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行星的道路 [六首]
2023-05-23巴音博罗
巴音博罗
拇指抹去灌口的盐粒
——写给辜鸿铭或胡适
拇指抹去灌口的盐粒
罐里应是晚清
罐外早已民国了
你在饲养罐内的海如养自己
街上满是缓缓走动的蚁队
拇指抹去眼角的鹽粒
我看到了你
孤立在人类藩篱的外面
你向他们映照
因而你燃烧!
远方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
——怀念海子、苇岸以及早逝的天才
那哭声就像一条等待被认领的流浪狗
他的委屈在一片尚未耕耘过的田野里
种子在课本之外萌芽,当春天
消失于一片鸟鸣,暮春的小路也消失于
故事的结尾……那个因哽咽而无法说话的孩子
替代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痛苦
或许我们还不能意识到
自远处聆听一个孩子的哭声的奥妙
而问题仅仅在于,构成天空的不仅有阳光
云朵和星月,也有一小片雨一样干净的啼哭
从而使这午后的寂静更真实也更有深意
不是吗,在人们用饥饿喂养了他们
对真理的认知之前
河流得以绕过岩石继续前往大海
那天傍晚,我转身,和最后一片霞霭
回到房间,听见了远方一个朋友的死讯
我垂首默立,心跳静止,开始给一棵老槐树
写挽歌。我的语气像一束光投射到黑铁般的
现实上,我不断感知那被我留在人间的
朋友的气息,我绕过歌词的灌木丛
看见那熟悉的面容,我在最后的感叹号中
知晓了这世界存在的方式!
自语词内部涌出的隐秘泉水
——致曼德尔斯塔姆及白银时代的诗人们
自语词内部涌出的隐秘泉水
也涌出了幽暗山峦,涌出了湿漉漉的星群
聆听呼唤的熊和鹿,以及一直在暗中走动的
傻狍子。夜色带走沉寂的昆虫
飘落一夜的雨,带走记忆和呼吸
当我们像菌类成长到一定年龄
我们已不认得自己
而学者们认得猿和猴子
他们说自己的祖先从海洋里来
他们用快乐的语调描绘悲伤
而悲伤此刻正在森林中啼唤
这让苟活下来的人大吃一惊,他们从虚幻的
自然史中寻找生命的踪迹,他们
在最意外的语句中寻找细节、证据和考察
当一队队探险者来到书页之外的某地时
他们见到了自己梦中的景象
这就是若干世纪后倚在书案的我
抬头仰望雁阵时突然泪流满面的缘由
哭泣是锋利而漫长的,那个从没在阴影中
长大的孩子,此刻学会了在孤寂中消失
视网膜的寂静
——给达利和布努埃尔
我追求视网膜的寂静,甚至不是活人的
迹象,我从一部超现实主义电影大师那儿
学习这寂静,我看到蚂蚁从瞳仁的暗泉里涌出
蚂蚁是我写作的动机,大海仅仅是我的衬景
一代被毒害被虐待过的大树和草场,现在
重获自由了。呼吸是顺畅的,瞌睡也是
我要带着我的心脏重新上路,去我所
希望去的地方生活,我的耳朵就是一朵花
你没听过吗?那个天真的流浪汉和
恪尽职守的清扫工,他每天都能从平原尽头
挥起笤帚,一直清扫到海边的沙滩
小鸟们会继续撞击你的额壁吗?烈士们的头盔
会罩住山间的野火吗?你的眉毛里有磷火
你的胃里有尘沙,你的肺叶是被盐水淹过的
你将进入木乃伊的长梦,你是我的替身
而我是你的时间,我饮天空如饮夜色
我在视网膜上的寂静里诵念那诗如诵经文
我甚至还是你的孤独,我说出你的名字如说悲伤
磷 火
——致电影大师伯格曼
消灭灯,并把另一个自己
留在黑漆漆的走廊里,街边的树下
我叫来一个阴影如叫鬼魂
我对生活早已要求得很少,我对爱已很满足
我的灵魂会像寓所外的花坛,从容而独处
我没有自尊,因而没有羞愧,我放弃了
一切该有的东西
我早年说过的诺言早已枯萎,我唱过的歌
其音符早已溃烂,我举过的手早已残疾
我表过的态如同风,如同风抚摸过的石头
我在春天的嫩枝头发过的芽儿,在秋天
结成了果,却又被虫子蛀过了。我眼含热泪
把脸扭向墙壁,但现在连墙壁也坍塌了
我压在箱底儿的财富仅仅是遮羞的短裤
我每天每时考虑的,就是还要放弃些什么
我的梦种植在花盆里,我的睡眠在一床薄被上
我悲伤的眼睛早已瞎掉,如今我的眼球像两枚煤球
我说,让思想那利剑强劲地射穿我吧
我愿意粉身碎骨化为尘埃,成为广袤大地上
那黑土层中腐烂之后的
一小块儿醒着的磷火!
我收藏雷声
——致表现主义画家埃贡·席勒
我收藏雷声在我的喉结里
一列火车轰鸣着穿过幽暗的吞咽之洞
火车是我的宣言,我播种牙齿在北方的黑土里
我收藏雷声在我的头颅里
我像愤怒一样昂起,我耸立于平原的广袤里
让更多无辜的人死在烟中
床榻是一个像雨水一样的幸存者
我收藏雷声在我的膝盖骨里
为了铭记,我们干脆选择了忘却
我们保护的永远比我们毁坏的多!
我收藏雷声在我的掌纹中
一条大河纵横而过,人群黑压压
悄立于两岸
暴雨过后,一代人已被洗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