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戈诗歌代表作品选
2023-05-23韩文戈
马 车
拉盐巴的马车,隐蔽地走进冬天的海滩。
在北方,拉庄稼的马车,走在乡村公路上。
马儿啊,有多少伤心事,穿过四季尘烟。
我只能遥望,向后,向那些走远的年景。
向那些早已消逝的人。
月光白白地照着,马车慢慢地晃着。
在我的家乡,谁还会想起老马车,老马车碾过的岁月。
马车接过的新娘,老了。
马车拉过的病人,死了。
马儿啊,有多少伤心事,穿过四季尘烟。
早已死去的马儿,还在河边啃草。
——有多少隐忍的泪水从我眼里迸出!
万物生
生下我多么简单啊,就像森林多出了一片叶子
就像时间的蛋壳吐出了一只鸟
而你生下我的同时
你也生下吹醒万物的信风
你生下一块岩石,生下一座幽深的城堡
你生下城门大开的州府,那里灯火光明
你生下山川百兽,生下鸟群拥有的天空和闪电
你生下了无限,哦,无限——
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简单而完整的过程
来时有莫名的来路,去时有宿命的去处
而你生下我的同时,你也生下了这么强劲的呼吸:
这是个温暖而不死的尘世
半夜醒来
半夜醒来,忽然闻到:
江边的丹桂花香,山坡上柠檬树丛的香气。
仿佛看到一个孩子,走下江堤,去舀水。
高过天堂的夜,低过苦难的夜,
只有一个孩子走下青石江堤,去舀月光,去舀水。
冬夜读诗
黄昏里,我看到他们,约翰或者胡安
沿着欧洲抑或美洲的大河逆行
温驯的、野蛮的河水,逆行成一条条支流
他們来到渡口,一百年前的黑色渡船,晚霞
连绵雨季中的木板桥
农场上空的月亮,草原云朵里的鹰隼
他们在岸边写下诗句:关于地球与谷物的重量,自我的重量
如今,约翰或者胡安早已死去
世界却在我的眼里随落日而幽暗
钟楼上的巨钟还在匀速行走
有时我想,努力有什么用?诗又有什么用
甚至还要写到永恒
而更深的夜里,我会翻开大唐
或者南北宋
那时,雪在我的窗外寂然飞落
黑色的树枝呈现白色
布衣诗人尾随他们驮着书籍的驴子,踩碎落叶
沿山溪而行,战乱在身后逼近
他们不得不深山访友,与鹤为伴
有一年,杜甫来到幕府的井边
一边感慨梧桐叶的寒意,一边想着十年的流亡
中天月色犹如缥缈的家书
他说鸟儿只得暂栖一枝。而秋风吹过宋代的原野
柳永的眼里,天幕正从四方垂下
长安古道上马行迟迟,少年好友已零落无几
此时恰是深夜
我正与一万公里之外或一千年前的诗人聊天
他们活着时,没人能想到
会有一个姓韩的人在遥远的雪中
倾听他们的咳嗽、心跳,像听我自己的
在我们各自活着时,一个个小日子琐碎又具体
充满悲欢,特别像造物的恩典
开花的地方
我坐在一万年前开花的地方
今天,这里又开了一朵花。
一万年前跑过去的松鼠,已化成了石头
安静地等待松子落下。
我的周围,漫山摇晃的黄栌树,山间翻涌的风
停息在峰巅上的云朵
我抖动着身上的尘土,它们缓慢落下
一万年也是这样,缓慢落下
尘土托举着人世
一万年托举着那朵尘世的花。
去车站接朋友
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打来电话
某日他要经过我的城市
转车回他外省的老家
同行的还有另一人
也是多年的好友
只是这些年,老朋友音信全无
现在,故友重逢
这真是一件开心的事,回忆当初
青春闪亮又模糊
我到宾馆订下最好的房间
备下了好酒,计划故地重游
那一天,我去车站
却只看到给我电话的兄弟
他独自一人,一脸疲态
