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星湖

高凯明

纵观当代画风，但凡要表现一个女人超凡脱俗的美貌，无不要加入丹顶鹤的元素，一个颈长腿长的绝代佳人，其实就是一只风姿绰约的丹顶鹤。“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引得刘禹锡诗情大发的那只具有盛世容颜的丹顶鹤，其实就是敦煌壁画上的那位仪态万千的飞天女神。

江山美人，唯仙境般的山水，方能配有倾城之貌的丹顶鹤。此刻展现在我眼前的这片占地935公顷，水面积677公顷，溶岩秀峰7座，300棵百年树龄古树的肇庆星湖国家湿地公园，就是这么一处如梦境如画境的世外桃源。这个有着光风霁月般美貌的世界生物保护区，是真正的地球之肾，更是湿地之神丹顶鹤最理想的栖息之地。

是多情的西江从古城肇庆流过，才滋润了这方丹顶鹤的乐园。看吧，在芦花摇曳的仙女湖小榄岗上，一只美若仙子的丹顶鹤正昂首挺胸，风情万种地向我走来：雪白的翅膀，漆黑的羽尾，朱红的鹤顶，还有那明亮的眼睛，无不展示着它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般的超高颜值。尤其是它那修长的脖颈，细长的双腿，玉树临风般的身姿，更是满足了当代人对至善至美的追求。

丹顶鹤在靠近我的那一霎那，突然鸣叫一声，展开双翅，扶摇直上九天，仿佛在回放刘郎笔下的那幕美了千载，醉了千年的景象。悠扬的鹤唳裹着江风，划破长空，久久地在我耳畔回荡。

20年前，我在《南方日报》发表了一篇名为《鹤鸣九臬》的人物特写，讲述的是油画《毛主席去安源》的作者刘春华老师的故事。在这之前，我还发表了采访小说《欧阳海之歌》的作者金敬迈，长诗《西沙之战》的作者张永枚，电影《闪闪的红星》的作者李心田等老师的文章。采写八一制片厂厂长王晓棠将军，湖南省文联主席左大玢老师和毛泽东的女儿李讷大姐的文章，更是好评如潮，我认为，他们与刘春华老师一样，都曾是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

在刘老师的家中，我曾答应由我和我家乡的夏之蝉作家为他写传，写一写刘老师大起大落的传奇人生和初心不改的青云之志。传集的名字暂定为《鹤鸣九臬》，刘老师是从丹顶鹤的故乡齐齐哈尔走出来的，我与夏作家又都喜欢丹顶鹤，这是我们的初步想法。随后，我们订好了车票，准备去刘老师的故乡采风，亲眼目睹一下丹顶鹤的芳容。后因某种原因，为刘老师写传的打算暂停，去北方看鹤之事亦不了了之。而今天，目睹丹顶鹤的愿望竟在自己生活的南方得以实现，这实在令人出乎意料。文章写到这里，我顺手拨通了刘老师家中的电话。刘老师问我看到丹顶鹤没有？我说看到了，不过不是在东北而是在广东。我告诉刘老师这里的45只丹顶鹤都是从他的故乡飞过来的，这里有它们乐不思蜀的家园。我邀请刘老师来肇庆写生。画一画星湖的蓝天白云，西江的清风明月；画一画丹顶鹤于新居中的喜悦，肇庆人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的悠闲。

画中缘，画中有奇缘。我与刘老师结缘也是因为那幅曾印刷过9亿多张的名画。年少時我曾学着用油漆画过一张《毛主席去安源》，这其中的细节我已在另一篇文章里作过交待。刘老师曾为我画过一张生活像。当时他画了两张，寄给我让我选一张中意的，另一张寄还给他以作留底。结果是，我喜欢这一张，我老伴却喜欢另一张。

回荡在星湖上空的那一声长长的鹤鸣，又令我想起了已经过世60多年的奶奶。我仿佛看到，奶奶正乘着一只丹顶鹤上朝我微笑，向我招手。写到这里我的泪水竟止不住流了下来。

奶奶身材瘦弱，且是小脚，但做起事来却十分利落。奶奶是个接生婆，在世90年，经她之手迎接的新生命有多少已无法统计。有一年奶奶病了，她躺在病床上对我说，小三呀，奶奶不行啦，奶奶死后，你要为奶奶带上一副红手套。我问为什么，奶奶说，我为人接生一辈子，手脏，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会在我手上扒下一层皮的，戴上手套就可以蒙混过关呀。我哭了，哀求奶奶说，奶奶你为什么要死，你不死不行吗？之后我大声说，你就不要死，偏不要死，看看阎王爷能拿你怎么着。当时我一下子想到了小人书上得道之人乘鹤飞升的画面，便小声安慰奶奶，你如果不想活了，就骑着仙鹤去天堂，气死阎王爷。

奶奶的棺材是用一整棵老柏树做成的，这在当地还是第一次，它昭示着奶奶毕生的完美，也说明奶奶的儿女都是富有的。说起来也怪，就在棺材做好的当天晚上，奶奶的病竟一下子好转了。之后，奶奶逢人便讲我偏不要她死的笑话，记得连续讲了许多年。

