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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物(组章)

2023-05-29石泽丰

椰城 2023年5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母亲

石泽丰

桌   柜

桌柜是母亲的嫁妆,至今还放在她睡过的房间里,紧挨着一面墙壁和她的床。上面的梳妆盒盒盖早已不知去向,一把断了好几根齿子的木梳平躺在盒中,与这桌柜、与这房间里母亲曾经用的一切一样,在日日蒙尘。

桌柜的面板是由两块木板拼成的,当初,木匠将它们拼得严丝合缝。时隔五十多年,那木匠呢?没人知道。自从父亲离世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三年前,她的生活不能自理时,被我接进了城里。桌柜因为松散,两块木板的缝隙增大了许多,已容得下花生米从中掉落。面板下面是两个木质的抽屉,母亲常常用它来放针线剪刀之类的物什。当年,她冬夜坐在床上,就能随手为我们缝补衣物。抽屉下面,是一个两层的柜子,柜子里放的多半是我们日常换洗的衣服,也有母亲为我们纳的千层底。好多次,我看到她蹲在柜前,弯着腰打开柜门,侧身用一只手伸入柜中,摸出一件东西,又摸出一件东西来。

现在,柜门不管用了,它们对开着,耷拉在那里,不能碰,一碰,准能脱落。柜中早已没有任何衣物了,是何时清理完的?我记不清楚,或许我根本不知道。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桌柜的空。母亲收纳在里面的我们那些细碎的生活去了哪里?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的消失难道就是这般无声无息?前些日子,我在深夜做了一个关于桌柜的梦,梦见自己正在母亲的桌柜里找一样东西,如四十年前的那般模样,侧蹲在柜前,打开柜门,把手伸进去摸了又摸。我摸了好久,仍然没有摸到要找的东西,哪怕后来我把头伸进柜里看了一下,也一无所获。我有些心急,转过头朝房外喊母亲,问她把我的东西放在桌柜的哪个角落里了。我喊了一声又一声,就是无人应答,房门是开着的,日光在房外……我被自己深陷于某种孤独所惊醒,缓慢地回过神来。虽然是一场梦,但它逼真得让我后怕,我仰躺着,目光穿透暮色直抵房顶。而此刻,母亲正在离我不到六公里的养老中心卧床,一想到她不能动弹有些时日了,我的心里就像塞满了铅一样,非常沉重。那一夜,我默默地流了很长时间的泪水。

因为桌柜,我的童年有了些许甜度。那是有一次,小姨来我家做客,她在必经的桥头商店里,为我买了一纸包糖果(足有两斤多),母亲收下糖果后,把三分之二的糖果偷偷地塞在了桌柜下层的一个拐角处,上面用衣服盖着。如果不是她后来哄我时从桌柜里拿出几粒糖果来,我还真的认为小姨就只买了那么一点点糖果给我。从那以后,我就始终认为桌柜的某个拐角处,肯定有我所想要的东西。即使我没有找到,我喊来母亲,她随手一摸,定能把东西找出来。在这次的梦中,我没有如愿。倘若桌柜也有感情,当我两手空空地抽出双手的时候,不知它的内心是否也藏着痛?

母亲已记不清过去的事了,她也不再关心桌柜,不再关心这个世界了。而我,却偏偏在桌柜这件家具上难以释怀。我在想:一棵树,常常因为人间的喜事被伐倒,做成屋梁,做成床,做成餐桌,做成座椅和板凳……母亲的婚事,让一棵树成了她出嫁的桌柜。一段木料,在经过老木匠的劈刨之后,成了一个器具,它走进了母亲的日常,与她进出的门框、夜半掩上的木门,与她装水的桶一起熬着时间。没想到五十年过去了,它竟然熬散了卯榫,熬干了自己最后一滴水,静静地呆在那里,静静地回味着深藏于器具深处的记忆。

难以入睡

我睡在他的脚头,紧贴着他的右腿,不敢动弹。我怕碰到他的伤处,但又想紧紧地挨着那里,感受着伤口的温度——明知那里是冰冷的(那是一种失去知觉后的冰冷),明知这种冷像锋芒的针尖,直戳我的心房,让我痛楚,可我依然要用肉体去亲近。我害怕他离我而去,我怕日后我连一个贴近的机会都没有。

