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对长期虚构的一种逆反
2023-05-23刘醒龙
刘醒龙
我是写小说的,在小说界有一行话:小说有长篇、中篇和短篇之分,从文学成就上看,长篇小说最令人看重,也最受人尊敬。但在同是写小说的人看来,最钦佩那些专门写短篇小说的小说家。比如,写《最后一片叶子》的欧·亨利,写《变色龙》的契诃夫,写《羊脂球》的莫泊桑,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之王,却没有谁被称为长篇小说之王和中篇小说之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关乎一部作品的缘起。
一个作家一年当中要写上二十个短篇,他就得费尽心思构思二十次。长篇小说三五年才构思一次,构思一次就吃上三五年,他也感觉不到饥饿。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我们应该对各位散文家表示由衷的钦佩。在座的原野兄,一年下来创作的散文估计在百把篇,真的是不知道从何而来,怎么构思的,脑子里面哪来那么多的存货。这太不容易了。二0一六到二0一七年,我前后用了四十多天时间,从吴淞口起,沿着长江走到可可西里,每天写一篇散文;二0二一年夏天我乘渔船到南海,在海上漂了半个月,也是一天写一篇散文。这两场经历让我想起来就后怕,不敢想象那些文字是如何写出来的。毕竟这两场经历不是自己的常态,而各位散文家是一年接一年地保持住这种常态,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所以,可以这么说,文学上真正的写作,永远都是一种奇迹。
这些年我也客串写一些散文。写散文时,自己还是保持一个小说家的传统和习惯。二00七、二00八这两年当中,我写过一部散文,叫《一滴水有多深》,从第一章到第七章,一共写了十几万字,就像写长篇小说一样,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写了七章,足够整整一部书。那一届鲁迅文学奖评选,这本书也参加了,初评落选后,终评委集体提名让其复活参加终评,最终还是落选了。据说,落选的理由很奇怪,因为有评委说,散文哪能这么写,一写就是一大本。意思是说,散文应当是细水长流,写一篇发一篇,然后结集成书,诸如此类,才叫散文。作为小说家,此言是也非也,我就不做评论了。
在《一滴水有多深》中我写了一头牛。武汉当地一家报纸的一位记者曾对我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他能够上大学,能够当记者,全靠家里养的那头母牛。母牛每年生下一头小牛,养到差不多大小就牵去卖了,用得到的钱,还有家里尽可能节省后的开销供他上大学。有一年,母牛被偷了,他父亲顺着牛的脚印走了一整天,硬是从牛贩子那里把牛找回来了。家里经济情况改善后,母牛也老了,不能生小牛了,家里人就将母牛当恩人一样饲养,像人老了一样,预备给母牛养老送终。有一天,记者朋友正在上班,他哥哥一声不吭地走进办公室,盯着他久久说不出话。他以为家里出事了,过了好久,哥哥才对他说,家里牛又不见了,他哥哥顺着牛蹄印一路找到城边时,牛蹄印没有了,可能是被牛贩子卖到城里来了。哥哥后来小声说了一句,我们家的恩人没了!兄弟俩就在办公室抱头痛哭。
在我的写作当中,小说无疑是虚构的。人就这么奇怪,当你处在虚构的生活当中,一定要找一个非常踏实非常实在的地方活着。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讲,你的小说是虚构的,当你换一支笔写散文时,就得实实在在了。或许存在这种事实:小说家的散文就是对小说家在小说创作当中长期虚构的一种逆反,还可以看作是一种矫枉过正的弥补。就像一座山,一个人从陡峭的北坡上登上山巅后,肯定还想尝试一下,沿着平缓的南坡登峰造极。反过来也是如此,那些从南坡登上世界屋脊的人,做梦都想再从北坡登顶珠穆朗玛。我这几年散文写得较多,也拿过几个散文獎,其中有一次,还和倍受散文界推崇的王宗仁先生一起拿了一个奖。我自己觉得,能够得到散文界的认可,说明一个小说家在小说写作之外的散文写作,也还是有一定的意义。
小说界还有个行话:小说家千万不要写散文。
小说家写散文会把小说家内心最隐秘的东西暴露出来,而这种隐秘,往往是写作者最真实的心性。
在座各位不一定有我这么好的运气。我这几年有三次大的行走,第一次是走南水北调,从丹江大坝一直走到我们的北京出水口;第二次是从长江的入海口吴淞口,一直走到长江源头的可可西里;第三次就更难了,在海南岛最南端的一处渔港乘坐渔船,在南海上待了接近半个月,登上十几座有人的和无人的小岛:最大的岛才零点零几平方公里,最小的岛只有足球场的三分之一。站在小岛上看无边无际的大海,漂在海面上看小得可怜的岛屿,简直就是将虚构与现实、现实与虚构彻底具象化了,一点也抽象不起来。在这种令人丝毫不能怀疑,也丁点儿不敢错过的现实与虚构面前,一个人的才华往往会被激发到极致,进到一种新的境界。
站在吴淞口,眺望九段沙,茫茫海天中的那一线陆地,让我想起十几年前去浦东机场时同样眺望九段沙时的情形。那时浦东机场还没修起来,有关方面邀请我写一个关于浦东新区建设的二十集电视剧。那时的九段沙,只是退潮时露出的丁点儿滩涂。听吴淞口的人说,如今的九段沙,上面已经盖起别墅来了。长江从青藏高原一路用流水带来的泥沙,将九段沙变成真正的陆地,也就十几年的光景。
