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频泊镇江的不系之舟(六)

2023-05-28蔡晓伟

金山 2023年4期
关键词:佛印镇江东坡

蔡晓伟

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

四月,获赦后的苏轼由嶺南北归至南康军(今江西庐山)。他在写给担任转运使的表弟程德孺的信中说:约于“四月末间至真州,……不知德孺可因巡按至常、润间,相约同游金山否?”至当涂(今安徽马鞍山),在常州的友人钱世雄(字济明)寄简并诗来,欲远迎。东坡寄诗并回信云:“某此去不住滞,然风水难必期,公闲居难以远涉,须某到真,遣人奉约,与德孺同来金山乃幸也。”同时书慰钱世雄,并悼念苏州定慧寺长老守钦法师曰:“旧有诗八首(是写给守钦长老的),已写付卓契顺。临发,乃取而焚之,盖亦知其必厄于此等也。今录呈济明,可为写于旧居,亦挂剑徐君之墓也。”(这里再一次提到镇江丹阳延陵季子“徐墓挂剑”的历史典故)

五月,苏轼从仪征过江来镇,镇江太守王觌(字明叟)是其故交,出郊迎之,并问海南风土人情如何。东坡答曰:“风土极善,人情不恶。”难怪在回答友人的疑问时,他要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了。其豪爽、达观的性格展露无遗。进城,外甥柳闳来谒,念及堂妹小二娘与堂妹婿柳仲远夫妇先后丧亡,东坡不禁大恸。柳家世居镇江,堂妹夫妇之墓就在郊外,东坡亲自带了迈、迨二子和外甥等,同到墓地吊奠,并亲作《祭柳仲远文》合祭堂妹夫妇:“天不我亡,亡其朋戚。……云何两逝,不慭遗一。……哭堕其目,泉壤咫尺。”祭文真情流露,痛彻悲戚。晚住外甥家,跋闳手写《楞严经》,并与闳共论其在岭南所作文章。据《梁溪漫志》载《柳展如论东坡文》:“东坡归自海南,遇其甥柳展如闳,出文一卷,示之曰:‘此吾在岭南所作也,甥试次第之。展如曰:‘《天庆观乳泉赋》词意高妙,当在第一。《钟子翼哀词》别出新格,次之。他文称是。‘舅老笔,甥敢优劣耶!坡叹息以为知言。”

第二天,命子过往吊苏颂之逝,并作功德疏。次日,颂外孙李敒(字季常)及颂诸孙来谢,东坡侧卧在床,泣下不能起。

苏轼与程德孺、钱世雄并一二亲故如期会于金山,时佛印和尚早已圆寂,睹物思人,东坡不禁唏嘘。后人为了纪念东坡与佛印的友情,曾在金山寺建净业庵,用以祀奉东坡、佛印。新任方丈设斋饭于雄跨堂招待东坡一行。斋毕,登妙高台,烹茶小憩。壁间有数年前当朝名画家李公麟(字伯时,号龙眠居士)作坡公像,东坡万千感慨,遂作《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也许是苏轼的最后一首诗作。“心似已灰之木”出自于《庄子·齐物论》的第一段开头,讲一个人坐在那里,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有人问他:“形固可使为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那人答道:我今天之所以这样平静,是因为“吾丧吾”。也就是说我已摆脱了自我意识的束缚,达到了自在的精神状态。而“身如不系之舟”则出自于《庄子·列御寇》:“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飘飘然像无所系挂的小船,无目的地遨游,完全到了一种自由自在的境界。据杨万里《诚斋诗话》载:“予过金山,见妙高台上挂东坡像,有东坡亲笔自赞云(略)。”词句略异,但大意相同。题此诗时,东坡已是一个饱经磨难的老人,内心再无世俗功名的羁绊和惦念。因此当有人问起他平生的功业是什么时,他并未选择其人生中那些为数不少的高光时刻,而是点了黄州、惠州和儋州这三个贬所。有调侃的成分,有自嘲的味道,有怨愤的表达,也有反讽的情绪,但绝没有颓废的意思,令人回味无穷。这首诗作在现在的眉山三苏博物馆内占据着十分显著的位置。

