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诗歌中的三种孤独
2023-05-26王兆玮
王兆玮
内容摘要: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1928—2014),俄罗斯著名当代女诗人,“俄罗斯国家奖”(1999)及“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奖”获得者(1999)。她的诗歌以“孤独”为核心主题,包括爱情孤独、创作孤独、生活孤独三大部分。本文第一节分析其爱情孤独所体现的矛盾性与悲剧性并存的爱情观,第二节中则重点关注其创作孤独的内核——对于真实性原则的坚守,而第三节则结合诗人的人生经历对生活孤独的多种来源进行探究。
关键词: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 爱情孤独 创作孤独 生活孤独
博尔赫斯在《离别》中写道:“我们一起挥霍激情,不为我们自己,而为已经来近的孤独”。索德格朗曾说:“生命是经过我们身边的幸福,是我们无力去迈的数千步”。于诗人利斯尼扬斯卡娅而言,孤独和生命也恰是这般相携相生。
一.爱情孤独——矛盾性与悲观性
爱情之于利斯尼扬斯卡娅是“命定的相遇”[1],同时也是“最后一次灾难,/我自己也无法幸免”[2],她的爱情总是与分离、回忆、失望、牺牲、奉献等词语密切相连,但与此同时,她笔下的主人公永远敢爱敢恨、敢于牺牲、敢于承担。女诗人独特的爱情观——矛盾性与悲剧性——构成了其诗歌中“爱情孤独”的主要内容。
利斯尼扬斯卡娅对爱情的“命定性”笃信不疑,但爱情的悲剧性结局也无可避免,这便成为其爱情观中矛盾性及悲观性的重要来源。诗歌《我突然站立……》中写道:“无法躲避的相遇,/将自己燃尽,—/掉落于大地/化成灰烬”,命运给女诗人安排了爱情的开端,激起她对爱情的热切期待,但并未排演“大团圆”的完美结局,使她多次在离别之后呼唤曾经的恋人:“只我一个人仍然沉迷,/你不会再爱我!”“哦,不要撇下,不要撇下我!”而后她接受了分手的现实:“让我们爱过的消息,归于沉寂”。诗歌《多么愉悦的苦闷》将这種爱情的矛盾性凸显到了极致:
怀着最后半小时的/多么愉悦的苦闷/蜜蜂吮吸着蜂蜜,/那气味如登极乐,/怀着椴树花的/夺门快乐的忧愁/七月的日子所剩寥寥,/像这样逐渐被燃烧掉,/怀着无忧无虑的烦恼,/我在思考,/你是我遇见的第一次,/却渐行渐远/远离夏天的一切,/远离未发生的一切,/甚至是苦行僧/都不能写下的诗行。
诗中的三个矛盾修饰法分别传达出三种不同的情感:热恋时期的“愉悦的苦闷”,结合“蜜蜂吮吸着蜂蜜”的比喻不难感受到字里行间的雀跃、欢乐,此时的苦闷甜蜜而幸福;后来恋人渐行渐远,炽热的激情仿若逝去的暑热,抒情主人公感到“快乐的忧愁”,快乐仅仅是一个假象,不安和恐惧成为忧愁的来源;分离之后的“无忧无虑的烦恼”则是对逝去爱情的一种回忆,抒情主人公看似无忧无虑,实则不断在脑海中回忆过往的美好。最后一个诗行将诗人内心的分离之苦和矛盾心绪推至高峰。
在经历了怀疑恋人、怀疑自我和怀疑爱情的心理变化后,诗人不可避免地形成了爱情必然会以悲剧结局收尾的观点,在失去爱情的孤独中走向淡漠和失望。诗歌《我愚蠢地笑着……》中再现了恋人分离时的场景:“我在你的胸膛/低吟:/我的天使,/原谅一切,而后离开/但是在门口/你久久地告别,/让一日,/仿佛成了百年。”女诗人在此化用了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唯一的日子》中最为经典的一句“一日长于百年,拥抱无始无终”,表达了与恋人告别时的不舍与留恋,只可惜爱情故事的悲剧结局已经无从改变,原谅一切才是真正的解脱。因而她偶尔在告别爱情的时刻感受到自由和畅快,诗歌《白夜》中写道:“清浅的芬兰湾。/第一次坚定地/感受到自由。/从自己的苦闷/与沉睡的家中,/从胸中窒闷的冬日里/脱离出来……”最终,诗人终于承认了一个客观的现实,那就是“一切生物都活在自己的时区……他们各不相似……还有我和你。”正如这首诗歌的名字《没有回声的森林……》所表达的意义,两个人生活在不同的时区,从开始就注定是无法同路的人,“这个夏天,来客都是偶然”。
