中味道粗粝,有那种易于摩擦的触点

燃起来了,一些人和事藏在火焰的内部

寻路记

雨水丰沛,夏草过分的野

凭借依稀记忆寻找旧路

旧路在长草下迷失去向

从腿边窜出去的不明之物

让内心不时地趔趄一下

直到它的出现——

年幼时令人害怕的墓碑

反倒让人安稳下来

它己断掉,周围亦无坟头凸显

像一扇虚掩的门,指引漂泊的风

从草头上吹过,金浪一波一波起伏

尽头是我熟知的大路,大路的尽头

是我日渐陌生的原乡

落日古老,风在那里停下了脚步

秋分

花开过,果也结了

一些被摘走,余下的留给虫豸、小兽

或鸟雀,秋日待万物不薄

阳光澄澈,秋风干脆响亮

它们在乡野有辽阔之势,一层层地涌

又在人群中打碎自己,一缕缕刺探

一切都在向尽头倾斜

独立旷野,能摸到秋天的边缘

东北平原上,有无尽的成熟的芬芳

一粒瓢虫有了欢喜的回应

把我的手掌,当成了停机坪

它的鞘翅多明亮,背上的星星那么美

黄昏独坐

喜欢到寺院前坐一坐,山门敞开

侧门终年锁着,像两只耳朵

任我们窥听,却一无所获

院中植物葱翠,无叶可落

僧人拄着扫把走神,因一只鸟

或一个人,无论思绪多远

都被一记钟声轻轻压下

每个黄昏来临时,没有什么不同

有时湍急,有时缓慢

上弦月白得如一片薄刃

天尚未黑透,秋凉在星夜下疾驰

山门关上时,听得“吱呀”的一声

去处

泅渡,海浪是一堵堵墙

柔软又坚硬。愤怒时壁立千仞

平息后,一寸寸地在摧毁和推倒

羡慕丰腴的植物,内心汹涌却睡得安稳

我渐形同枯槁,干涸正逆反地澎湃

渴望安眠,渴望回流

渴望岸边有人递过三千里的一瓢

说,喝下去,你就能在陆地上生根

我要去日出的开始,日落的终点

那里是汹涌和宁静的交界

大地坦荡如砥,万古的悲风吹着

苍凉而雄壮

哲学之书

◆◇朱天一

物莫非指

秋水随皮肤流走涸泽之夜你皱纹满面

正如初雪敲门冬天潜入人们毫无准备

时令不是候鸟永恒亲吻我们松弛的额头

你记得作为少年多次策马而去但是

纵使再跨骏马还能离开这片光阴的迷林吗?

于是年轻时的名字也同样落水流走

我看见  你擎起透明的手杖  变成“他”

