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普通编辑学的理论建构困境与编辑学的中层理论
2023-05-30张世海
张世海
【摘要】普通编辑学的理论建构目标是揭示所有编辑活动中存在的普遍规律,这种研究取向借鉴了自然科学的方法论。由于研究方法并不适切及人文社会科学自身主观建构性的特点,多年来普通编辑学研究无法取得预期成果。中层理论是编辑学研究的一条可行路径,它借鉴社会学高度成熟的方法体系,统摄微观编辑活动的经验材料,抽象概括出可验证的理论,清晰地指出有待深入研究的相关领域,当研究领域逐步延伸后,编辑学理论图景将日益完善。
【关键词】普通编辑学 中层理论 编辑学方法论 结构 机制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1-073-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1.010
1949年4月,李次民在广州自由出版社出版了《编辑学》一书,此书被认为是世界第一部编辑学著作,“标志着编辑学作为一门学科的诞生”。[1]但是之后30余年,编辑学处于沉寂状态,等待着一个“重生”的机会。1984年胡乔木倡议创建编辑学专业,1985年编辑学本科教育正式开始。从20世纪80年代初到20世纪90年代末,我国思想文化界非常活跃,带动了编辑出版业的繁荣,深入研究编辑学以分析和指导实践有其现实需求。在主管部门的支持下,编辑实务界和高校系统一批一线编辑和学者投入编辑学理论研究中。那个时期编辑学研究深受自然科学的思想和方法体系影响,普通编辑学这个概念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提出来的。
一、从编辑学到普通编辑学:概念起源与辨析
当我们讨论编辑学这门学科时,一般使用“编辑学”这个概念。1949年李次民出版《編辑学》之后,大陆公开出版物中再次出现“编辑学”这种提法的时间是1956年。据人民出版社的林穗芳考证,1955年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邀请苏联专家倍林斯基讲授书刊编辑课程,1956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把他的《书刊编辑课教学大纲》翻译为《书刊编辑学教学大纲》出版发行,“编辑学”这个概念时隔几年再次出现在正规的学术性出版物中。林穗芳推测,在国际学术界,“编辑学”这个表述可能是中国最先使用的。[2]20世纪80年代以来,“编辑学”这个概念已经基本被学术界接受,但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它没有本体性的理论体系,也缺少公认的、奠基性的、在学术圈内外具有广泛影响的权威论文或著作作为学科立基之本。
一批研究者亟须让这个学科在中国社会科学体系中立足,他们借鉴自然科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比附其他学科的体系,提出了普通编辑学概念。普通编辑学的边界很广,它“涵盖古今中外不同形态、不同具体实践内容的编辑文化创造活动,用以说明并在理论上指导编辑主体的创造性实践活动”。[3]从逻辑上说,普通编辑学是编辑学的一个分支,且它仅限于在特定的编辑理论研究语境中使用,但直到现在仍然有很多学者不太认同这个概念。普通编辑学研究者认为,编辑学是一门出现较晚的学科,建构一种揭示学科本质规律的普通编辑学理论体系是一件必须尽早完成的重要学术课题,它是编辑学研究的重要起点,能奠定编辑学在社会科学体系中的学术地位,并为编辑学的未来发展指明方向。
较早提出普通编辑学概念的是商务印书馆资深编辑陈仲雍,1980年他在一篇文章中认为,编辑学可以分为六大门类,分别是普通编辑学、编辑过程学、各科编辑学、技术编辑学、编辑工作管理学和现代化编辑学。他认为,普通编辑学主要“研究编辑学的对象和任务,编辑工作的一般原理、原则和方法,编辑学史等”。[4]1986年,上海辞书出版社编审杨祖希在《立体式编辑学体系》一文中也提出自己关于编辑学体系的构想,他把编辑学分为普通编辑学、部门编辑学和编辑史,其中普通编辑学又可称为编辑学概论。[5]普通编辑学的概念提出之后陆续有很多学者加入探讨,迄今已积累了约500篇相关文献,尽管各学者的表达方式不一致,但他们的核心思想有三点:普通编辑学具有概括性和统摄性,研究一切编辑活动的共同特征;普通编辑学极其重要,能为各种编辑实践活动提供启迪或指引;研究普通编辑学的首要问题是探索一切编辑活动的共同规律。