这与三十多年前和他睡在一起的感受截然不同。三十多年前,我不愿意和他同床睡觉,哪怕是睡在他的脚头,我也不太愿意。缘由很简单,那就是因为他不允许我动弹。一动弹他就骂我,特别是冬季,他说我动弹让冷风钻进了暖被窝。我不否认,我睡觉总是翻来覆去。但有哪一个孩子一晚上就一个姿势睡到天亮?遗憾的是,我改变不了当时我与他同床的现状。家穷,条件差。两间半小瓦屋,除掉半间用做灶屋,一间用来做堂屋,另一间就劈成两个房间了。母亲带姐姐睡一个房间。我没有选择,只得和他同一个房间,且同一张木床。

床依着墙角摆放,不宽。他怕我夜间从床上掉下来,就叫我睡床里边,他睡床外边。我们彼此仰躺入睡时,他身子的左侧紧挨我身子的左侧。他的脚伸到了我肩膀的位置,我明显感到有一股温暖。这毕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中年男人,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那些寒冷的夜晚,我静静地睡着,在他脚头,像一只猫爪下的老鼠。我克制着自己,一动不动。每每睡觉之前,他用宽大的手掌将我脚头的被子按了又按,不留一丝小缝等冷风钻进被窝,然后,吹灭煤油灯,自己小心翼翼躺下。在无数个漆黑的夜里,我睁着双眼,倾听熄燈之后四周老鼠出没时发出的声响,有时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月亮,等待天明,等待自己快快长大。在被压抑的环境中等待,无不是一场煎熬而又漫长的旅程。在这场旅程中,不知不觉间,我一次又一次进入了梦乡,不知不觉地与他共同度过了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

记得那时多半个夜晚,我比他先睡。他常常要到隔壁小叔家去坐歇,与前来的左邻右舍扯些闲话,听他们从十里八乡听来的“乡野新闻”,或是从小叔家的收音机里听一些说书的故事。他是文盲,只得倾听,以此来充实自己的精神生活。他没有评论的资格,因为他从来没有走出过乡村,没有自己的“高见”。农村的夜,过了晚上十点钟,便迎来寂静。他往往在此时回到家中,开始脱衣睡觉。这种寂静,像是被岁月发动的电锯,一寸一寸地锯割着他枯燥无味的人生。

岁月向前,于我而言,等待总会迎来翻页之时。我顺利地通过了小升初预选之后,又成功地考进了当地的一所初中(那时,小学升初中要考试,且考试之前要进行一场预选考),进入初中是要过寄宿生活的。我庆幸上学期间自己周日至周五能住在学校里。但我的母亲有些不舍,她怕我年龄小不会照顾自己,怕我在寒冷的夜晚跺掉被子而挨冻。她不知道我在与他同床的数年间,练就了夜间睡觉一动不动的习惯。这是一种自律,我把这种自律运用到了自己初中三年的学习上,收获了令人羡慕的好成绩。

中考后,我以高出重点高中分数线五十分的成绩,顺利地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从此,离他更远了。他以一个孤独老人的身份,还是睡在那张床上,还是生活在那个屋子里。哪怕是后来,我在城里买了房子,娶了妻生了女,日子有了一点起色的时候,他也不愿意离开他的生息之地。他执意守在老家,过着简单的生活。

也许我的离开,叫他有些寂寞了吧。也许我和姐姐不在他身边,他的生活过得随意到了糊涂的地步了吧。听说他常常以腌菜下饭,听说他在地里干活时犯过几次剧烈的头痛,独自一人忍受着,最终忍成了脑溢血,忍到偏瘫,忍成了医生给他下定了死亡书。按照老家的习俗,我只得把他从医院里接回家,把他安顿在睡了一辈子的那张木床上。这回,我依然睡在他的脚头,让他睡在床里边,我睡床外边。我用我的体温去温暖他失去知觉的右手右脚。用我宽大的手掌将他脚头的被子按了又按,同样不留一丝小缝让冷风钻进被窝。