消失在路径斑驳凉烟脉脉的迷林深处

无限

我看见林梢轻点南来的候鸟,

被缥缈之烟举高,

一遍遍播远,

熊、鹿乃至蘑菇。

古藤不住地赞叹。

攀缘者总向往着不可逾越的高山背面,

其实一切的庄严都暗藏于

眼前安静的草缩花展、菌藏叶现。

偶然的生命在自己的风暴中翻滚,

最终都必然沉入新的界限,

助长林梢轻点北去的候鸟,

将远之又远拉到近前。

二无一

西风凛冽  送來青枣的甜味

掩过适才东来的沼泽湿气

我们的嗅觉生锈、变钝

夫子敲打孔穿  并将

醪酒掺进冰凉的井水

看它们每一个对立的毛孔

都紧紧缠在一起

于互相摧毁中呈现整体

你看见一地落花

和一场无棺的土葬

相遇即能避免再次的流徙

你能看见细雪深入泥土

消融后  化为一片林莽苍郁

低头的瞬间

◆◇自明

掰开眼睑,或者翻开一本书,同样的

黑是黑,白是白。你收缩的瞳孔

聚焦于某些介于具象和抽象

之间的词汇,这使你的眼神

捉摸不定,像命运之神铺开的

一条小径。曲折、迂回、顿挫

随时可能出现终点

我既担心,又有些期待

假想途中以这样的方式与你擦肩

模拟长揖、稽首、击掌、贴面礼……

在两个平行宇宙里,你蹉跎

我也蹉跎;你困顿,我也困顿

你不吐不快于风口浪尖之上

我还没有把尾巴夹得太紧

你以夸克状态向我招手

量子纠缠启动密码在意象和物象的

反复试错中逐渐破译,遵循互补原理

我跪伏在三月,草长莺飞的田野

学诗记

1

写给孩子,写给童年的自己

或以孩子的口吻写给母亲

用针线穿起词语的念珠

用沙土摊开一张画布

旋转的陀螺,催眠整个世界

折叠的纸张——我的雕塑

在吹一口气之后,全部醒来

蝴蝶和丝瓜花的对白

马生菜和蝉壳的药性

积木火车被蚂蚁拉着的速度

一支铅笔头弹奏的狂想曲

不必非得做橡皮和尺规

笨拙的小手有另一种灵秀

曲线比直线更优美

2

一首好诗,一定要有它该有的回声

一首好诗完成之后,所有的诵读都是它的

回声

给孩子听,给母亲听,给所有深情的人听

每听一次,就诞生一阵回声

再听一次,又诞生一阵回声

空气中弥漫着诗意的回声

“朴素、单纯、明快、集中”

