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劝退师

2023-05-27张弛

北京文学 2023年5期

张弛

1

蔡细萍打量着对面的女人,不知为何,心头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快。女人仰在沙发靠垫上,跷着二郎腿,胸脯挺得笔直。她梳了个盘头,发丝乌油发亮,一丝不乱,呈螺旋状盘向脑后,仿佛一朵黑色漩涡。由此,突显出了她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打的款你收到了吧?女人一张口,嗓音却沙哑疲惫。她立刻清了清嗓子,仿佛露了什么马脚似的。

收到了。

邱鲁欢的地址在这里。

女人把一个信封递给她。她伸手接了过来,顺势瞟了一眼女人,看出她皮肤的光洁润泽都是精心化妆的结果。一旦与人交流谈话,表情肌动起来了,哪怕一丝优雅的假笑,眼角、嘴角处的皱纹立刻就从表层之下浮现出来。

怎么样,她接你电话了吗?女人抬眼看着她问道。

手机接了一次,没说几句就挂了。公用电话接了一次,听出是我立即就挂断。

听了她的回答,这个叫魏菊青的女人当即发出一声冷笑。她的眼白里散布着细细的血丝,眼神疲惫、厌倦、冷漠。但除了这些,她整个人显得优雅妥帖,身上穿着修体的黑色旗袍。

那你怎么办呢?就没办法了吗?

她听出魏菊青有点焦虑烦躁。

没关系,我可以直接堵她……魏姐,能不能讲讲您和老向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试探地问道。

魏菊青警惕地瞄了她一眼,道:你只需要把姓邱的赶走,别的事我来处理。

可能您不了解我们的具体工作方式。有时候一个方向攻不下来,还需要迂回一下,就是从老向那个方面再做工作。只要能达成目标……您看?

可以的可以的!魏菊青略一思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也就是他干了包工头之后吧,我们俩才起矛盾的。

什么?包工头?他,他不是您大学同学吗?她感到一阵困惑。

没办法,自甘下流嘛!

她用专注的眼神撩拨对方,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自从和那帮搞工程的混在一起,天天晚上喝得烂醉。说是为了关系,为了人脉,人际关系是第一生产力!我在国外访学过一年,人家就不发展生产力啦?没见谁天天喝得烂醉呀?有一回还给我花花绿绿、黏黏糊糊地吐了一床……简直……最后我只好来了个“卷席筒”,我就这么连床单带褥子把他一卷,一直卷到床那头,滚到地板上去……我没办法呀我?

女人摊开两手眼睁睁地望着她,刚才的矜持不知不觉卸下来了:

“我一个大学老师,不说多么优雅,最起码的几分讲究还得有是吧?”

“起码的讲究”,听到这几个字她却有些走神了,不自觉地向周围瞟了几眼。魏姐的讲究可不是一般的……她一进门就看出来了,客厅里有一种淡淡的、清心养神的檀香气息。迎门是一座仿佛月亮门那样圆弧造型的博古架,一看就是上等木材精工制作的。层层叠叠的支架表面泛着细腻的油样光泽,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瓷器、玉器、不知真假的各种古玩。书架上摆放的书她虽然不懂,但最有名、最时髦的那几位作家的名字,比如“张爱玲”“严歌苓”之类的,她翻弄手机时似乎也常能见到。知道那些书代表的都是优雅知识女性的趣味儿。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个女人的所谓优雅、讲究,她的内心就生出一丝丝的反感和排斥。

……我就是讨厌他那股酒肉浊臭之气。真的,我忍受不了他身上那股子酒臭味儿。有一段时间他们特爱吃火锅。哎呀你不知道,火锅店出来的那种酒臭,那是浊臭之中还夹带着油腻,几天几夜都散不干净!冬天穿的毛衣羽绒服什么的,还特别吸味。我就不让他进我房间!换衣服也不行,洗澡也不行!那种浊臭是洗不掉的!后来他偷配了钥匙,半夜三更往我床上爬。但不知怎么的,不管我睡得多沉,只要有一丝浊臭气一刺激,我立刻就醒来了。我就……算了不说了。总之我治了他几次之后,他不敢再往我床上爬了。那时候,他还有几分怕我的……

魏菊青反复说到的“浊臭”,还有她那种鄙夷而凌厉的眼神,猛刺了她几下。她的不快越来越清晰,潜在的敌意终于浮出了水面。但她硬压下去了。这是在工作……

后来呢?

后来他有钱了,成了所谓的恒昌房产老总,胆子就大起来了。你知道,男人喝了酒什么不干?就这么循序渐进地堕落下去,冒出个邱鲁欢是早晚的……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就凭他那股浊臭之气,我早躲他远远儿的了。现在为了孩子,只要他能迷途知返,我也能凑合。到了这个岁数了,能指望的就剩下孩子了。男人能指望吗?男人都一副德行……

夕阳从西窗外斜斜地射进来,打在女人的脸上。女人的眼睛微眯起来,在眼角那一簇鱼尾纹的包围下,她的眼神透出了几分苍凉。

蔡细萍心里此刻又柔软了一下……说实话,她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全部,似乎只看到魏、向二人之间的冰山一角。她不明白魏菊青为什么要揪住那股“浊臭”不放,好像以某种打比喻的方式在说她和向以坤之间的关系。也许有些话她讲不出口?也许知识分子就喜欢这种说话方式?但她不想再打听下去了,因为“浊臭”这个字眼儿已经深深地刺激到她了,那个女人也深深地刺激到她了。她需要回家平复一下情绪,梳理一下思路。

她起身告辞了。

2

手机发了“滴”的一声,蔡细萍睁开疲惫的眼睛拿起一看,是她建的那个工作群里来信息了。她打开一看,是丁丽华发来的:我儿子去美国留学啦!钱全部由老葛负责!真心感谢蔡老师,是您挽救了我的家庭,是您给了我儿子美好前程!您真的是功德无量!这个好消息我第一个要与您分享……

她的心瞬间抽紧了,浑身一阵发凉,拿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随着公交车的颠簸轻微地晃动着……她觉得累极了,仿佛全部生命力都被掏空了。半晌,她才缓过来一些。她抬起左手干搓了一把脸,勉强睁开眼睛。把手机换到左手,给丁丽华回了微信,淡淡的一句:祝贺。

她儿子的前程在哪里?不能不承认,儿子的智商并不高。但儿子很听话。她有时忍不住会想到,儿子那副逆来顺受的听话模样,是不是打小在她的厉声呵斥下形成的?她想起儿子在她的厉声呵斥下,两个嘴角慢慢地向下撇,眼睛不住地眨巴着,渐渐就有晶莹的泪水从眼眶里渗出来的模样……每次想到这里,她就再也不敢想下去了。她是没办法呀,儿子是她硬夺在手里的,她要在汪少甫面前争口气!至少也不能让把柄落在姓汪的手里!然而,造化弄人,儿子的智商偏偏不高。每天晚上做她买来的那些卷子做到一点钟,成绩仍然不上不下地吊着……这么多年,她只有撐住一口气。每当快撑不住的时候,她就看各种励志故事,看正能量鸡汤文。总之,想尽办法让自己撑住……今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学区房拿下来,哪怕豁出命来,也要让儿子上礼贤中学。

进家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客厅里一片黑暗沉沉。只有儿子的学习房里透出一片灯光。她轻轻地走过玄关望向儿子那里,儿子正在护眼灯下懵然无知地专心写他的作业。他的额头在护眼灯的照耀下发出一片浑圆的亮光。忽然,那光洁的前额下、眉眼之间蹙起一团纠结的皱纹,看样子是遇上什么怪题了。他的背微微地驼着,这是她的难题。每天背着10斤重的书包去上学,回来后又要在护眼灯下这么趴四五个小时,怎能不驼?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回家就给他上绑。绑上那副天知道有用没用的“背背佳”矫正绑带。每当她狠心把绑带一拉紧,儿子就像一只抽紧了绳索的提线木偶,猛然挺起来了。可只要一松开绑带,他立刻就松下来了,脊背靠近脖子那里又出现了那个可恶的弧度,就像这会儿一样。

今天她没有呵斥。她轻轻走过去,伸出两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扳正,虎口掐住颈肩连接处揉捏一番。儿子扭过头叫了声“妈”,然后给了她一个略显疲惫的笑容。

那一刻她一阵辛酸涌上心头,待不下去了。她快步离开了学习房。今天如果不喝一杯,恐怕心情是无法平复了。她走进厨房,拿起那半瓶残酒倒了半杯。她端着杯子摸黑走进卧室,靠在床头上,凝视着眼前浓黑的虚空。她的思绪由近到远,渐渐出窍了。她先想到的是学区房,她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这么拼命?从司法调解所下班后,还要揽下别人家的腌臜事,替毫不相干的女人和男人们擦屁股。她忽然意识到,她这辈子的营生似乎摆脱不了“腌臜”二字。前半截是闻得见的腌臜,如今是闻不见的腌臜。她又联想起了魏菊青口口声声痛斥的所谓“浊臭”——男人的一点烟酒气她都受不了,她可真优雅真娇贵真白领啊。如果让姓魏的试试她刚干警察时经历过的那些血腥和恶臭,她能活下来吗?她在黑暗中冷笑了一声,想起了那句老话,“人比人,活不成”。想起了过去,她的心情继续向深渊滑落——哪怕继续忍受那些恶臭,只要她还干着警察,眼前的一切问题都烟消云散了。如今在司法调解所,“人民调解员”说着好听,不就是个临时工吗?活干的是正式干部的两倍,工资却是人家的一半。呼来唤去的,谁的喝都得听着……她沦落到这种地步,都是因为汪少甫受不了那种隐隐约约的恶臭。多娇贵的男人啊,你哪怕洗十遍澡,换十遍衣服,都消除不了他脑子里那股想象出来的恶臭……一股鼻酸眼热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她仰头灌了一大口,一股辛辣的酒气直冲鼻腔眼窝,终于激得那股酸热从眼窝里流淌下来,她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水,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点……

3

接到邱鲁欢的电话时,向以坤正为拿地的事烦躁着。他压住烦躁接起了电话。

那个女人又给我打电话了。

对面沉默了片刻,这是在等他的嘘哄。但此刻他真没哄她的心情。他正强压烦躁搜肠刮肚,对面已经尖厉地叫唤起来:这都100个电话了!你让我咋活?!

沉住气沉住气……不就是个电话嘛!不想接不接就是了……看她能闹腾到啥时候……他对着电话干笑了几声,连他自己都觉得假假的。

你说得轻巧!事又不在你身上!这女人难缠,她肯定会找上门来的!你说咋办?!

别紧张别紧张,这不还没来呢嘛……你听我说,魏菊青不敢亲自出面,找了这么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她撑不了多久。知识分子嘛,脸皮薄,再坚持一会儿,她耗不起……黔驴技穷嘛……

噢你意思我脸皮厚啦!向以坤我跟你说,这事谁先惹起来的,我他妈的上你贼船后悔了!你给个准话儿,到底啥时候能离?!

