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2023-05-28高云霄
高云霄
我因病退从农场到首府来,转眼已经十几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医患大小事,算起来也不少,但在我心中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忧心忡忡,心情沉郁。
但有一件小事,却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因手术后化疗不适,身体虚弱得几乎站不起来。妻扶我坐在CT室门外等候,半晌,门开了,走出来的却不是前面排队的病友。怎么又插队!——哦,是危重病人,科主任亲来查视,也是常有的事。我低头再等,却见随后的是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大夫。
“是帕大夫。”妻认出来了,我也认出来了。她是我刚入院住内科时的主治医生,是上海医科大毕业的维吾尔族女大夫。每天早晨查房,她總是微笑地看看我,轻轻点点头以示鼓励。她长有一双维吾尔族姑娘才有的黑亮的大眼睛,她的名字叫帕提古丽。
“怎么了?”她停住脚,上前来问我。
“化疗,不适。”我看着她的眼睛。
“是不是伤了肝?”说完这句,她轻轻地摆摆手,追上前面的主任走了。
啊,伤了肝?我看着她的背影——对,黄疸,听说过!我心里一惊,仅凭感觉,认为她说得对。这几天就怀疑,别人化疗都有不适,可都不像我。也曾问过医生我这身体是否能化疗,医生却答:“不化疗怎么办?”我无言以对。可实未想到,只化疗一次就伤了肝。
检查结果出来了,是急性黄疸性乙肝,但没人说是化疗所致。两天后他们请来了首府肝病医院的院长亲来诊视,院长按按我的肝部说:“去我那儿吧,这里是开刀的地方,怎么治?”我看到一旁我的主治、主管医生们都耷拉着脑袋。
最终,医院确诊为慢性肝炎。
“你家有遗传?”
“没有。”
“你以前得过肝炎?”
“没有啊,从来没有。”
“怎么可能!”院长说。
随即,院长安排了自己的门生——一位年轻的女博士亲自做我的主治医生,还有一位返聘的有三十多年临床经验的肝病专家。眼看着病房里的病友,尤其黄疸患者平均每两天便推出去一个,我已经做好了不能治愈且随时会“牺牲”的准备。而五十天后,我的一切指标恢复正常,不但黄疸早退,乙肝也全无踪影,院长和医生们也都不露面了,我竟然奇迹般地痊愈出院了。
这真是个奇迹,医学上无法解释。其实我对这结果并不耿耿于怀,让我不解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前面说的那个维吾尔族女大夫帕提古丽,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说出我是因化疗而伤肝的话。我在想,要是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会说吗?太一般的医患关系,况且是族别不同的一个素不相识的乡下老头儿。
这事到了现在也还时时记起,我因此熬了苦恼,努力想到我自己。辗转住院近半年来,接触认识的医生、护士、病友加起来有数百上千了,什么惊心动魄、生离死别的事都遇到过,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都像小时候读过的课本一样,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帕提古丽大夫那秀美的面庞和闪亮的大眼睛,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叫我求真,催我信心,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