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的人生与女性书写鉴赏
2023-05-26尤淇
尤淇
内容摘要:严歌苓的作品风格多样,其女性书写尤为突出,这与她传奇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本文旨在分析严歌苓的人生经验对女性书写的的创作影响,通过关注童年经验、军旅记忆和异域生活提供的写作素材,探讨先在意向对作品产生的审美意蕴,挖掘女性书写中的多维思考,聚焦女性的生存境遇、个体选择和文化精神。
关键词:严歌苓 人生经历 女性书写
“我经历过无数个人生”,严歌苓的人生充满传奇色彩,她的文学作品亦如是,体现转宕与变数,呈现思辨和趣味。严歌苓的作品主要包括文革记忆和新移民两种题材,其中女性书写值得关注。《少女小渔》中善良纯真的小渔,《小姨多鹤》中隐忍沉默的多鹤,《陆犯焉识》中坚毅深情的冯婉喻,《芳华》中敢爱敢恨的萧穗子——这些置身于青春情爱或婚姻家庭背景中的女性,无不显示出作家的童年经验和人生经历对文艺创作的影响:由军旅记忆延伸至对特殊群体的关注;由异域生活拓展至对移民问题的审视;由家庭生活还原至对个体生存的思考。与此同时,透过女性书写我们还能看到作家日益充盈的生命意识、历史智性和文化精神。
一.女性意象的选择:军旅记忆与生命意识
童年经验往往对作家产生深远的影响,决定作家创作的先在意向。严歌苓有过一段特殊的知青经历,早在12岁便进入成都军区文工团成为一名专攻舞蹈的文艺女兵。文工团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不仅挫灭了她对舞蹈的热情,而且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职业发展应当是文学而非舞蹈。正是这个时期,她拥有了酸甜苦辣的难忘记忆,初步体味到人性和时代的复杂,开始用敏感的眼光审视整个世界。
文工团生活奠定严歌苓獨特的创作倾向:青春朝气和时代气息。“文工团作为一个特殊年代诞生的特殊团体,它的特殊性表现,一是服务对象的特殊,它以部队官兵为主要服务对象,一切活动的展开都以部队的文化需求为出发点;二是体制的特殊,具体表现为规范严格的组织制度和程式化的改革发展等。文工团不仅是一个物理空间,更是一个文化空间,有着丰厚的历史文化意义。”i正值美好青春的少女让我们感受到压抑的生活中依然盛放着的温暖与活力。根据马克思主义者列裴伏尔的空间理论,“担负着军队宣传功能的文工团,是革命性空间集大成式的空间形象;而从它从事文艺的工作形式上看,它又充当着青春、歌舞、舞台等能指聚合所指向的空间形象”ii,是文工团人员追求艺术精神、展现艺术才华的文艺场所。
女性是上述创作倾向的主要承载者。文工团中的少女们意气风发,怀揣着革命理想和文艺梦想,将最美丽的时光奉献给文工团;即使文工团解散,时代变迁如云,她们还是成为一代人挥之不去的影像。《芳华》的动人之处在于自传性和真实性,它生动地还原了文艺兵的生活面貌。比如女兵们爱吃小零嘴,整日练功跳舞,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萌生异性好感,这些都融汇着严歌苓的生活体验。严歌苓的女性书写有以下特点:在主题方面,展示青春年华的印记,表达对消逝光阴的追忆和反思。《芳华》借萧穗子的叙述视角,回忆工团各个女兵的样貌、来历,涉及捎东西、自由活动时间、集训排练等事件。《一个女兵的悄悄话》则借女兵陶小童的倒叙视角,描摹出团支书王掖生、刘队长、徐北方等鲜明的人物形象,揭示动乱年代的社会形态。在手法方面,突出身体美学,重视传达画面感和视听感,有大量对女性身体和欲望的描写。比如《芳华》中写到林丁丁在踢腿训练时无意掉下带血的卫生纸,何小曼在胸衣里塞海绵垫。小说多用细腻的笔触描写女性的头发、乳房和经血,并通过舞蹈这一艺术形式传递出青春飞扬的女性气息。
