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的为官作为
2023-05-24陈良
陈良
郑板桥,提起这个名字,很多人会想到他是清代书画家、文学家,扬州八怪之一。没错,郑板桥以文艺见长,正是在绘画、书法、诗词等方面成就使之名垂青史。不过,郑板桥也曾为官十二年,虽然只是小小七品知县,却不乏闪光的亮点。
乾隆六年(1741)岁末,郑板桥被朝廷任命为山东范县知县。次年春天,他携带家眷与行李,离开家乡,赴山东上任。春光明媚,微风习习,乘船行进于运河之上,观赏两岸如画的风光,着实令人神清气爽。出身寒微,勤学苦读,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熬到了五十岁,才当上七品知县。这顶乌纱帽的确来之不易,个中滋味只有自身体验。一路上,郑板桥瞻前思后,思绪万千,“立功天地,字养生民”,一直是他的人生追求,如今进入仕途,总算有机会付诸实践,能否交出合格答卷,还有待日后历练。
郑板桥进驻范县县衙,发出的第一道命令竟是:将县衙四周围墙都凿出洞口,以通风透气。衙门墙上开了洞,此事迅速在县城传开,人们纷纷前来观看,议论纷纷,不明就里。稍后,乡村百姓闻讯也跑来看稀奇,县衙门前一时熙来攘往,好不热闹。不过,观众大都看不出名堂,不知新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所有衙门无不高墙深院,密不透风,戒备森严,往往让老百姓望而生畏,望而却步。而郑板桥此举,用意就是要打破官民之间的壁垒,让衙门能够接地气,让百姓知道衙门能为他们办事。
是的,郑板桥要走亲民路线,因为他知道农民最值得敬重与亲近。他曾在致堂弟郑墨的一封书信中写道:“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马克思也曾说过:“衣食住行是人们最基本的物质生活需要,人类要生存发展必须首先进行物质资料生产。”瞧,早生一百多年的郑板桥竟然与马克思看法相似。
旧时县官往往以父母官自居,以为自己是民之父母,故而高高在上,在百姓面前摆官架子,出门坐轿子,差役鸣锣开道,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可是,郑板桥却视农民为衣食父母,对他们怀有深厚而纯朴的感情。除了在衙门处理公务,郑板桥经常深入乡村访贫问苦。他穿着便衣,头戴草帽,脚踏草鞋,身背雨伞,不坐轿,不骑马,只带一名随从,行走在乡间小道上;他与农家面对面交谈,了解风土人情,询问百姓疾苦,探究农桑事宜:
喝道排衙懒不禁,芒鞋问俗入林深。
一杯白水荒途进,惭愧村愚百姓心。
他不仅感情上重农亲民,而且落实到行动中去,竭力为民众办实事。由于政绩颇佳,邻近的朝城县一度也被交给他署理,一人挑两副担子,确实重任在肩。其实,在范县任上后期,郑板桥已萌生去意,因为他亲身体会到,做官要受诸多束缚,往往身不由己,做一个好官更不容易:“人皆以做官为乐,我今反以做官为苦,既不敢贪赃枉法,积造孽钱以害子孙,则每年廉俸所入,其属寥寥。苟不入仕途,鬻书卖画,收入较多于廉俸。”不过,郑板桥颇受时任山东巡抚赏识,每次因公拜谒巡抚大人,必蒙青眼相待,礼遇有加。鉴于上司知遇,郑板桥不便托病辞职。
乾隆十一年(1746),朝廷下令调郑板桥为潍县知县。潍县属山东莱州府,地处齐鲁腹地,北濒渤海,南接沂蒙山脉,由于交通便捷、工商业发达,该县有“小苏州”之称。上司告诉郑板桥,这次调任是重用,希望不要辜负朝廷的重托。的确,调任到富庶的潍县,倒是令旁人艳羡。然而,郑板桥并不看重获得“肥缺”,只觉得圣命难违,既然承蒙信任,就不得退却,果敢迎接挑战。
据悉,潍县虽为富庶之地,但不好治理。此地有海盗、土匪出没,地痞、流氓与富家大户串通一气,胡作非为,鱼肉乡里。之前好几任知县未能在此站住脚,他们不是被拉下水,与黑恶势力同流合污,就是被诬陷栽赃,最后灰头土脸离去。果不其然,当郑板桥去潍县赴任的时候,黑恶势力就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一帮富豪、地痞早已串通衙役,竟然在抬轿迎接新官的途中,胡乱颠簸摇晃,把轿里的郑板桥颠得头昏脑胀、翻肠倒胃。郑板桥意识到抬轿衙役有意所为,望见前方有一堆土坯,当即跺脚喊停,命令衙役每人往轿里搬两块土坯。沉重的土坯终究使衙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再也不能拿郑板桥当萝卜颠簸。
从范县到潍县,同样是做知县,但不能将治理范县的办法照搬过来,因为郑板桥初来就察觉,两地有所不同,需像庖丁解牛那样,熟悉了潍县具体情况,才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郑板桥没有像前任知县那样拜会当地富豪士绅,也没有接受他们的宴请,而是在处理政务之外,深入民间了解实际情况。