背着一个黑色行李。那时白天即将结束
暮色渐渐升起
当他看出我的诧异
默默地,把黑色行包轻轻卸下
然后说:他,在这里
两个普通大兵的瞬间
硫磺岛战役结束后
硝烟尚未散尽
一个美国大兵就点上一支烟
他俯身把烟卷塞进刚交过手的敌人的嘴里
那是一个濒死的日本兵曹
他残破的身体半埋在弹坑
他渴望死前能再吸上这么一口
于是长着络腮胡子、斜背卡宾枪的美国兵
就点上这支烟
他俯下身去塞给了那濒死的敌人
硝烟迟迟不散,一张黑白照片
完好地保存了
二战期间硫磺岛战役这个小片段
到如今,硝烟里的人类又过了八十年
复 活
有一天我把败落的村子原样修复
凭记忆,各家的房子仍在原处
树木也原地栽下,让走远的风再次吹向树梢
鸡鸭骡马都在自己的领地撒着欢儿
淘净水井,贮满甘甜
铲掉小学操场的杂草,把倾倒的石头墙垒起来
让雨水把屋瓦淋黑,鸟窝筑在屋檐与枝头
鸟群在孩子的仰望中盘旋在天空
狭窄破旧的街头,洒满阳光或浓荫
小小十字路口,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再次响起
把明亮的上午与幽深的下午接续好
再留给我白昼中间那不长不短的午梦
当我把老村庄重新建在山脚与河水之间
突然变得束手无策
因为我不能把死去与逃离的人再一一找回来
活着是一件神奇的事
想想偌大的宇宙里
曾有个叫韩文戈的闲人活过,我就激动
他曾爱过,沉默,说不多的话
地球上,他留下短暂的行旅
像一只鸟、一棵树那样
他在宇宙里活过,承接过一小份阳光与风
想想在茫然无际的宇宙里
曾有一个星座叫地球,地球上有一座山叫燕山
山里曾有一条河叫还乡河,我就幸福
想想我就在那座山里出生
又在那條河边长大
这难道不是一件神奇的事吗
我还将继续活,偶尔站在河边呼喊
侧耳倾听宇宙边界弹回的喊声
继续爱,继续与鸟、树木和那个叫韩文戈的人交谈
然后仰望星空,捕捉天籁
惊叹星空和星空下大地展开的美丽
也记下一些人对另一些人以及诸神的冒犯
活着的人席地而坐
刚在一本旧书上读到陌生人写的一首我喜欢的诗
他写一群人干完农活儿,风正吹过远近的草木
朋友们席地而坐,在地气奔涌的土地上大碗喝酒
这使我想起,自古以来我的村庄
只有下述情况可以在露天的土地上畅饮
当强壮的男人们赶在午时之前
为刚刚亡故者挖好墓穴,他们被允许坐在新土上
阳光晒着裸背上的汗水,无须悲伤地举起酒杯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景,清明或某人的祭日
乌鸦围坐在四周的树上,活着的人把酒菜摆在墓碑前
一边看死去的故人轻烟一样自斟自饮
一边旁白似的叨念着往事,提醒阴阳相隔的人
最轻的事物
告诉我,你唯一写出的那本书轻不轻
终其一生你也不过写出那点
无中生有的小意思
你说那点小意思能有多重
告诉我灵魂轻不轻,它没有羽毛重
任何一颗强大的灵魂都属于虚无
你说光线轻不轻,它催生万物
像个诺言照临万物
你说出的话浮在空气里轻不轻
它重不过空气里的一滴雨
你说一座寺庙里的寂静轻不轻
它来自与寂静一样轻的灵魂
那么剩下的就是一个人全部的回忆或记忆
你说那些回忆与记忆轻不轻
一个族群的回忆和记忆又轻不轻
你再去称一称,人世轻不轻
它仅是一出困在琥珀里的折子戏
好吧,最后告诉我星球间的引力轻不轻
它使旋转的星球彼此吸引构成宇宙
就像两个不同的人产生爱,一段音乐
你说爱轻不轻,它扛不过一阵微风
但有时它能抵挡住一场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