他心情到了冰点,强忍着干笑了几声,说:这不已经到关键时刻了嘛……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这是最后的斗争!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晃了两下,好像对方能看见似的。

我告诉你姓向的,我的光阴也是有限的!那件事你抓紧办!我不能这么无限期拖下去。我要是真摊上什么腌臜事儿了,你给我出面顶着!

电话哐的一下砸断了。

手机在耳朵上贴了好久,向以坤才醒过神来,手无力地垂下来,耷拉在桌面上。

他妈的魏菊青!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她来了这么一手。他不由得沉思,她为什么会来这么一手?那个女人……难不成花钱雇的?想到这里,他感觉稍稍有点踏实了。花钱谁不会花啊?如今你能花过我吗?但是,另一个念头浮上了心头,使他刚刚安顿的心顿时猛遭一刺。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她这是在继续瞧不起他,意思是她根本不屑于跟他说话。他忍受了多少年的那种居高临下,那种骨子里的轻蔑,此刻像岩浆似的从心底翻涌上来。

他一个学机械工程的理科男,為什么要找这么个自命清高、酸文假醋的文科女?这都是命啊!一想到这一点,他的思想就不由自主地滑向了那件“糗事”,尽管过去了几十年,可每当潜伏的自卑发作的时候,那场羞辱就会浮上脑海……

那时他刚刚从深山沟里考入省城的这所大学。富贵繁华的大城市一方面让他兴奋激动,另一方面也让他感到那种无时不在的压力和紧张。言谈举止,穿衣走路,说话的口音,甚至谈论的内容,都不得不察言观色地跟别人学,以尽量去掉那股子城里人不知打哪儿看出来的所谓“土气”。至于吃饭,就不得不躲着别人了。因为他把饭钱都省下来买衣服了,为的是尽快混进城里人的行列……

那一回体育课组织游泳,一下子挑动了他兴奋的神经。家乡山沟里有个水库,他是游泳的好手。尤其扎猛子,一猛子扎下去,三四十米开外才冒头。一冒头就赢来身后极远处的惊呼和喝彩,因为大家都以为他淹死了。可让他逮着一回露脸的机会了!要知道,吉他他买不起。跳舞虽然在宿舍里拿着那种画满了脚印的青年杂志也勉强学会了,可单单请女生喝汽水这一项,他就招架不住。游泳呢?游泳是体育课内容,不花钱!一路上他都把那股子兴奋憋在心里,脸憋得通红。一路上他都在谋划着怎么才能把他扎猛子的绝技以最佳效果展示出来,从而赢得同班那几个女生的惊呼和喝彩!在更衣室里,他就这么既兴奋又紧张,满脑子都是自己万众瞩目的华彩瞬间。过度的亢奋冲昏了头脑,手脚完全机械地按照乡下水库游泳的那套程序动作着。水库里从来没有女人游泳,男孩子们都是脱得精光跳入水中,享受水流抚过身体时的舒适……恍惚之中,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必须在大家都还没下水时,第一个扎进水中。这样才能让大家注意到他那扎猛子的绝技!这个念头把他魇住了,带着他冲出更衣室,冲向泳池边。他是在迎头看见那个女生发出一声短促的“呃”,迅速把脸扭向一边时,才发现自己光溜溜的……那一瞬间,极度的羞臊、痛悔、甚至恐惧真如万箭穿心!他刚要扭身跑回更衣室,忽然意识到男女同学正在涌出更衣室!他顿了一下,硬着头皮一头扎进冰凉的池水中。池水的冰凉瞬间让他沉入了极度的沮丧。本来一次绝好的展才露脸的机会,就这样让他露成了屁股,这真叫得意忘形啊!上帝要你灭亡,必先让你疯狂啊!他边在池底划动着手臂向前潜泳着,边承受着万箭穿心的滋味。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在人前露面,就咬牙憋气地潜游在水底。不知潜了多久,早过了他的极限,他窒息到胸闷气憋,浑身肌肉酸痛,头脑里都产生了那种濒死的恐惧时,才看见他都潜到了泳池的对岸,50米啊,破纪录了!在极度窒息中,他完全是顺着求生本能浮出了水面,而不是自己的意愿。他就像池塘边浮着的一只癞蛤蟆,只让嘴露出水面大口地喘着粗气。喘够了之后,埋在水里的耳朵才隐约听见外面似乎有人在喊他。他下了半天决心,才满怀羞耻地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男同学手指勾着他的泳裤蹲在池沿上。他勉强从水中伸出头,伸出手接过泳裤。只见那男同学一脸坏笑道:你以为这是你家山沟水库啊?

其实那件事之前,他本来都跻身到系里风头颇健的几个人中去了,甚至学生会都考虑请他担任宣传委员了。但那件事之后,丑名远扬的他,蔫了。他想起高中班主任对他的一句评价,说他有猴儿性。说得文雅一点,就是“敏于行”。是的,他就是这么个人,不喜欢想那么多,喜欢做。很多事情刚进脑子就激动地马上要做。班主任最后评价道,你这个猴儿性,好是好,勇于实践。但要防止冒进。对!他突然领悟了,就是“冒进”害了他!

两年过去了,那份儿羞耻渐渐淡去。同学们纷纷开始恋爱的时候,他也蠢蠢欲动了。但他的目光还是不敢投向本系的姑娘们,因为他有心病。在她们面前,这块心病也许会伴随终生。他要在远处寻找意中人,越远越好,比如中文系。

他开始有事没事地穿过大半个校园,跑到中文系的教学楼、宿舍楼那一片儿散步。在一个白云朵朵的星期天下午,他正在那片银杏树林弯弯曲曲的小道上转悠,前方休闲椅上的一个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姑娘上身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衬衣,下身是条浅蓝底碎花的裙子。姑娘背靠着身后那棵银杏,两手持书搁在小腹上,正专注地阅读着。

他放轻脚步走向姑娘斜对面的休闲椅,心中暗暗盘算,如果姑娘没发现他,他就在那里悄悄坐下,好好打量一番这位姑娘。直到他走到休闲椅跟前,姑娘连头都没抬一下,她读得可真专心啊。他忍着心跳,让屁股慢慢降落在休闲椅上。椅子挺结实,没发出他担心的吱嘎声。

姑娘一双白生生的手从两侧持书,修长曲折的手指显得特别动人。他又细看她的脸,虽没达到光艳照人的程度,但显得文静清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书本。他发现,姑娘那件白底碎花的衬衫好像是丝织的,轻薄松散地罩着她曲折朦胧的身体。那条蓝底碎花的裙子,裙摆从膝盖处垂挂下来,在不可名状的空气流动中微微摆动着。姑娘跷着二郎腿,小腿白皙修长,大腿呢,在那条轻薄的丝裙下若隐若现。他早已养成替别人身上的衣服估价的习性,姑娘的这身衣裳他却估不来。虽然看上去不像那些高档时尚的靓丽夺目,但那做工,那材质,自有一股让人不敢小觑的气度。在他眼中,姑娘仿佛散发出一种看不见的光辉。他忽然觉得,中文系的女生跟他们机械系真是大不相同啊。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气质,随便一个姿态,十几米开外就把他给吸引住了。那可真是……优雅啊。漂亮的他见过,但这么优雅的,他可真是没见过。优雅好像还不够,他搜肠刮肚了一番,忽然想起了在演讲比赛中听来的一句话,叫个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你看,她的小腹上不正摊着一本书吗?

他又把目光转移到姑娘的脸上,忽觉一坨青黑的东西从天而降,滴落在姑娘洁白的脖颈上。姑娘先抬脸向树丛中一望,接着伸手在脖颈处一擦。姑娘看了一眼手指,眉头微蹙,显出厌恶的神情。她那修长的手指就这么举在眼前,先是犹豫着想放下去,但最终还是略略靠近鼻孔嗅了一下,脸上那恶心的表情更浓烈了。她另一只手放下书,伸向旁边的手包,但手包的拉链紧锁着,她单手怎么也弄不开。那另一只手呢?就这么举在空中不肯去帮忙,显然是怕手上的污渍弄脏了手包。

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行动性就发作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纸巾,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把纸巾递给姑娘,微笑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姑娘看见他先是一愣,显然是刚刚发现他。接着她的脸唰地就红了,那一刻真应了那句广告语“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她脸红的那一刻当晚在他脑子里不知回放了多少遍。她为何脸红?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糗事”被他看见,他忽觉多年的压力在温暖中消散了……

4

蔡细萍驾着她那辆小巧精悍的电瓶车在蠕动的车流之间快速穿插,在十字路口抢道疾驶而过,耳边不时能听到被她惊着的行人破口大骂。对此她早已习惯,充耳不聞。在金三角那个不伦不类的三岔口,一辆斜刺里冲过来的快递小黄车险些与她相撞,两车在即将相撞的最后一瞬间各自一歪,划出两道惊险而漂亮的弧线远离了。她看见加速离去的快递小哥伸出左手竖了个大拇指,扭过脸一个诡笑便绝尘而去了。都是为了生活,她现在能够理解这些随时在街头横冲直撞的快递小黄车了。清爽的凉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迎风加速行驶,朝茂源大厦方向驶去。她感到精神振奋,充满活力,昨夜那深深的沮丧和疲惫似乎都被阻挡在夜的那一端。应当感谢昨夜那一茶杯“江小白”,让她睡了一个深沉的好觉。她在心中给自己挥了一下拳头,为了学区房,前进!

