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电影《瞬息全宇宙》的叙事分析

峻冰 冯晓媛

编   前

作为一部2022年度全球电影视阈中最富形式创新意味的电影，《瞬息全宇宙》（丹尼尔·施因内特、丹·关，2022）讲述了一个关于华裔中年女性伊芙琳（杨紫琼 饰）通过多重宇宙之旅来拯救世界并与女儿实现和解的故事。该片自上映以来，其华丽绚烂的视听呈现与天马行空的创意表现颇受好评，但其奇观化外衣仍难掩叙事混乱硬伤，浅尝辄止的哲学思考也阻碍了立意的纵深发展。然其题涉家庭隔阂、代际价值观差异等颇具现实意义的社会议题，同时又以温情脉脉的大团圆结局消解了现实社会的种种矛盾冲突，亦不失为一种颇具创新性的创意思维。在不断的争议声中，该片一举斩获第95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剪辑、最佳女主角（杨紫琼）、最佳男配角（关继威）、最佳女配角（杰米·李·柯蒂斯）七项奖。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现代艺术》特此组织作者对这部可谓现象级的好莱坞影片从不同角度予以分析品评，以飨读者。

《瞬息全宇宙》以家庭为叙事单位，展现了一个家庭的各种冲突，并以爱为叙事主题，利用新的数字技术和手段为影片带来了更多出人意料的视觉效果。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这样的一种技术加持之下，多个时空的随意转换让更多的创意拥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元宇宙”最早出现在1992年小说《雪崩》中，在尼尔·斯蒂芬森笔下，为读者描述了一个虚拟化的、与现实世界相对的一个想象空间。2021年，“元宇宙”一词入选年度热词，它不仅拓展了人类思维的边界，还影响了电影创作者。与现实世界平行、反作用于现实世界、多种高技术综合，是其三大特征。“元宇宙电影”是指导演利用多种数字技术，利用电影中主人公的想象力和记忆力实现多重宇宙随意且频繁转换的奇幻电影亚类型之一。《瞬息全宇宙》不拘泥于常规，又为电影创作题材提供了新的创作空间，在获得超高经济价值的同时也在艺术表现上有了创新和突破。

叙事主题：以爱为核心的对立与和解

电影《瞬息全宇宙》导演将影片分成了三个部分，分别是everything（一切万物）、everywhere（无处不在）、all at once （瞬息）。以女主人公伊芙琳父亲（关继威 饰）的生日当天作为影片的表现时间，讲述了发生在这一天的故事，从伊芙琳（杨紫琼 饰）要为父亲过生日筹办庆祝活动，到去税务局完成洗衣店里的报账工作，再到女儿想要将自己的女朋友公之于众等，一系列繁杂事情充斥伊芙琳的生活。影片通过设定多重宇宙来表现女主人公作为一名女性所面临的现实中的困境，以及在其他平行空间中人物身份的各种可能性。

首先，通过前、后景深来展现人物间的对抗和矛盾。当多个人物出现在画面中时，导演通过景深来展现人物之间的力量关系。剧中将女主人公设定为一名开着洗衣店、操着全家人的心的传统中国女性，其女儿乔伊则是一名亚裔酷儿女性群体中的一员。这样的一种家庭对立关系从影片开始就做了详细的交代，导演通过镜头的不断运动、变化和快节奏的对话语速来凸显这种冲突的不可调和性。在乔伊向女朋友抱怨母亲的行为时，此时母亲和洗衣店的工作人员处在画面的最前方，中间是乔伊和她的女朋友，最后面是丈夫韦蒙。处在最前面的人物占据了画面的大部分，有着很强的压迫感，也象征着力量的强大。在乔伊向外公介绍女友贝基身份时，她们处在画面的右侧，此时处于力量弱势的乔伊左右为难，在不知如何向外公介绍时，伊芙琳立马出现在了画面的最前方，并且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居于主导地位，而乔伊按照自己原有的想法介绍了贝基的身份后，前、后景深突出了此时母女间的对立冲突。当乔伊变成丘丘·图伯，成为邪恶力量的化身以后，在一个狭长的楼道里，乔伊的运动方向为向前，朝着摄影机的方向，伊芙琳拖着丈夫韦蒙一直向后退，此时的力量对比与之前相反，乔伊成了力量较大的一方，在这段母女关系中占据上风。乔伊将母亲带到了自己的百吉饼宇宙中，两人的拍摄视角在同一水平线，母亲试图去理解乔伊的世界和想法，这样的一种亲情對抗在这一刻出现变化。