一首好诗要经得住孩子稚嫩的诘问

也要能承载母亲心中全部的悲悯

因为,一首好诗的诞生有必然的分娩之痛

和新生儿响亮的哭声

3

在懂与不懂之间,还需要更多的理直气壮

抒情,永停在童年时代的钟摆

跳跃到词语之外的红杏出墙

啊!清明时节的春天

迎春花、玉兰、垂柳,散步的河沿

错落有致的分行,你偏爱的例外之外

你腌制的,可以就着馒头吃下的

陌生;蹩脚的一见倾心

撤掉梯子之后,空悬在鸟鸣中的高潮

飞翔吧,在一个由翅膀张开的世界

4

写诗,是另一种翻译

起于语言,终于语言

一个人的译魂术

从黄芪中翻译出补气固表、利尿生肌

从丹参中翻译出活血祛瘀、通经止痛

从柴胡中翻译出解表和里、升阳疏肝

一首诗的药性,还需要更为准确的翻译

强烈,蕴含愉快的意外

深究时,符合一贯的日常

翻译鸟鸣、流云的幻化

或是一阵风,饱满、激荡的热情

在午夜春深,一条岔路的唇边

诗的谐音,两个方向的暗示

爱超过不爱的残忍

低头的瞬间

一棵草儿开花了,一只蚂蚁

正在它的香气里漫游

暂时遗忘饥饿

遗忘寻找食物的使命

影子被惊醒,代表我

匍匐在地上,不计较多和少

无言,像父亲常常教导的

踏踏实实的状态

多年以前,出走、叛逆

我们像彼此照着的一面镜子

隔着薄薄的玻璃,一个世界

一分为二。中间,有一道光

我惊愕于,低头,竟也是一次转身

镜片散碎,影子却完整地挪了出来

我站立到我的对面,曾经

你的位置

残雪留白

◆◇思宇

活在父辈的酒盏中

今天,桌子不说话,它只见证

把父辈们留下的酒盏摆放在面前

我们皆是从无水的还乡河游过来的鱼

蹦入酒盏寻找他们的音容笑貌

打捞父辈走失的目光和背影

作为孩子,再被父辈养育一次

在父辈为我们留下的酒盏中

游来荡去,彻底陶醉

就让我活在这温暖的港湾吧

让我在酒盏里自由地呼吸

我必须吸纳我所经历的全部岁月

包括风雨、雷霆、坎坷和迷茫

也必须吸进父辈的艰辛和痛苦

吐出我的感动和感恩

然后,轻轻握住这只温润如玉的酒盏

绝不让它裂损和破碎

哪怕酒盏里面只有一滴眼泪

也不至于让我窒息

鱼和麻雀

鱼缸里的一条鱼

喋喋不休,另一条鱼

在目不转睛地聆听

大部分时间两条鱼在游动

水波随鱼逐流

枝头上的两只麻雀在辩论

它们跳跃,叫唤

情绪暴躁却保持克制

保持着距离和警惕

这是麻雀生活的方式

鱼活在小小的水晶宫里

看似安逸唯我独美

鸟飞在无际的天宇中

用翅膀破风裁雪

安逸之鱼活在别人的屋檐下

一旦倒塌险情四伏

辛苦的麻雀搭窝在高处

遇险即飞远,麻雀

活得多么自在

残雪留白

残雪是冬日的留白

牧羊人的白茬子皮袄

是云朵的留白

饥饿的羊群冲向草坡

不是草木无情

春讯还在千里之外

故乡三月的场景

总半掩着柴门

草与羊还在生死较量

面对生存没有妥协

羊抬头离地三尺

草根扎地一寸

羊在雨前制造模具

地上泛起星光的时候

河流便舞起长袖

紧接着草木提着香盏

照亮茫茫四野

百灵呼唤着暖雨

还草原青碧

黄牛依旧卧在碱滩

一边眺望着远天

一边咀嚼着时光

嚼草的声音犹似弦断

苦涩与隐痛交织在一起

让我心隐隐作痛

华北平原

碧绿的平原上

阡陌打出的棋格里

劳作的人,像一枚枚

移动的棋子

渠水绕村而过

无人呼它楚河汉界

更像一条涌动的血脉

在院落间蜿蜒

那头用牙齿打磨时光的

老牛,高过麦地里的一座座坟冢

除了集装箱似的房屋

老牛便是一座山峰

又常常走失在雾中

偶尔用犄角挑起云的盖头

呼应一句炊烟的碎碎念

似懂非懂的方言

康巴诺尔印象

在康巴诺尔起伏的胸膛上

我听到了一个时代

心脏跳动如鼓点

这里,天上白云触手可摸

遗鸥当空舞着彩练

策马而来的汉子

额头像一面紫铜色的盾牌

昂扬英雄气概

折西风乱箭无数

在无风的时候

汉子们的额头

总以地图的形式呈现

为路人指引方向

对真正的朋友

视水为命的这一方人

泼辣酒如倾心血

捧出一池圣湖

在人间,为遗鸥建造

一座神圣的殿堂

春水泛浪,夏澜凝花

秋波如玉,冬冰若肌

我走在镶嵌着

祖母绿的湖岸上

投影湖镜之中

心胜不说

还荡漾

声音在静默中行走

◆◇许光明

脆弱的词语

他拎着一个脆弱的词语行走

宛如身軀的一部分

树叶在格栅的空洞里摇摆

像他浅薄的希望

在春风肆意的青绿中裸露地衣

像新楼前正在埋下的植被

听到春雨的金属声

一架钢琴响自对面琴房

想象手指在镜面般的琴键上划出

清脆的疼痛,灼燃

行走的沉甸大于时间的重力

在体内挖掘自己的居所

藏匿这个脆弱的词语

直到,把自己一起埋葬

声音在静默中行走

不记得停止生长的时辰

但记得衰老

一条木船过早离开水域

倒扣在岸边的空地上

柳枝拂,细雨淋,鸡狗在腹部做巢

记忆搁浅在腹腔

一种归档,一种熵,一种寂静之外的虚妄

有时他想离家

仿佛星空中有一颗更亮的所往

那会改变现存的状况

从丢失的内部到船体的裸露

“词语己开始离弃我”①

而声音,在静默中行走

划过的水面,没有一朵浪花

像一种咒语般沉寂

注:①耶胡达·阿米亥的诗句。

一缸水的冥想

站在水缸边,想着与水与缸的关系

想着缸底潮湿与缸壁湿润的不同,屋檐水

与雨的连续性,缸里的浮萍

与萍水相逢的偶然性

抽象由思想者开始?

他的坐姿先于直立。或者

那一刻起意味着某种过程的结束?

我该站在哪一边,观察一只缸口的圆周?

如果搅动一缸水,会是一个宇宙?