今天她要到茂源大厦直接堵邱鲁欢。她给邱的电话已经累积到第五十通了。过去运气好的时候,光靠这五十通电话就能让某些心理脆弱的女人主动退出委托人的生活。但如果手机对手机,除了第一个电话,后面就再也打不通了。她开始改用公用电话与小三们联系。你不能老是用同一部公话与她联系,基本上一个公话也就只能用那么两三次。对于五十通电话来说,她起码得跑十几部左右的公用电话。也许是言辞交锋太过激烈,也许是事后对方把骂人的电话打给了店主。有几个店主甚至不给她用了。看见她过来就把电话拿到货架下面藏起来。不过,这回这个邱鲁欢似乎警惕性特高,所有的陌生电话都不接了。这反应出她的某种胆怯心理。她是个心理脆弱的女人吗?她不由得拿以前一些案例中的女人作对比,有的女人是非常泼辣的,根本不害怕她的电话,抓起来就与她对骂。她对那种激烈的骂战已经习惯了,这固然跟她这么些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她觉得正义在手。对这些毫无廉耻的挖墙脚女人,她的刻骨仇恨在身体里形成了一股气场支撑着她。潜意识中,每次她都把对方当作温宗香进行打击,与其斗智斗勇,胜不骄败不馁。她觉得这项事业第一次把她的某种强烈深沉的志向和赚钱有机地结合起来,使她养成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

就要驶近茂源大厦所在的“阳光海岸”小区门口时,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突然从门口驶出,她扫了眼车牌,正是邱鲁欢的!时间紧迫,不容犹疑。她一拧油门追了上去。锃光发亮的黑色奔驰的尾部越来越近了,盯着车尾那银光闪闪的、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圆环形品牌标志,蔡细萍眼中却不自觉地忽略了那和谐的圆环,只剩下那三根锐利的尖刺,从眼中直刺到心里去。他妈的!你得到的太容易了!多年来艰辛坎坷,滚肉脱皮的生涯瞬间从脑子里江流海涌般一掠而过。她不由得想起了那枚她苦等了两个月,最终套上温宗香手指的钻戒。当时,她已经发现了汪少甫和温宗香之间的蛛丝马迹。否则她不会下作到找那么多弯弯绕的借口跑到汪少甫的办公室去搞密搜。就在汪少甫去上厕所的5分钟时间内,她像个女贼似的翻腾他的办公桌,终于在第三个抽屉的最深处摸出那只装钻戒的盒子。那星光璀璨的钻戒她只来得及欣赏了一秒钟,就听到走廊传来卫生间的门响声。她哆嗦着拿手机拍了照,迅速关上盒子塞回原处。把钥匙塞进他外套兜里时,她听到汪少甫已经进了门。她不知道他看没看到她最后那个动作,只觉得一颗心在耳朵里扑通扑通地跳动着,一股做贼心虚的紧张感攥紧了她全部的脑神经。她只略略瞟了一眼汪少甫就把眼神躲向一边,再也不敢看他了。当时他两眼阴阴地盯着她,却什么也没说。两人就这么各怀鬼胎地干坐了十分钟才回的家。从那天开始,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等那枚钻戒,老天知道,她要的真不是钻戒啊!她要的是真相。所以她不能吭声,一吭声,惊动了对方,她可能永远也得不到真相了。她就这么隐忍着、憋屈着自己,等着那枚钻戒,等着那个想要的真相。漫长的两个月过去了,她的心就像癌症晚期患者一样,慢慢死掉了。在那漫长的两个月里,她觉得她就像那个被所罗门封在瓶子里扔进海底四个世纪的魔鬼,渐渐产生了恶魔的心情……

她忽然在迎头冷风中清醒过来,发现奔驰车已经很远了。她赶紧晃晃脑袋收回心神,加大油门朝奔驰车追去。一点一点地,她终于与奔驰并排了。可宽阔的东郊大道就横在眼前了,上了这条道她别想再追上奔驰。她横了横心把油门拧到底,身子向右一偏去别奔驰车。电瓶车陡然斜插到奔驰前面,一瞬间,她没听到刺耳的刹车声,却只觉右侧黑影猛往前一蹿,随着一记剧烈的撞击,她连人带车被掀到半空,重重地跌在马路牙子上。她只觉右眼闪过一道白光,右脸颊上撕过一阵锐痛,紧接着鼻子部位一阵钝痛酸麻,疼得她五官抽紧,眼睛都睁不开了。黑暗中只觉眼前金星流窜,脑中轰然作响。足足趴了半分钟,她像个遭受读秒的拳击手一样慢慢爬起来。

她感到下巴上湿淋淋地滴着什么,她擦了一把,手里是一把热烫的鲜血。她只愤怒了一瞬间就平静下来了。她意识到,她才是肇事者。而且她忽然意识到,她这副血淋淋的模样或许让她占着理儿了,让她居高临下了。在后面的事情上,对方的气势说不定会被压住。她血也不擦了,就这么下巴上淌着血,右脚一拉一拉地、坚定地走向奔驰车。透过车膜,她看见光线暗淡的驾驶室里,女司机正愣愣地望着她,显然已经吓傻了,一副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模样。她盯着她敲了敲窗玻璃。女司机仿佛猛然回过神来,哆嗦着推开车门跑下来,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咋样?伤得……伤得重吗?

让我先坐下。她指了指车门。

对方迅速地跑上前为她拉开了车门,身子贴过来奓着手想要扶她,被她拨开了。她伸手抓住车门内上方的拉手,艰难地坐进去。意识到除了脸部剐蹭和右脚着地时崴了之外,没什么大伤。他妈的,她一定是惊慌之下把油门当刹车踩了。坐定后她才注意到,女司机的左手正贴在车门上沿,以防她脑袋磕碰。她知道这是个象征性的动作,伺候贵宾用的。她瞟了她一眼,她依旧神情紧张,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虽然冷着脸,但心里柔软了一刹那。

她朝驾驶座指了指,女司机溜溜儿地跑到左侧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你……你伤得不重吧,要不,咱们去医院看看?女司机忐忑不安地望着她问了句。

她没理她,拿起车门夹层里夹着的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儿喝了一大口,然后侧过脸盯着她说:你不接我电话……否则的话,不会出今天这种事儿。

电话?女司机眼望着她,嘴巴半张,不安之中又浮出一片茫然。

你是邱鲁欢吧?

女司机茫然地点点头。

我是蔡细萍。

邱鲁欢定定地望着她,脑子里不知盘算了些什么。只看到她的脸慢慢抻平了,茫然褪去了,不安也褪去了。她的眼神一点点地冷下来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她声调冰冷地说。

我?法律工作者。

如果把姓邱的堵在办公室,她会说她是律师。但那辆破电瓶车暴露了她的身份,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法律工作者?那你应该知道,今天是谁的责任。她声调冰冷,充满了以攻为守的防御性。

我早说过,如果你接我电话,不会搞成今天这样。而且,这件事到此为止。我要跟你谈的是正事。

你要干什么?

对方移开了眼神,声调紧张,喉咙蠕动了一下,显然是干咽了一口吐沫。

你不要紧张。年龄上,我可能是你大姐。今天,咱们只是作为两个女人,来探讨些生活问题。

我没紧张!我紧张什么呀!

对方的敌意越来越明显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放软了声调:

作为一个大姐,一个过来人。我经历过很多事情,婚姻上的,生活上的。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和老向,不可能有好结果。

她顿了顿,对方没有立即反驳。只是喉咙处不停地蠕动着,是在强压着什么情绪。

而且你是个大学生,公司白领,是个体面人。插足別人的家庭,你不觉得……她压住那个词没说。转而道:人在世上走,还是要讲点道德的,守点底线的,不然是走不远的。

不管对方看不看她,她始终目光诚恳地望着对方。

对方又是半天没吭声,突然冷笑一声盯住她道:道德?老向死皮赖脸地纠缠我,就是我不道德啦?你知道老向家里的情况吗?你了解他家那个姓魏的吗?恩格斯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才是不道德的!

焦裕禄也说过,别人嚼过的馍,不香!她两眼微眯,让目光像刀片一样锋利,在她脸上割来割去,冷酷之中兼具轻蔑。她知道这种眼神的杀伤力:你还是个大姑娘,老向呢?魏菊青用剩下的二手货……她果然捅着她的痛处了,她不吭声了,转眼盯着前方,喉咙处不停地蠕动,显然强压着什么。她的眼皮控制不住地眨动着,渐渐有一星泪水从里面渗出。但她强忍着,努力睁大眼睛,把刚刚渗出的泪水又吸收回去了。

一滴血突然滴在她手背上,她才意识到鼻子里淌出的血她一直没擦,正要找纸,她的手伸过来了,手里是一沓纸巾。

她把血迹擦干后,邱鲁欢哽着嗓子说:这样,今天你有伤我有事。现在我送你去医院,这件事下次再说。我保证接你电话。

她看着对方的眼神,掂量着里面的诚意。她知道,初次见面能达到这一步也就不错了。她还需要回去好好地分析一下。

你有事你走吧。我也没什么大事。

她下车扶起电瓶车查看一番,还能正常发动。

起步之前,她深深地望着邱鲁欢:回去后好好想想姐姐的话。

你也想想我的。对方也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一路上,她预感到这个邱鲁欢恐怕不好对付。

5

娄建华给向以坤报告说,刘市长暗示说,拿地的事,目前阻力主要来自陈副书记,陈副书记的背后可能就是那个建业公司。向以坤绞尽脑汁思索着怎么朝陈副书记那里使劲,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牵线搭桥。

邱鲁欢就在这一刻铁青着脸进了他的办公室。她从来都不预约,甚至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办公室那伙人害怕她有朝一日真上位了,也都不敢得罪。娄建华见势不对,讪讪地告了退。他硬把一股恼怒压下去,这几天,真不能动怒。他觉得她变了,当初他喜欢她的,除了能力强,主要就是她对自己那份由衷的欣赏、崇拜和服从。这真的让他陶醉。他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苦了这么多年,熬了这么多年,图个啥?不就是这份人生的大陶醉吗?可是最近……他真的看走眼了吗?

你说咋办吧?

车不是让老陈给你修去了吗?

少避重就轻!我是说那个女人咋办?那可是个不要命的下三烂,她还会来的。

他放下烟,掏出手机给廖永江打电话,让帮忙查查一个叫蔡细萍的女人。片刻,廖永江发来了一组带身份证号的照片。他让邱鲁欢辨认,很快确定了其中的一位。他把照片又发回去。片刻,廖永江回话了。说是在长江路街道司法调解所工作。

公务员吗?

哪儿呀,临时工。帮着司法所干部搞调解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邱鲁欢一眼,沉住气,什么法律工作者,不就是个司法所的临时工吗?

他拨弄着手机把图片发给茂源那边的安保部,让他们注意这个女人,如果发现她来闹事别让进门。

这女人是个泼皮,你们严厉着点儿,别客气!他语气严肃地给对方交代。说罢走过来扳住邱鲁欢的肩膀想揉捏安抚一番,却被她剧烈地一晃,闪空了。邱鲁欢站起身面无表情地道:有什么事我还找你!

