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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

2023-05-21顾艳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阳莉莉

顾艳

安米刚搬来康涅狄格大道这栋公寓楼时,喜欢站在阳台上看楼下车水马龙,看街对面国家动物园大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这比她从前住的斯汤顿小城热闹多了,路边的咖啡吧不时弥漫着阵阵香气。禁不住咖啡的诱惑,她就下楼去喝上一杯拿铁。

坐在路边,可以看见右边拐角处绿荫婆娑的公园里,五六个男孩穿着各种不同款式颜色的T 恤聚在一起闲聊。在那一堆白人和黑人中间,她一眼就看见了一个亚洲人,凭着经验他是华裔男孩无疑。的确,在大都市里几乎随处都能看見大陆或港台来的留学生和华裔,也能隔一条街就看见一家中餐馆或中国超市,再不用发愁没地方吃中餐了。

安米居住的这栋公寓楼,每层二十户,共有十一层。尽管住着两百多户人家,但进出看不见人影,偶然在电梯里碰上的基本是白人。因此,安米的目光总是追寻自己的同胞。那天她等电梯,门一开,迎面遇上了那个华裔男孩,其实他是青年人,起码有二十三四岁了,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他看见安米“嘿”一声,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你好,住几楼?”

“三楼。”

“我也住三楼。”他说着打了一个响指,一溜烟跑了。

安米望着他的背影,这才发现他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绿色的那一撮夹着银色,特别醒目。安米登上三楼后,绕整个楼层走了一圈,想知道这“绿毛”的家是哪扇门。然而走廊死沉沉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只好打开自己的家门,坐到窗口的书桌前备课。她在一所大学教戏剧,每学期都会安排学生排演节目。前阵子,在华府剧场学生们演出了京剧《西游记》,赢来一片赞扬。

晚餐后,安米和丈夫孙小阳下楼去公园散步。夕阳迤逦在盛开的百合花、三色堇,以及树下丛生的杂草上,整个公园泛着慑人的金属光泽。这时绿毛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经过安米身旁时打了一个响指,然后独自狂舞。安米惊讶地望着他倒立、跳跃、旋转,疯狂得宛如魔鬼附体。

“这简直就是灵魂的舞蹈。”安米脱口而出。

小阳看得不耐烦了,说:“这是个疯子,咱们走。”

安米随小阳离开后,又回过头去看绿毛。绿毛抛给她一个飞吻,舞得更加疯狂了。安米发现除了她,没有人注意到他,更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看他的舞蹈。也许他对这种漠不关心已经习惯了,但他似乎要在这冷漠的空间做一个透明人。

安米明白都市中的家伙,每天被繁忙的工作、极度紧张的神经,弄得麻木不仁,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不会让他们感到惊奇,也没兴趣去关心别人的事。唉,事实也是如此。如果绿毛不是华裔,安米肯定连注意的时间都没有。她正为许多杂事烦心着呢!譬如:家里的水池堵塞了,学生们的演出活动经费还没到位等。

大都市开车,不像乡下小城道路畅通。不仅时速慢,还常常被堵得水泄不通。自从来到首都华盛顿,安米出门经常坐地铁,已经把红线、蓝线、橙线、黄线、绿线、银线搞得一清二楚。当然,去“好运来”“大中华”等超市购中国食品,还是开车方便。

尽管是疫情期间,华盛顿地铁站内仍然不停地走动着大批人群。疫苗普及后,不少人已经不戴口罩了,安米还是蒙着蓝布白点大口罩。她从画廊站出口出来时,透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墙角看见一位拉小提琴的亚裔男孩,他的脚前摆着一个白色小罐子,里面有硬币也有纸币。安米被他拉的《嘉禾舞曲》深深吸引,儿子亮亮正在学这首曲子呢!她打开钱包取出一张五美元纸币,正准备丢进白色小罐子时,一只手飞快地从她手里抢走了钱。

“谁?”安米转过头,一眼看见了绿毛的背影。他快速飞跑起来,许多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回头看他,有些人还露出一脸的鄙视。安米没敢喊出声,毕竟绿毛是自己的同胞,不想他被警察抓走。她快步追赶绿毛,又不想被他发现,心里却不明白这华裔青年怎么做起打家劫舍的勾当?从前安米心里总是防备黑人,只要路上站着扎堆的黑人,安米肯定绕道而行。那是因为许多年前,安米在旧金山坐公交车时,一手抱着亮亮,一手拿着一大袋水果糖打瞌睡,几个黑人男孩儿上车,一把抢走了她的糖。

“谁抢了我的糖?”安米抱着亮亮站起来说。

没人回应。安米又问了一遍,还是没人回应。

安米只得抱着亮亮坐回原座。汽车到达下一站时,那几个黑人男孩儿迅速下了车,其中一个男孩儿高高地举起水果糖:“耶!”安米气得隔着玻璃窗挥拳头。丈夫小阳说:“你不怕他们身上有枪吗?”在安米眼里,小阳总是胆小怕事,没有男子汉的壮志豪情。

