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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是有温度的

2023-05-21梁晓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老牛冰心杂文

梁晓声

我觉得散文大体是有温度的。散文特别在写人的方面,自己不喜欢的人,作者是不会用散文去写的,那可能是用杂文去写了。

我记得在80 年代最初的时候,我读过一本在旧书摊上买的散文集,其中有一篇我印象很深,叫《橘子红了》,那是属于红色散文一类。有一位在1949 年以前参加革命工作的同志,写他在解放前夕,沉浸在一种胜利者的喜悦中,早早地就买了橘子。当地的橘子成熟得比较早,而且那个季节的橘子是最好的。他买了一些橘子,放在托盘里等着他那位最喜欢吃本地橘子的战友什么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然后由此,他就回忆起这位战友的一二三四件革命过程中的往事。

但是这橘子在那儿摆了一天过去了,战友没来;两天过去了,战友还没来;三天过去了,四处打电话问战友在哪,所有的电话都回答他,此人没有下落。因此我觉得,这篇散文本身的角度是特别新颖的,特别值得我们借鉴。

还有冰心的《小橘灯》,《小橘灯》应该是非常短的,最早可能还收在以前的课本中。《小橘灯》写,冰心本人在一个什么情况下,走到了一个什么偏僻的地方,然后不得不在那儿住了一夜。那人家里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跟她交流得特别愉快,但是天没亮的时候冰心就要走。这橘子是冰心带去的,那女孩吃了橘子之后——我们剥橘子皮都是一瓣瓣剥下来——女孩特别有心,把橘子皮剥得非常完整,没有分开。然后等冰心走的时候,她把所有的橘皮瓣堆在了一起,中间放了一个小小的蜡烛头,然后用一根筷子挑着,这样,橘瓣就形成了一个小灯笼。然后她就给冰心说,外边天黑,路也滑,你又是一个陌生客,拿上这灯笼。这篇散文在当年虽然很短,但是影响很大,因为当年正处在一种白色恐怖时期,连鲁迅都说,恨不得白天提着灯笼走出去,然后冰心也写了这篇《小橘灯》。

我觉得,我们的《散文选刊》杂志的内容是最散的。而《讀书》杂志,虽然叫《读书》,但是偏偏它的内容主要都是像随笔,因为那里所发表的内容,基本上是北京或者其他省份著名大学的学者们,读了中外的什么书、有了什么观点,写出的关于一本书的随记。

散文的题材性是较明显的,它和随笔的共同点都是属于非虚构类,内容也特别丰富。写人写事的,写风光、四季的,旅游记的,追古溯今的,然后还有咏物抒怀的,从动物、植物,到高山、大河、谷子、救济等等,甚至包括小昆虫。我们要读的散文,甚至在我们的古诗词里也有这个现象。因此我们几乎可以说,目前散文中所有的风格和所写到的内容,在古诗词中几乎都能找到相对应的一些篇章。比如说《爱莲说》,我个人觉得它虽然写的是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他赞美的是莲花,但是实际上他是通过写莲花来表达人品格的坚守,跟今天的散文风格是接近的。

如果我们读《唐诗宋词》的话,好像前几篇就有一篇是《咏蝉》。我们知道,虞世南的《蝉》后两句是“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因为蝉总是在树的最高处,我不是凭借外力把我的声音传得很远。实际上我们说的诗言志,可能在《爱莲说》中,在《咏蝉》中都有体现。但是这样一种言志或者言情,这里说的“情”还不仅仅是爱情的情,而是个大写的“情”。言情怀,那都是在散文中可以得到对应的,比如说“明月几时有”,这是一种情怀;《赤壁赋》也是一种情怀;《长恨歌》就是有叙事的,是写人写事的。那么,散文的写人、写事、写他者,包括写动力,也都是有温度的。

记得,十几年前的《读者》杂志上,头条转过一篇文章,是保加利亚的一位作家写的,那时我觉得自己还是读过一些作品的,但是我第一次读保加利亚的作家写的,他写到一头老牛。老牛一直被父亲和母亲视为家庭的劳动伙伴、成员之一,也是付出了努力的。所以,当老牛老了的时候,被家里边像敬仰老人一样敬仰着。我记得其中有几句话是,当老牛早晨起来散步的时候,自己会出了牛圈。在村里经过的时候,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向老牛行注目礼,都以那种很尊敬的目光看着它。