女性意象的选择不仅是军旅记忆使然,更反映出严歌苓的生命意识。由于思想固化和秩序僵硬等问题,文工团的生活并非都是温暖、积极和美好的,这里也有阴暗、不堪和痛苦。严歌苓被初恋的军官举报,导致她被集体孤立与排挤,情感遭遇了强烈的冲击。这种懵懂、初生的美妙被军营的严苛环境遏制。不容忽视的是,个人与集体的矛盾加剧了创伤性的迫害。人生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体现在,严歌苓的女性书写常常涉及“缺失性经验”。“缺失性经验寄寓更深刻的人生况味,从而更能激发作家的想象力,鼓舞作家的创作热情。”iii比如,《金陵十三钗》的妓女大多经历坎坷,玉墨十岁被父亲抵押,被堂婶卖到花船,遭遇负心汉不辞而别。玉墨缺失的爱与善意,导致她骨子里对生命的淡薄,而最终选择牺牲自己来挽救年轻的女学生们。又如,《芳华》的何小曼自小缺失家庭的温暖,和母亲的关系异化,同时饱受集体的疏离与排挤,遭受个人生存的孤立境遇。
二.女性生活的聚焦:异域生活与历史智性
严歌苓前期的作品,特别是移民美国前,大都具有批评和省视意味。但移民生活期间,创作的作品大都呈现跨语际的表述模式。其题材内容广泛,具有一定的多变性,受到文学界的肯定。陈思和称赞道:“90年代以后,海外题材创作的代表当之无愧是严歌苓。”iv
为了纾解婚姻失败的痛苦,适逢出国学习的机会,严歌苓前往美国深造。异国生活导致生活环境的切换,地理位置、时间差序、生活方式的变化带来强烈的新奇感,新的文化氛围和人生体验也持续激发出全新的创作源泉。同时,不安与不适随之而来。首当其冲的是语言的障碍,作为大龄留学生,严歌苓起初要不断兼职来填补日常开支的空缺,常常面临口头表达上的失语。自我与外界环境的隔膜,促使作家的感情内向化和心理化。心酸、苦难、煎熬、自尊,这般五味杂陈的生命感悟,成为作家私人化的体验,并融入到后来的作品当中。在这个充分感知到东西方文化碰撞的阶段,严歌苓创作了《少女小渔》《方月饼》《女房东》《扶桑》等小说作品。其题材的广泛越过文化的藩篱,涵盖了揭示异国环境下人的孤独焦虑、隐秘人性心理、复杂恋情等不同主题,呈现多维观照和立体思考。
这时期着重刻画异域生活中女性的生活境遇。她笔下的少女小渔被男友以一万五的价格“卖”出与意大利老人假结婚以换取绿卡,扶桑是被贩卖到美洲的中国名妓,两人都身处种族与性别的双重边缘。她们既表明东方文明在西方文明面前的弱小,也象征着女性艰难的生存境遇。作家借女性边缘人的形象以小见大,表达对移民群体“边缘”与“失语”状态的忧虑。
随着对美国生活与文化的熟悉,作品逐渐回归到文化选择与身份认同。早先文化冲突的经验推动作家深层思考内在渊源,由此回归乡土,站在历史的视角回望国家与东方文化,创作出长篇小说《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陆犯焉识》。在手法上,作家透过文明表象,刻画真实人性;通过拉开时空和心理距离,体现世界立场与政治深度。这一时期,严歌苓的叙述心态相较冷静客观,不断提取原有的生活经验,集中描写文革时期的事件。比如,取材于祖父原型的《陆犯焉识》便是从“小叙事”出发,善于捕捉微小的细节叙事,表现知识分子的风云人生。而这风云人生是知识分子被迫害的缩影,并且是根据祖父严恩春的亲身坎坷經历改编的。知识分子陆焉识被定罪逮捕,在西北荒漠上劳动改造二十余年——“重写‘伤痕,其实不只是重写那段创痛历史和其间的故事,它重在重树历史的存在尺度,重构历史地形图。因而,它是在思想性意义上的深入开掘”v——后伤痕主义的书写方式折射出当时政治对人的伤害,有力地暴露出特定时代的弊端。陆焉识的经历,不仅仅是关乎时代的记忆,更是关于二十世纪中国历史一个侧面的述写。