但矛盾和悲剧并不能就此阻挡诗人。利斯尼扬斯卡娅在诗歌《我不期待任何保护……》中以为了追逐爱情而化作泡沫的人鱼公主为抒情主人公,写下诗句:“我不期待任何的保护,/仍然像过去一样爱你……我用海浪洗涤自己/去亲吻银色的你……我,生于蔚蓝的深渊,/将不悲不喜地回到那里。”女诗人通过这首诗歌表明,她经历伤痛却依然愿意付出赤诚真心。不仅如此,利斯尼扬斯卡娅始终坚信爱情的永恒不朽和崇高价值,诗歌《在森林中》如是写道:“自伊甸园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千年,/只有爱情永不消逝,因为它是永恒的真理—/空间与时间的实质。”诗人援引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将爱情视为时空变换中的永恒之物、人类传承的根本,笃信其永恒价值。
感受过爱情中的挣扎和痛苦,洞悉爱情悲剧性的必然,却依然以风雨无阻的勇敢而坚强的态度奔向爱情,这便是利斯尼扬斯卡娅在其诗歌中所表现出的颇具矛盾性的爱情观。而她和丈夫利普金的爱情中便是这种爱情观最真实的写照,两人共同退出作协以抗议苏联官方打压年轻作家,共同经历了国内的舆论压迫和困苦生活,利普金逝世后利斯尼扬斯卡娅发表组诗《没有你》,其中写道:“没有你——我孤苦无依/只是一个残存的生物。/没有你——窗外的自然都死去,/窗户不过是一张明信片而已……”短短几行就能看到女诗人对丈夫的思念和怀恋。
如果说在利斯尼扬斯卡娅的诗歌中爱情的矛盾性是其与命运对抗的孤独、在退缩和勇往直前中不断挣扎的孤独,爱情中的悲剧性是爱而不得、爱情理想毁灭的孤独,那么爱人逝去之时,她真正意义上地孤独了。
二.创作孤独——真实性与坚守
任何一个诗人、作家、创作者都无法逃脱创作孤独,因着时代背景和人生际遇利斯尼扬斯卡娅的感受更为深刻:当她的诗歌无法接触到读者的时候,当她的作品被要求删改的时候,当她视若珍宝的真诚和原则遭到轻蔑嘲讽的时候,依然坚守创作初心的她是孤独的。
诗人在字斟句酌和灵感枯竭的时候难免会感到焦躁和痛苦。在诗歌《赠谢·利普金》中利斯尼扬斯卡娅将诗歌创作比作“捕蛇”,她写道:“追寻着文字中健康的毒素,/我沉默地在沙漠中前行。/就好像卡拉库姆沙漠中的捕蛇者,/冒着危险去劳作。”诗人运用了矛盾修饰法,以“健康的毒素”表现出诗歌创作的双重特点:创作过程的“危险重重”和创作结果的巨大价值,女诗人像捕蛇人一样为“蛇”所伤却依旧不断追寻和求索。
利斯尼扬斯卡娅将诗歌视为自己最宠爱的孩子:“保护我的孩子,他们太不听话,/我的孩子—光裸的言语……”诗人苦苦哀求,希望自己时而激愤时而绝望的“孩子”可以在文学界获得存活的机会。面对外界的质疑和疏离,诗人也曾感到迷茫和慌乱,在给友人阿赫玛杜琳娜写下的赠诗中坦言:“……我痛苦的竖琴/歌唱着毫无出路的困境。”诗人也曾在诗歌《致阿赫玛托娃》中向阿赫玛托娃问道:“我们为什么存在,又将走向哪里,/为何炽热的玫瑰/拍打着我的胸膛?……为何这珍重的字眼/整日将我灼伤?”无论哪个时代、哪片国土,女诗人总是为数不多,杰出的青史留名者更是寥寥无几。每一个女诗人都会对自己的身份定位和创作价值产生怀疑。她在提问的同时便已经给出了答案,因为能让她“珍重”和“灼伤”的必然是她毕生热爱的事业——诗歌创作。