一夜又一夜,我仰望着屋顶,无法入睡,为这个与我同床睡觉的至亲的男人,为我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父亲。

同在一个屋檐下,同在一张木床上。三十多年的岁月像滚滚洪流,冲走了太多的往事。如今沉淀下来留给我的,只有悲伤。三十多年过去了,房屋没有改变。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张简易的木床没有挪动过一寸之地,一直贴着一方土墙壁。也许年头有些久了,床仿佛只有紧挨着壁,才能找到安全感,才不担心自己会散架。

相  依

故乡的河水干涸了,河床里长出一湖凄凉的野草来。父亲在电话里如此叙说着故乡的变化,说是如今周围的村落像是被谁抽掉了一根神经,无论怎么看上去都显得有些不和谐了,还有曾经与水相依过的河岸秃兀在那里,像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头。父亲年纪大了,他说他再也不能为我做点什么,就养了几头牛,终日去河里放牛。

顿然,我的心猛地一惊,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我不知道河水退掉之后,河岸会狐独成什么模样。

小河是從我们村前流过的,它静静地流淌了几百年。几百年里,它从没有以什么惊涛骇浪的形式表现自己的凶猛与刚烈,即使是在暴风骤雨时节,它最多也只不过是流得湍急一点——这样一位母亲,以一种特有的温柔曾哺育着河岸两边的生命。我很清楚记得儿时的每天早晨,大约八九点钟,河岸两边蹲满了洗衣的女人,远远望去,她们连同这条悠悠的小河构成了一桢优美的风景。这里面有一位女性就是我的母亲。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母亲洗衣的青石板是否安在?听说从我离开故乡后,河水就开始慢慢退落。至今,我似乎觉得这中间有一种宿命的味道,仿佛这条日夜流淌的小河是为了等我,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看着我是怎样离开这个村庄,等我不再经常回去的时候,它也就渐渐地离去了,留下一份孤独。

母亲常常一边洗衣一边眺望河的对岸——这一细微的动作,又有谁曾注意过?其实母亲是看河的对岸有没有一个年近60岁的长者,她时而也蹲在河的对岸洗着衣物,虽然河面不宽,仅两三百米,但她眼力极差,几乎看不清这边的人和物,就像我们看不清一个荒凉而又饥饿的年代一样。她就是我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在我记事的时候,外婆茅屋上的炊烟就是那么袅袅地升起,外婆烙的焦黄的麦粑还在诱惑着我。

因为那条小河,我常常感恩于母亲的命运。在那个谁都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年代,如同草芥一般卑微的母亲作为众多兄妹中最小的一个,注定像漂流瓶一般地浮沉于命运的长河之中,因为那年月,饥饿威胁着每一个生命,已有6个子女的外公不得不作出这样一个决定:任河水去决定我母亲的命运,用外公安慰外婆的话说:“让她去吧,也许她会遇上一个好人家,日子过得比我们好。”那时的母亲还不满周岁,就在沉睡中躺在外公做的竹排上,在外婆的哭泣中离开了那个岸。从此之后,河床水涨船高,多了外婆的眼泪。母亲虽被一个姓石的渔夫收养做了童养媳,但她仍像一朵无根的花,一片无枝的叶,一股无源的水。这就是一个时代的阴影,它笼罩着一个生命,让她无法摆脱。

听说自从母亲离开以后,外婆每天捧着蒲篮坐在岸边,她搓过很长的麻线,外婆说它可以将母女的爱牵连起来。后来母亲做了别人的童养媳,但她经常回到娘家去看看,看看我的外公和外婆,外公去世之后,母亲也常回来看看那根挂在墙头上终日沉默的篙子——惨白得像一只风干的影子——不过那年的风极凄厉,一不小心母亲的眼角便流出了泪。

心与心之间到底有多远的距离?为了生活,我常年奔波在外,很少回去侍俸双亲,这算不算是一种不敬不孝呢?眼看着他们年岁日渐增高,那几头牛真是我父亲晚年的唯一依靠吗?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父亲真的长久地相依着它,我会怎样地想念着他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愧疚而痛苦得梦也梦不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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