严歌苓“以丰富微妙的笔触去试图沟通异质文化中人性的冲突和心灵的局囿并希图冲破文化的樊篱和人性的隔膜”vi。她的笔下大多是圆形人物,人格心理具有复杂性。比如,近年以师生恋为题材的《老师好美》便正面描绘女性的情欲心理,用荒诞畸形的爱反映社会价值观的歪曲。又如《少女小渔》塑造了一个典型的“弱而不弱”人物形象——小渔。精神上的强者用自己的真心改变了精神上的弱者,也就是老人,使得他从畜生回归到人。同时,小渔对于老头从厌恶到同情的态度转换,凸显不同境遇下人性的变化;老人、江伟的形象也反映出移民阶层下人性的复杂。围绕女性人物展开的系列书写无不透露着对历史发展和人性善变的思考。
三.女性生存的洞察:个体选择与文化精神
严歌苓成长在知识分子家庭,自幼受文学艺术的熏陶,对文学艺术具备独到的感知。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她对阅读产生了浓厚而广泛的兴趣,并逐渐形成开阔而包容的世界观。得益于母亲的殷殷教诲,她养成自律、严谨的生活态度。然而,家庭也有诸多变故,尤其是父母离异。严歌苓的作品展现出诸如“缺母”“怨母”和“谅母”“羡母”的情感倾向,她对生母既怀揣着缺失陪伴、关怀的埋怨情绪,又流露出对母亲勇敢爱父亲之坚毅的敬佩与理解。《陆犯焉识》中冯婉瑜与女儿丹丹的关系就是典型隐射。
对女性个体选择的尊重和生存境遇的洞察可以视为严歌苓女性书写的重要华章。她笔下的女性鲜明地表现出纠缠与背离的趋势。这是由于男性在生理、心理上普遍有别于女性,矛盾的产生也是不可避免;两性必要存在的战争,指向着女性意象的纠缠与疏离。从小说整体布局来看,前半部分大多设置了两性冲突的格调,力图展现女性意象背离的一面;而后半部分更多展露出女性意象对于男性的尊重与亲密,突出女性承担着精神调节和反拨的作用。一言以蔽之,这些女性形象不顾社会压迫而尽力追求自我,负责着家庭的内部联系和精神建设,同时背负着自身天性的桎梏——揭示出当时女性的悲剧命运,为文学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陆犯焉识》的女性书写可视为典范。冯婉喻自小过上“童养媳”的生活,姑姑长期规训她从女孩转变为贤妻良母的身份。追根溯源,冯婉喻的到来,是恩娘为了巩固在陆家的地位,一开始于陆焉识而言就表征着束缚与拘束,携带着危险和压迫气息。所以,她在焉识入狱前大多是不受待见的,甚至是被排斥和厌恶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冯婉喻是封建社会中受迫害的女性之一,爱情和婚姻由封建大家庭决定,没有自主选择的机会。这一设定直接预判了她是自由的弃儿,需要用一生化解传统身份和自由爱情的冲突。冯婉喻的悲剧也集中体现在患上失忆症的结局,这种女性本我的逃离反映出理想的自由爱情被文革政治剥夺的深刻孤独,凸显女性的痛楚。
进一步看,冯婉喻始终保持讨好、崇拜、爱慕的态度,一直不离不弃地等待着丈夫。“冯婉喻对陆焉识的爱的感觉里,已经完全排除了世俗意义的功利是非,完全排除了文化意义的思想感情,就是纯粹从生理出发的体味,或者说是一种生命基因的呼唤和亲近”vii。冯婉喻堪称是陆焉识的唯一知己,精神追求与丈夫具有同质性。她具有自尊、受人尊重的自由意识,坚定守护自己的爱情与信念,不容他人质疑和阻挠。她的骨子里不是顺从、谦卑的,而是坚定、执着的。所以,婉喻对于与陆焉识的专属爱情,她从来是誓死捍卫,排斥恩娘的干预。同样,陆焉识因为政治错误入狱,她不顾旁人劝阻,坚毅地相信和支持丈夫。正是她地母般的爱和宽厚,才赢得了生性浪荡不羁的陆焉识的赏识与深爱。
