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小白花
2023-05-30聂华苓
聂华苓
墙边一朵小白花,在阳光中快活地摇摆。
我站在小学绿色的大门前,望着那朵小白花,用手把自己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拢了一下,由大门上开着的一扇小门走了进去。在右手边,有一间小木房子,窗口坐着一个老头儿。
“请问,谭——谭校长在不在?”我在“谭”后面顿了一下。
假若不是那老头儿一双疑虑的眨巴眼提醒了我,我会连名道姓地说出“谭心辉”。用那么冷冰冰的名衔来称呼一个十多年未见面的儿时朋友,确是一件别扭事。
“校长不在!”那老头儿低头整理桌上的一叠信件。
我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是轻松,还是失望。谭心辉是我高中时代的好友,我们同座位,同寝室,连衣物零用钱也不分彼此。毕业考试过后,分手的前一天,我们坐在嘉陵江边一棵黄桷树下,看着山顶的白云,自叹是“飘零的落叶”,实际上,我们是各自“飘”回家。我把母亲给我的一对小梅花金戒指送了她一个,约定十年后,无论我们“飘”到多远的地方,再到嘉陵江边见面。然而,我们分别十六年了,并没见面。我高中一毕业便结了婚,谭心辉进了大学。我来台湾后,听说谭心辉也来了台湾,在南部一个私立小学当校长;她大学毕业后结了婚,婚后两年便离婚了。我常在报纸上看到关于她的消息,知道她是一位“杰出的女教育家”了。我住在台北,一直没机会见到她——这是个借口,我承认,当年嘉陵江边友谊的盟誓我早忘记了。人就是这样子。这一次,妹妹在南部结婚,我摆脱繁琐的家务与一群儿女,到南部去参加她的婚礼,才鼓起勇气决定就便去看看谭心辉。但是,我一看到那凛然的校门,那老头儿探询的眼光,听见他那句冷漠的答话,忽然觉得我来看的不是一个儿时好友,而是一个陌生人。我转身准备离去。
“喂!”那老头儿抬起头,“你找校长干什么?”他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我是她朋友。”
“朋友?嗳?你是校长朋友?”那老头儿向校园一角瞟了一眼。那儿有一道矮篱,围着一栋房子;房子上爬满了茑萝;矮篱外停着一辆闪亮的三轮车。
“校长是不是住在那儿?”我指着那栋房子问,这一次,我索性把“谭”字也去掉了。
“是,就住那边。”老头儿坐在凳子上,两只瘦骨嶙峋的胳臂叉在胸前,晃着二郎腿,挺悠闲的样子。
“请你进去讲一下好不好?我老远从台北来看她的。”
“不行,校长暑假不见客!”老头儿干脆由桌子上拿起一本油皮纸封面的《七侠五义》看起来了。
“那我自己进去好了!”我向那栋小房子走去,倒不是急于要看到谭心辉,而是与那老头儿赌气。
“喂,喂,”他站起身来,皱着眉头,眨巴着眼,“你有名片没有?”
“没有。”我苦笑了一下,“我叫丁一燕,你一说,校长就知道的。”
老头儿拿着一叠信件进去了,出来的时候,语气比较和缓了一些,“校长请你进去。”
我走进矮篱,敲了一下门,开门的是个下女,说校长睡午觉刚起来,要我等一等。我坐在一张藤椅上,向四壁看了一眼。左边墙上挂着一块横匾:“春风化雨”;右边墙上挂着一张团体照,黑压压的一群人,我认出正中坐着的是谭心辉,握着两手放在膝上,四平八稳,非常自信的样子。我不禁想起当年“名士派”的谭心辉,穿着麻布口袋似的蓝布衫,走起路来,衣服晃晃荡荡,蓬松的短发上,常常插着一朵小白花,衬着她那黝黑的肤色,带点儿男性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好看,反而显得有点儿可笑。
“丁一燕,想不到你来了。”谭心辉扣着衣领,由内屋走了出来。
“啊!”我站起身来,说不出一句话。
谭心辉穿着一件铁灰绸子衣服,一丝不苟的短发紧贴在脑后,半高跟鞋的鞋尖是闪亮的。她微弯着腰,迈着方步走过来。她整个的人,好像没上滑润油的机器,骨节都长了锈。她和我握了手,松松地。
“我早听说你在台北。怎么样,还好吧?”她在我旁边一张藤椅上坐下,没等我回答,便高声叫道,“阿秀,倒茶来!”
