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微型小说三题

阿木，原名王运木，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微型小说学会、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咸宁市小说学会名誉会长，原咸宁市作协副主席、通山县作协主席，《小小说月刊》签约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创作，在《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小说界》《青年作家》《百花园》《金山》等百余家报刊发表小说，有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和获得國家、省市大赛奖项，已出版长中短微小说集七部。

老   吴

门卫老吴提着铁撮箕拣烟头有个习惯性动作，拣一个烟头就用铁火钳敲一下铁撮箕，“咚”的一下响。

老吴敲铁撮箕像是要甩掉火钳头上的龌龊，也有提醒众人不要乱丢烟头的意思。听见“咚”的一声响，就知道老吴又拣了一个烟头。只要老吴提着铁撮箕出去，小区就不时传来老吴的敲击声。

老吴敲惯了铁撮箕，就把铁撮箕那坨敲出一个深宕，好在那铁撮箕是洋铁皮做的，要不然那撮箕要被他敲破。

小区有些人就是不讲卫生，嗍烟随地丢烟头。当然，嗍烟的人也许是习惯了，不太注意卫生，或许认为个把烟头影响不了小区卫生的大局。

尽管老吴敲铁撮箕是习惯性动作，有些警醒用意，也惹得一些人不高兴，特别是小区那个最大的官儿。

那官儿偶尔下来转圈，他的烟瘾也大，也随便丢烟头，老吴见他丢烟头就赶过去拣起，敲铁撮箕比平常敲得更响一些，明显是敲给官儿听的，官儿自然晓得老吴的不满。

有一次，老吴见官儿又下来转圈，就提着铁撮箕跟着官儿的后面走。老吴只顾低头拣烟头，随手敲铁撮箕，差点撞上了官儿。官儿回头看了老吴一眼，横了一眼，脸色很不好看。官儿虽然没说老吴什么，那意思十分明确，你敲什么敲？你就是拣烟头的嘛。

官儿懒得理老吴，昂着头走路，故意将烟头丢在路上，那意思更加明确，你一个小小的门卫能奈我何？

这个时候，老吴的确是奈何不了官儿，便忍不住悄悄骂一句。

小区还有一个最喜欢随地丢烟头的人，就是那个戴眼镜的作家。那个作家的烟瘾比官儿的烟瘾还要大，一天最少要嗍三盒烟。烟又不是好烟，不到十块钱一盒的劣质烟。他的一条烟抵不到官儿的一盒烟。他嗍的烟是那些街上拖板车和工地打工仔们嗍的烟。烟差，味冲，烟味闻着呛死人。

那个作家烟瘾大不说，也喜欢在小区里转圈，一边低头走，作思考状，一边猛嗍烟，嗍完就随手丢烟头。作家是老吴重点跟踪的人物之一。

时间一长，老吴发现作家转圈时往往是写不出小说的时候，也是最烦躁的时候，又是烟瘾最大的时候。这个时候，老吴就提着铁撮箕跟在作家背后轻手轻脚地走，他丢一个，老吴就拣一个，习惯性敲一下铁撮箕，“咚”的一声响。

老吴“咚”的一声响，把作家敲回头来，作家冲老吴尴尬一笑，说：“呵呵，老吴师傅啊，真是对不起，老夫又忘了。”

老吴不是故意对作家表示不满，而是习惯了敲铁撮箕。他对作家很好，很佩服作家，很感激作家。作家曾为他写过一份状纸，帮他打赢了一场经济官司。如果不是作家大力帮忙，他便赔得大，这辈子难翻身。

老吴对作家说：“您要少嗍点烟啊，对身体不好的。”

作家冲他又一笑，还未笑完就往屋里跑，像是躲贼似的。老吴知道，作家可能是想到了什么，赶紧回去记下来，怕一激动忘记了。

老吴提着铁撮箕站在那里，看着作家匆匆离去的背影，心想：“当作家也不易呢。”

老吴转了一圈回到门卫室，刚坐下来想歇下，送报纸的来了。他抽出一张本地报纸，一看有作家的文章，长文章，三千多字，题目是《门卫老吴》。于是，老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读来，读出一眼眼泪。

这张报纸让老吴激动的还有一条消息，消息很短，只有几句话，报道小区那个官儿被纪委审查。老吴看了很高兴，自言自语说：“老子说了吧，报应啊。”