一批研究者建构普通编辑学的努力已经持续了40余年,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和精力,但他们在一些核心问题上仍然未能取得共识。同时相当一部分学术界的研究者以及业界人员对这个课题的成果和动态都缺乏兴趣。虽然近些年普通编辑学的研究热度有所下降,但一些核心问题仍然有必要彻底澄清,它关涉编辑学未来研究的认识论、方法论和发展方向。
二、普通编辑学的理论建构困境
普通编辑学的概念提出后,得到一些学者的认同,如何开展研究被提上日程。1995年,刘杲在一封写给全国编辑学理论研讨会的信中提出,在编辑学研究领域,可以通过从具体到抽象、从个性到共性的方法,概括形成普通编辑学。[3]这个倡议得到积极响应,对相关问题的探索也成为其后多年推动普通编辑学研究的重要驱动力之一。那么,相关问题的研究究竟应从哪里着手?要突破的关键问题是什么?在这方面,很多学者达成了共识:编辑规律。
邵益文曾引用1990年版《辞海》关于“普通物理学”的定义,说明建构普通编辑学的必要性以及探寻编辑学规律的可行性。按照定义,“普通物理学指力学、分子物理学、热学、电磁学、光学和原子物理学等学科的总称,通过有关现象和实验事实的介绍,建立描述这类物理现象的基本概念和基本物理量,并从特殊到一般,总结出这类现象所满足的基本规律”。[6]邵益文认为,随着部门编辑学的高度繁荣以及高校编辑出版学专业教育的蓬勃发展等有利因素的出现,建构普通编辑学的时机已经成熟。
普通物理学是否能实现总结所有物理现象背后基本规律的目标仍然是存疑的。1965年度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费曼曾冷静地指出,很多物理学理论和定理都是各自独立的,无法结合在一起,很难在物理学领域建构一个具有广泛适用性的基础理论。[7]借鉴物理学的理论体系建设方法来规划编辑学的理论体系建设可能并不合适,默顿发现,物理学的研究方法和路径对社会科学没有借鉴意义。[8](70)
但探寻编辑规律、建构普通编辑学理论体系的努力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了,一些学者试图从编辑学的分支领域找突破口。1987年,林穗芳提出图书编辑工作的基本规律:“以社会效益为最高准则,以正确而全面的评价为基础,组织、选择、加工稿件以供出版。”[9]这个概括属于规范性陈述,有明显的价值倾向,跟通常认知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的含义还有很大不同。林穗芳后来的学术观点也有所改变,发现这个问题的研究难度很大:“编辑学是一门新兴学科,目前似乎还处在奠基阶段,到它的科学理论体系的确立还有很长的路程要走。”[10]
1988年,王振铎发表了一篇题为《文化缔构编辑观》的论文,他通過分析人类大型文化工程的编辑过程得出结论:编辑工作牵系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式,编辑学是一门社会文化缔构科学。他提出编辑学的三大任务:总结人类编辑活动的历史经验;研究编辑现象,探讨编辑规律;培养多种编辑人才,提高精神文化生产力。[11]2004年他出版了《编辑学原理论》修订版,并在自序中坦承自己探索编辑学规律的艰辛,以及因曲高和寡而产生的孤寂感:“它(《编辑学原理论》)所讨论的课题,使用的材料,抽取的概念,选用的术语,对于许多读者来说,恐怕有60%以上是生疏的。即使编辑出版业内从事多种不同媒介创新的人士,也会由于本书追求普遍编辑学的‘理论热度’过高,而对它产生排斥心理。因而,多年以来,它一直迎接着冷峻的考验。”[12]这种冷峻的考验首先来自王振铎所在的团队内部,与他同在河南大学学报编辑部工作的张如法认为,“文化缔构观”对“文化”的定义非常含混和泛化,研究方法过于主观,“缔构”的提法夸大了编辑的作用,同时他认为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要慎提规律、原理之类的表述。[13]