在利斯尼扬斯卡娅的诗歌创作过程中,她始终恪守着真实性原则,坚决不肯屈从于“无冲突文学”潮流,也不向书刊检查机构低头。诗歌《我永远都不会……》就是她这种坚持创作本心之品格最为直接的证明和表达:
我永远都不会/把写满字迹的纸扔进火里。/即使被疑为吝啬鬼/我也要留下我羞耻的痕迹。/
我历尽辛苦获得它—/以冰冷的审判为代价,/灵感与疲倦/会永远与我相伴。(1968)
对诗歌价值的维护和对真实的追求在利斯尼扬斯卡娅的诗歌中是统一的。她将诗歌中的“真”与生命看作等价物,对周围的谎言世界极其憎恶,常在诗歌中对社会环境进行隐秘讽刺,如:“在混乱的年代里,/连自己都无法掌控,—/我们愈是了解自然,/愈是不敢轻言。”在《女巫》一诗中她以“女巫”自比,既描写了自己生活拮据、为官方所不容的境况,又表明了自己坚持创作、造福社会的愿望。诗人和诗歌,相伴相生,互为依靠。她曾写道:“没有秘密/又怎能称为诗歌?/时间消磨了我,我也消磨了时间。/出牌吧,年轻人。”诗人和诗歌,是互相博弈的双方,他们斗争的结果—诗歌是蚌壳中的珍珠,光耀世界。
利斯尼扬斯卡娅笔下的创作孤独,其背景是外部政治和生活环境的压迫和个人创作过程中遭遇的挫折,其根本原因是女诗人本人对创作真实性的坚守和对诗歌事业的不竭热忱,其表现则是女诗人不断在这种孤独中进行诗歌探索、与诗歌相生相携。
三.生活孤独——人民性与罪孽感
如果说爱情孤独与片段性的时间密切相连,创作孤独和职业紧密相关,那么生活孤独几乎与生命的长度和广度等同。
首先,这种孤独来源于难以控制时间流逝的无力感。“大海还有第三层楼,/在木地板的缺口处/是奶奶的老花架。/玫瑰色的花纹大理石……葡萄架下的我的房子,—/我人生中不平凡的三分之一。”“老花架”象征着诗人回不去的童年和无忧无虑的生活,这些美好回忆成为了现在所经受的孤独生活的慰藉。青春时代的回忆则和朋友之间的友谊息息相关,诗歌《第一次追悼》中就描写了诗人与朋友共同回忆年少时期的场景:“想起我们夜不能寐的夜晚……争吵的友谊/还有狂暴的愉悦……没有唱完的歌曲,/没有喝完的茶水。”从童年回忆中感到的触不可及、从青春不再中感到的无可奈何都是诗人孤独感的重要来源,“生活悄悄闪过。/而这就是生活。”
当女诗人进入暮年,她对生活、青春以及创作的看法更具哲理思辨性,晚期诗歌《年龄》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年轻—就是时间,而年老—就是地点。/……/青春—就是门,暮年—就是窗,/……/窗子里面的家具—不会错过,不会移动,—/……/青年—是行动,老年—是幻想…
青年时期无忧无虑,/但是年龄绝不等于经验,—/……/生命比金钱更快地飞逝,—/一切都仿若乘风…(2001年3月2日)
青春意味着无限的体力、活力、新鲜感,但暮年也带来人生的经验和岁月累积的诗意。时间流逝本就是自然现象,少年维特也会衰老,罗密欧与茱丽叶的爱情之花也会枯萎,世间也有如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一般的大器晚成者。将一切外物看淡、回归本心——这便是利斯尼扬斯卡娅在岁月磨砺之后给出的对抗孤独的最佳答案。
与故乡(祖国)的疏离感是其生活孤独主题诗歌中的另一个重要范畴。“疏离”一词包含着被排斥、被误解、被驱逐等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自1961年从故乡巴库迁居莫斯科,女诗人便再未回到阿塞拜疆的土地,自1979年被开除出苏联作协,近十年她都未能在国内发表任何作品,正是与祖国和人民在心灵上的距离造成了诗人的孤独。她只能在诗歌中寄托自己深深的思乡之情,在组诗《镜子的思乡病》中就表现出来作者对故乡巴库以及俄罗斯人民的这种疏离、忧虑以及思念的复杂情感。