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眼泪及其他【上】
2023-05-25李汉荣
李汉荣
旧照片
照片上那个小孩比我儿子还小还嫩。仔细一看,那正是我,小时候的我。
人就是这样一点点自己变成自己的父亲、祖父的。而早年的自己,就如儿子、孙子一样,站在远方的尘埃里。
倘若使一个魔法,让照片上的那个小孩走出来,走到我面前,他還认识我,他敢认识我吗?
他会不会惊叹:这个人怎么这样老?这样老的人,是怎么活过来的?
如果我坦率地把自己的灵魂也掏出来让他看,他会看见什么呢?
他会不会恐惧:这个人的灵魂里怎么有那么多灰尘、杂物、钉子?
我告诉他:这不是灰尘,是谋略;不是杂物,是经验;不是钉子,是智慧。
他是否会更加纳闷:你的灵魂,就是用这些东西组装起来的吗?
最后,我告诉他:我就是长大了的你,你就是、就是小时候的我。
他眼睛睁得很大,他否认。他说他不认识我,他害怕我。
怎么,这么混浊、可怕的人竟是……
一转身,他又返回照片里去了。
他不认识我。他不愿认领我。
他站在暗淡的岁月深处,打量我,像打量一个怪物。
我望着照片上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睛,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来:没错,那个纯洁的孩子曾经就是我,而现在的我呢,又究竟是谁?
闪电
闪电是宇宙的灵感。
闪电是宇宙苦闷的象征,就像文学是人生苦闷的象征。
大地的引力无法拉直弯曲的闪电。
闪电无法修改。
闪电是露天生长的天才。它给天空提供的总是惊世骇俗的思路,它让陈旧的大地读到创世的语言,它让那些鼠目寸光的眼睛看到:有一种心胸和目光,可以穿越尘埃抵达无限。
闪电是孤独的天才,没有一片云能收留它。
闪电是狂草大师,是写意画家,是印象派诗人,它恣意挥霍自己无尽的才华,它并不炫耀也不保留自己的作品。它向我们呈现的是精神把物质提炼成纯粹艺术的过程。
闪电是真诚而严峻的,它用凌厉手语拍打每一个窗口,它用火眼金睛直视每一个灵魂,问你敢不敢捧出心来,回答上苍的提问。
闪电也是谦卑的,在水井,在池塘,在小小水洼里,它把怀抱的光芒投进那些孤寂的灵魂。
闪电也是专注的,它会耐心地刻画一座废墟,让我们看见大理石柱子上隐秘的掌印。
闪电绝不媚俗,毫无奴性,没有哪一个帝王能收买它的光芒,它不会爬上宫墙题写阿谀的题词,它不会把自己打磨成项链挂在权力的脖子上。
在漆黑的夜晚,它一次次从天上降下来,抚摸荒野的孤坟。
在漆黑的云层,我一次次看见闪电那洁白的骨头。
闪电是天地间透明纯真的精神。
闪电好像在提示着:一种真正的诗人的灵魂、艺术家的灵魂……
眼泪
我不可能比一朵雪花更知道天上的情况,那里肯定异常寒冷。透明的事物,常常由严寒提炼和结晶;而在燥热的池塘里,除了滋生蚊蝇繁衍蛆虫,再好的事物放进去,都会腐烂掉的。
把一滴悲伤的泪水,提炼成一朵晶莹的白雪,这个工程必须在天上才能完成。高洁的产品,原材料竟出自尘世间某一双真挚的、深陷于往事的泪眼。
我们一次次惊喜地仰望虹,为那缤纷、唯美、豪华的浪漫主义杰作而陶醉和感叹,却不知道,我们的某一次哭泣,某一场泪雨,此刻就在虹里颤动、闪耀。上苍其实一直不停地收集尘世的事物,甚至我们卑微的忧伤和哭泣,也被上苍妥善保存和提炼。连我们曾经的痛苦和悲怆,也变成虹的一部分,慰藉着我们的痛苦和悲怆。
笑过之后,收回笑意,脸仍然回到皱纹紧锁的表情;哭过之后,擦了眼泪,却发现心海里有盐形成,有贝壳出现。由此我想,大海,是世界的一场永恒哭泣。可否这样说:正是眼泪的深度,决定着世界和心灵的深度。当只知道面对金钱和权力狂欢,而不再懂得为美好事物的陨灭而流泪时,人类就将变成最浅薄的物种。
一个人为高贵事物的不幸陨灭而痛心流泪的时候,就是他最深刻的时候。没有一艘船,能驶出一滴眼泪的海面。
词语们在忙什么
一些动词在伤害一些名词,另一些动词从闲置的词库里跑过来围观和安慰受伤的名词;形容词们围绕权力、金钱、情色和各种社会风景,不厌其烦地奉献殷勤和媚眼;然后,又遭到贬义词的挖苦和讥笑,嘲弄这些见风使舵的家伙们;介词们乐于介入黑夜的叙述,且总能得到鼠窃狗盗者们的一致响应,偶尔介入白雪的行为艺术,多半以蒸发告终;大量连词的运用,使得相关的事物和不相关的事物重重叠叠联结成黑洞;见多了狼、豹子、狮子、兔子、梅花鹿和山羊们的故事,连词觉得自己不能对此熟视无睹,于是它又频频出现,试图将那些惨烈的故事与未来或黎明或希望连接起来,使之具有超越和安魂的意味,但也总是显得十分牵强,说到底是因为它不知丛林的底细,又或许是它太知道丛林的底细,丛林里牙齿的秩序是很难与丛林之外的彼岸连接起来的,这已经一再被文字之外的真相所证实,何况,它所连接的希望或黎明的叙事,已经持续连接了多年,却总是连接了死亡和虚无,这等于让受苦者再度受苦,让牺牲者再度牺牲,让绝望者再度绝望,让受骗者再度受骗。这就是大量使用连词之后感叹词反复出现的原因,而感叹的结果,是带来更多的感叹;这使得感叹词根本得不到休息,总是感叹复感叹,最后,感叹词连为自己感叹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叙述陷入停顿和沉默。转折词的出现,使一时陷入尴尬的叙述似乎有了峰回路转的可能,但是,转来转去,却(又是一转)转进五里雾中甚至五万里雾中,什么都看不见了,终于明白转折词也只是个词而已,它转来转去只是围绕自己空转而已,还得靠实词们来动真的。的确,实词们绝不玩虚的,个个都是真刀真枪,瞄准并扑向那真金白银名车豪宅。其实虚词也没有一个是虚的,它们在逻辑之外虚晃一枪以后,然后纷纷打入物质的库房,赚取了庞大的数量词后,它们重新返回虚词的位置,与实词连接成动宾词组、主谓词组、联合词组……从容地叙述它们刚刚发明(其实流行已久)的所谓因果律和所谓逻辑链。
对自恋者的轻度嘲讽
自恋,好像是人性中的一种自然现象。
我觉得我自己有时候也有点自恋。
但是,人性中的自然现象,也即本能,都是好东西吗?贪,也是人的本能之一,也是人性中的自然现象,贪,好吗?