放眼小说其他女性意象,恩娘这一鲜明的女性意象值得细细推敲,传递出不同的女性话语,迂回曲折地表达了对男权社会的背离。她是复杂社会里惴惴不安的可悲女人,“永远觉得她的天下坐不稳,永远欠一点安全,必须长千万个心眼子,一刻不停地往你身上缠绕羁绊”viii,是牵制陆焉识自由的核心人物。她过早地变成寡妇,近乎病态地渴求焉识的关爱与偏心,表现出一种病态式的疯癫。作为封建专制、男权文化的受害者,冯仪芳懂得利用寡母的弱势地位,为陆焉识设定种种框架,掌控冯婉喻与陆焉识两位小辈的爱情。实际上,冯仪芳这一女性形象极端的凌厉乖张,甚至有点神经质的脾性,表现出她的身份焦虑与性别反抗——在眼泪和禁锢的砝码下,完成对自我女性认知的主体建构。恩娘变相的强势是以另类的方式争取自身话语权,是女性心理的外在传达。恩娘是受过女子教育的,她具有中国传统女性勤俭持家、朴素坚韧的优良美德,也同时流露出现代女性抗从的闪光点。尽管她对继子焉识的依赖精神上束缚住了他,但是她依然忍痛支持焉识出国,关键时刻成全继子和侄女;在灾难来临时表现出的坚强、勇敢、沉着不逊于男性,体现出巾帼不让须眉的强大女性心理。可以说,严歌苓借女性意象浓缩了旧时代女性的悲哀命运及坚韧心性,谱写出一曲“弱者的宣言之歌”。
纵观严歌苓的女性书写,个体的命运融合进社会历史的潮流当中,诠释着女性宽厚、坚韧的特质,“反哺”艰险抑或动荡的社会环境。之于女性生存境况的洞察和抒写,集中彰显出女性的文化精神——她们与生俱来的坚毅柔和,引导自身在面对苦难和压迫的困境中仍能施展出广袤和包容的力量。
关于文革记忆与异域生活的类型作品分别是严歌苓写作的两大巨擘,而这主要来源于她特有的人生体验。文工团生活的童年经历为严歌苓作品里女性意象的选择奠基,折射出与青春和时代联系的生命意识;美国旅居的异域生活培育着历史智性和多维度思考能力,直接影响严歌苓对于女性生活的写作立足点;特有的家庭氛围,又在她作品中对于女性生存的洞察和个体选择的尊重得以体现,融注为顽强而柔韧的性别文化精神。丰富且独到的生活经历,构成了严歌苓女性书写的基础,对其文学表达的审美倾向、意象塑造以及题材挖掘等方面发生着连绵、持久的深远影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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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龚自强.“后伤痕”书写的复杂性——论历史与人性深度交织的《陆犯焉识》[J].当代作家评论,2013,(02):178-187.
[6]劉艳.困境的隐喻——略论张爱玲、严歌苓的创作[J].文艺争鸣,2004,(06):56-59.
[7]陈思和.严歌苓笔下的女性[J]. 当代文坛,2019,(05):13-19.
注 释
i杜业婧:《严歌苓的“文工团”书写》,华中科技大学,2019年,第15页。
ii杜业婧:《严歌苓的“文工团”书写》,华中科技大学,2019年,第19页。
iii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文学评论》1993年第4期,第62页。
iv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52页。
v龚自强:《“后伤痕”书写的复杂性——论历史与人性深度交织的<陆犯焉识>》,《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2期,第181页。
vi刘艳:《困境的隐喻——略论张爱玲、严歌苓的创作》,《文艺争鸣》2004年第6期,第57页。
vii陈思和:《严歌苓笔下的女性》,《当代文坛》2019年9月1日第5期,第17页。
viii严歌苓:《陆犯焉识》,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37页。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经亨颐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