2004年范军在一篇文章中系统梳理了从1987年到2004年历时17年关于编辑学规律的研究。30多名研究者致力于编辑规律的探索,他们共提出了20多种关于编辑学和编辑活动的规律。这30多名研究者分布在业界和学界,有资深教授,也有初入学术圈的青年学者,他们的研究方法多以简单归纳为主,同时辅以富有个人色彩的感悟和思辨。[14]
由于各自学术背景的差异和研究方法的多样,他们所发现的规律在语言表达和核心逻辑上差别很大,很多规律彼此之间很难通约,并且能明显看出少数研究者之间分歧较大,建构普通编辑学的目标似乎越来越远。但一些研究者仍然对建构普通编辑学抱有热情和信心,阙道隆在一篇文章中引述刘杲的观点,认为从开展普通编辑学研究到普通编辑学的成熟,有一个较长的过程,普通编辑学的成熟可能在21世纪中叶。[15]但吴飞认为普通编辑学的成熟,很难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表,他列举了四个理由:第一,普通编辑学需要对很多概念进行抽象,无法确定概念到底抽象到什么层次才较为合适;第二,几乎没有人能将所有分支编辑学吃透,很难梳理出一个较有启发性和具有延展性的研究框架;第三,不少编辑出版界人士对编辑学本身是否是一个有足够容量的研究领域存疑;第四,未来的媒体形态以融媒为主要趋势,这是一种全新的载体形式,它的发展和定型还需要很长时间,这给普通编辑学的研究带来了许多不确定因素。[16]
引人深思的是,对于编辑规律这种重要问题的探讨以及宏观综合的研究方法,大多业界人士反应比较冷淡,不仅如此,编辑学方面脱离实践的纯宏观理论的研究成果大都遭受冷遇。在编辑学教学中,一些一线教师把纯理论性的论著和论文作为教学材料引入课堂教学,但发现效果非常不好,“都存在着重理论轻实务的倾向,多的是一些难以切中肯綮的边缘化论述,在开阔学生专业视野、提高其综合素质和专业技能方面作用有限”。[17]普通编辑学的理论建构和编辑学规律的探寻出现如此困境,背后一定有其深层的原因。
三、普通编辑学理论研究的认识论问题
我们需要严肃思考一个问题:这些年我们在编辑学规律的探寻方面所得甚微,是不是认识论出现了问题?人类的编辑活动是不是真的像物理学中存在万有引力定律一样,存在某些内在的、固有的、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如果有的话,通过严谨的科学方法发现这些规律肯定有重大的、基础性的意义,以这些规律为基础进行演绎,有可能构建一个普通编辑学的理论体系。但遗憾的是,人类编辑活动具有很强的主观建构性,似乎没有这种底层规律,因此,未来编辑学研究中这些努力可能仍然难以取得突破。
规律主要是一种自然科学的概念,背后是一套自然科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体系。从17世纪开始,科学革命在西方兴起,一大批科学家利用实验法、归纳法、数学方法、系统科学方法等,发现了大量自然规律。但在各门具体的自然科学中(如物理学)很难概括出那种贯通学科所有分支的规律。爱因斯坦曾试图在物理学领域用最少的概念和基本关系组成统一的理论基础,然后用逻辑方法推导出各个分支学科的一切概念和一切关系,但他最终发现这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8](71)
然而,自然科学因其方法的严密规范以及所获知识的准确性、普遍性和稳定性,一度被部分社会科学研究者奉为典范并广泛模仿,其影响几乎渗透到社会科学的所有领域。20世纪80年代以来编辑学界一部分学者建构普通编辑学的努力也深受自然科学认识论的影响。早在19世纪,社会学先驱孔德和斯宾塞就希望移植自然科学的方法对社会现象进行描述、排序和分析,以发现人类社会的根本性规律,但这种努力并不成功。因为人类社会没有自然世界那种严格的系统性特征,人类的主观能动性会改变社会的结构。赵鼎新指出:“社会不是一个系统,历史发展不会遵从任何统一的规律。任何系统性的社会理论都无一例外是对社会本质和历史发展规律的误解。”[18]
总之,社会科学界大部分研究者已经形成一种共识:由于人类的思想情感、价值观念和其他各种行为驱动因素高度复杂,并且受无数主客观条件制约,所以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试图寻找一些原理、定理或规律,并以它们为基础,建构一个像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那样坚实庞大的知识体系,可能是非常困难的。