我上半身在缸中的倒影覆盖了

我的梦,无法计算阴影面积——它本没有

阴影。不要妄想阳光撤退后

一缸水就属于你。那个面壁者

试图打破一面镜子

月光很长。在我的低眉里获得延伸

我该同情谁?一滴水或缸体的坚硬

最后损坏的,是我与一缸水的冥想

我抬脚抽离自己。一只猫正

试图探身水缸,获取它圆润的倒影

旧时辰

抓起过的旧时辰母亲从不舍得在指缝间

穿过。向上堆起来的时间

在空房间,在角落里,在父母的每一次轻

声争执中

消化成软绵绵的记忆

直到生锈,腐烂,直到成为另一次

父母从淤泥里捞起它们

直到我

成为打捞者,提着水桶

在池塘里挖一截藕

我理解思想缺口的多重性

固执与置换的弱互补性

所谓旧时辰

就是母亲用顶针的光亮擦拭一枚针

落日辞

◆◇张喆

水井

外出的人,一个个都回来了

逝者暂时躺在人世

他养的狼狗,在老屋里呜呜哭

鸡在笼子里乱扑腾

檐下劈刀还在。旧的,新的木柴

我们用在流水席上

他挖的水井,青苔包浆

时光缠绕住压水泵,厚重,斑驳

帮工煮饭的大厨,依然喜欢这个老物件

他按下压杆

许多往事哗哗地涌现眼前

落日辞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打开手机音乐

沿着山腰

慢慢地融入辽阔的寂静

野牡丹开得兵荒马乱,木棉花红得

像一场梦幻。花香浓郁

淹没众多蝴蝶的小资

暮色空空,犹如一块薄幕

鸟雀滑翔起伏

彼时,落日像个绘画师

它把最后的五彩颜料,涂鸦在树梢、山川上

——也让我,一个平凡的女人

在山之巅,身披霞帔

走过一方绚丽的T台,光芒盛大

心愿

匍匐于山,一条新修的水泥小道

蜿蜒到远方的虚空

从年前回家,至新年初四

家人第一次出门“郊游”,显得浩荡,珍贵

孩子们点燃体内的灯盏,几台马达

高速地运转

他们在茶林追逐打闹,麻雀、山竹、斑鸠

四下飞起

我在山坡上坐了下来

落日正在炼金

锻打出金黄的树杈。风荒芜,寒冷

一遍遍地吹,过滤旧梦

半生逝水,离乡多年的人

久久不愿起身。坐等绿草爬上脚踝,花朵

淹涌

坐等,它们最终

把一个人归位于一撮黄土

故乡坐落在乡愁里

◆◇毕福堂

我怕月亮那颗泪含不住掉下来

少小离家  步履匆匆

不少东西走着走着就丢了

但  萦绕在眼前的许多往事依然挥之不去——

比如儿时晚饭前  母亲在窑顶袅袅的呼唤

比如烛光的生日里  歌声切割开的蛋糕

比如多少回摸黑放学回家的崎岖山路

大人们把漫天风雪喊得跌跌撞撞

比如无数次阴雨绵绵上学途中

父亲背着一条河蹚过暴涨的黎明

半生己过与我不离不弃的己然不多了

像今夜星空下的這轮月亮

当我披星戴月奔波于尘世

它千里万里寸步不离默默注视

而我从来不敢抬头深情地望上一眼

我怕那颗泪含不住掉下来

黄花岭上的黄花

黄花岭上的黄花

当然是先有岭后有花

不然没有泥土

你们什么也不是

不用说以金粉涂抹睫毛了

连鸟鸣虫吟也不会

落到一株无根之枝上

现在是春光明媚春风得意之时

我想登上最高的山头

看看心目中的巅峰是什么景象

越往上走风越大

风吹—下黄花低—下头

风再吹黄花再低头

它低头的同时

山巅就露出来了

故乡雨水

多少年来我是亲眼看着

故鄉大片大片的玉米是雨下绿的

