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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也天只

2023-05-26李零

读者 2023年9期
关键词:勺子大姐小时候

李零

2001年5月2日,早晨5点30分,单单打电话,他说:“请你千万别难过,奶奶走了。”想不到已经出院的她,还是无法抗拒衰老。单单说:“奶奶睡着了,94岁的她,安静地停止了呼吸。”

我躺在床上,泪流满面,想,拼命地想,追寻记忆中的母亲。

现在算起来,妈妈整整大我40岁,她1908年生,我1948年生。妈妈说,她有过7个孩子,和爸爸的兄弟姐妹一样多,可惜前面的4个男孩都夭折了。第一个孩子死时,她很伤心。她说:“现在回想,恐怕是得了脑炎。”第二个孩子,是受飞机轰炸的惊吓,也死得可怜。后来,她从沁源领养了大姐,视同己出。大姐长我5岁。妈妈特别疼大姐。后来,在解放军进京途中,有了二姐,又有了我。

我今生最早的记忆,有个坐标,是妹妹的出生。那是我对妈妈最早的记忆。爸爸带我到医院看妈妈,买了苹果。她躺在床上,我说:“妈妈,吃苹果。”妈妈说:“俺孩吃。”这种声音对我有着强烈的刺激。小时候,她给我念小人儿书,也是这种声音。在武乡,我也听到过这种声音——带着乡土气息的爱、动物式的爱。她用一把水果刀,慢慢地削苹果。因为妹妹比我小两岁,那肯定是1950年9月15日后的几天,我2岁3个月。

后来,我们不断搬家。妈妈说,最初我们住在先农坛,那时我还不记事。有点儿记忆的家在拈花寺。

小时候,妈妈总是叮嘱我,不许说假话,不许拿别人的东西,出门一定告诉她,我到哪里去了。以前我很害怕,因我不在,会让她担心。现在,我不在她身边,她却走了。她已痴呆多年,她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

一把银勺,陪我70多年,普普通通、平平常常。每天吃饭,我从筷笼中将其掏出,饭后,洗净,再插回去,不知多少回。

这把勺子并不起眼儿,一点儿都不起眼儿。因为从一侧入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年头久了,勺口左侧被磨损,变薄,缩进去一块儿,好像不太圆满的月亮。细长的勺柄,后端有只线刻的蝴蝶,因为过于简化,好像一只小蛾子。银器如果长期不用,早晚会氧化变黑。我这件不同,每天用,颜色虽不够鲜亮,有点儿灰不溜秋,算是银灰色,总还说得过去。

妈妈说,小时候,我脖子上挂一副银锁。她把银锁拿去化了,打了些小玩意儿,还有手镯和勺子。小时候,我不爱穿带扣子的衣裳,上衣拉锁的拉头挂个兽头状的小铃铛,就是那副银锁剩下的玩意儿。最后,别的都没了,只有勺子留了下来。妈妈就是拿这把勺子喂我,看我一天天长大。

我们都是吃“妈妈饭”长大的,擦圪蚪、抿圪蚪、和子饭(一种由小米、杂面、红薯、山药蛋混合的食物)、苦累(也叫傀儡、不烂子、蒸菜)、黄煎(一种用鏊子烙的玉米饼)、砍三刀(一种黄米面油炸的东西)……那种味道,一辈子忘不了。

枕边,妈妈给我念书,我印象最深的是《西游记》。她柔声细气、抑扬顿挫,好像山西版的孙敬修(“那个孙——乡音sonɡ——悟空呀”)。苏联动画片,变成小人儿书,有《一朵小红花》《金羚羊》……那种声音,一辈子忘不了。

有时,妈妈会哭。有时为我,有时为她自己,更多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她走的时候,我心中迸出一句诗——“梦里依稀慈母泪”,那是鲁迅的句子。

妈妈不在了,只有这把勺子还在。

有一天,我突然感到这把勺子的珍贵——对我珍贵,只对我珍贵。我请朋友给它做个囊匣,准备将它供起来,不再用它吃饭。朋友把勺子用纸包好,揣进兜里。

这一去,等呀等,好久没消息。有一天,朋友来了,拿出个漂亮的盒子,里面放着一套银餐具,雪白锃亮。她说:“憋了很久,真不好意思跟你说,那把勺子找不到了,我买了这个……”

我一时无语。郁闷归郁闷,没辙还是没辙。我跟她说:“算了,那是件无法替代的东西,无法赔偿也无须赔偿,你还是把它拿回去吧。”

启功临走时还惦着他的画。他说:“物能留下,人留不下呀。”

其实,物也会消失,经常是莫名其妙地消失,掉进记忆的黑洞,永远回不来。

《诗·鄘风·柏舟》有此语,毛传:“母也天也,天谓父也。”汉儒旧说,以父为天。听上去,很男权,然而先母后父者何?马瑞辰说,那是为了押韵。朱熹的解释不同,他说:“母之于我,覆育之恩,如天罔极……不及父者,疑时独母在。”(《诗集传》)说母恩大如天,与父无关,喊妈的时候,他可能早不在了。

呼母吁天,咏叹之辞。西人惊呼,恒曰“My God”,那意思有点像我们的“天呀”或“我的老天爷呀”。东北人不同,直接喊的是“哎哟,我的妈”。喊妈比喊天嘴顺。

很多人临死,想到的是妈,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妈。

(浩 歌摘自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我的天地国亲师》一书,黄思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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