普通编辑学的困惑在其他社会科学中是否也存在?如果不存在的话,对普通编辑学有什么启示?在社会科学领域,相较而言,经济学的性质和方法论体系比较接近自然科学。如果从1776年《国富论》的出版算起,经济学已经诞生将近250年,但是迄今为止也没有出现能被各个学派共同接受的普通经济学,甚至连经济学的基本定义在学术界都有分歧。经济学中也罕见对规律的执着探求,一些以规律或定理命名的理论,都要受到严格的条件约束,从因果逻辑看,称之为机制更合理。方福前根据经济学的理论体系和立场观点,将其划分为古典学派、凯恩斯主义、货币主义、奥地利学派、后凯恩斯主义、制度学派、马克思主义和激进经济学等多个不同的经济学流派。[19]
但经济学学术共同體似乎从来没有建构普通经济学的学术焦虑,尽管各个学派之间不乏龃龉,但每个学派在特定历史文化情境中都有其独特价值,正是这种看似无序的自由竞争促进了经济学的学科繁荣。除了经济学之外,在积淀深厚的传统人文学科,如文学、历史、艺术等学科中,也没有探寻规律的紧迫感或建构学科普通理论体系的焦虑感。
同样,编辑实践和编辑学理论研究具有浓厚的应用特性和人文色彩,它们都带有很强的人类主观建构性,这种主观建构性会随着编辑主客体、技术手段、历史情境和社会结构等因素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很难从中抽绎出一个包容性的规律。编辑学规律的研究者个体具有不同的知识结构、主观偏好、研究方法甚至行文风格,同时,他们的研究方法主观多样,通常都是简单归纳加个人感悟,因此,30多名研究者总结出了20多种不同的编辑学规律。
四、回归编辑学:两种方法体系与结构机制分析
也许是时候暂且搁置普通编辑学理论建构议题了,未来的编辑学理论研究,不应再试图模仿自然科学的方法,或者寻找一个类似于万有引力的定律,然后在此基础上衍生其他各种微观理论,以建构一个完整缜密的编辑学理论体系。因为在编辑学领域并不存在一条或几条人们确信的普适性规律,即便把编辑学理论高度抽象化,然后使用哲学方法特制一套哲学化术语完成这种理论体系的建构,可能也不会有太大价值。
未来普通编辑学需要回归编辑学,然后按照社会科学的规范方法体系,以扎实的研究丰富编辑学的理论。编辑学的方法论问题是一个在理论上难以说清楚、在实际操作中又非常棘手的难题,编辑学界已经有很多学者论述过方法论问题。有的学者从宏观的指导思想和价值观层面讨论方法论问题,如刘光裕认为,“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是科学的世界观,它为编辑学提供了坚实的方法论基础”,编辑学研究“要努力地和不懈地用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基本观点去看待和分析编辑现象”。刘光裕利用这种方法论得出四个结论:编辑活动是一种社会文化活动;编辑工作有错综复杂的社会联系;要结合具体的历史环境去看待编辑学;编辑工作和它的社会联系处于不断的运动和发展过程中。[20]也有学者从具体的操作层面探讨了编辑学研究的方法。王振铎提出了四种研究方法,分别是逻辑思辨方法、历史方法、现代科学方法和其他方法、编辑学分类方法。[11]阙道隆列出了社会调查法、历史方法、科学抽象法、功能研究法、类型学法和系统方法。[21]我们还需要在一个合理的层面抓住不同方法的核心特征。本文借鉴社会科学的方法论把编辑学的方法体系分成两种:一种是实证主义方法体系,另一种是人文主义方法体系,以往学者所论述的关于编辑学研究的所有具体方法都可以归入这两个体系。
上文已经论述了社会学先驱孔德和斯宾塞的方法论思想,把他们的思想落实到实践领域并奠定实证主义方法论基础的主要是迪尔凯姆。迪尔凯姆认为,控制人类行为和思维方式的主要是社会事实,这些社会事实外在于个人,但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可以通过实验法、调查法和统计分析法等确认和测量社会事实。[22]实证主义的核心思想是把演绎逻辑和经验观察结合起来,发现人类活动的概率性因果法则。检验实证主义研究质量需要三个条件:解释在逻辑上没有矛盾、结论符合观察到的事实、研究结果可以被重复。虽然如上文所述,实证主义在研究社会终极规律的宏观领域并不成功,但在一些中观和微观领域却取得很大成功,这种方法论已经高度成熟完善,编辑学研究可以充分借鉴吸收。