本能,或者叫人性中的自然现象,乃是人身上的动物性。人,该怎样面对它们呢?
我以为,人不仅仅只是一种社会化动物,尤其还是一种精神化动物, 人对自身的本能,即人身上的自然现象,需要进行适度扬弃、节制和升华,使之成为人性中被某种精神性存在照亮的自然性部分。它保持着自然属性,又被人的精神性所观照、审视和理解,成为人性中被精神悦纳的基础部分。修行者则要通过虔诚的精神修炼,剔除和净化其动物性部分,使人趋向高贵和纯粹,从而大大降低动物性在生命中的占比,乃至完全戒除其在生命中的存量,而将其升华为高贵的心智和创造的才情——这个当然不容易做到,于是做到的人就成了至善至圣的圣哲。
不久前我重读了一遍《康德传》,其罕见的自律、品德和智慧,令我深深尊敬和折服。康德一辈子独身,读书、沉思、写作,就是他的全部生活。有学者说,康德就是哲学,哲学就是康德,他的一生是哲学化的一生,也即精神化的一生,是肉身完全被精神照亮的一生,是为人类精神服役的一生。也就是说,他的肉身完全精神化、道德化了,灵化了,他好像遗忘了肉身,肉身只是作为精神的载体和容器,精神性则成了他的主体,他的整个身心,完全变成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一种呼吸着、运思着的精神的光芒。
也只有这样的康德,才能说出这样思接天人、感通无限的箴言:
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越历久弥新,一个是我们头上浩瀚的星空,另一个就是我们心中的道德。
对这两者,我不可当作隐蔽在黑暗中或是夸大其词的东西,到我的视野之外去寻求和猜测;我看到它们在我眼前,并把它们直接与我的实存的意识联结起来。前者从我在外部感官世界中所占据的位置开始,并把我身处其中的联结扩展到世界之上的世界、星系组成的星系这样的恢宏空间,此外还扩展到它们循环运动及其开始和延续的无穷时间。后者從我的不可见的自我、我的人格开始,把我呈现在这样一个世界中,这个世界具有真实的无限性,但只有运用知性才可以察觉到,并且,我认识到我与这个世界(但与此同时也就与所有那些可见世界)不是像在前者那里处于只是偶然的联结中,而是处于普遍必然的联结中。前面那个无数世界堆积的景象,仿佛取消了我作为一个动物而被创生的重要性,这种被造物在它(我们不知道怎样)被赋予了一个短时间的生命力之后,又不得不把它曾由以形成的那种物质还回给这个(只是宇宙中的一个点的)星球。反之,后面这一景象则把我作为一个理智的人的价值,通过我的人格无限地提升了,在这种人格中道德律向我展示了一种不依赖于动物性,甚至不依赖于整个感性世界的生活,这些至少都是可以从我凭借这个法则而存有的合目的性使命中得到核准的,这种使命不受此生的条件和界限的局限,而是进向无限的。
这仿佛是一个纯灵体神游于广博无涯星空中的心灵独白。
我完全相信,康德已经达到这样的生命境界——他的生命被永恒精神和宇宙意识提炼熔铸成了一束道德之光、精神之光。
再读康德,在深深尊敬和折服的同时,我也冷峻地反观自己。我也在修行,无论阅读和写作,无论沉入人间烟火,无论劳作、行走和静坐,我总是把这一切作为修行的过程。我在认真修行着,然而至今严格审视自己,仍感到自己的德行多有瑕疵,习气并未戒断,贪念也未戒断,人算是好人,但依然是俗人。
为此,我为我自己并未根除的自恋症(包括尚未戒除的贪念等动物性),写了一首诗,是嘲讽,也是对自己的劝说、开导和督促:
一个人再自恋,也无法
捧起自己身后的白骨
夸耀它的洁白和纯粹
并作为文物收藏起来
或义务捐献给
三千年后的考古学家
一个人走得再远,也无法
走过去参观自己的墓地
亲手为自己栽一棵柏树
并修改用词不当的碑文
与墓穴里辛苦考察的蚂蚁
打一个招呼,问一声早安
一个人貌似很不平凡,其实
却很平凡;他无法
自己搬运和处理自己的遗体
无法抖落越积越厚的夜色
无法把今夜的月光捧回到
往年的窗台;他无法在百年之后听到
读给他的最真挚伤感的悼词……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