苏轼在世时,曾有人为他画像数幅,其中最有名者为程怀立和李公麟。东坡在《传神记》中谓程怀立“传吾神,大得其”,而对李公麟的画马技巧,他也大加赞赏:“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苏轼《三马图赞并引》就是他为李公麟所画《三马图》而题。这幅书法作品原为清宫旧藏,后被溥仪带出宫,伪满洲国覆灭时遭到割裂损毁。故宫博物院先后入藏了残卷。东坡手卷笔势老健,意态淳古,为其晚年佳作。据说残卷的前半部以及《三马图》中的最后一匹,在20世纪50年代曾保存在镇江籍银行家陈光甫手中,如今已不知是否尚存于世,等待着延津剑合的那一天。据清《金山志》载:“古有佛印、苏东坡像”,为当时白描高手李公麟所绘。在这幅画像上,东坡身坐岩石,一条藤杖斜横于膝上。苏辙及黄庭坚等分别有赞。黄庭坚评这幅画像正好把握住了东坡微醺时的神情。从姿势上看,他很轻松地坐着,似正在思索宇宙中万物盛衰之理,抑或正在享受着眼前大自然的森罗万象。好像他随时都有可能站立起来,提笔蘸墨,抒写胸怀中之所感,或是用美妙的诗歌,或是用气韵生动的一幅画,或是用神味醇厚的书法。镇江丹阳人翟汝文(字公巽)为此画写了一首诗《远游》,其序云:“龙眠居士画东坡先生,黄冠野服,据矶石横策而坐。”这幅东坡画像后从金山移至北固山下米芾的海岳庵中,不知何时失传。米芾曾以一座盆景式的小石山向苏颂换得北固山旁的园亭,于山的西麓建了海岳庵,门前题“天开海岳”四字。加上鹤林寺旁、千秋桥下,当时米芾在镇江至少有三套住房,东坡说他“狡兔三窟”。传说,米芾生怕他所收藏的许多名家字画在自己去世后会散失不存,于是在临终前将家中所有书画古董尽数焚毁,然后沐浴更衣坐卧于棺木中,口念佛经合十而终。这也许就是这幅东坡画像失传的原因吧。不过据清《京口三山志·选补》记载:“东坡、佛印二像,元时犹在,王都中(元代书法家)为之装,今不存矣。”另有清代诗人孙露在宝晋书院瞻苏轼遗像后作诗一首:“第一江山着此人,飘然玉局想前身。天回卷疏须眉古,地重东南俎豆新。千载文章余旧迹,三州功业胜清尘。怜才尚记宣仁语,筇屐风流仰蜀岷。”据此是否可以断定画像在清代还在?待考。还有近年编撰的《千古风流雄北固》中说:在清代,“北固山房……的墙壁上,还镶嵌了苏轼和米芾的石刻小像两方,供来这里的文人欣赏”。清代诗人王士祯还作了首《海岳庵拜苏米二公像》的诗。李公麟当时还为苏轼画了幅《东坡乘槎图》。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苏轼原本画像,大约只有赵孟頫小楷《前赤壁赋》册子卷首摹写的东坡立像,一般认为这是硕果仅存的东坡真像。赵孟頫,字子昂,元代著名书画大家。他的人物画,师唐人技法,人物雍和,仪态从容,很有韵味,犹如他的书法那样婉转流利,外秀内刚。在这幅画像中,东坡峨冠博袍,右手扶杖,慈眉善目,面庞饱满,少许胡须更显其沉稳平静,挺劲有力的线条,洗练生动地勾勒出人物形象的神韵。他所作的东坡画像,与其他东坡画像明显不同,肯定有所依据。作此画时画家50岁不到,正值壮年,堪称精谨之作。该画原为无锡尤叔野收藏,明嘉靖四十年(1561年)七月由文徵明次子文嘉(字休承)钩摹勒石,石像上有文:“宋翰林学士谥文忠苏公轼”,并刻小诗一首:“小人道长,君子道消。生遭谗谪,没世名高。”这方石刻现珍藏在焦山碑林中,而原画为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

焦山华严阁东侧有一个罗汉洞,又称安隐岩。洞口西侧石壁上嵌有东坡“自写小像”和咏赞焦山十六景诗,至今保存完好。这应该是东坡一生中唯一一幅自画小像,弥足珍贵。这幅原画的收藏者据说为马信斋(人物不详)。据《焦山志》载:清“咸丰七年(1857年),齐学裘(清代书画家)摹刻于华严阁东侧罗汉洞壁”。从这个石刻画像上,我们可以瞻仰到东坡先生的标配:峨冠博带、长髯飘拂的清奇古貌。历史上,还有一些画家为苏轼画过像,其中最著名的是明朝“江南四才子”“吴门四家”之一的唐寅(字伯虎)。唐伯虎在所绘《东坡小像》立轴水墨纸本上还题诗一首:“东坡在儋耳,自喜无人识。往来野人家,谈笑便终日。一日忽遇雨,戴笠仍着屐。逶迤还到家,妻儿笑满室。歆哉古之人,光霁满胸臆。图形寄瞻仰,万世谁可及。”此外,在金山妙高台墙壁上,镶嵌着当代金山寺(即江天禅寺)高僧慈舟法师书写的苏轼《水调歌头》石刻,其上也有一幅东坡白描像,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另据《水月斋指月录》载:李公麟在为苏轼画像的同时,也为佛印画了一幅像。佛印要求画成微笑状,并自题作赞,苏辙也为画像题赞。“元符元年(1098年)正月四日,佛印与客语,有会于心,轩渠一笑而化。其令画笑状而赞之,非偶然也。”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也说:金山佛印与人谈笑间化去。不过《苏轼年谱》却说,佛印卒于绍圣四年(1097年)正月四日。此画一直保存在金山寺玉鉴堂中,1948年毁于那场大火。