人文主义方法体系的主要奠基人是马克斯·韦伯,他认为,社会科学的主要目的是理解人的行为,以及人们进行社会实践背后的目的、意义和价值观。严格的人文主义研究方法要求大量搜集定性资料,详尽地分析研究对象,在各种细节里发掘研究对象行为背后的意义。判断人文主义研究质量的主要标准是研究者的诠释在多大程度上准确传达了研究对象主观情感和价值观,正因为人文主义研究方法尊重研究对象的主体性,以诠释研究对象为主,劳伦斯·纽曼把人文主义研究方法称为诠释性社会科学。[23]
这两种方法体系各有所长,同时又有很多共性,如都强调严谨细致地搜集和分析资料,研究者要有强大的逻辑建构能力,解释要自洽。在编辑学研究中,很多研究者虽然没有明确交代方法论,但大部分都混合使用了实证主义方法和人文主义方法,如在研究某项编辑成果时,既使用实证主义方法对编辑材料进行罗列、分类和分析,也以人文主义方法分析编辑的主观情感和价值观。
实证主义与人文主义两大方法论体系可以为我们确立宏观思路并指引获取研究材料,但当前我国编辑学在研究方法的使用上相当粗糙和随性。张新新曾总结过编辑学出版学研究领域的四种弊病:记者式研究,抢热点话题,但缺乏分析热点话题的能力;散文式研究,文章类似随感录,没有实证材料和论证;不遵循严谨方法论的研究,文章堆积一些案例,粗浅分析,草率得出结论,缺少提出假设和验证假设的过程;过度思辨,缺乏实证的研究,这种研究常常因缺乏实证材料支撑变成凌空蹈虚的思维游戏。[24]
矫治这四种弊病,除了规范的方法体系之外,在具体运用研究材料进行分析的时候,还需要采用结构和机制的分析方法。结构和机制分析方法的核心就是找出研究对象的组成部分,然后分析各个组成部分相互作用的机制,这是解决当前编辑学领域低层次重复的一剂良方。编辑学领域中各个不同影响因素,如作者、编辑、读者、出版法规、经济社会发展状况、文化思潮等构成一种动态的力量组合,在社会科学的术语中,这种力量组合可以称为结构。不同影响因素之间相互作用,这种相互作用又可称为机制。关于机制,赵鼎新有一个定义:“所谓机制,就是一组在控制条件下能被持续观察到同样也能通过推理获得的,因此是可以被解释的有着固定互动规律的因果关系。”[25]
其实一些学者在进行普通编辑学研究时,就已经采用了结构与机制分析方法。如阙道隆认为:“在文化创造和传播过程中编辑与社会相互作用规律,是编辑活动的基本规律。”[26]他进而指出,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科技的发展水平和发展要求,以及作者的创作状况和读者需要,制约着编辑活动的发展水平和发展方向。编辑活动通过策划组织和选择优化文化产品,建构社会文化体系,对社会环境产生能动作用。阙道隆概括的这个规律之所以未能被广泛接受,是因为所有的文化活动都与社会相互作用,不能把编辑的规律抽象概括到这种没有任何学科本质特征的层次。但阙道隆的思路却指出了编辑学研究可行的方法:结构与机制方法。如编辑的物质载体和技术手段就是一种重要的结构性力量,它的变化会产生新的机制,这种新机制非常值得探寻。在传统报纸编辑中,满足不同受众的个性化需求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编辑的一般做法是设置多个不同专栏或只把特定群体作为目标受众,放弃一部分受众。在互联网时代,社交APP的多种技术手段成为改变编辑方式的结构性力量,一些精通算法技术的程序员取代了传统编辑,通过个性化信息推送满足所有受众的个性化信息需求很容易实现,这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中国的全民阅读,深刻改变了阅读方式。但是传统职业编辑的人文气息、个性风格和思想深度流失,信息泛滥、受众困于“信息茧房”、手机成瘾又成了新的问题。
要求编辑学研究采用结构和机制的分析方法,就等于逼着研究者必须通过规范的方法体系获取扎实的材料,再从材料中抽出核心要素,指出核心要素之间的逻辑关系,这种逻辑关系的建构需要严谨的方法论训练和强大的推理能力。学术期刊收到关于编辑学的学术论文后,不管作者的名气多大,平台多高,论文的语言多么华丽,材料多么丰富,如果提炼不出核心要素,也找不到材料之间的逻辑,大概率可以判定该论文不会是好论文。如果论文的结构和机制分析逻辑清晰,学术期刊专业编辑的审稿效率会大大提高,因为逻辑错误比较容易发现,这样就能有效避免编辑学研究低水平重复的问题。