那些金灿灿的饱满的小米是雨催黄的

作为玉液琼浆的原料高梁是雨淋红的

还有新鲜的果蔬人间极致的美味

都是千滴万滴的雨水滋养的

作为一个人

我只是隔三岔五从繁华都市回到乡下

在田间地头经常这么想一想

但即使我在庄禾的行列一坐半天

一想再想

也想不成哪怕半滴雨水

水草

乡村的河里长满了水草

水是流动的起身便可向远方漫游

而草像为生活所累的农妇

终日被拴牢在拔不出脚的炊烟鸡啼中

这些草啊周遭的水

有时清澈有时混浊

这是它不能左右的

就像它不能左右

满天星星闪闪烁烁落下来的时候

便有叽叽喳喳的群鸟到水下筑窝

风景煞是好看

而有时突如其来的一场冰雹

将它砸得遍体鳞伤

以至几天都不敢照照眼前的镜子

这些草这些水中之草

一生都扎在深深的水里

从不招摇更不过市

顶多在蜻蜒唱晚的迟暮

随微风伸展—下佝偻的影子

尽管它们有着曼妙的身段

秀发般一绺绺的水草啊

春去秋来被岸紧紧系着

像被系紧的绣花鞋

点染春天

◆◇胡善华

在山中

垂柳柔顺的枝条在夕阳里无限放大

回忆一小截枯枝被风吹下

三月的天气适合回味:一些雪

遗忘在旷野

坚守黑白分明

融化的水流淌着冰肌玉骨

溪水看上去总是那么透明

一个人向过去诉说是徒劳的

疲惫不堪的影子不断向外扩散开

时间在一枚炸裂的松果之间

种下虚无

在山中,甚至不需要拒绝

被一枚棱角分明的石头击中往事

隐匿在水草之间的鱼幸灾乐祸

踌躇了很久,忍不住转过身

与湿漉漉的影子分道扬镳

等风吹

春风教会法桐树隐忍或者挣扎着

萌动希望。在北方,这些行道树常常

在连翘、玉兰和紫荆盛大的花期来临前

保持姿势,沉默如初

必须学会在灯光里忘却阳光

继续在黑夜拨开迷茫

而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数时间

数心跳,数中年前前后后的命运或不安

突然就有了念想:从缺钙的骨头里

抽出童年细碎的星星和月光

在如此安静的夜里

挂满春天的枝头,等风吹

点染春天

庄稼曾经长势良好的这块地

杂草荒芜着覆盖了过去

现在,除了一排矮小的柏树

以及比柏树还要矮的

一排方正花岗岩,与生平打着哑语

不分昼夜、忙闲、四季风吹

根须与坚硬始终保持对峙

时光治愈了压在一个姓氏的疼痛

惊蛰时节,穷尽一生卸下来的宿命

在属于母亲的位置重新生根发芽

人世间,尚有背风的角落

嫩绿,点染着春天

倒春寒

那些灰头土脸的荠菜

依旧不太容易辨认过去,冬天早己远去

总是这样。剥下生活的外衣

在影子里跌跌撞撞着反刍往事

在一枚生锈的词语上

打磨新鲜的过去

脚下的路,已经很久没有

被雨水冲洗了

风暴,躁动的荒野和莫名的

感动接踵而至,倒春寒尚未结束

而柳条返绿,鸟鸣成了药引

行将就木的理想

卸下幸与不幸的初衷和呓语

在黑夜和白天的间隙进退维谷

芦尖上的雪

◆◇荣儿

渔舟唱晚

夕阳温婉,山河静寂

祥和是最初始的善念

等你出山

等你暮归

等你吟唱一曲红绡不知数,新词一曲酒一杯

我偏爱那——

渔舟、雁阵虔诚地向人间鞠躬

每一个姿势都是秋日滋生出的念头

那么多出口,最核心的部分依然是柔软的

“于是,我深切地怀念漫过稻粒金色的饱满

濡湿你恢宏的天空”