没容他回话便扬长而去。

那个念头又一次浮上心头,是她变了,还是自己当初就看走眼了?他第一次开始对他和邱鲁欢的事生出了悔意。难道就此了断,回到魏菊青把持的那个家里去?不能!萬万不能!那个家他已经受够了!他的思绪又回到了20年前……

他是把魏菊青追到手之后很久,才意识到他有多么侥幸。当年魏菊青之所以愿意搭理他,除了他那副刮骨疗毒才打造出的城市时尚青年形象外,还跟当时的社会风气有着微妙的关系。那股社会风气把理工科捧上了天,以致魏菊青她们中文系女生中间,找个理工科男朋友成为一时风尚。当年,魏菊青周围有好几个在她看来不入流的女生,都交上了理工科的男朋友。她就有点落单了。她的主要问题是太矜持。那几个女孩人前虽也装得矜持,但她们都会来暗的这一手。就是在她们看中的男生面前,利用飘忽不定的眼神啦,刻意的衣着打扮啦、言语之间暗藏的心机啦,释放出种种微妙的气息,最终把目标吸引到自己身边。她可不屑于来这一手,她的清高是入了骨的,做不了自欺欺人的事。

好在这时候来了向以坤。向以坤是行动型的,追起来是死缠烂打,没有底线的。本来她对他第一印象就不错,加上他这一手,真是充分满足了她那颗矜持的心。

向以坤发现,魏菊青对坐咖啡厅啦、上舞场啦、看电影啦之类的物质享受兴趣不大。她似乎只喜欢散步、谈话,通过他了解对她来说未知的世界。她曾对他的家世特别有兴趣,刨根问底的。他一开始含混地说家在省里某座大城市。后面呢,就不得不编些模棱两可的话,像什么“搞农业的,跟袁隆平差不多”来对付……那次之后,每次见面他都头疼:该陪她聊些什么才能既取悦于她,又不触及敏感话题?有一次,纯粹是碰运气,他跟她聊起了广义相对论,聊起了时空弯曲什么的。他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亮,边走边不断地扭过脸望着他,眼中甚至流露出羡慕崇拜的神情,这可是第一次!那一次他太兴奋了,把他所知道的什么黑洞、宇宙大爆炸、暗物质等等宇宙学最神秘的部分统统抖搂出来。他完全把她引入到无穷无尽的宇宙空间和绵延不绝的时间长河中去了……最后在校园的草地上,她躺在他的怀里,两眼出神地望着星光璀璨的宇宙太空,口中喃喃自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数学、物理学、天文学、文学,你说,是不是所有学科的最高境界都是相通的?……

然而好景不长,自从他登了她家的门之后,阴影开始在二人之间潜滋暗长。

他没料想到她家的排场:大院外有人站岗,大院里十来个独院别墅星罗棋布。家里除了保姆还有公务员。他这才知道,她竟然就是传说中的高干子弟。幸好她爸爸人挺和气,而且居然也对他那套广义相对论颇有兴趣,居然纡尊降贵地向他“请教”,其实就是让他提供些佐餐话题。他真的头一次跟这么大的领导同桌吃饭,筷子都在碗沿上磕出哆嗦的响声,但他脸上挺会装。老魏同志,这是家里人对他的称呼,似乎并未发现他的紧张,而是饶有兴致地听他的广义相对论,并且时不时催促他往下讲。一个念头在他意识中不断浮现:今天这场扯淡太重要了!他必须比对她讲得还要神秘、生动兼有趣,而且还要注意通俗易懂。要把那些艰深抽象的概念通过巧妙的比喻形象化!他太难了,很快就满头大汗,惹得保姆去开窗子。讲到微波背景辐射与宇宙大爆炸的关系时,为了打一个形象的比喻,他一急,一句家乡方言脱口而出。就在这一瞬,他注意到坐斜对面的魏菊黄,她的姐姐,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插话道:你家是××县的吧?他措手不及地点了点头。立刻心虚地瞟了魏菊青一眼,后者正盯着他看。他心里哆嗦了一下。

这件事在他俩中间僵持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魏菊青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家不是××市的吗?那时他早有对策了,涎着脸笑道:××市可大了,××县就是属于××市的——我总得待个具体地方吧?他没想到,这句耍无赖的俏皮话居然把她逗笑了。

据她后来说,她父亲是延安鲁艺的,经历过整风运动的教育。在儿女婚姻上是非常开明的,甚至非常革命化的。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上进。不会在乎他的出身的。她生气的并不是他的出身,而是他那份遮遮掩掩的猥琐。那是80年代末,没什么网络热词。他听不懂什么叫“猥琐”。当他从字典上查出“猥琐”二字的含义时,游泳池里的那种痛又回来了。他对这个社会百思不得其解,魏菊青不也对他隐瞒了出身吗?都是隐瞒,凭什么她的隐瞒就是高尚的“低调”,而到他这里就成了“猥琐”?……

窗外已是万家灯火,他这个无家可归的老总,也不得不到隔壁套间去睡觉了。

6

再次来到茂源大厦门前时,蔡细萍有种糟糕的预感。因为那个保安看见她之后,脖子往前一伸,眯着眼特意打量一番,就从岗亭里跑出来了。

你找谁?保安冷着脸问。

销售部的邱鲁欢邱经理。

身份证?保安伸出了手。

她不想与之计较,从后屁股兜里掏出身份证递给他。

保安拿着身份证仔细看着,还朝她脸上瞄着,似在核对什么。随后就丢下她回岗亭去了。只见他在里面打了一通电话,一副点头哈腰的奴才相。可一出门就满脸挂霜地说:邱总没时间。

没时间?我来时约好的呀?她故意诈他,其实心里明白,门是进不去了。

这会儿没时间。

那啥时候有时间?

领导日理万机,我哪知道?

那我就在门口等着!她狠狠地看了一眼保安,把电瓶车支了起来。

你愿等就等呗。保安嘲讽地说。随后又冷起脸道:把车推道边,碍事!

她不想与之纠缠,把车推到道边,一屁股坐在电瓶车后座上,背靠着栅栏墙,两脚盘绕在一起,头仰搭在栅栏的绿叶丛中,两眼望着天。一副气定神闲的难缠架势。不一会儿,她就看见保安从岗亭里出来装着吸烟,实际上阴着个脸暗暗地窥探她。她不理,继续表演着她那副难缠架势。她没打算进门,她的目的要迫使她接电话。

差不多了,她掏出手机拨通了邱鲁欢。这回果然一拨就通了。

喂?哪位?

装的,她不信邱不保存她的电话:我蔡细萍,你在哪儿?

我就在你附近。

对方的声音真的是气定神闲。她有点纳闷儿,转着头寻找她。却听手机里说:别东张西望的,你不是坐在电瓶车上吗?我就在你上边。

她从车上跳下来,回望身后的茂源大厦,发现邱鲁欢就在大厦三楼的一座阳台上,她两条胳膊趴在一道铁艺精美的栅栏扶手之上,正气定神闲地望着她,左手还端着一只深红色细瓷描金的杯子。装逼喝咖啡啊,她眼睛向邱身后望了望,果然,阳台后面的落地长窗里,隐约可见一间装修温馨豪华的房间,玻璃门上有茶水间字样。

我有重要事情跟你面谈。她的声调也冰冷下来,充满不可抗拒的威慑力。

就在电话里谈吧。

不行!这些事对你来说太重大了!必须面谈。要么你下来,要么我上去。她知道,邱是故意给她造成居高临下的态势。她躲在凉爽舒适的茶水间里,而把她晾在烈日之下。她已经被头顶直射下的阳光搞得头晕目眩,汗水正从发根下点点滴滴渗出来,很快就会在她脸上汇聚成条条小溪,还得举着手机仰着脑袋跟不知什么人吵架,到那会儿,她看起来可就狼狈了、傻逼了。

我马上要开会,下不来。

那我上去,10分钟足够。

刚才保安没跟你讲吗?“阳光海岸”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像送快递的啦、拾破烂的啦,都进不来。

她一阵愤怒,咬牙切齿地看着她。虽然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她也看得出,她的脸上充斥着一股子不知哪儿来的优越感。她拼命压住火,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好吧,我就长话短说。你不是让我了解老向家里的情况吗?其实我早都深入了解了。正因为深入了解,我越发觉得,你和老向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你想想,老向一个农村出身的,光着屁股进了魏家门。他如今的一切,哪一点不是仰仗着魏家的帮衬?!就算他跟魏菊青目前出了点问题,他能为了你就跟魏家决裂吗?退一万步,就算他敢跟魏家决裂,像这样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觉得他跟你能热乎几天?女人啊,都有老的那一天……做事要想好后路。

靠魏家?你是听魏菊青说的吧!老向的一切都是自己奋斗出来的!跟魏家半毛钱关系没有!农村人怎么啦?!我就是农村出身的!现在是大公司高管,你城里人怎么啦?!不就骑个破电瓶车满世界揽腌臜活儿吗?!……

她们俩在互戳,互相往对方心里最软弱的地方捅刀子。就像拳台上陷入仇恨的拳击手,不講技巧、不做躲闪地残酷互殴着。

她强忍着伤痛和愤怒,提前抛出杀手锏:好了好了,咱不要扯太远。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我要告诉你的是,老向和你是根本不可能的。本来这件事要当面给你讲,谁知道咱们的电话有没有人监听?可你不给机会,我呢,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说到这里,她故意压低声音道:老向有把柄在魏家手里。如果他一意孤行,执迷不悟,魏菊青就跟他鱼死网破!到时候,你等着送牢饭吧!

对方愣了一下,突然爆出一串笑:把柄?你可真会编故事!魏大教授也会下作到抓把柄的程度?何况老向有啥把柄可让她抓的?笑话,我要开会啦,再见。

电话不由分说挂断了。她远远地盯着邱,只见邱转身向茶水间走去。忽然,她猛一个前倾从半空中捞抓着什么,接着,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她意识到,是她的手机掉地上了。

7

熄灯之后,她睡不着。最近,她心中常常浮起那种“老之将至”的恐慌和苍凉感。像这种奔波劳碌、死缠烂打的生涯,她还能坚持多久?每次想到这里,一股难以磨灭的恨就会涌上心头。那股恨先是指向她的高中同学廉玉。当年廉玉为何要劝她报考法医专业?那时她的成绩不上不下,因为信任才去咨询远比她们成熟老练的廉玉。他是故意的吗?就因为她高二时拒绝了他的追求?她一阵不寒而栗,晃着脑袋打消了这种可怕的猜疑,。她不能怀疑所有的人!……她的仇恨无处着落,渐渐地指向汪少甫。她为什么匆匆忙忙找上汪少甫?还不是她骨子里为这份法医的工作而感到自卑,觉得这份工作把自己和肮脏、血腥、阴暗、恶臭,像揉面团儿一样揉在一起难解难分。可自己是一个姑娘啊,一个含苞待放的女人啊。所以,当她发现汪少甫这个文化馆画家整天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对世事不闻不问,以至于弄不清“法医”工作究竟意味着什么时,她暗暗地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有种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的急切。她幼稚地认为,可以慢慢告诉汪少甫,让他慢慢适应。没想到,汪少甫那份浸入骨髓的所谓风雅,让他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她那双必须在死人、甚至腐尸身上扒来扒去的手!她理解不了,想象力对这个所谓搞艺术的男人,有着多么可怕的控制力!就像他嚷嚷的,只要一想到……我就恶心得要命。她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她自己的适应过程,学校方面知道法医专业都有个艰难的适应过程,在课程上也是精心安排的。首先学的是骨骼,接触的都是白骨,大家勉强还能适应。到了第二个阶段,也就是脏器的阶段,一种恐怖阴郁加恶心的气氛开始弥漫在课堂上。每次上课,每个人都要戴好长筒胶皮手套,从2米见方的福尔马林池里捞出一挂挂肠肠肚肚的人体脏器,把它们摆在工作台上,或者盛在玻璃器皿中,等待老师讲解。面对这些曾属于某个活人的脏器,开始她都不敢直视。闻着福尔马林那足以保存尸体不腐的阴森森的气味,壮着胆子瞟一眼那垂挂成串的肠肠肚肚、肝叶肺叶。她会不自觉地闭住呼吸,甚至想闭住眼睛。那些人体器官由于年深日久地浸泡在福尔马林池里,早已失去了新鲜尸体的血色,呈现出一种冷冰冰的、仿佛橡胶一般的灰白色。就在她试着长时间直视这些器官的时候,有个愣头青男生捞起肠肠肚肚的一大串器官,边看着它往下滴水,边笑道:怎么样,硕果累累啊!不知为何,这个比喻让她再也抑制不住,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恐惧从肠胃深处向上翻涌。她拔脚就奔向了卫生间。她刚进去,紧跟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又有两个女生奔进来趴在洗手池上翻肠倒肚……