五、编辑学研究的切入层次:中层理论
上文讨论了编辑学研究的两种方法体系与结构机制,即使研究者掌握了分析方法,但是如果研究的切入层次不当,仍然会陷入困境,普通编辑学的困境就是一个例子。
在编辑学领域,什么样的切入层次比较合适?与社会科学其他领域一样,编辑学的中层理论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层次,它是一种介于宏观和微观之间的取向,能够避免两者的局限。编辑学研究的宏观取向,如探寻编辑规律、建构普通编辑学已被证明是一条艰辛且无当的努力,它可能使编辑学研究落入抽象笼统、无法突破的陷阱。编辑学研究的微观取向,如介绍一款智能图书编辑软件的基本功能、该软件在优化编辑流程方面的效果以及编辑在操作此软件时需要注意的问题等,也会因缺乏学术品位和理论提炼而陷入粗浅的经验总结。
培根曾提出中层原理:“最低的原理与单纯的经验相差无几,最高的、最普遍的原理则又是概念的、抽象的、沒有坚实基础的。唯有中层原理才是真正的、坚实的和富有活力的,只有由它们而上,最后才能达到真正最普遍的原理。”[27]
在研究方法方面,默顿把培根的中层原理思想发展成一套完整缜密的中层理论,他提醒那些希望建立一个普遍的社会学体系的社会学家,如果自然科学经过几个世纪积累的理论概括都未能建构一个包罗万象的理论体系,社会科学最好也节制一下对这种体系的渴望。如果社会科学把主要关注点放在发展中层理论上,它就能够取得进步;如果它的精力集中于发展大而全的社会科学体系,它则会停滞。[8](74)默顿的提醒对思考编辑学未来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路径也具有启发意义。
编辑学的中层理论具有以下五个特征。第一,它的目标是通过可操作、可验证的研究,获得关于编辑实践的经验性认识,并通过不同学者、不同领域和不同方法的研究,逐步拼接出一幅关于编辑学的整体图景;这个图景可能是不完美的、充满矛盾的,但是它能为我们逐步积累深化认知提供坚实的基础;归纳编辑学的静态的终极规律不是中层理论的目标。第二,所有中层理论都应基于对编辑学领域的经验现象的抽象概括,且可以通过重审经验材料和逻辑推演对结论进行检验。第三,从经验中获得的中层理论必须具有较强的解释力,可以作为一个扎实的基础继续积累深化,也可以随时吸收新的研究成果进行修正或拓展。第四,各种逻辑清晰的中层理论可以在学界和业界之间进行对话,并在对话中凝聚共识,推进学界的理论建设,提升业界的业务能力。第五,中层理论要对各种微观的编辑实践材料和宏观的抽象思辨保持开放和吸纳状态,因为这些材料或许能为建构中层理论提供论据支撑和思路启发。
当探索编辑学规律的学术目标不能进一步突破后,一些研究者暂时放弃了建构普通编辑学的计划,转向了中层理论的路径,并取得了可观的成果。2006年胡戈的《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在互联网上迅速流传,之后胡戈又推出了多部类似的系列作品。2007年,71岁的王振铎发表了一篇分析“胡戈现象”的论文。该文从编辑学的角度认为这些作品虽系恶搞,但在编辑方面显示了很强的创造力,以至于恶搞作品在形式结构和文化意涵方面都具有独立性,其流行范围和影响力都远超原作品。他敏锐地观察到媒介技术的革新具有很强的编辑学意义,新生代编辑能把一切既有的文化产品都作为原材料,运用全新的媒介技术使之成为有独立生命力和独特价值的新作品。他预言在编辑手段越来越普及、素材无限丰富、传播途径多元的网络时代,新媒介技术将使传播主体和传播客体之间的界限模糊,编辑由职业化向大众化转变,编辑已经成为公众媒介素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新媒介技术将很快冲击原有的传播格局和传播秩序。[28]
与探寻普通编辑学的规律不同,这篇论文在可验证的经验层面揭示了新媒介技术已经成为一种结构性编辑力量,改变了原有的传播格局。这个议题经过进一步展开和提炼后,可以发展成更严谨完善的编辑学中层理论。除此之外,疫情信息的编辑传播方式与受众心理、编辑出版技术革新与出版商业模式创新、编辑的文化心理与出版物的文化品位、编辑出版管理体制与出版物质量、编辑出版业与社会思潮、编辑出版业与国家文化软实力、国家的编辑出版能力与国际传播能力等众多领域都有提炼中层理论的可行性。