去年临近春节，官儿的家里突然失火，是不是官儿乱丢烟头所致，说不清楚，有一点是清楚的，官儿家里烧了一袋人家刚送来的钱，一大袋，大几十万。

此时，老吴看到官儿栽了的消息，真想提着铁撮箕出去绕小区一周，把铁撮箕当铜锣敲得山响，以示庆祝。

第二天，作家又愁眉苦脸下来转圈，一边转，一边嗍烟。老吴提着铁撮箕在后面跟着，拣起一个烟头，又要习惯性去敲那铁撮箕，但他这次没敲下去，他怕敲响铁撮箕敲乱了作家的思路。

老   师

老师不是老师，姓师。

老师总要和第一次以为他是老师的人解释：“我不是老师，没当过老师。我姓师，在百家姓中排名第369，小姓一枚。”

如果叫他的人感兴趣，有工夫听他“扇白”（吹牛），老师便噗涎喷水进一步介绍师姓的来源，师姓的名人，什么夏商的、两周的、春秋战国的，还介绍师姓的郡望堂号，太原郡、平原郡、授琴堂，等等，只要你肯听，他可以讲到黑不停嘴，娓娓道来，头头是道。这一点，一般的历史老师还真不抵他，他还真像个大学老师。

老师在门卫室讲多了，门卫老吴听熟了，偶尔老师少讲了一点，老吴立马插话补充，并说：“莫吹了，你师姓再怎么牛×，祠堂的大门不能开，得走侧门。”

有的人不懂，就问老吴：“师姓祠堂的大门为什么不能开？”

老吴抿口茶，说：“为什么？莫说师姓，百家姓好多的姓都是不能开大门的，一条，姓氏中没有出皇帝，懂不？”

这一点，好多人不懂，能说会道的老师之前也不懂，后来仔细想，慢慢想，懂了为什么不能开大门，目的在于鞭策后人上进。

后来，老师在介绍师姓的时候总要加句：“师姓祠堂的大门是不开的。”

老师是阳光小区的老住户，小区建好第一批入住，慢慢进入小区的人他大半认得，熟悉，李家长，王家短，他都摸得清清楚楚。这一点，他又真像老师，像班主任，小区的人就像他班上的学生。

据说，老师干过许多工作，任过一些不大不小的职务，经过商，赚了一些不多不少的钱。所以，说老师是官人也可以，说老师是商人老板也行，是见过风风雨雨的人，在小区是可以牛×的人。

然而，门卫老吴却不看好老师。说起老师，老吴说：“戳——冇得么了不起的，就是一张牛×嘴。”

显然，门卫老吴也是阅人无数，在他的心目中，是官就是大官，像小区前年捉了的那个，尽管老吴有些恨他，但他是正处级。是商人就是大老板，像小区刚捉走的那个富婆，不管怎么说，人家住复式楼，开大奔。其他的，在老吴眼里都是吹牛×的。

也不知是老师听说了老吴在背后说他的坏话，还是别的原因，老师有一段时间没来门卫室吹牛了，也不见他下楼转圈。有人问老吴，老吴又“戳——”一声，很是不屑，他的意思很明确，老师能出什么大事。

尽管老吴看不起老师，老师不来，耳根清净，但还是感觉门卫室少了一些人气，日子过得像少了盐的鸡蛋汤，寡淡。

一日，一个人拿本文艺杂志对老吴说：“冇结果，老师写的小说发表了，我们阳光小区出了一个大作家。”

老吴说：“戳——他是大作家，鬼戳了，卵不信。”

那人把杂志摇得直闪，然后递给老吴，说：“你看，师泽吾，师泽吾就是老师的大名。”

老吴一看，师泽吾写的小说题目是——《小区故事》。

老   董

老董跟我說：“再过三天我就整整七十岁了，老了哦。”

在我看来，老董身体好着呢，起码比我这六十五岁的人强健多了。

老董跟我说他快七十了，是我们一起去参加一个朋友老娘的葬礼时说的。那个时候，我们在哀乐中一起走进灵堂，一齐向躺在棺材里的老妪鞠躬下跪磕头，然后我被人扶起来，而老董自家起来了，你说他老了吗？