“你这里真好,凉爽得很!”我望着屋外一地绿荫荫的茑萝影,从心里凉到手指头尖。
“嗯,还不错,”她打了个呵欠,“这里的天气也只是中午热一阵,早晚都很凉爽。”
“这儿最近下雨没有?”
“没有。台北呢?”她拿起了茶几上的一叠信。
“也没有。”虽然是骄阳当空的炎夏,那间屋子里的空气却是一块凝固的冰。我喝了一口热茶。她把那叠信一一看了一眼,扔在书桌上。
“真是,一到暑假,就难得安静,今天我决定好好休息一天,不见客人。每天好多客人,好多信,谋事呀,为考生讲情呀!”她就着那个“呀”字又打了个呵欠。
“你真了不起,我们同学之中,你最有出息。”我说着,一面看看手表:三点二十五分了。
“那倒谈不上,不过,”谭心辉的劲儿上来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心直口快,不会钻营,不会拍马,否则,就凭我的资历、学历,我也应该当上了中学校长。我办这个私立小学也不容易呀!不是肯干,不是混得开,还会有今天?!”
“那当然!你那一股干劲,我是知道的。”我跷起二郎腿,觉得不对劲,又把腿放了下来。
“你在做事吗?”
“没有。”
“程中启呢,在干什么?”
“干个小公务员,一家人能够糊口就是了。”
“几个孩子了?”
“五个。”
“五个?”她瞪着眼望着我,“哎呀,我简直不敢相信。好像是没多久的事嘛,你梳两条长辫子,辫梢一天换一对花结子,跑起来一甩一甩的。”
我向她笑了一下:“现在我女儿的两条长辫子也是一甩一甩的。”
她也笑了,摇着头:“真快,真快!一转眼,你都是儿女成行的人了。”
“还是你好,吃自己的,喝自己的,一个人,自由自在!”
“吃自己的,喝自己的,那倒是真的。”谭心辉顿了一下,“不过,那也没多大意思!我要是不这样整天忙得透不过气来,更没意思了!”
我没想到她也和我一样对人生不满足。“没意思?”我这么反问了一句,立刻想起了她以前说话的口吻,“对了,对了,没意思,你以前就爱说这句话。”
“你还记得?我真是什么都忘记了。逃难,家庭的不幸,在社会上碰到的失意和挫折。我是不是完全变了?”
我笑着点点头,觉得我们之间的冰冻渐渐在溶解了。
…… ……
我们一同走出篱笆门,一个人把那辆闪亮的三轮车推了过来。
“不要车,”谭心辉对他挥挥手,转身把我的手臂抱得紧紧的,“走,边走边谈,就把大马路当嘉陵江。”我们走到校门口,我又看見了墙边那朵小白花,在阳光中快活地摇摆。我由谭心辉臂弯里抽出手,走过去摘下那朵小白花,准备插在我朋友的头发上。她推开我的手:“不行,不行,太那个了!”
我把她的手打了一下,又恢复了我往日的专断:“不准动,我就要你戴上这朵花!”
她无可奈何摇摇头:“不成话!不成话!”
我为她插好了花,挽起她的手臂。一篷篷的软风吹来,我们同时哼出那支旧歌: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的朋友继续哼着。我扭过头去,看见那老头儿拿着一把竹枝长扫帚站在校门口。这一次,是我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因为他正瞠目结舌地站在那儿。
(摘自微信公众号“卓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