不久之后,有个女生退学了。种种传说在私下流行起来,比如,将来到刑警队之后,还将面临更恐怖的腐尸,更血腥的惨遭虐杀的尸体……剁得七零八碎,满城的垃圾箱到处乱扔的尸块,都要一块一块扒出来,拼起来……女孩子不好嫁人了……她不知是怎么挺过来的,她不愿回想。

她原计划把她的职业一点一点地,慢慢透露给汪少甫,使他逐渐适应。然而,当二人生活在一起,随着对他越来越了解,她反而越来越感到难以开口了。因为,汪少甫,汪画家,实在太风雅、太干净,也太讲究了!每天去上班都是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一丝不乱。

她在内心说服着自己,男人爱干净是好事儿。但她渐渐发现,汪少甫的爱干净已经越出常规,成了一种浸透到骨子里的东西。比如他是搞油画的,搞油画的在作画时,爱干净的会在身上套一件大围裙,以防油彩沾污了衣裳。她跟着他见过一些搞油画的,那件大围裙五抹六道地沾满了各种各样的油彩,基本上辨认不出本色了。但他汪少甫的不,干干净净看不到一星油彩点子。有一次,他作画,她在一旁看。忽听他遭蛇咬似的发出“咝——”的一声痛苦呻吟。她还以为把什么关键部位画坏了,紧张地一看,只见他正眉头紧蹙地盯着自己的围裙,原来一滴红油彩不小心滴落在了他那件宝贝围裙上了。他似乎很心疼地盯着围裙上那滴油彩,嘴里说,把松节油给我拿来。她忙到画室角落把那个棕色的松节油瓶找出来递给他。他已经把围裙脱下来,拿玻璃瓶小心地往油彩滴落处倒下一小摊松节油,用手指捏住细心揉搓一番,又掏出卫生纸揉成团擦抹一番,如此反复几遭,直到看不出痕迹为止。

隐瞒让她越来越吃力。有一回,她出了一个腐尸现场。当天恰恰是他的生日,她答应晚上给他过的。出完尸检报告天色已晚。因为心急,她没顾上洗澡就急匆匆地去快关门的市场上买了鱼回家。不料,她正在厨房忙碌的时候,他进来了。他一进门,眉头就蹙紧了,只见他鼻翼抽搐着,像警犬所养的搜毒犬似的,咻咻地四处嗅探着。眼珠也在厨房里四处逡巡。他渐渐走向案板,捂起口鼻,指着案板上刚破了肚的鱼道:臭鱼!赶紧丢了去!都这么臭了闻不出来吗?!

那是她刚刚在菜市场买来的现杀活鱼。她刚想辩解,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声不吭地拎起鱼装进塑料袋,就提溜到楼下去了。一路上她為自己的灵敏反应庆幸,下午解剖那具腐尸之后,她没来得及洗澡。衣服可以换,但她那头浓密的头发是很吸味儿的。她悔死了!她迅速编了个不小心在垃圾池前滑跌的理由,决定一回家就先洗澡。

她边洗澡边后怕,觉得他的嗅觉也太灵敏了!毕竟下班后她骑着自行车走了三站地,而且还在菜市场转了一大圈儿。她想起小时候妈妈说过的话,但凡穷讲究的人,鼻子啊、舌头啊都特别灵!她暗暗决定,为了防止麻痹出错,不管出不出尸体现场,每天上下班都严格执行换衣服洗澡的程序。这让她每天都要晚下班近半个小时,她更辛苦了。但为了保住这份婚姻的平静,她忍了……

隐情终于在一场饭局上曝了光。那个不识相的饶舌客抖搂着、炫耀着他在法医啦、解剖啦、碎尸啦、腐尸啦方面的知识储备。对坐立不安的蔡细萍和一脸阴霾的汪少甫视而不见……那天夜里,她大半夜没睡好,等着他来盘问。脑子里不断想着应对的话,甚至还有对他们未来的或好或歹的揣测……到了半夜,她从几个不正常的翻身察觉到,他可能也在假睡。熬了一夜,第二天,他居然没来盘问她。他打算什么时候引爆这颗炸弹……

手机“滴”地一响,她忽然从回忆引起的紧张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一切都过去了,她这是替古人担忧。她干搓了一把脸,拿过手机一看,来了一条短信,是向以坤发来的,约她明天到启阳路的左岸酒吧面谈。她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打着他们的痛处了。

8

向以坤坐在圈椅里,不停地把手伸向后背调整那个靠垫的角度,怎么都觉得不舒服。那个叫蔡细萍的女人给邱鲁欢说的最后那番话,一直在他脑子里回响着。起初,他觉得她恐怕在耍诈。以他对魏菊青的了解,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她是绝对干不出来的。她的自尊心,她的清高,都不允许她有这种念头!为此他还强忍着给魏菊青打了个试探电话,没发现危险苗头。但他对这个蔡细萍总觉得不踏实,觉得这个女人行动性特别强,有那么一股子死缠烂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儿。这让他产生了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因为他自己就是这号人,他当年不就是这么起家的?他被那个酷似自己的女人逼出了一种危机感。他让廖永江又把那个女人的背景细查了一下,吃惊地发现她以前竟然干过警察!而且在刑警队、派出所都干过!这让他心中起了一阵恐慌,她会不会利用她过去的人脉关系调查过他什么?!他强压住烦躁不安,内心暗暗鼓励着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会怕这么个女人吗?再说自己那点事,在业界又算得了什么?那些年,大家谁不是这么干的……来这里之前他就想好了,对这么个女人要打打感情牌试试,以情动人嘛,把自己的苦衷好好诉说诉说,争取到对方的理解同情,到时再花点钱……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不了再委屈自己一回,装个可怜吧!他忍不住喝了个满杯,随着一股辛辣的酒气涌进头脑,氤氲弥漫,他忽觉一丝真情涌上心头。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他是真可怜,哪是什么装可怜哟!他会打动她的。不知为何,他就有这么一股子不知哪儿来的信心。他掏出手机,调出蔡细萍的照片仔细打量着,心中酝酿着准备打动她的那一份儿真情。他又喝了一杯,随着酒意上头,他觉得真情真的降临了,他的心都变得有些柔软了。他眼瞅着这个女人的照片,不再像前两天那样只觉得可厌可恨,反而从那略带沧桑的中年女人面容之下,看出了年轻时可能昙花一现过的漂亮和温柔。她一定是和自己一样的性格,在生活的磨砺之下,变成如今这种死缠烂打的泼辣货色。她有什么不得已处吗?他忽然想起,她是如何从一名风光的女警,沦落到如今司法调解所临时工的呢?这中间,必有一段极其痛苦的过程。他又联想到他自己那段不堪的过往,内心觉得更加柔软了。当一个手包突然扔在小桌上,他才意识到,客人到了。

他看出女人精心打扮了一番,为了和他这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总相抗衡。他也看出,女人年轻时有一副美人胚子的,只是被不知怎样的坎坷岁月磨砺出几分疲惫沧桑。但精心的化妆多少遮掩了岁月的痕迹,女人似乎不像邱鲁欢描述的那么泼辣无耻。她那微蹙的眉头和寒凉的眼神,反而流露出一种苍凉隐忍,令人心不觉一动的神情。

“按魏姐的意思,我的任務主要是劝邱鲁欢自重。魏姐知道你很忙,让我不要打扰你。她一直是为你着想的。”

“谢谢她啦,谢谢啦,谢谢啦。”他装出一副低三下四的笑脸,但他那笑容里仍然管不住地夹杂进了一丝讽刺和无赖的劲头儿。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们也很无奈。只得出此下策。”

女人的眼神冰冷彻骨,像刀锋一般锐利地盯着他。他禁不住打个寒战,理解了邱鲁欢的感受。但他并未丧失信心。

那么,你们的意思是?

他那种过了头的谦恭或许让女人起了警觉。她不再咄咄逼人,而是退让一步,换了副苦口婆心的语气:向总,邱鲁欢真的不适合你!作为大公司老总,也许你觉得你阅人无数。但在了解女人这一方面,你可能真没我那么专业。我十几年调解婚姻家庭各种矛盾纠纷,见过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太多了!你现在就属于典型的病急乱投医。和魏菊青过不下去了,顺手就抓了个邱鲁欢。但你当局者迷,我局外者清。邱鲁欢什么人?典型的心机婊!拿你当梯子,实现她的个人野心!你不要急于反驳,我后面会给你出示证据的。我们讲话都是有根有据的……”

他没料到女人一开口就击中了他的要害。因为前面的几件事情,他自己都对邱鲁欢开始怀疑了。当初他看上邱鲁欢,不仅仅因为她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那种仰慕、崇拜。还有一层重要因素就是邱鲁欢在销售方面确实有两下子,甚至在管理上也表现出一定的能力,能给他分忧。但感情一旦与生意扯上关系,就让人不得不多个心眼。最近,他发现邱鲁欢在公司里越来越飞扬跋扈了,很多场合都开始以老板娘自居了。有些摸不清状况,胆子又小的下属们,居然对她唯命是从。对一时拿不下的,她又会笑脸伺候,使出女人的感情手腕拉拢,居然渐渐形成了一个以她为中心的小团体了。别人不敢说,他是从几个一开始就跟着他干的老哥们儿酒后的嘴里听来的。他不动声色观察了一番,还真有这么一股子潜流。

他沉吟了一番,道:我们先不说邱鲁欢。说说我和魏菊青,俗话说,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因为我和魏菊青已经完了,这才会冒出个邱鲁欢。即便邱鲁欢像你说的,不适合我。我也不会乖乖地把头伸回去,重新拴到她魏菊青裤腰带上。

他声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十分坚定,两眼尽量诚恳地望着对方。

他看见蔡细萍强压着情绪,也用那种勉力而为的诚恳语气道:向总,据我所知,你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当初魏姐是高干子弟,人家没计较这没计较那地跟了你,这也就是八十年代还能发生的奇迹。这么多年,如果没有魏家的支持,你能干出这么大的事业吗?做人,是要讲一点感恩的。人在做,天在看……

她终于捅着他的痛处了,但也给了他机会。反正要痛一把的,长痛不如短痛。他下定了决心,两眼眨巴眨巴地望着她诚恳地说:蔡女士,既然说到了这一点,能不能允许我也为自己作个最后的辩解。不要一上来就想当然地把我判决为资产阶级暴发户,过河拆桥的小人,行吗?