有一天,这个老牛渡过河去。河的对岸是它曾经千百次耕过的土地,那时已经是秋天,庄稼已经收过了,它在土地上仰起头看着蓝天。在孩子们的注视下,身躯高大的老牛缓缓地前蹄就跪下了,后来就倒在它耕种过的土地上,然后孩子们就跑过去。我觉得后面作者的描写让我非常感动,说老牛的眼睛瞪得很大,很明亮,像镜子,然后那个时候的原野上开满了野花,那些野花都映在老牛的那双眼睛中。我觉得这样的写作,它肯定是有温度的。

这位作者后来也写过一篇《马》,也是登在《读者》上,因此我个人觉得散文的温度不影响散文的进步,它不会因为有了温度就没有了进步。

我们的散文中也有一部分是追古抒怀的,会写到文天祥、岳飞等历史人物。《读者》还发表过一篇叫作《上将军张自忠》,那是很好的一篇散文,写到张自忠将军抗日捐躯的英雄故事。我以前也写过这样的文章。有一个时期,像《九三断想》《九五随想录》《凝视九七》,还有《世纪末的证明》,那时候我写了一堆杂文,一堆时事。总之,有一个时期,就是要学鲁迅,要把杂文作为投枪和匕首。当然,我和刘醒龙,包括王宗仁、原野老师,我们都经历过中国混乱无序的发展时期,那个时期我们写杂文是很自然的现象。但是后来,尤其最近几年,我基本上就不写杂文了。不写杂文的原因如下:我们的手机平台是如此便利,任何的事情都是第一时间就产生在手机平台。比如前两天,我看到好几起女性喝醉了,在地铁上、公交上和饭店前,抡起板凳就来砸男人的头的报道——可能三四天以内连续发生了几起。这种事要在从前,我们可能就会写杂文了,杂文的题目会写《中国女性怎么了》。但是现在不用写了,因为现在第二天第三天,事件后续的结果就出来了:喝醉了,然后被刑拘了,下边就有评论,那些评论一条两条三条,我们要写杂文的话,基本上也无非就是那样。

散文的温度,意味着人类对现实社会温度的本能需求。散文作为文学中的一类,又是一种文化属性的文学,它要回应人们的这种现实需求,要加持人们的这种现实需求,而这个对于人类的未来发展也是很重要的。但是像到了我这年龄,我对自己的文字再重新看过之后,有的时候会对以往的一些文字产生一些反思,也可以叫反省。

比如说,我有一篇文章叫《我和橘皮的往事》,实际上是写小学的时候,几位小学老师,其中写到了小学三年级左右的班主任老师。一般来说,我笔下的老师形象都是文字形象,都是可敬的,但是写到这位班主任老师的时候,我写了下边的一段情节:上学的时候,学校要检查卫生,区里也要来人检查,那时又是冬季,北方的男孩子们手会冻得发皴,发了之后,就洗不干净。检查卫生的时候,老师就说:“提醒你多少次,你不好好洗。用热水泡一泡,实在洗不掉,用砖头蹭一蹭。”

我心里一直记着老师这句话。那可能曾经对我造成伤害,记忆很深。我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就把它写了下来,现在我已经七十多岁了。这篇散文转载量还比较高,你要看转载下边留言,大家都是说,这个老师怎么样,我也碰到这样的老师,这样的老师如何不好。我的反省是,那位老师也只不过是当时就事论事说的那么一番话,在说那番话的时候,他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一个学生的自尊心会受到伤害,因为老师也是人。我们综观这个老师对我们的教学,也没有感觉到他不是一位好老师,他也很认真。所以我后来就觉得,要写散文的时候,自己要特别慎重,如果我的这位老师还在世的话,如果他的儿女、他的熟人,把我的散文给他看,他会多么的伤心。

可能我到了这个年纪,在写散文类的文章的时候,更愿是一种包容的、理解的、换位思考、更客观一些的感情。

下面,我就再用几分钟谈一谈,这次获奖的长篇散文《我那些成长的烦恼》,它实际上是我从小学到中学的一些故事。我这篇文章是一个较长的散文,写下了我中学的几名男同学。我们现在都是七十多岁了,友谊依然存在。

有一个同学在海南,北方人到海南去的很多,前天早晨他还发了一个短信,还感慨我们中学同学的友谊。经历了“文革”,经历了“上山下乡”,然后我们还是这样像亲人一样,像亲兄弟一样,甚至超过亲兄弟。他说如果有来世的话,还愿做同学。

我也写到了我哥哥的老师。我哥哥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很奇特。她是个女教师,教数学的,她一直是单身。中学的男生们在毕业之后,为老师解决了晚年的伴侣问题,而且,为他们举行了婚礼。有了伴侣,两个老伴还没有孩子,有一个同学还把自己的一个小侄子送给了老师。我既然经历过那样一个时代,有那样特殊的一些师生关系,我觉得这是不寻常的,要把它记下来。