安米走出地铁站,一眨眼就不见绿毛了。她四处张望,中午的阳光射过积满尘埃的窗棂,薄薄地落在石阶上。前边就是中国城,老远能看见中国城的木结构牌楼。牌匾上“中国城”三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安米忽然有一种亲切感,她是特地来中国城“东江海鲜楼”买水饺和小笼包的。这家店生意兴隆,队伍一直排到店堂门口的大街上。安米耐心等待着,目光却四处溜达。华盛顿唐人街不大,没法与纽约、旧金山的唐人街媲美,但书店、茶馆、酒楼、超市,应有尽有。

买完打包的水饺和小笼包,安米正想去书店看看时,绿毛像幽灵似的出现在她眼前。“你,你给我站住。”绿毛根本不理安米,他跳跃着、舞动着、旋转着身体往前飞。安米觉得绿毛必定是小偷、流氓、街头混混无疑,摊上这样的邻居也算倒霉了。

安米朝前走去,看见绿毛停在十字路口被车水马龙的交通、拥挤不堪的人群滞留在斑马线前。他还不忘扭动身子,做着各种怪相,仿佛整个广场,就是为了上演一出荒谬剧而制作的巨型场景。安米见惯了各种街头表演,但绿毛呈现在她眼前的与众不同,还是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大城市公寓楼,没有乡下小城别墅门口的花园和草地。每到黄昏,安米必去楼下散步透口气。那天从电梯里出来,她遇上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国女人,女人用中文打招呼道:“嗨,你好!”

“你好!你住这楼上?”安米欣喜地问。

“是啊!我住305,你呢?”

“320。”

“安徽来的吧?”女人问。

“不,不不,那是我们的租客,已经搬走了。”

中国女人“噢”一声,电梯门关上了。安米一想起那个安徽租客,乘着政策东风,疫情期间八个月没付房租,最后逃之夭夭,心里就懊恼。可朋友说,如果他一直赖着不走,也不付房租,你又不能赶,那才是最糟糕的。安米想想也是,在美国耍赖的,换谁都拿他没办法。

这会儿,安米一个人去公园散步,只要微信运动里到达六千步,就立即回公寓。安米出门时,丈夫小阳和儿子亮亮,一个躺在床上看书,一个趴在地上搭积木。小阳病病歪歪的像个白面书生,喜欢住乡下小木屋。每到双休日,只要安米有空,便开车载着他们回乡下去。

公寓楼门前的花坛里,种着好大一片郁金香。安米盯着花瓣看,花瓣的颜色越是靠近花茎的地方越浅,底部和花茎的连接处已经变成了白色,但红色的花瓣尖上有很多雀斑似的小黑点,好像小阳背上褐色的斑点。说起小阳那些斑点,实在是吃饱了撑的。他嫌自己皮肤太白,想黑一点,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暴晒了一整天。结果晒得全身通红,起了无数水泡,结痂后留下了斑点,至今没有消退。

都说女人作,在安米眼里小阳比女人更作。他总说自己从小身体虚弱,特别害怕死亡。死的恐惧在他心里从未消失,有时半夜三更吓出一身冷汗。他的这种状态,就像身体内抗体和细菌一样随时都在战斗,然后灰头土脸地去看医生。医生安慰他说身体差多吃鸡蛋和肉类,可他从小不喜欢吃肉,喝杯牛奶也会过敏拉肚子。

不知不觉,安米已经来到拐角处绿荫婆娑的公园。沿着鹅卵石小路,向前走时,绿毛飘着宽大的长裤和衣袖,从红杉树上轻巧地降落到她面前。安米吓了一跳,他却做一个鬼脸,转身溜进了咖啡吧。安米随即跟进去,他却从后门晃晃荡荡地出去了。此时,他在一家门面老旧又很小的鞋帽店停了下来。安米三脚两步走上前去,想和他说说话,他却一转身跑了。

这年轻人整天不知在搞些什么鬼?

在这个人与人很难走近的世界里,绿毛就像谜一样存在着。即使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也不知道他的背景,无处听八卦。这和安米从前在上海弄堂里的生活大相径庭。那时一方有难,八方相助,远亲不如近邻。如今这公寓楼的每一道门,都是一堵墙,谁也不知道墙内的人和事。

安米回到家,小阳站在阳台上看楼下风景。儿子亮亮在玩游戏,卫生间的水管里响着“哗啦啦”的流水声,那是楼上有人在洗澡了。公寓房,楼上楼下就一根下水管。美国人喜欢早晚洗澡,每天清晨五六点钟,水管就开始“哗啦啦”响个不休,严重影响安米的睡眠。有时安米想提意见,小阳说:“人家在自己家里洗澡,你管得着吗?”

事实也是如此,管不着,也不敢管。那些左右邻居有白人也有黑人,谁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只是每天早晚“哗哗”的流水声,令安米郁闷。因为睡眠不足,开车又堵,有时候安米就選择了坐地铁。昨天,在地铁站安米遇上了抢劫一幕:一个五大三粗的黑人,一脚踢翻了正在走路的华裔老太太,抢走了她手上的包。华裔老太太被踢翻后,额头上摔破了皮,露出猩红的血丝,坐在地上,大声嚷着:“我的手提包被抢了!”