顺着长江一路走,一直走到可可西里,也只有在那种地方,才能了解到,可可西里之外的写作者,写藏羚羊时总是无比怜爱,无比珍惜。但当我们走上高高的可可西里,所见到的藏族牧民,对藏羚羊没有丝毫好感不说,甚至还带着满脸的不屑。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光是道听途说,真的很难想象,藏族牧民认为藏羚羊是魔鬼的化身。一旦经历了,当面见识过,就会明白,其中道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首先,藏族牧民认为藏羚羊的脸很丑,像是魔鬼的脸。其次,藏族牧民认为藏羚羊品行不好。藏羚羊发情期会争夺交配权,公藏羚羊会打架。一般人很难想象,最终的胜利者往往是最初的失败者。两只藏羚公羊在打斗的时候,强壮的一方先获得优势,处于弱势的一方就开始逃跑。可可西里不是一马平川,也有低洼与高坡。被追赶的弱势藏羚羊占据一处有利的高坡后,在那里突然转身,同时一低头,那对长长的犄角正好插进追逐而来的那只藏羚羊的胸膛。所以说藏羚羊很卑鄙,就像是人群当中的小人似的。
在南海那艘排水量五百吨的渔船上漂了半个月,中途,几位同行共同的感受是,如果这个时候有一条船要回大陆,自己会毫不犹豫跳上去。海上的寂寞与海洋的壮阔不是一回事,我们这些陆生动物实在是受不了内心情感与外在世界的孤寂。也是因为如此,因为这种孤独,因为闻所未闻,也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散文写作的时间与空间。
在南海,有一个无人小岛叫全富岛。那个岛只有零点零二平方公里,是典型的汪洋大海中的小得不能再小的沙洲。前一天下午,我们趁着黄昏退潮的时候上去,岛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非常漂亮的白沙,所有人都不忍心在上面留下脚印。上面有一个很清的能一眼望到底的水塘,我在里面非常痛快地游了一场泳,感觉它像是天生的私人游泳池。第二天早上再去那岛上,奇迹突然发生了,雪白雪白的小岛上竟然长出一棵草来。我们都很高兴,也许一百年之后这个岛也会长出一片热带雨林。那么,我们是最早的见证人,这个岛上的第一棵草,第一棵植物,是我们看着它长出来的。这样的经历,任何人遇见了,都会将其写进自己的文章里。
在小说家眼里,写得最好的散文都是和小说,或者和小说家有关系。
我写过一篇长散文《没有形容词的三里湾》,其时我去山西长治,专门去了一趟赵树理写过的三里湾。有了实地感受,回过头再读《三里湾》原作,发现赵树理写《三里湾》,一个形容词没用。这大概是自己的一个小小发现,于是就琢磨了好一阵,回顾亲眼所见的现实环境,对比字面上的小说环境,终于明白写作者彻底地与写作对象融为一体后,哪怕入木三分的形容词,都会变成累赘,变成身外之物。后来,我又去过路遥的老家,去过之后再读他的《人生》,信手写成一篇《人生的细节在哪里》,因为我发现小说《人生》里没有任何细节。路遥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本?或许可以理解为《人生》本身就是一个大大的细节,所以,它才有着明显的不完美,然而,感动人生的往往只需要一个细节就够了。
散文对我来说,大概只是一种副产品。我写散文的时候,完全是顺其自然,不是很认真地对待它,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一点做作都没有。一个好的小说家,骨子里必然是一个诗人,是一个散文家。对小说家来说,最好的散文写作其实包含在他的小说里。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兄长,叫姜天民。他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失落在小镇上的童话》。他去世得早,才三十八岁,是肝硬化导致门静脉破裂大出血去世的。他在北京上文讲所那年,写的这篇小说,据说冰心很是夸赞,说小说写得好。《失落在小镇上的童话》讲了一个真事。姜天民从北京坐火车回到武汉,然后转车到鄂州,准备过江回家的时候,在鄂州渡口看到一个卖油条的小女孩。她将一本崭新的书一页页地撕下来,包上油条,递给顾客。姜天民问那个小女孩,怎么不读书?聊了几句之后,他把自己刚刚出版的新书送给小女孩。小女孩很高兴地表示,一定会好好读书。休假结束,姜天民再次经过鄂州,准备从原路到武汉坐火车去北京。在码头上,姜天民又碰上那个小女孩。小女孩依然在卖油条,依然将一本崭新的书一页页地撕下来,包上油条,递给顾客,而那本书,正好是他之前送给小女孩的。且不说小说的象征寓意,单单这种淡淡忧愁的描写,见不到强烈的抒情性,实在太打动人了。
我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有一百多万字,其中有大段的散文化的描写,比如說其中的天门口镇,我从镇的下街街口写起。第一家是什么?是个铁匠,然后是篾匠、木匠、剜匠、裁缝、榨油的、缫丝的,各行各业,都是乡村所常见的,一直写到住着富人的上街边,各种风俗中的风趣都写尽了,这才来上几句:“下街的故事还在,房子也还在,人已经死光了。”我还写过镇外的那条河。镇上有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是户人家的小老婆。男人专门在汉口请人给那个女人织了一件毛衣,但是因为和家里的大老婆搞不好关系,这个女人也不知道是走了还是自杀了。后来那件毛衣就变成一根长长的毛线,从河的沙滩上游一直牵到下游。在小说中我沿着这条毛线来写沙滩,还写了在山里面看到的云、每一种白云所对应的人的形态。这种对白云的描写,还引来批评家专门写过很长的评论,比我这一段文字长多了。
好的小说总需要用情不自禁的有着散文气质的文字来增色。
最后给大家一个忠告:我觉得大家可以少看《瓦尔登湖》,看多了,大家都是《瓦尔登湖》的崇拜者模仿者。我不知道有几位读过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那才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乡野。
(本文系作者在“2022 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上的即兴演讲,标题为编者所拟,刘筱雪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