另外,我还记下了我和哈尔滨市一位作家林予的关系。我们东北黑龙江有一个作家林予,是哈尔滨市作协主席,他当年写过《雁飞塞北》,他是最早写北大荒的作家,人非常好。尽管当年他头上戴着不公平的帽子,而我们是光字片上的一户人家,这两种人看起来几乎是不能够接触的,但是后来我们成了最好的亲人一样的关系。因为我哥哥患了精神病之后,每天晚上我和我母亲要带着他出去,他一定要出去,要到处找“特务”,有一天我们进入了一幢楼,敲开了一扇门,那门里主人就是林予。

当你这样敲开别人家门的时候,一般人会感觉你是骚扰,而且你还带着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但林予那时候可能刚在哈尔滨落脚,那是从北大荒回来分给他的一间室。林予当时说,天这么冷,你们赶快进来,炉子上还有热水,给你们倒水,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母亲对他讲,这是我儿子,大学没念完,刚念一个学期就患病了,林予就会跟我哥哥交流。

我哥哥也是那样,虽然是精神不正常了,一听说对方是作家,“我读过你的书,《雁飞塞北》,还看过你原来改编的电影”,这样一个患精神病的大学生和一个被打入另一册的作家就这样认识了。然后他就成了我们家的一个朋友,以至于我母亲家里有什么为难的事,我弟弟就说把林予老师请来听听他的意见。经历了这些事情,这些现实生活中所天然具有的温度,我要通过文字告诉大家,我们生活中还有这样的人和人的关系。

当然,还有一种散文的写作状态,就是可能都没有想到发表,没有想到图书销售,没有想到得不得奖。如果你的写作状态是这样的话,这可能是写散文最好的状态。当然,在我这里可能有一个非常自然的想法:我都七十多岁了,我的岁月还能有多长时间来回忆我的人生中经历过的事情?有这样的同学、这样的老师、这样的作家,仅凭此,我也应该感恩生活。世上有好人,这样的好人也未见得很多。我有幸、我们家有幸,都碰到了,我要用文字把人家记录下来,让儿子,让他们的儿子,让大家都知道,父辈们曾经有一段那样的友谊。

说到这个,我最后一點体会。我们谈到散文中的一类,就是写人物的散文,写人物的散文就是写“他者”。因为都是我来写,我不会用多少文字写“我”,写“我”的文字都是代入性文辞,都是铺垫性文字,把读者代入进来。

你再怎么写的时候,心中一定要明确,我写的不是我自己,我要让读者看的也不是我自己,他一定是我最终要出现在笔下的人物。前面不论写“我”在干什么,当我笔下一定要写的人物出现在纸上,这时要用最好、最准确的文字、最有温度的文字,要把对这个人物记忆中最好的梦想认认真真地写下来。这样写下来之后,不论你一篇散文里边有多少次“我”这样、“我”那样,最后打动读者的依然是你笔下的那个人物。我个人觉得,看我们《散文选刊》的时候,凡是好的散文作品,这一点作者在写作的时候都是种相当的、本能的表达。比如朱自清散文《背影》。“我”到哪去了,“我”坐什么样的车,“我”下车的累,这些前边都是铺垫,都是代入,都是交代。当笔下要写的人物出现的时候,重点顷刻转移,那才是最重要的。

而我给大家的建议——差不多也是问题——我们在写散文的时候,那种希望别人通过读自己一篇散文,最大程度了解我这个人的想法。明明是写他者、写对方,但是从一起点的时候就变成了什么呢?我是要通过写他者,来写一篇关于我自己的散文,我是要通过写他者,来吸引别人看我这篇散文,通过看我这篇散文了解我。这是两种不同的。所以有时候一看到作者有这种意识,我基本上就觉得,这散文到最后不见得写得好。

我写过一篇作品《父亲》。我的学生也写过,因为我鼓励他们写。后来我读了学生们大部分的作文,我就问他们,明明叫《父亲》,明明是你在写自己的父亲,等我读完了之后,几乎未见父亲。“我”这样,“我”那样,“我”心情如何不好,行,我就当它是铺垫,是交代。终于笔下出现“父亲”了,三言两语过去,然后又开始写“我”,这就是典型的,我要通过写我的父亲,引起人们对我的关注,而我们要讲的是,不管你是谁,你没有多大关注度的。你既然写父亲,那就把父亲写好。因为你在写他者,你前面可以铺垫,可以代入,可以细细地去写,但是你的重点是“他者”。

所以我要讲的是:我要写的是“他”,“我”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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