他的诚恳悲情牌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微张着嘴听起了他的陈述。

他从一个山里孩子初次进入省城的感受讲起,那种渗入骨髓的自卑和焦虑,那种自卑和抵抗性的自傲是如何交替地折磨着一个少年的心灵。他甚至讲到了那次光着屁股冲进游泳池的经历。那种能够与城里人平起平坐的渴望和种种幻想,如何让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而别人靠着家庭背景、人脉,甚至仅仅是城里人的身份就能轻易获得的东西,对他却难于上青天,甚至付出几倍的努力还要提心吊胆,患得患失。他还讲到了他如何忍受着内心尊严的折磨,死缠烂打地追求魏菊青。他第一次进入魏家大院是何等的紧张,筷子都在碗沿上磕出哆嗦的声响……

他看到,他的最后陈词显然已经打动了对面的女法官。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冷漠、鄙弃和防备渐渐变得专注。她的身体本来大大咧咧地仰靠在圈椅后背上,摆出一副藐视对手的架势。后来却渐渐坐直,最后竟演变为前倾。因为脖子前伸的时间长了,她不知不觉地用手撑住下巴。两眼依旧专注地望着他,似乎颇为期待他的下文。他意识到,过去他对邱鲁欢只讲过五关斩六将,从不提走麦城的事。而今才发现,邱的那份仰慕和崇拜,很可能都是装的。地位较高的一方,只有向对方真诚袒露自己不堪的一面,包括难看的伤疤,才能换来对方的理解和同情。

后来呢?

后来她就发现了我是农村出身的。

怎么发现的?她的口吻都开始变得关切了。

这都是她姐姐魏菊黄的功劳啊。她仅仅从一个带有方言的词,就识破了我,眼真毒!你知道她为什么对我眼这么毒吗?因为她想打击魏菊青。

啊?为什么?!她露出惊诧的神情。

这个复杂,后面再讲。她后来不断地借我乡下人的身份打击魏菊青。她想也不想,魏菊青受了打击,最后还不得朝我发泄吗?但我偏偏不能吭声。

既然这么压抑、这么痛苦,你可以跟她断呀,干吗非得在一起?

他发现,她已经不知不觉跳进他的战壕里来了,心生一阵暖意。但他克制着,只是长叹一声说:人哪有前后眼……毕竟把魏菊青追到手不容易,弄得我遍体鳞伤。而且,当时也有虚荣心作怪,我哪肯轻易放手?再者说,那时候我对魏家还抱有幻想,想着将来在个人发展上能对我有所帮助。

难道没有帮你?

帮什么帮呀?!真正帮了我的是魏菊黄两口子,主要是她老公朴安清。

啊?她不是打击你吗?!

她真实目的不是打击我,是打击魏菊青。因为什么呢?就是姐妹俩一个看不上一个,用现在话说,价值观不同。魏菊青不仅看不起我,骨子里也看不起她姐魏菊黄。而魏菊黄和她老公朴安清,和我倒是一路人。

你们是什么人,与魏菊青有啥区别?蔡细萍的脸扬起来了,眼睛也睁得更大了,放出熠熠毫光,显然对这个问题极感兴趣。

我们……我们都是行动型的,谋实事,重实效。而魏菊青呢,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来又硕士、博士的,人家是思想型的、审美型的。人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讲究风雅……

噢——风雅……女人兴奋地跟着重复。

品位清高……

噢——清高……女人又兴奋地跟着重复。她盯着他的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脸上也起了一层兴奋的红晕。他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他哪句话触到了她的兴奋点。

魏菊黄虽然打击我,但那时候我只有靠着她了。因为她爸老革命清高廉洁,根本不帮我。我是靠自己跑断腿磨破嘴才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企落了脚。到1995年“抓大放小”那阵子,那家烂汽车配件厂快倒闭了。魏菊青的帮助呢,很简单,就俩字,考研!我不是读书的料呀,我拿起书就头疼,根本看不进去。我喜欢的是到社会上拼搏,刺刀见红!成者为王败者贼,都行!

他讲得兴奋起来,因为瞧见她一对儿眼珠黑幽幽地、专注地盯着他。

但她瞧不起我这一点。她自己要当学者,当精神贵族,她也只看得起这个型的。我们呢?都是投机钻营,蝇营狗苟。那时我那个厂快倒闭了。我只有往魏菊黄身上靠,用魏菊青的话说,就是给魏菊黄家里当奴才。那几年,魏菊黄家里一有事就叫我,暖气不热啦,下水道堵啦,调试音响啦,安装电脑啦,包括装修房子,给她家当监工……其实这些事她家花钱都能办,也不是花不起这些小钱。但她就是要用我,显得我围着她家团团转。她的心思我明白,你魏菊青不是看不起我吗?你男人可得围着我团团转呢!她就是要在这上面压魏菊青一头。每回我去她姐姐家帮忙,都是偷偷摸摸的,生怕让她知道了挨骂,可回回她都能知道。我后来才明白过来,都是魏菊黄故意透露给她的,就是为了利用我打击她。我就这么两头不是人地苦了好几年,到最后,脸皮厚得魏菊青都懒得骂我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都有点哽咽,但脸上还强撑着一丝苦笑……

他勉强瞟了一眼她的反应, 发现她两眼似也晶亮欲滴。

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半晌,她才打破僵局问道:那,她是怎么帮你的呢?魏菊黄?

他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他接起一听,还是拿地的事,又有新波折了。他真的很烦,这个电话来得不是时候,他还没讲够呢!他都没想到真把自己摊开了,效果会这么好。他遗憾地看了一眼蔡细萍,道:公司有急事,今天只能谈到这儿了。改天我约你。

蔡细萍突然一下松下来,好像有点泄气、有点扫兴,懒懒地拿起了桌上的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就后会有期。

他心里一动,觉得像是年轻时受到姑娘的邀约似的,竟起了一阵小激动。

9

跟向以坤见面之后,蔡细萍觉得事情开始变得复杂了,觉得向以坤出轨似乎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尤其是他对魏菊青的描述,跟她的印象非常吻合。她那种说不上来的反感也一下子得到了解释。她忽然对向以坤的人生经历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奇心,甚至有一丝好感从心底涌流上来。由此,对手头这件事她却有点动摇。莫不是中了他的什么花招?她决然地摇了摇头,把那种初起的动摇赶出脑袋去。决不能半途而废!从上次的谈话中,她捕捉到的最有用的信息就是,老向跟邱鲁欢也不是铁板一块。

她拿起手机给向以坤拨电话,约他下午再谈,地点由他定。他答应得很痛快,让她略感吃惊。她又梳理了一下思路,不管他有何花招,自己的目标就要锁定在揭露邱鲁欢上,揭她个体无完肤!搞她个臭不可闻!这方面,她已经有一些初步的证据了。

她没想到,姓向的把她约到了这家叫作“密语”的酒吧,不禁暗自好笑。不知他又有何花招。一进酒吧,但见室内环境幽暗,一团一团暗黄的灯光笼罩着桌前神情低迷暧昧的零星酒客。她顺着桌子之间的通道慢慢向深处走,目光逡巡着。只见墙上的壁灯映照着深褐色的橡木护墙板,发出幽幽的光泽。终于在最里面的角落看见他了。

桌子上摆着红酒、小食和两只高脚杯,中间一支细颈玻璃花瓶里,还插着一枝带露水的新鲜玫瑰。她又暗自覺得好笑。

你对邱鲁欢到底了解多少?你知道她的前史吗?她开门见山就把话题往既定轨道上引。

你……你为什么对这个事这么执着?是因为……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吐出那句话:经济上的原因吗?我给你双倍的好吧……

她盯着他那张笑脸,突觉其面目可憎。一种受辱的刺激令她气血上头,她咬钢嚼铁地说:是有经济上的原因!但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要干的是正义的事业!我要帮助那些婚姻中的受害者,帮她们揭露、打击那些道德败坏、生活糜烂的无耻之徒!让他们迷途知返!

她两眼灼灼地盯着对方。只见他满脸通红地干笑了两下,端起面前的红酒杯喝了一大口。边吁酒气,边无奈地摇摇头。他那副遭受打击后尴尬而羞辱的模样,让她的愤怒略有纾解。

他看着她说:看样子,你还是不相信我。没有听进去我上次所说的……他的声调极其沮丧,甚至含着一丝委屈的意味。她不由得心中一动,想起了上次他告诉她的那些事,后悔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她两眼看着他,放缓语调说:我相信你,我也理解你,真的。你和魏菊青真过不下去了,你们可以好合好散。但你不能在婚姻存续期就偷鸡摸狗,而且是邱鲁欢这号心机婊。你知道她的前史吗,你知道她背着你做的一些事吗?我手里有一些材料的……

他忽然抬起头,打断她说:你跟邱鲁欢有仇吗?

她气噎喉头地说:我就是跟这号人有仇!因为我的婚姻就是被小三毁了的!我这一辈子都是被小三给毁了的!我他妈的就是要跟她们过不去!

他愣住了,两眼大睁地望了她一会儿,忽然说:你是咋回事?说说吧?

往事在脑海中翻涌,一时找不到个头绪。一杯红酒忽然推到她面前:喝点吧,消消气。

她端起来喝了一大口,酒气上涌后,她才平静下来。

知道吗,我原来是干警察的,公务员!如今呢,说难听点,就是个司法调解所的临时工!就是让一个小三给害的!

他两眼怔怔地盯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关切和迷惑。

我是个法医,常常要跟死人打交道的。你明白吗?

明白呀。

我前夫是个画家,他特爱干净、爱风雅,生活特讲究情调。就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然地说出了口,就像你家的魏大小姐似的。他受不了我干这个。

噢……他两眼望着她长长地噢了一声,目光突然变得柔和,似乎有种同病相怜的味道在里面。她生出一丝后悔,潜意识中觉得暴露出她的这一面,会对后面的事情不利。但不知为何,望着他的脸,他的那双眼睛,她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管不顾的倾诉欲。只要他愿意问下去。

他仿佛心灵感应似的,果然顺着她的话头问下去。她在不知不觉间就把她如何瞒不下去,汪少甫如何偷窥她电脑,发现了大量凶杀、腐尸、解剖等图片和视频,当场呕吐发作,从此蛮横地要求她换工作等不堪的过往和盘托出。他呢,全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专注的眼神儿里似乎饱含着理解同情。

后来呢?他要跟你离婚?