然后，影片通过叙事角度的转换体现母女关系的缓和。影片中，第一部分的百吉饼宇宙中，乔伊和伊芙琳在一个狭长的空间里正面对抗，导演通过叙事角度的转换让母女间的关系得到缓和。乔伊把母亲带到了百吉饼宇宙里，这是乔伊创造出来的。不同于其他时空的血腥暴力场面，在这一时空中，整个色彩是纯白色，象征着一个纯真的世界，画面中心的百吉饼意味着混沌、虚无和吞噬周围的一切，同时也代表着乔伊的人生观，她认为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一切复杂而琐碎的事情都将美好的事物吞噬。这里是以乔伊为第一叙述视角，讲述了乔伊所创造出来的百吉饼世界是怎样的存在。芝麻、罂粟籽、盐、狗等一系列毫无关联的事物同时出现在了百吉饼宇宙中，当乔伊将所有东西放在百吉饼上时，百吉饼会坍塌，这也象征着母亲伊芙琳对女儿的控制和期望，当所有的美好想象寄予在孩子身上时，所有的期待也会“坍塌”。不同于之前伊芙琳的滔滔不绝，这一次她以倾听者的身份去听女儿讲述自己的世界，女儿在这一刻获得了平等和被尊重。在第二部分的百吉饼宇宙中，接续了第一部分的故事内容，女儿乔伊作为叙事主体，讲述了自己的目的——“我并不是为了要杀你才到处找你的，我只是想找到一个人，能见我所见，感我所感”。台词中表达了女儿对母亲管控的挣扎反抗、内心世界的矛盾和对母亲的爱。而伊芙琳第一次真正走进女儿的世界，倾听女儿的声音，这样的一种方式也让她更加坚定要穿梭在多重宇宙中拯救女儿的信念。

最后，叙事节奏的快慢结合升华了主题。影片创造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影片第二部分的结尾，导演以伊芙琳一心想要阻拦女儿回到百吉饼宇宙中的武打场面作为主要线索，穿插了与周围人的和解。其中，有伊芙琳和父亲的和解、和丈夫的和解、和税务局工作人员的和解等，武打场面的快节奏加上拥抱场面的慢镜头使得剧中的人物关系实现了在对抗中和解，快慢的结合使得简单的武打场面被注入了温情，大团圆的结局也一改以往的煽情叙事。这样的快慢结合、动静结合最后产生了双赢的效果。

叙事结构：通过记忆力和元宇宙进行重塑

影片《瞬息全宇宙》采用了非线性板块式的电影叙事结构。板块式叙事结构属于现代电影结构的一种。它打破了传统电影按照“（序幕-） 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尾声） ”的单一时间顺序构建情节的常规模式， 采用“非时间顺序”（如时间的回溯、时间的重复、时间的跳跃等）架构电影情节， 赋予电影文本更广阔的视角、更丰富的内容和更客观的表达（燕俊.结构的意义：电影板块式叙事结构研究[J].电影评介，2009，24）。这样的一种非线性叙事结构打破了单一时间向度，将电影时间、故事情节的原有边界进行消解，并穿插闪回、倒叙、插叙等方式，构建新的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情节、事件和动作的事理逻辑（因果关系）被（人物的或导演的）主观心理逻辑取代，经典的事理结构就演变成为现代的心理结构。心理叙事线索的介入使得现代电影更加注重非理性的本能和直觉，逻辑性、戏剧性被淡化消解，偶发性得到增强，而线性结构相对单一的内涵也往往发展成非线性结构的复合式多声部主题交响（游飞.电影叙事结构：线性与逻辑[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0，2）。