芦尖上的雪

苇莺的呜叫撞开了冬的大门,作为陪衬

秋风郑重地宣称,谦卑和反省打破了心灵的秩序

举不动一条河流

更举不起一座城

单薄的青春,收容了内心最脆弱和虚空的

那部分

中年的壮阔,殷实和金黄

压低声音说

白只是一种假象

阳光里,笔挺地站着

涌动的思维赋予一生最完美的真

平行线

一小撮烛光铺展开来,瞬间惊醒了潜藏心底的黑

一袭天籁之音迅速析出了青春的蛊惑

兰风、梅骨、芦花、斋号、翰墨

每一个细节都是汹涌的大海

温顺的豹子

策马自封疆域,倘若有一件事可做

那就敞開胸襟,给予一段新生

四目相望,永不交接

其实黑,只是一道薄如蝉翼的屏障

横亘于其间

每一段协奏曲

都是对前世今生的彼此尊重

乡音的林子

◆◇李光镜

朝云暮雨

朝云。一个地名那样无形的存在

也如母爱,醒耳草和两条有伴的目光

我们的前面,巫山正从山中赶来

不如落一场雨吧,半仙的凉亭

己修得平易近人

好让我们,把时间和人物放进去

好让我们把浓雾背面,一阶阶彻夜长谈的

抱石改写成精神家园的名字

暮雨。

你说,这雨有回家方向的走势

时间的影子

一盏灯照出了影子

中秋,翻开了新历

也把旧历翻得更旧

你重新走进那个乡音的林子,地名

草垛和已经认不出你的背笋子下山的人

都被你,和带你进山的人

一一提起又放下

像放下河边搓衣石旁的空篮子

河水高过了记忆,不能原路返回梅滩小学

我们拐上一条新的大河

两边,我看见别的和我们一样

提着时间往河水里扔影子的人

季节里的鲜活

◆◇江汉

春耕时节

只想试试闪电,试试大山传递的回声

于是春雷响过。新草、蛰虫,仰仰脖子

画眉也俯身,不甘寂寞地鸣唱起来

一声、两声清曲,三阕、五阕小令

就将麻风细雨柔软的丝线,打成了活结

山道上,披蓑衣、戴斗笠的下田人

牵着老牛,踩乱局部的晴朗和白日

在耧铃的滴韵里,深一脚,浅一脚

追赶季节里鲜活的农事,沾上的几片薄霜

还是那么轻

清露温补过的桃花,开出几朵,不开几朵

尽在有意无意之间

遂有花香,轻手轻脚落下,误闯了田园

或是踯踯躅躅地散步,或是趔趔趄趄地

一路小跑。没一个深浅,也没一个曲折

打铁

打铁,无非是燃起炉火

让铁的一种固态,变成另一种形状

让形而下的本真变为形而上的空灵

打铁,往虚里想

也无非是走完淬火、锤炼、蜕变的三部曲

路径

更无非是抹去伤疤,从形式到内容的脱胎

换骨

打铁打的就是生活

一锤一锤,淬出的火花每一次都会照亮一

片雪

一锤一锤,是将身体里的疼铸造成为殷红的花

以轻击重,不喜不悲

雪,一片一片落;花,一朵一朵开

可以比炉火更温暖一点,比铁件更厚重一些

打铁人,熟谙两者间的“叮当,叮当”之声

一直行走

◆◇张广超

杯盏朗月

那年,父亲送我去远方

家乡田野上,高梁火焰般燃烧

它是我丢入土壤的

那一粒,来年定会醇香凝缀唇齿间

时光走过,脚步丈量的路

从暖到冷,他说,慢下来,温一壶酒

一点点抽滤出草的枯黄

酒杯,湮没故乡的春色

酒本溶剂,稀释难以下咽的痛

一壶酒,横亘他乡和故乡

一壶酒,倒出父亲的背影

纵然,多彩青春穿成褴褛的样子

我也一直行走,不曾停息

为了

把杯盏中的浅钩读成一轮朗月

一粒晃动的种子

捉住秋风,把飘浮的云朵捧在手心

天空就是我的,秋风横扫的大街小巷

高楼,或是山野间

一粒遗忘的种子被风带走

如一只北雁,展开它平衡而壮美的翅膀

我与这一粒种子无数次相遇

又一次次来到秋渡口,北国土地上

不断惊扰,梦里的远方的飞鸟

因为,飞鸟知道

种子萌芽的地方就是故乡

风送走风,雨还没来

一条河流的涯漪,一座山脉的峰峦

竹林、桑树、鸭群没有改变

我穿上山的鞋,披下水的衣

一粒晃动的种子里

我无数次打捞起故乡的黄昏

埋下希望的种子

◆◇杨传信

淬火

燃烧的炉火,映红父亲的脸庞

他把用钝了的锄头和镰刀

一次次扔进炉膛,又一次次取出

熔炼、锻打、淬火、冷却

他总是用锋利的农具