该诗第一小节中诗人首先描绘了巴库绮丽独特的自然风光,但却在最后一个诗段中写道:“我的祖国已经变成异乡”,第二节中则说明:“我的家不记得我,/人们也将我忘记”,第三节中诗人主要表达了囿于这种困境中的忧愁苦闷,而第四节中诗人的感情上升为迷茫和绝望,她坦白道:“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我自己现在在哪里。”该诗写于2001年,利斯尼扬斯卡娅已经重获发表作品的权利,但经过了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俄罗斯的社会环境和民众思想都发生巨大动荡,诗人心中理想的俄罗斯大地和俄罗斯人民难与現实吻合,落差感和孤独感油然而生。
最后,利斯尼扬斯卡娅的孤独与其长久以来的罪孽感密不可分。诗人的女儿曾提到她的这一特质:“罪孽感伴随了母亲一生。”这种罪孽感与《圣经》中的“原罪”思想不无关系。诗人的内疚和自责中所包含的感情内涵丰富多样,既来源于创作道路上的挫折,也来源于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对国家现状的忧心,意图通过“罪己”引发社会思考、唤醒人民。如诗歌《在翅膀羽毛的轻巧之下……》:
在翅膀羽毛的轻巧之下,/在雕像支柱的沉重之下,/犯罪者寻找犯罪者,/无罪的人认为自己有罪过。
俄罗斯没有不流血的路,—/只有滴血大教堂在燃烧。/我学着不去寻找罪人,/让别人的罪孽作出回答。
诗人批判了社会不公和道德沦丧的现象,呼吁人们进行自我反思,从而找到真正适合俄罗斯的发展道路。正是因为诗人对社会现实细腻入微的观察、对祖国命运的忧心和对人民苦难的感同深受,才会为因自己的无力而产生深深的“罪孽感”,而孤独感也就无从避免。但在与孤独和命运苦难抗争的过程中利斯尼扬斯卡娅的态度始终是高傲而倔强的。评论家高扎克针对她的诗歌作出评论:“她的诗歌中经常重复着自由、背叛、恐惧以及孤独的主题。她的诗歌创作充满令人惊异的力量,帮她克服命运中的困难,“被放逐,绝不离开,被殴打,绝不死亡。”诗人多次在诗歌中表达其顽强抗争的态度,比如她在1997年的诗歌《你——修道院的牺牲者》中写道:“命运赠予的打击,/首先,要忍受,/其次,只有牺牲者才能/在高尚的手臂中活下来。”
利斯尼扬斯卡娅诗歌中的爱情孤独是其矛盾性与悲剧性的爱情观的体现,创作孤独的内核则是其对诗歌热忱和创作真实性原则的坚守,生活孤独来源于无力感、疏离感和罪孽感,从个人到集体,利斯尼扬斯卡娅孤独主题诗歌的内容广博,意蕴深远。
参考文献
1.安娜·阿赫玛托娃,汪剑钊译.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M]. 敦煌文艺出版社,2014.
2.顾蕴璞.诗国寻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爱情诗选[J].王立业译.当代外国文学2003(2).
4.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孤独的馈赠[M].晴朗李寒译.黄礼孩主编.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
5.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诗选[J].晴朗李寒译.黄礼孩主编.诗歌与人2010(3).
注 释
[1]Лиснянская И.Л. Одинокий дар.М.:ОГИ.2003.Липы бешено цветут…
[2]Лиснянская И.Л. Одинокий дар.М.:ОГИ. 2003.Одинокий дар.
(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