影片中闪回叙事手法的使用使得影片中的叙事线索更加丰富，人物性格更加立体饱满。随着电影艺术的发展，这一手法的运用逐步转向人物内心世界的展示，其重点不在于对往事的追叙，而是在于表现人物对目前事件的主观感受，从而形成电影剧作的心理结构。这种方法，在叙述上打乱了时空的顺序，现在时空和过去时空可以自由地转换，但目的在于突出现实空间中的动作和行为（汪流.中外影视大辞典[M].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1：109）。电影《瞬息全宇宙》共有四次闪回，主要是对故事情节进行补充，让故事的内在逻辑得到自洽。第一次闪回是在电梯中，当丈夫韦蒙为女主人公戴上电子设备后，导演通过女主刚出生时的第一视角将其带到了回忆中。从伊芙琳出生到孩童時的初恋，从和韦蒙恋爱到因为父母反对而离家出走，从夫妻俩开洗衣店到与父亲关系和解，从乔伊出生、长大到母女冲突升级等画面，都以闪回的方式呈现在了观众的面前。插入在此之前发生的事情，是对整部影片的叙述做了补充和交代，是整个情节发展链条中的重要环节叙述，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做了交代。伊芙琳不愿意女儿同性恋的身份被知道的原因、洗衣店被查税不愿意告知父亲的原因等在这一闪回的画面中得到了解答。第三次的闪回是在伊芙琳面对父亲时，回忆起小时候奔跑时摔倒、想象长大后成为歌手，这里面包含着父亲对于女儿的疼爱，与现在父亲认为女儿所做的事没有意义、不肯定女儿所过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影片中此时在穿越的阿尔法宇宙里伊芙琳为了救女儿，和阿尔法世界的人进行对抗，也是伊芙琳与父权社会对抗的隐喻。影片在展现亲情的时候，不仅有父女情、母女情，夫妻之间的情感变化也贯穿了整部影片。起初的一张离婚协议使得夫妻之间的矛盾具象化呈现在观众面前，妻子的强势和丈夫的懦弱形成了鲜明对比，后来在激烈的打斗画面中，镜头闪回到了夫妻两人一同开洗衣店的场景，再到结尾伊芙琳和韦蒙拥抱在一起获得和解，闪回的运用使得影片中的人物更加立体生动，故事也更加完整。

叙事风格：符号隐喻与视觉奇观

电影《瞬息全宇宙》是一部讲述了母亲为了救孩子在平行宇宙中穿梭的“元宇宙”电影，其核心是母爱。但它不同于以往类似电影的叙事风格，这部电影推陈出新，以一种奇幻的喜剧模式来展现。

镜子的隐喻。导演用一面圆形的镜子展现了一家三口在看电视的幸福生活，但镜子的出现似乎映射着这个和谐的、欢快的场面是不真实的、转瞬即逝的。画面中，母亲将手按在女儿的嘴上堵住了女儿的大笑声，这也预示着在母女间的相处中，母亲占据主导地位。影片开始，关门的声音、镜子的出现、逼仄的生活空间、答非所问的对话方式、桌子上零乱摆放的账单让观众有一种无厘头和压抑的感觉。与此同时，女主人公面对生活紧绷的态度，也将整部影片的节奏变得极为紧凑，同时充分激发了观众对故事的兴趣。固定镜头与运动镜头的交叉剪辑、昏暗的拍摄光线、近景和特写的随意切换让人很容易产生视觉上的紧绷，但也充分调动了观众的视觉和听觉。不可否认，就是在这样一种天马行空的叙事风格下，导演运用镜头交代了故事的主要元素，并为故事的展开做了足够的铺垫。镜子除了在影片开头预示着快乐生活的虚假以外，还作为转场道具出现在了第一次伊芙琳时空转换的时候。当伊芙琳看向税务局工作人员戴尔德丽·博贝尔德拉桌上的镜子时，通过动作剪辑和拼接，实现了两个不同空间的画面连接，另一个时空里的韦蒙将伊芙琳带到了平行空间里。在这一时空里，伊芙琳被告知了多重时空的存在，税务局的工作人员化身为一个恶人，这是伊芙琳想象中的虚假的世界。