怎么离?孩子都4岁了!况且我那时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全局立功嘉奖好几次,人大的马秘书长都是我扳倒的,那起顶包的交通事故,你听说过吧……

她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回到了她的那个黄金年代,一种久违的舒心畅意、荡气回肠的感觉,在那一刻涌遍全身……连他都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流露出一种敬佩,甚至不无仰慕的神情。

她喝了一口酒,长吁一口气,声调复归沮丧:他这时候提出来让我换工作,不换工作就换人。我没办法,为了保住这个家,尤其为了孩子,我找领导闹。最后硬是调整到派出所当社区民警。虽然不用接触死人了,但我没想到社区民警更忙……人口管理、治安防范、情报信息、刑释解教人员管理、侦破小案、调解打架、处理纠纷……孩子认我不认他,每天早晨我得赶公交车把他送幼儿园。当时孩子还小,怀里抱着。有一回,眼看晨会要迟到,我抱着孩子跑到公交站时,54路车都起步了。怀抱孩子挡眼,我跑不起来呀。我一急,把孩子像面口袋似的往肩上一抡,扛着孩子追公交……关键是,我放弃事业调换到派出所之后,才发现汪少甫早在我调工作之前,就和文化馆一个舞蹈教练,叫温宗香的,搞在一起了……有一次,我发现他背着我偷偷买钻戒,藏在办公室里。我就等啊等啊,心存幻想,觉得是买给我的,整整等了两个月,钻戒戴到别的女人手上去了,我呢,在家当老妈子……

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淌下来。模糊泪光中,她看见他的手有点畏畏缩缩地推着一沓餐巾纸送到她面前。她感到郁积多年的委屈随着一股股泪水慢慢流泻出来,脑子里有种雨过天晴般的空明澄澈。而且她从那只畏畏缩缩伸过来的手,感到他应该被她的经历触动了,应该对他与邱鲁欢的关系有所反思、有所动容了。

那,你后來,为啥又不干警察了呢?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却一阵刺痛,那是她最不愿触碰的伤疤,至今一碰还会淌血:这件事我不想提。再说,你已经问得够多了。该我问问你了,你打算怎么处理和邱鲁欢的事?

她抹净眼泪直视着他。

他目光躲闪片刻,支支吾吾地说,这事比较复杂,我们在一起时间很久了。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吧?

她盯了他一眼,拿起包就走了。一路上,不知怎的,她的目光仿佛无意识地在酒吧各个桌台前扫视着。她果然发现,每张桌台的细颈玻璃瓶里都是空的。她想起了他们俩的桌台上,那支玻璃瓶里插着一枝带露水的红玫瑰,心中先是一阵温暖,紧跟着滚过一阵警觉。

10

一周之内,蔡细萍又给向以坤打了三次电话,要求约谈。但向每次都说公司业务繁忙抽不开身,以后再约。他是真忙,还是推托?想起上次的谈话,她发现了一个重大失误。她的目的本来是揭发邱鲁欢,但不知为何,却变成了诉说自己的故事,而且诉说到情感崩溃的程度。这是怎么回事?她想起了他那双眼睛,有时好奇,有时关切,有时充满理解同情,有时甚至还流露出敬佩仰慕。就是在这双眼睛的诱导下,她不知不觉忘了此行的目的。这是他耍的花招还是真情流露?她真有点搞不清了。不过想起他最后的表现,她觉得他有真情的成分在里面,他对邱鲁欢已经有所动摇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俩桌台上那支细颈玻璃瓶里插的带露玫瑰花,别的桌子上可都没有。难道是向以坤特意带来的?她忽然生出一个暖心的猜测,但紧接着就是清醒后的一阵羞愧。这种复杂的滋味,她已经好久没有品尝过了……

她坚决地晃晃头回到清醒的现实中。她正在富丽华酒店的大堂里蹲守着,她伪装成了酒店的保洁员。穿着保洁员的制服,还戴着口罩。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吧台的棱棱角角。她的眼睛不时地向商务区瞟去。大约11时20分,她看见范昌荣慢悠悠地踱到商务区,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跷起二郎腿,先是左右张望一番,接着掏出手机低下头摆弄起来。

邱鲁欢会不会来?她心里没底。但依据前几次的经验,她八成会来。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反复搅闹和两头揭老底,在邱鲁欢眼中,向以坤恐怕也靠不住了。凭她阅人无数的经验,从邱和范昌荣的前几次接触,就可看出,范是她的备胎……骑驴找驴,真有远见啊!范的广厦房产公司,最近正在向省城进军。

一阵噔噔的高跟鞋脆响从右侧传来,步伐急促。她略一扭头,赫然与邱鲁欢撞个对脸。脑子里轰的一声,来不及想什么她就赶紧掉过脸,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手呢,还按着抹布在台面上无意识地擦拭着。她不会认出她了吧?她几乎感到邱鲁欢正步步逼近,就要一把扯下她的口罩。她强自镇定下来,心跳声减弱了,她这才听到邱鲁欢正向总台小姐打听范昌荣的房间号,自称是朋友来访。总台小姐呢,出于职业敏感不肯痛快,反问她没有范先生的房号吗?没有电话吗?……她大起胆子慢慢转过脸,眼珠一点一点向邱鲁欢那边瞟过去,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有点气急败坏。范昌荣为什么不把房号告诉她,逼得她涎着脸到总台打听?谁跟范一起来的?难道他们俩之间也在耍心眼?怪不得范昌荣提前下来到商务区等着,他是在守株待兔。果然,邱鲁欢的手机忽然响起。她接起电话一听,立刻把脑袋朝商务区那边转过去。范昌荣正在那边满脸笑容地冲她招手。她迅速换上一副笑脸迎过去。

商务区的沙发显然不是久留之处,蔡细萍不知道他们会在那里交谈什么、交谈多久。她目光紧张地在大堂里四处扫射,寻找一个可以隐蔽拍摄的角落。可二人落座处周围只是一片空地,毫无藏身之处啊!他妈的真衰!忽然,她注意到一根巨大廊柱前有一大盆枝叶扶疏的庞大绿植,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以保洁员那种低眉顺眼的姿态慢慢靠近那盆绿植,先是假意擦拭着那巨大的青花瓷盆。慢慢抬起眼观察二人。二人正亲热交谈着,毫无警觉。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把手机伸入到绿叶丛中,仿佛在摘去枯枝败叶。她紧盯着手机调到视频拍摄模式,一番寻找,二人终于进了镜头,但是太远。她用右手两个指头把屏幕划拉大,二人拉近了,但晃动得厉害。她强自镇压心跳,稳住神,画面渐渐平静下来。二人谈得多开心啊,尤其邱鲁欢,刚才打听房号受阻的气急败坏已荡然无存,脸上只剩下晴朗亮丽的欢笑,穿着丝袜的双腿优雅地交叠在一起……最好再来点亲昵的动作!……啊!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范昌荣仿佛听见她的召唤,亲昵地把手伸到邱鲁欢的脖子后面,大约借着为她整理衣领的由头,手不知在脖子里怎么捣鼓了一下,惹得邱鲁欢一阵花枝乱颤前仰后合的躲闪,银铃般的笑声像放飞了一群白鸽……

11

盯着那段视频,向以坤眉头紧锁。眼睛不再看她。而是把视频来回翻看了好几遍。

蔡细萍心中十分紧张,不知这个男人面对情人与别的男人调笑的场面,会作何反应。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她犹豫一瞬后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口,这可是叛国投敌。你也知道,范昌荣的广厦置业也在向省城伸手,正缺销售上的人脉呢。

行了!向以坤厉声低喝道。然后就仰靠在沙发背上,伸手搓脸。

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叹口气道:其实,我也没把下半辈子押在她身上。就算没她,我也不会回到魏菊青那里。我和她已经完了。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想起了他与魏菊青之间的过往。

忽然,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身子前倾过来,仿佛疲倦般地半眯着眼,看着她问道:哎,上次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为啥不当警察了?

她心里一刺,凌厉反问道:你非要往人心上捅刀子吗?这次我是为你好,你报复我吗?

不是不是,别误会。他眼睛睁大了,慌忙摆手分辩:说实在的,我对你过去的经历……挺感兴趣的。你挺厉害的,办个事这么执着……不服还真不行。你告诉我吧。你看我什么都对你坦白了,连女朋友的丑事都让你拍去了,你我,太不公平。

他摊了下手,两眼直愣愣地望著她,目光真的很诚恳。

不知为何,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上次酒吧台桌上的那朵插在细颈玻璃瓶里的红玫瑰。她瞬间选择了相信他:我本来永不想再提那件事的……5年前,万家乐大厦那场大火你知道吧?

向以坤忙点点头,脸上显出吃惊而期待的神色。

那场火灾跟我……有关。她咬牙忍痛,说出了这句话。

啊?咋回事?

那时候,我发现了汪少甫和温宗香的事。我们彻底闹翻了。又是闹离婚,又是分财产,又是夺孩子。搞得我焦头烂额,筋疲力尽。那年冬天,万家乐大厦供暖不好。好多商户偷偷用电炉子。派出所让我们严查,一日一查。我实在没那个心劲再去跟那帮泼皮商户斗智斗勇了,就把这事全甩给联防了。联防看你民警都不动,他们哪还会上心啊。实际上,那年冬天万家乐大厦违法用电炉的现象,就处在一种放任自流的状态。直到燃起那场大火……

那天夜里的场面,我永生难忘。整座大厦烈火熊熊,好几层楼的窗户里都喷着火苗子,火苗子里面还有黑黑的人影挣扎跑动!多少消防队员在我眼前跑来跑去,拉管子的,喷水的,搭云梯的,人喊马叫,当官的破口大骂,指挥这个指挥那个,嗓子都嘶哑了。我当时呆呆地站在大厦跟前,前面让火烤得发烫,但是后心都凉透了,腿软得快要站不住似的。第二天清早我差点跳楼,最后还是舍不得孩子,才勉强活下来……真的。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被辞退了。那场火灾死了三个人,倒查责任,本来要给我判刑的。上头说,有人保我了,看在以前立过功的份上。所长也免职了。副所长提了所长,他是我以前刑警队时的兄弟。他可怜我,给我介绍到司法调解所工作的……你满意了吗?

她终于说完了这一段不愿触碰的往事,盯着向以坤。向以坤愣愣地望着她,仿佛不相信,仿佛不敢把这一段惨烈故事与眼前的女人联系起来。惊讶渐渐褪去,他的眼神里渐渐透出一丝柔和,他什么意思?她心里动了一下,说:该你说了吧,你和邱鲁欢打算咋办?

向以坤盯着她说:你说咋办就咋办。

口说无凭,你得给我写个东西……这是我的工作要求。

写东西……有那个必要吗?

她觉得累极了,站起身道:那么,你再想想吧。我还会找你的。

欢迎。随时。向以坤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

12

拿地的事终于尘埃落定,向以坤正准备找几个人把项目方案再详细捋一遍,突然接到李来毛电话。李来毛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说:邱鲁欢找了几个人,要对那个女的动手,这会儿就在北星路汇嘉园小区附近蹲守着呢。

找人?她通过谁?

