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次次滚石上山

韩松落

每个人都会经历这种时刻，每个人也一定面对过朋友的这种时刻：在一段感情开始的时候，郑重地认为，这段感情将是自己情感的终点，这个人将是情感世界里最大的麦穗。与之相伴随的，是斩钉截铁的断定、豪言壮语的宣告，以及倾家荡产式的投入，不给自己留任何回旋余地。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情结：以为世界上存在一种一劳永逸的感情，一种一旦成就便再无变化的约定；以为这一次，自己将是他世界里的最后一个，彼此互为对方情感生活的终点，自己的生命也将进入一个全新世界。对这种情结，我们姑且命名为“山鲁佐德情结”—《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鲁佐德，认为自己将是国王的最后一个妻子。

这是一种善良的愿望，对双方皆是如此。在一段感情开始的时候，我们其实都抱着从此安心是吾乡的幻想，迎来的却是一条辛苦月色路。必须到了一定年龄才知道，《爱情转移》里唱的才是真谛。“徘徊过许多橱窗，住过许多旅馆，流浪几张双人床，换过几次信仰，才让戒指义无反顾的交换”。在这个过程里，得一次次“把一个人的溫暖转移到另一个的胸膛”， 得一次次接受“感情需要人接班”的现实，最终明白，“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

想起希腊神话里，西西弗斯（Sisyphus）的故事。他是科林斯的国王，因为招惹宙斯，必须无休止、重复地推石上山。在诸神看来，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是最严厉的惩罚。

这是一个关于人处境的寓言：人生没有一劳永逸，必须不断重新开始，而重新开始的还是同一件事。事业、感情莫不如此，以为已经完成任务，可以喘一口气了，却没想到还得再次滚石上山。这是人类普遍命运，细想起来，不无恐怖之处。因此，反复被影人用恐怖片来演绎，《恐怖游轮》《黑暗乡村》《公路列车》等，讲的都是类似的故事。

不能都归罪于对方。情感之所以也是一个西西弗斯式无限循环的滚石事件，有时候是因为世事多变，有时候是因为自己也不可靠，更是因为人生太长，时间太多，在终老之前，时间的荒野需要无数事件来填满。欲望的无休止、情感的起伏绘制出的都是去向不明的线，不到最后不算见分晓。

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里说，西西弗斯是个荒谬的英雄，却也是一个充满激情的英雄，滚石上山这看似无效的劳动，“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因此是充实的，而且是幸福的。“西西弗斯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

一次被我们视为全部未来的情感走向终点，像一块被我们倾尽全力滚上山的巨石回到了原点。我们意识到自己的荒谬，却也将在短暂休整后重返滚石的现场。因为，这种荒谬的劳动，是我们对生命的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每一次滚石上山，并非全无功效，它留下了记忆，也将时间充满。我们因此是充实的，甚至是幸福的。因为在滚石上山的路途中，我们属于我们自己。

摘编自《越爱越懂爱》，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