老董和我住一个小区，以前不认识，是夜晚转圈时认识的，没想到我和他都是那个老娘过世朋友的朋友。打那以后，我们熟识了，晚上一到六点半就准时下楼一起转圈，成了老圈友，一日不见欠得慌，好像少了一点什么。说实话，老董一日不下楼，我就生怕他随朋友的老娘去了，是人们开玩笑说的：去英国旅游去了。

这是真的，年纪大了的人说不好的，晚上睡觉，第二天早上不见得下床穿鞋，说不好就有可能一命呜呼了。

老董七十岁，七十是大寿，他的儿女们应该为他做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嘛。可是，过了三天，老董那里没有一点儿动静。

晚上转圈时，我问老董为什么不做寿？老董不说话，天黑看不见老董的表情，喘气声有点大，估计脸色不太好看。我猜测，他很可能想做，也和儿女们说了，只是他儿女们不当回事，不跟他做寿。

我对老董说：“自家疼自家，明日我请你喝酒，为你做寿，小弟为老兄做也是应该的。”

老董是喜形于色的人，立马恢复了原样，他说：“怎么能让老弟你破费呢？我不差钱，我请，明天我们约几个老朋友坐坐，做不做寿无所谓，就是那个意思，热闹热闹，人生短暂啊。”

第二天，我就一直在家等着老董的电话，哪儿都不敢去，几个人的宴请都推了，生怕老董来请。可是，等到天黑清了，老董没来一个电话。这还不说，六点半老董也没有下楼来转圈。这是破天荒的事，他转圈历来是风雨无阻的。

这一夜，我一个人走得寡寡无味，总在想牛逼烘烘的老董为什么失约。

第三天，老董下来了，是拄着拐棍下来的，拐棍笃得水泥地重一声轻一声地响。

老董见我抢先说话，他说：“戳其爷的，这两日感冒了，难受死了，喷嚏打得不歇伙，像唱大戏似的，鼻子都捏脱了。”

我说：“感冒了那你就休息啰，寒天冷冻的，还下来转什么圈。年纪大了莫逞强，比不得年轻时候的。”

老董说：“转圈是一回事，我不是怕你担心嘛。转一圈就回去烤火，戳其爷的，这天真是有点冷。”

老董的话不能自圆其说，不能请客就不能打电话跟我说吗？我猜测老董肯定在说假话，肯定不是感冒的事。

老董走了一圈真的回屋去了，我看见他一进楼栋大门就举起拐棍，把拐棍当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抡起来耍。

隔了几日，老董好像是要弥补他请客失口齿的事，主动说要请我喝茶，说他黄山的朋友寄来黄山产的茶叶。他说：“这茶冇结果，著名的好茶叶呐，2007俄罗斯‘中国年，国家主席赠送俄罗斯总统的礼物就是这茶，著名不啰？”他又说，“这茶啦，头泡香高，二泡味浓，三泡四泡幽香犹存，回味无穷。”

他说得振振有词，我好像闻到了茶的香味，涎水直滴，恨不得立马去他家喝一口。可惜，他又失口齿了，不仅没喝他一口名茶，而且又几夜没见他的身影。

打那以后，老董好像隔生了许多，转圈不按时，有时来，有时不来，来了也不像以前话多了，你不说话，他一句话也不说，闷着头走路，好像得了老年痴呆。有一点老董没变，打那以后，老董拐棍不离手，笃得嘣嘣响，真像老人了。

有一天，老董又主动和我说话，声音蛮大，好像是要让别人都听见。老董说：“老王啊，我那腐子崽说好了，到时候跟我做八十岁大寿，到最好的七星级至康大酒店摆八十桌。我那深圳的女、北京的婿，都积极响应，每个人出十万，到时候喝酒喝茶两下锣鼓一齐敲。老王啊，你一定要参加哦，不要你送礼，你送红包我是要起大火的。”

老董还记得要请我喝名茶的事。我听了笑，心下想：你做八十大寿，我还在不在是个问题，说不定我去英国旅游了呢。

我有一个重大发现，发现老董不离手的拐棍不见了。我问：“你怎么不拄拐棍了？”

老董说：“戳其爷的，你以为我真老了啊！”

老董说完就大步走在前面，双手前后甩得十分夸张，像某国仪仗队的仪仗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