那我确实不知道。

他第一个想到了廖永江。他妈的,她连廖都能搞定。他又一次感觉到邱那种无法掌控的威胁。他马上打廖的电话,无法接通。他觉得时间来不及了,马上让秘书取消会议。下楼开车直奔北星路。

邱是侥幸心理孤注一掷,还是要跟他鱼死网破彻底决裂?他当初的想法是软着陆,慢慢跟邱疏远,不要因为感情变故影响到销售业务。但一想到蔡细萍,想到她此刻可能正在挨揍,想到她与自己极其相似的那种艰辛坎坷、遍体鳞伤的命运,想到她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一种怜惜油然而生。多年养成的冷静算计不知不觉放下了,一股男人的豪气突然间从心底深处激发出来。对!如今他就是要意气用事!他憋屈了多少年,现在有这个条件了!他喜欢谁就是谁,再也不必考虑那么多复杂的制约因素,不论是虚荣、攀附还是生意!

油门越踩越紧,车子飞驰起来。在高峰期的车流之间灵活地穿梭。他觉得完全被一种既紧张又热切的情绪控制住了,甚至有一种预期的愤怒和豪迈交替激发着他脑海中的波涛。

车子刚拐进北星路不到半站地,他就看见了那一幕,预期的愤怒被点燃了。

那个女人坐在地上,双手护着头。两个男子正围在她身边。一个绿T恤的正抡着皮带没头没脸地抽着女人。

他一脚刺耳的刹车,把车刹在路边,钥匙都没拔就跳出了车门。他边跑边紧盯着前方十几米开外的女人,才发现她已经满脸是血,但她双手不仅是护着头,她还在打电话,她在报警!

两个男人显然是气急败坏了。绿T恤上去一脚踹在蔡细萍胸部,她一个后仰翻躺在地,但手机仍顽强地抓在手里。黄T恤叫唤着,你还打!叫你打!说着上去一脚踩住她的手腕,把手机硬夺下来,猛一下掼到地上,顿时碎成了好几片。

他觉得久违多年的气血上头了,加紧脚步冲上前喝道:哎傻逼!干吗呢?!把女人放开!

黄T恤大概认得他的,愣了一下,转身就走。绿T恤刚要走,却被女人一把抱住腿不撒手。绿T恤急眼了,边往出挣,边搡女人脑袋,又用皮带抽。见他快跑到跟前了,竟拖着女人一拉一拉费力地往前挣。他终于赶到了跟前,一把搂住绿T恤脖子向右侧猛力一拧,二人滚在地上。

抓右手!你抓右手!翻滚中他忽然听到一个沙哑坚定的女声,他略瞟一眼,明白了她的指挥。他使劲抓住绿T恤的右手向后拧,同时看到她扑过来反拧住绿T恤的左手。二人合力,终于把绿T恤双手反剪压在地上。绿T恤蹭了灰的脏脸蛋硬扭过来,哭丧着道:向总,这不关我事啊,这都是邱总安排的!

邱你妈逼!他吐了一口血痰,恨恨地骂道。

这时,派出所的警车也亮着警灯赶到了。

民警让他拉着蔡细萍先去医院,回头再到所里录笔录。

他拉着蔡细萍向就近的市三医院赶去。一路上,她先是冷着脸不吭声。接着就开始了无声的哭泣。一道道眼泪默默地顺着脸颊向下流淌,最后汇聚到下巴尖上。他不敢跟她说话,觉得此时说什么都苍白无力。他忽然意识到,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一个女人,对他也是久违的了。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柔软的情感。

13

向以坤再次来到医院是三天后了,蔡细萍脸上的肿消了,她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背靠着医院洁白松软的枕头半躺在床上接待他。她似乎刚洗过澡,浓密的黑發略显潮湿,蓬松地簇拥着她的脸。在医院这个环境里,她忽然显得柔弱了,脸色白皙,目光柔和,看不出一点此前的那种泼辣和狂野。也许这才是她天性中的东西。他暗暗想,女人到底有多少个面,要多久才能看透一个女人?

这事……虽然是邱鲁欢指使的,但归根结底因我而起。我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他站起来,一本正经地深深向她鞠了一躬。

当他抬起脸望着她的时候,发现她一声不吱,就那样两眼直视着他。目光平静,甚至有几分深邃。她的嘴角慢慢地、很不显眼地上弯了那么一点儿。她什么意思?是表示原谅的笑,还是在嘲弄什么?他一点也猜不透,觉得有点心慌。

这事,你看后面……

话音未落已被她打断:你和魏菊青,和魏家,后来是怎么回事?上次你没讲完。

他有点跟不上这节奏,但直觉中却灵光一现,涌上一丝喜悦。

他想了想道:厂子倒闭后,我和朋友一道买了台挖机,又贷款买了几辆槽子车,干起了土方工程。魏菊黄的老公朴安清是环保局局长,整治“疯狂渣土车”那几年,就是他罩着我。我就是这么起家的。

那你和魏菊青呢?怎么富贵了还过不下去了?

因为她骨子里瞧不起我。我挣再多钱,在她眼里就是个泥腿子翻身暴发户。干工程之后,天天跟大小包工头、民工打交道,都是些泼皮无赖。我也开始骂骂咧咧了,再加上应酬又多,天天晚上都有酒场子。在她眼中,我是越来越堕落了。我一回家就感觉到一种阴冷的气氛。魏菊青根本不拿正眼看我。还经常阴阳怪气地对我挖苦讽刺。什么“三代培养一个贵族”之类的屁话经常挂在嘴边上。目的就是从精神上压迫我嘛。我那时候在她面前,还是挺自卑的。她就有那么一种……所谓的气质,其实就是那么一副时时刻刻端着的臭架子,压得我心慌。不瞒你说,连夫妻生活我都有压力。而且她还把儿子拉上一块儿瞧不起我、排挤我、仇视我……像她这种酸文人空想家,她哪里知道幸福生活是怎么奋斗出来的?!我一个项目干下来,累得脱层皮,要操多少心,跑多少腿,求多少人,发多少火……那一年资金链断裂,包工头派200个民工把我包围了,绑架了我两个月,每天两个饼子一壶水……她都没打我一个电话。不但我的死活不在她心上,她对男人都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我是不一样的,我对女人还抱有希望,对未来还抱有希望……我们都是行动型的!她是永远也理解不了我们这种人的。只有我们之间,才能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体贴……

他觉得时机成熟了,乘机抛出了最后这几句。说罢他就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先是看着他的,见他这么看她,她目光就躲向一边儿了。片刻之后仿佛忍不住似的,又转回来看他,见他还那么直愣愣地盯着她,就又躲开了。她的脸慢慢浮上了一层红晕。

下次挑明。他暗暗下了一把决心。那种行动性的兴奋再次涌上心头。

14

最近几天,邱鲁欢快把向以坤缠疯了。又是厉声威胁,又是苦苦哀求的。本来最后那次谈判他以为彻底了断了。当然,如今她不是为了纠缠他。而是她自己官司缠身,需要他帮着解套。蔡细萍坚决不接受调解,给多少钱也不干。非把她送进去不可。根据她的伤情和案件性质,她最少得拘留十五天。派出所逼着她尽快取得受害人谅解,要不就抓人。他们的耐性也是有限的。烦恼之余,他却也看到了一个机遇。这不是又给他提供了约她的机会吗?他忽然发现,邱鲁欢无意中一直在充当他跟她之间的桥梁,使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了。尽管这是座危桥,随时有坍塌的风险,但他觉得,他似乎快走到终点了。

他依旧把她约在了密语酒吧,他依旧提前20分钟赶到,把准备好的带露水的红玫瑰插在那支细颈玻璃瓶里。

她来了。他注意到,像上次一样,她精心打扮了一番。他内心一阵窃喜,有种成功的预感。但她的脸很平,看不出什么。她坐下后,先是看了他一眼,接着把目光转移到玻璃瓶里那枝红玫瑰上。接着她做了一个令他意外的动作,她伸手把那枝红玫瑰取出来,放在了桌台一边。他一急,看着她脱口道:那是我专门带来的,别的桌子上都没有。

我知道。她也看着他。

她什么意思?他感到心里一沉。

这次叫我来,什么事?

他脑子有点乱,顾不上铺垫了,只好脱口而出:就是邱鲁欢的事。你放过她吧,冤家宜解不宜结。她会好好赔偿你的。

他伸手从皮包里掏出一捆粉红大票。

她只瞟了一眼,就冷冷地说:上次我就说过,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钱我不要。

他只得尴尬地把钱收起来,耷拉着脑袋,半天才抬起脸看着她道:那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行,你提。

她还是表情平静地说:调解也行,你跟她断了。

他急忙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已经断了,真的断了。这次我找你是最后一次,我是说,为她的事最后一次!我这也是为了了断干净,否则好像我还欠着她似的。

他感到她的目光深深地盯着他了,仿佛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仿佛工地上的X射线探伤机,要探查裹在水泥里的钢筋是否假冒伪劣。

你给我写个保证。

他急忙往包里摸,但包里都是钱,没纸。她从包里拿出一张信纸递给了他。他匆匆写完保证,才发现信纸的抬头上印着“××大学信笺”字样,是魏菊青他们学校的。他苦笑了一下,把保证递给她。她认真地审视了一遍,收进包里。

这时,他觉得再不开口就来不及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依旧顾不上铺垫,他大起胆子道:还是那句老话,虽说跟邱鲁欢断了。但我也绝不会回到魏菊青那里。

为什么?她低着头整理着包包,声音有点低,甚至有点虚弱。

你知道的,我只剩后半辈子了,一定要找到跟自己合适的。而且……我已经找到了。

她依旧在低头整理包包,但从她嘴里冒出了一个字:谁?那声音更低,也更虚弱了。

就是你!他忽然一阵气血上头,冲动地说出了这句艰难的话。

她始终低着头。他大胆地盯着她,等她抬起头来。他发现,她的脸上又浮现出那层好看的红晕。

片刻,她抬起头,带着那层红晕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背上包包说了句:你做事要好好想想……不要冒进。说罢转身向门外走去。

留下他愣愣地盯着桌台上的那枝红玫瑰。露水滴落在桌面上,形成了一小片水渍。

15

魏菊青接了一个奇怪的电话,当她听说是邱鲁欢的时候,她的心一下揪紧了。

蔡细萍是你雇的吧?

怎么啦?

我跟老向是断了,可你们家老向又跟蔡细萍搞上了。你他妈的真是养了朵老奇葩呀你……

她只觉得一阵心塞胸闷,甚至有点天旋地转,听筒里的声音都变得遥远了,但还在那里叫唤着:要不你把我雇上吧,我把她劝退。哈哈哈……

她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把电话扔在扶手上,呆望着天花板。心想,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任凭那个女人在听筒里叫唤着。

作者简介

張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多年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已在《当代》《十月》《北京文学》《花城》《上海文学》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一百五十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书刊杂志多次选载。中篇小说《鬼卡点》获公安部金盾文学奖、“天山文艺奖”。中篇小说《爱辽阔》获《作品》杂志年度奖。电影剧本《鬼卡点》入选第三十三届金鸡电影节创投大会三十强。

特约编辑 蓦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