下乡明察暗访后,着实令郑板桥寝食难安。原来富庶的潍县,竟有两重天地:县城富人,锦衣玉食,花天酒地;乡下穷人,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究其原因,无非是之前知县不作为或贪虐,地方官吏巧取豪夺,富豪大户兼并侵占,无良奸商囤积居奇,还有强盗土匪、地痞流氓暗劫明抢。更可怕的是,天灾也在不经意间悄然袭击。乾隆十一年冬天至次年春天,潍县发生了一场罕见的旱灾,冬小麦几乎全都旱死。前一年还发生过一次海啸,海水倒灌陆地,淹没了大量农田。两种灾害叠加,真是雪上加霜,让老百姓付出沉重的代价。
郑板桥到过一个富裕的村子,自从闹灾荒之后,村里鸡犬逐渐吃光,牲畜不是被卖掉,就是被吃掉,全村人死的死,逃的逃;白天村子里静悄悄,只剩老弱病残苟延残喘,呻吟哀号。走近那些穷困村庄,更是惨不忍睹,村里十室九空,树木大多枯萎,活人看上去像鬼,树皮草根吃光了,死者尸体也被煮熟充饥。郑板桥每次出城,身上携带五十两碎银,随时施予急需救济的灾民。不过,纵然拿出自己所有俸禄与家当,对于全县饥民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经过细致调查、勘核与周密思考,郑板桥决定尽快启动官绅双管齐下的救助方案。首先是官助,也就是通过官方渠道上奏,争取开仓赈灾。为了争取皇上及早恩准,他写了三份反映灾情的奏折,一份呈莱州知府,一份呈山东巡抚,一份呈慎郡王(与郑有交情),可是上达天听并得到批准,需要时间走程序。等候半个月,不见回音,郑板桥心急如焚,毅然命令钱谷师爷根据灾民花名册,给每人立即发放银子一钱、粮食若干。三天过去了,钱谷师爷依然悠哉游哉,毫无行动。郑板桥追问原由,钱谷师爷却以开仓赈灾必须得到上级批准为由推脱。郑板桥十分恼火,当机立断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等到上面批復下来,只怕饥民都死光了。立马开仓赈灾,告知百姓打借条来领取钱粮,上头要追究,由我一人担当。”关键时刻,郑板桥果断出手,将众多饥民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还有绅助,郑板桥发布“绅助告谕”,动员全县富豪士绅捐献钱粮,开设若干救助点,向饥民施粥。经过多方努力,所有饥民每天可以得到三两小米煮成的稀粥。这样,虽不能使饥民完全吃饭,但起码可以延续生命。与此同时,郑板桥责令商户不得哄抬物价,确保粮食平粜,禁止奸商发灾难财。
保守估计,若非郑板桥救灾得力,潍县至少多饿死上万灾民。假如,换上一个无视百姓疾苦的知县,必定按部就班、消极等待,甚至隐瞒灾情、粉饰太平,其后果将不堪设想。事实是,朝廷的赈济确实姗姗来迟。乾隆十三年(1748)秋天,大学士高斌、都御史刘统勋才奉旨到山东放赈。此时,潍县灾情大为缓解,逃荒关外的灾民陆续返回家乡。郑板桥又双管齐下,致力于灾后重建:在农村,号召并帮助百姓重建家园,兴修水利工程;在县城,以工代赈重修城池。
在潍县为官期间,郑板桥为百姓办了很多实事。他革除陋规弊政,维护平民与小商贩的利益;他秉公执法,审案不偏不倚,治下无冤民;他惩恶扬善,重视教育,力倡文事,纯洁社会风气;他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从不送礼巴结上司。由于郑板桥不按“陋规”行事,灾荒之年催促大户捐助,故而不受上级官吏与当地富豪待见。
乾隆十八年(1753),郑板桥为民请赈而忤逆大吏,竟受到贪污赈灾粮款的指控。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郑板桥洞悉官场险恶黑暗,明白做人糊涂与圆润,才能官运亨通。然而,生性正直倔强的郑板桥却不甘向陈规陋习低头,于是愤然提出辞职。
郑板桥离任之日,老百姓纷纷涌上县衙大街为他送行。当了七年潍县知县,郑板桥没有积余錢财,“囊中萧然,图书数卷而已”。眼看郑板桥如此寒碜,乡亲们流泪挽留,依依不舍。很多人手里拿着团扇,争相请求郑板桥作画题字。郑板桥当即在一团扇上画了一幅墨竹,并在上面题写七绝:“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有道是,人走茶凉。可是,郑板桥离去之后,潍县百姓自发于潍城海岛寺为他建立生祠,家家画像以祀。将心比心,潍县民众之所以爱戴郑板桥,只因他心系民众,关注民生。在给署理山东巡抚包括的一首题画诗中,郑板桥写出了自己与百姓休戚与共的心境: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