结语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致力于普通编辑学理论研究的那一辈学者大都已进入耄耋之年,渐渐淡出编辑出版学术界,他们的研究从学理上提升了编辑群体的职业尊严,将之前潜隐的编辑工作拉进了学术视野,并以编辑的主体性来观察中国文化史以及当代的文化问题。虽然他们的努力未能取得预期的成功,但他们提出的问题、思考问题的方式、提供的因应策略以及对国家文化事业的担当等都值得我们学习,也为编辑学的中层理论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思考框架。
未来编辑学需要在方法论上继续借鉴吸收社会科学100多年来形成的实证主义与人文主义两大方法体系,并结合自身特点开拓新的研究方法。在研究的切入层次和目标设定方面,贯穿结构与机制分析方法的中层理论已经显示出强大的学术生长潜力。当然,这也是一条艰辛之路,不同的是,编辑学的中层理论研究在方法论体系的严谨科学性、研究材料的可获得性、研究过程的可操作性以及研究结论的可验证性方面,都具有宏观的普通编辑学不可比拟的优势,它是未来编辑学理论研究获得突破的可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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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Dilemma of General Editorial Science and the Mid-Level Theory of Editorial Science
ZHANG Shi-hai(School of Culture and Media, Huanghuai University, Zhumadian 463000,China)
Abstract: The aim of the theory construction of general editorial science is to reveal the universal laws existing in all editing activities. This research orientation draws on the methodology of natural science. Due to the inappropriateness of the research methods and the subjective constructiveness of th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the general editorial science studies have been unable to achieve the expected results for many years. The mid-level theory is a feasible path for the study of editorial science. It draws on the highly mature method system of sociology, takes over the empirical materials of micro-editing activities, abstracts and summarizes the verifiable theory, as well as clearly indicates the related fields for further studies. When the research field is gradually extended, the theoretical picture of editorial science will be increasingly perfect.
Key words: general editorial science; mid-level theory; methodology of editorial science; structure; mecha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