借助快节奏的剪辑手法产生视觉奇观。影片中多次采用平行蒙太奇的叙事方式，实现了女主人公在同一时间在不同时空的自由转换。平行蒙太奇以不同时空（也可以是同时异空）发生的两条或两条以上的情节线索的并列表现，分头叙述而统一在一个完整的情节结构之中（刘宏球.影视艺术概论[M].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175）。整部影片共有四次剪切交替画面，以人物为主体进行电影场景和人物形象的变化，将毫不相干的、复杂混乱的画面剪切在一切，以非常快的速度进行拼接，从视觉上给观众带来冲击。第一次的时空转换是利用镜像将两个时空连接起来，第二次现实世界和席塔宇宙是通过光线实现转场，在伊芙琳被席塔宇宙的领导者丘布·图巴姬点到额头时，画面里呈现了至少十种处在不同状态下，也处在多重宇宙里的伊芙琳。从画面剪辑来看，快速的画面剪切给观众带来一种视觉奇观，这种画面的剪切具有强烈的视觉吸引力。第三次的时空转换是办公室里的打斗场面和报完税后夫妻两人在车内对彼此的诉说。通过“我爱你”的编码成功地穿梭到了第四个时空。在这个时空中的伊芙琳是一位武打电影明星，此时的她正在出席一场电影活动。值得一提的是，在第四次的时空穿梭过程中，有一个长达10秒的场景转换特效。女主人公伊芙琳作为画面的主体位于正中间，后面是各种场景的呈现，不同的色彩变换、不同的时空转换给观众带来了不一样的视觉冲击体验，同时又为观众展示了不同时空里有更多选择性的伊芙琳，这也是这部影片想要表达的另一个重要主题的呈现——一位母亲的不同人生。

对白的设计成为影片独有的叙事风格。影片中，出现了很多宇宙空间，比如阿尔法宇宙、席塔宇宙、百吉饼宇宙、热狗宇宙、浣熊宇宙等，这些都是由韦蒙等一些人想象、创造而存在的空间。相较于打斗场景、喋喋不休的争吵，在第二部分的二次元石头宇宙中，导演运用两块石头展开叙述，通过字幕的形式进行无声的对白，在这个没有生命形成的宇宙里，她们对生命和生活进行了新的思考。穿越了不同的时空，反而更依恋没有声音的石头宇宙。在荒芜的环境下，两块处在视觉中心的石头成了叙事的主体，她们开始对人与生命进行思考。“每一次的新发现都只是在提醒我们，我们都是渺小且愚蠢的”，这是乔伊对人生的认知，她也试图在和母亲平等地对话，但是化成石头的伊芙琳仍然向女儿靠近，后來女儿选择了“自我终结”，这样的一种压迫感和无助感也给观众带来思考。

通过拼贴、模仿向经典致敬。拼贴是指“多种已有作品元素、材料、结构、技巧或者风格的混合、杂糅和重组”（龚芳敏.戏仿理论的嬗变轨迹与历史形态研究[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14）。作为一部具有喜剧、武打、奇幻等多元素相融合的电影，影片在叙事的过程中不免有模仿的痕迹。影片在打斗的场面中，模仿了成龙一贯的诙谐搞怪风格。当韦蒙在税务局与工作人员打斗时，仿佛成龙主演的《红番区》、李小龙的《精武门》等片中的一些武打场面又重现在观众眼前。作为在《警察故事3》中出演的杨紫琼也在《瞬息全宇宙中》带来了相似的武打动作。在师父教伊芙琳打架时，叙事手法又与《一代宗师》略有相似之处。除了武打动作上向经典致敬外，在伊芙琳成为一名电影明星的时空中，韦蒙和伊芙琳的对话、神态、动作到影片的色调、构图都与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在《瞬息全宇宙》的宣传海报与汤姆·戈米肯执导的电影《天才不能承受之重》在设计上有异曲同工之处。海报中间均为圆形设计，将剧中出现的多种人物角色在海报中呈现，圆形套圆形的海报设计、人物的复杂多样给人一种很强的视觉压迫感，正如影片的名字一般天马行空。

数字技术的发展为电影的创新提供了多种可能性。《瞬息全宇宙》以家庭为叙事单位，展现了一个家庭的各种冲突，并以爱为叙事主题，利用新的数字技术和手段为影片带来了更多出人意料的视觉效果。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这样的一种技术加持之下，多个时空的随意转换让更多的创意拥有了实现的可能性。但与此同时，影片对于观众的要求也会变高，这会对影片主题的传达和故事的叙事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