与土地争锋

一次次将希望的种子埋下

又一次次收割。以滚烫的汗水

为坚硬的生活淬火上色

如同一块铁,父亲的脊梁

在岁月的熔炉里

一点点被锻造成农具的模样

渐渐弯下去的腰身

终于跟土地熔炼在了一起

亲人的眼泪

就是为他淬火的最后一汪水

对一棵草的敬畏

在桃棵子,我常与那些朴实的村民

勾肩搭背,拉拉扯扯

亲密得就像狗尾巴草根茎上连着的叶片

对它们,我很难不说出我的敬畏

我的甜,总是写在他们脸上

它们的苦,都装在我的心里

在大山的怀抱里安居

与土生土长的小草为邻

风吹草动,大地托举着它们卑微的命运

离开那个小山村很多年了

那些终生与泥土相依为命的小草

还一直在我心里摇

相遇

◆◇刘平

所有相遇,都源于不经意的瞬间

或午后静坐突见鸟影掠过

又或河畔漫步偶遇小黄菊的笑脸

就在这一瞬间,一些事物的美

便像一粒种子植于心田

昨夜伏案时,不约而至的一只飞蛾

闯入我独有的光亮

却不知这细小之躯、薄弱之翅

经历了多少次碰壁跌落又多少次展翅

此刻的灯光,于我

只是驱散了眼前的小片黑暗

于这只在黑暗中寻光的蛾子

或许打开了一扇逃出黑暗的窄门

回想这些年所走过的夜路

途中时常遇见微光闪烁

然而那些微光照亮处

都是心灵己抵达过的地方

绿在一茏苍翠间

◆◇黄梅

雨水

日子纤细

像一片片雪花的剪影

扑簌簌地落

穿梭在诗的小巷里

化作某句某段的灯盏

黑夜衰老一寸寸

在凋谢的晚霞里沉沦

月借阳光的刃打磨光阴的棱角

勾勒一笔残缺的圆

风吹疼岁月的伤口

结出一层新鲜的痂

殷红处处都是

一朵朵未及愈合的心事

花开花落

是笑是泪

一转身

时间娓娓道来

画秋

想象着一幅画

黑白灰的主题

褪去色调的赘述

让情节更清晰

纯粹的线条简洁的风格

浑然天成

犹如一张怀旧的老照片

此刻承诺了一夏

绿在一茏苍翠间

解读秋色

落叶埋下伏笔一片片

铺开时间的画板

果实累累谦卑颔首

敬畏一场生命的落幕

思绪插上翅膀

用露水的白研磨时间的墨

视线饱蘸风霜

笔尖轻吻岁月的手

一笔一笔于风中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墨与彩之间

◆◇杨孝洪

雨水打在窗台上

巨幅的画布

从窗台上垂下来

墨与彩之间

汗和泪都是水做的

我在屋内怀想着雨

雨在屋外临摹我

我们是默不作声的两个人

又是潮起潮落的两条河

二十一克

那一百多斤,不是我

我的重,只有二十一克

“那个男人走了,大地微微轻了七尺”

不知这东方的“七尺”与“二十一克”是

否等量?

生死轮回,能量守恒,这二十一克

就是一场皮影戏

我手中的线,锁定了我一生的走向

我總是努力将它们往美处演

中间忽略一些苦难

演着演着,我就成了

一个无比幸福的人

原始的锋芒

◆◇问渠

古老的陶器

且不问多少人,参与了它的生命

反正这只陶罐在我的博古架上

沉睡了二十五年

厚重使它用哑光

代替原始的锋芒

前半生,一双双饥饿的手

用它存放牙缝里挤出的口粮或者

几枚铜钱

频繁地倒空装满,捧起又放下

它在磕碰中求生

那一处酷似鸡爪的纹路

一定是它的痛处

今天,我揽它入怀

戴着手套用细棉布

轻轻拭去残留的尘土

故意让它跌倒,不再扶起

以便它随时倒出那些

用旧的时光

拈花记

勤上祖坟,辈辈兴旺

二哥常在微信上念叨的这句话

像挂钟时针垂直在心中

今年的清明来得匆忙,冰雪未融

倒着的春寒挂满屋檐

麦田失去了碧绿的底色

眼底下映出

没有足迹的雪野

火中的钱币渐行渐远

在风中,化成腾空而起的烟花

朝南,虔诚着孔孟大礼

那是坟口的方向

河外滩的梅花开了一地

我采下最低一枝,在手中拈了又拈

把所有的哀思、敬畏和祈福

渗入枝丫

远远望去,坟顶上那枝梅花

像玛尼堆上竖着的经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