奶奶病愈后，要带着我去一趟她远在西边的娘家屋门村，让我看看那里因两山相拱而得名的气魄和进的门来，便是一处天上飞仙鹤，地上跑野鹿的洞天府地之景象。所有这些，其实都是我自己的望文生义。这一天，奶奶骑着小毛驴，怀里抱着我向屋门进发，在穿过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时，驴失前蹄，把奶奶一下子摔进湍急的河水里，在这紧急关头，年迈的奶奶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把我高高举起……一直到我远离家乡，也未能看一眼屋门村的景象。因为就在不久后，奶奶还是离开了我们。在家人的哭声里，我去街上买回了白漆，红漆，黑漆和绿漆各一瓶，参考着香烟盒的“松鹤延年”图，在棺材前的照壁上，画了一株老松树，树上画了一只站立的丹顶鹤。说明一下，在湿地公园我才发现，丹顶鹤只适应在地上行走，其平软之爪是不可能立于树上的，当时我并不了解这些。想来很多画家也未必清楚。画完松树，我在树旁添加了两竿修竹和一株红梅。在松竹梅间我画了一只正抬头望天的野鹿，顺着鹿的目光看去，是一只刚刚起飞的丹顶鹤，我把鹤的翅膀画得特别宽大结实。这是我为奶奶准备的坐骑。

前来吊唁的外公看了我画的漆画，悄悄地竖起大拇指。外公是位老中医，也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秀才。他建议我在漆画周围的楣上写一副对联，我问写什么？外公张口就来，他说，上联写“鹿行雪地梅花五”，下联写“鹤立霜田竹叶三”。横批是“驾赴瑶池”。

五瓣梅花的形状恰如野鹿在雪地上的印迹，三片竹叶的样子更像仙鹤立于霜田的爪痕。驾赴瑶池，正好成全了奶奶羽化成仙，避免见到阎王的愿望。奶奶去世十多年后，我家祖坟迁移，奶奶的棺材又被从地下起了出来。姐姐写信告诉我，棺材依旧如新，我在上面画的那幅松鹤图就像是刚刚完成的。油漆味松香味交织在一起，久久不肯散去。

丹顶鹤走进逝者灵堂的事，决非只停留在画面上和想象中。据网上报道，最近，在辽宁盘锦，有位87岁的老人去世后，他的灵堂上忽然飞来了一只丹顶鹤为其吊唁。这只丹顶鹤跟随磕头叩拜的人不停地点头作揖，那股子虔诚劲，无不令在场之人动容。丹顶鹤一直在为老人守灵，直到天黑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人们在议论，死者生前一定与这只有灵性的鹤有过一段难忘的不了情。要么喂过它，要么救过它，要么做过一些有益于保护生态环境的事。

“你保护生态，生态会回馈你。”这是习近平总书记的一句名言。万物有灵，善行必有福报。20多年前，我曾去过八百里洞庭采风，在君山湿地，我与一位名叫张厚义的汉子聊过天，聊的是他高超的捕鸟技巧。几年后，就是这个出了名的捕鸟能手，却一下子变成了一位声名远扬的守护丹顶鹤的专家。故事梗概是这样的：一个偶然的机会，老张在芦苇荡中发现了一只受伤的丹顶鹤，于是把它带回家中救治，之后又将其放生。有天夜里，这只被老张救过的丹顶鹤突然又飞了回来，之后在老张的门口不停地尖叫，不停地用嘴猛啄老张的房门。老张被唤醒后，想起眼下还是汛期。明白了鹤的来意，他迅速叫醒全村人向安全堤坝撤离，等全村300多人全部登上堤坝后，回头一看，原来的村庄已被大水吞没。这个人救鹤，鹤救人的动人故事，通过媒体传到了国际鹤类基金会主席乔治阿基波博士耳中，为了表达敬意与谢意，他专程赶往中国，奔赴岳阳看望张厚义。

丹顶鹤是中国人精神世界的诺亚方舟，也是全世界自然环境的守护神，保护丹顶鹤，就是在保护人类洞察生态风云变幻的那双明亮的眼睛。

在丹顶鹤的故乡，一个名叫徐秀娟的女孩，为了搭救一只丹顶鹤，不惜走进沼泽泥潭，将自己如花似玉的美丽年华，永远地定格在23岁上。一群丹顶鹤飞了过来，于徐秀娟遗体的上空，久久地盘旋着，久久地鸣叫着。

“走过这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有一个女孩留下一首歌”，那一天，在刘春华老师的书房里，刘老师对我说，每每这一歌声响起，徐秀娟这个美丽的女孩的身影就会闪现在我的眼前，她是我家乡的骄傲，她就是一只美丽的丹顶鹤。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我要为走进天国的她重绘一片温暖的蓝天与祥云。

又是一声挟风携云的鹤唳，又有一只丹顶鹤飞向星湖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