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中戏外戏

方赛群

昆剧院的“两岸昆曲传习所”成立一年多了，这次接到市文化部门交给院里的重大任务：要求排练青春版《长生殿》的第二本《霓裳羽衣》。据说还将参加国家大剧院十周年戏曲邀请展。消息传出，演员们个个奔走相告、欢呼雀跃，传习所的所长刘朝辉却愁坏了。

《长生殿》是昆剧的经典剧目之一。过去该戏一直由知名演员担纲领衔，可这次上头规定：剧中不论主演、配角、龙套，全部由传习所那些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演员饰演。可想而知，刘朝辉肩上这副担子有多重了。

刘朝辉想来想去，一拍大腿，有办法了，找老院长搬救兵去！

老院长名叫徐青田，今年已经九十四岁，却依然精神矍铄，身体硬朗，看上去起码比实际年龄小十几岁。年轻时，他编剧、导演、主演一身兼，是昆剧界一位泰斗级的人物。刘朝辉心想，只要搬得动这尊“大佛”，将青春版《长生殿》成功搬上舞台就有了八分的把握。可是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他能答应吗？

令人高兴的是，徐老先生得知此事后二话没说，就答应“出山”当传习所的顾问，主要任务是为青年演员说戏。

第二天一早，徐老先生就来到传习所。见到青年演员们，老人高兴地说：“今天我来给你们上第一课，内容是《霓裳羽衣曲》的历史背景，与大家分析一下角色内心，大家说好不好？”演员们齐声答应：“好！”

徐老先生的课上得非常精彩。“这本戏文武并重，情感线和家国线交织进行。《霓裳羽衣曲》的作者就是杨玉环，她不仅是绝代美女，更是一位音乐家、舞蹈家！”徐老先生一边讲课一边演示，把一场旷古奇缘“帝妃恋”的人物内心，揭示得纤毫毕露。演员们被深深吸引住了，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接下来是课堂互动环节。毕竟面对的是大师，演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好意思提问，一时间课堂上竟然有些“冷场”。这时候来自台湾的青年演员周珊珊站起身说：“徐老师，我有问题要向您请教。您刚才讲到的《霓裳羽衣曲》背景，不该漏掉一节啊？”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这周珊珊今年十九岁，来大陆加入昆剧传习所才半年多的时间。她不但长相甜美，而且充满灵气，是青春版《长生殿》杨玉环一角的最佳人选，平日里大家都很喜欢她。不过，她今天的提问不是公然让大师下不了台吗？太不谙世事了吧！

徐老先生笑着说：“这位同学，你上台来给大家说说，我们一起听听！”

周珊珊一溜小跑上了台，说：“我外婆说，杨玉环未出阁时，就擅长西域康国的《胡旋舞》，她穿红裙子跳此舞时，热烈如石榴花开，好看极了！后来创作《霓裳羽衣曲》时，她自然而然就将《胡旋舞》中的快速旋转动作，巧妙地运用到里面……徐老师，您漏掉的是这一段，我说得对吗？”

只见徐老先生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然后说：“那我也考考你，昆剧《长生殿》中第二本《霓裳羽衣》是如何将《胡旋舞》融入昆曲的？”

这问题岂是一个青年演员能回答得出的？大家似乎明白过来了，徐老先生这是想为自己“扳回一局”！只要周珊珊說出“这个我不懂”五个字，这尴尬的一幕也就过去了，徐老先生也就可以顺势下台阶了。

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周珊珊轻松地回答说：“《霓裳羽衣》设计了一段杨贵妃在直径只有一米二的琉璃翠盘上翩翩起舞的情节，演员要在短时间内完成下腰、旋转、卧鱼等技巧，彰显大唐盛世的气象。我还会跳昆剧版的《胡旋舞》呢！”

话音一落，她就跳了起来，一曲舞罢，大家情不自禁地热烈鼓掌。掌声还没停止，只听“啪”一声，徐老先生手中的茶杯落地，接着只见他头一歪，缓缓倒地……

徐老先生突发心梗，幸亏抢救及时，才摆脱了生命危险。可是他的语言功能受到了损伤，说话含含糊糊，精神也非常沉郁，眼睛很少睁开，较之先前的状态已是判若两人。

这件事，把周珊珊卷入了“风暴眼”，所有的人都责怪她不懂事，爱出风头，弄得她除了哭还是哭，她父亲也于当晚赶来，和周珊珊一起在医院陪了徐老先生一天两夜，见徐老先生好一些了，他才带着女儿回台湾去了，临走时说，他会请台湾最好的医生过来。

这段时间最焦虑的人，自然就是刘朝辉了。老艺术家是他请来的，如今老人要完全康复太难了；剧中将担任女一号的周珊珊回台湾了，能不能回来很难说；而青春版《长生殿》的开排日期越来越近……刘朝辉真是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周珊珊的电话：“刘老师，我回来了，爸爸把台湾最好的医生请来了！”刘朝辉大喜，连忙亲自开车到高铁站去接他们，可一见之下，他却大失所望，原来那位所谓的“台湾最好的医生”不过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虽然气度雍容，看上去却没有一点儿名医风范。

老太太好像会“读心术”，她轻轻拍拍刘朝辉的肩，说了一句：“您放心，我能帮助徐老先生康复的！”

一行人来到医院，此时病床上的徐老先生依然在昏睡。

那位名医的行医方式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只见她端坐床前，轻声唱起了昆剧《长生殿》中的经典唱段：“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此恨无尽止……”唱到这儿，老太太哽咽了。

奇迹出现了！病床上的徐老先生突然睁开双眼，喉咙“咕噜咕噜”地响了一阵，清清楚楚地吐出两个字：“章华？”老太太一下扑到床前：“青田，是我！我来了！”两位老人的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原来，这位名叫章华的老太太正是周珊珊的外婆。她出生在大军阀家庭，曾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千金小姐。她酷爱昆剧，是当年有名的昆剧票友，与徐青田合演过整本的《霓裳羽衣》。当年，她的一段《胡旋舞》名噪一时，赢得了无数人的掌声。相处日久的二人渐走渐近，在台上是至死不渝的“帝妃恋”，在台下成了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可他们的恋情却被章华的父亲拆散了。

可一湾海峡隔不断两地深情，当周珊珊跳起《胡旋舞》时，徐老先生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章华，因为太激动，竟然引发了重疾，而章华从外孙女的电话中得知情况后，一问徐老先生的名字，她马上就猜到了他的“病根”所在，于是跟着女婿来到了这里……

要说章华老太太还真是个“好医生”，她来之后，徐老先生的病一天天好转，不久就能说话了！出院后，两人直接来到了两岸昆剧传习所“安营扎寨”。老爷子一边继续康复训练，一边指导排练；章华老太太则专门为外孙女周珊珊当导演……见到此情此景，刘朝辉别提多高兴了！

很快，就到了青春版《长生殿》在本地首演的日子，当晚剧院坐得满满当当，剧院中许多观众都是从台湾的高雄市、台北市、花莲县等地赶来的———原来《长生殿》戏外故事早已在两岸传开。

应观众的要求，两位老人在开幕前先来了一段，当唱道“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时，台下两岸观众全体起立，掌声响起……正戏还未开锣，剧场已经掀起高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