这次东坡游金山,还留传下这样一个故事。《米海岳年谱》本年纪事云:“建中靖国改元,坡归自岭外,与客游金山。有请坡题名者。坡云:‘有元章在。米云:‘某尝北面端明(指苏轼),某不敢。坡抚其背云:‘今则青出于蓝矣。元章徐曰:‘端明真知我者也。自尔益自负矣。”东坡称米芾父子的画带有镇江山水的特色,所谓“极江南烟云变灭之趣”;评米芾书法更是“超逸入神”“如快剑斫蒲苇,无不如意”“平生篆、隶、真、行、草书,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

苏轼原本只等人船到齐,就举家搬迁至河南许昌,去与苏辙同城而居,几乎可以实现40年前在怀远驿兄弟“风雨对床”的夙愿了。不料在金山寺,东坡听说汴京朝局忽变,不由顿生警觉,立刻打消了前往许昌的计划。并托黄寔(东坡亲家)转交《与子由书》云:“兄近已决计从弟之言,同居颍昌(即许昌),行有日矣。适值程德孺过金山,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事皆可信,人所报,大抵相忌,安排攻击者众。北行渐近,决不静耳)。今已决计居常州,……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乎!亦不知天果于兄弟终不相聚乎?士君子作事,但于省力处行。此行不遂相聚,非本意,为省力避害也。”此时的苏轼已如惊弓之鸟,心有余悸。这就是封建专制淫威下中国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以笔者看来,东坡先生哪里是什么新派或者旧派呀,他就是个官场上的糊涂派!是一个“温和的改良派同时又是个开明的守旧派”。所以他官场一生,既得不到守旧派的赏识,更得不到改革派的青睐,注定一生坎坷!

章惇(字子厚)已被贬往雷州,其子章援因要安顿家眷,不能随行,现在方从浙东来到镇江。章援听到了苏轼即將入相的传闻,并且知道这位万里南归的座师也在镇江。只是内心愧恧,不敢求见。他也明白自己父亲过去的所作所为,非常害怕万一苏轼入相后,回手报复,如何得了?!自己对这位座师也已礼敬久废,现在又将以何面貌前往谒见?再三筹思,还是不敢造次,写呈了一封七八百字的长函给老师。没承想苏轼读完信后,心里非常同情章家父子的遭遇,一点也不去想章惇曾经千方百计陷害自己的种种恶行,也不在意章援对于师门的忽视不敬,仍然认他们一个是自己多年的老友,一个是自己得意的门生,立即叫人扶病起床,展纸磨墨,写信回复。这封苏轼的亲笔信,一直传到章惇的孙子章洽手上,还世袭珍藏着,时以出示宾客。此书信背后,东坡还写了一帖白术方,介绍给章惇服用。章惇掌握政权时,曾欲置苏轼于死地;而苏轼北还,见章惇谪贬雷州,却劝他养丹储药以养生。同是圆颅方趾之人,用心之不同何以如此?!

苏东坡此次在镇江时间不长,很快回到仪征。遗憾的是,他不久“得暑热,困卧如昏睡中”。六月十一日(一说十二日),东坡从仪征渡江经过镇江,病已很重,“到京口,自太守以下皆不能见”。六月十五日离开镇江往常州。据《邵氏闻见后录》载:东坡“着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曰:‘莫看杀轼否?其为人爱慕如此。”《太平治迹统类》亦有类似的记述。可见,东坡爱镇江,也深受镇江士人的眷顾和爱戴。不幸的是,七月二十八日,这颗中华文坛巨星陨落于常州,终年66岁。苏东坡大概不曾想到,九百年后,法国《世界报》在全球范围内评选自公元1001年至公元2000年间12位世界级杰出人物,自己会成为中国唯一的入选者,被授予“千古英雄”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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