没有人回应她。人们匆匆忙忙地上车下车,走自己的路。一会儿,她看没人理她,只能自认倒霉地走出地铁站。安米想起那天在地铁站,绿毛抢走她五美元的事。一下子,安米把绿毛与这个黑人抢劫犯联系到了一起。

绿毛就是一个犯罪嫌疑人。

安米与丈夫小阳一提起绿毛,小阳说:“你最好离他远点。如果你惹了他,说不定哪天他干出让你意想不到的事,那么我们的生命就没有安全感了,我可不要生活在恐惧中。”

在家里,安米有绝对的权威,根本听不进小阳说的。安米来美国读博士,小阳只是陪读。小阳身体不好,一直在家里待着,最多做些网上教儿童画的工作。一个月下来,赚不了多少钱。没啥收入,身体又不好,小阳常常自卑。有时他对安米说:“我曾经是个身体虚弱的儿童,后来是个身体虚弱的青年,现在是个身体虚弱的中年人了。再下去,我这辈子就完了。你知道吗?正因为这‘虚弱二字,我的脑海里常常出现死神的形象。”

“那是你太空,太作了吧!如果你很忙,哪里来的死神?”安米常常这样回答他。最要命的是安米和闺蜜在电话里聊天,聊起各自的男人,就把男人的自尊一撕到底,让小阳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睛发直,颜面丢尽。小阳想起自己的陪读身份,觉得如果没有他的陪伴、解闷、壮胆,安米也许是个女光棍,能有今天的趾高气扬吗?当然,这些话小阳不敢说出口。他心里不爽,最多待安米上班去后,到楼下闲逛一阵。

小阳觉得楼下是个好去处,有时那些联排房里的人,会在车库门口摆摊。家里的旧家具、旧衣服、儿童自行车、油画,还有主妇们买回去从没有穿过的皮鞋都拿出来卖。小阳喜欢逛这类旧物摊子,注意力集中在物件上时,烦恼就没有了。一圈逛下来,心情不错,趿着鞋回去,走到厨房,收拾老婆儿子早餐后留下的脏盘子,以及桌面上的烤面包渣。

小阳洗完脏盘子,开始不停地呕吐。胃里的食物吐光了,就吐黏糊糊酸酸的胃液。他蹲在浴盆前,收缩的胃,宛如大海的波涛拍击着海岸,而他变成一根朽木,被波浪翻弄着。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小阳才结束呕吐。弯着腰头晕目眩地站起来,双手捂住胃部,他把自己挪到洗手池边,先用洗手液洗手,又用漱口水漱口。漱完口,他拉下挂在水池旁的洗脸毛巾抹嘴,然后喘息着,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死神已经擦边走了。

小阳欣喜地抬起头来,却出现了令他惊讶的一幕:那是一个他不曾相识的男人,苍绿土灰的脸色,死人一般的眼睛,这就是镜中的自己吗?他心里一紧张,又晕眩了过去,缓缓地倒在了卫生间的白色瓷砖地上。倒下的姿势,宛如飘零的落叶。苏醒后,小阳赶紧起来,生怕被妻子发现指责为:“你这是装死,自作自受。”

自从那年夏天,小阳得了阿米巴痢疾,就年复一年地复发着。不可思议的是,他肝脏不好、心脏不好、胃也不好,居然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活着。尽管活得有些窝囊,终归是活着嘛!

妻子安米怀疑他是领来的孩子,常对他说:“为什么你父亲人高马大,你母亲身体结实,你却弱不禁风,明显就不是你父母亲生的。”小阳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体的谜团,但无论是不是亲生的已不太重要。因为母亲在他七岁那年就自杀了,只留下一些已经泛黄了的照片。

小阳想起那个骄阳似火的夏日傍晚,他正在家门口玩耍,邻居婆婆气喘吁吁地跑来说:“你爸呢?你妈出事啦!”

母亲的葬礼极其简单。

除了白色和红色,就没有别的颜色了。如果对颜色抱有恐惧感,那么就是红色了。直到现在,小阳看到红色的晚霞,仍然不会觉得它美丽。那种在他内心深处留下的红色恐惧感,几十年无法消除。这并不影响他的生活。他对现有的生活状态,还是满意的。尽管不能事事如意,但世界上哪有事事如意的人呢?

说来难为情,因为是陪读,小阳一直不敢开口说英语。有时万不得已,他绝望地应酬几句英语,对方却一脸不明白,这时他就摇摇手,狼狈而逃。这场景如果被安米看见,免不掉责备:“你每天待在家里,为什么不好好学英语?”

安米看不得小阳的这副狼狈相,总会滋生出莫名的愤怒,并由此引发一大堆愤怒(诸如环境、时运、疫情、宿命的暗中摆布等),都冲着这个令她既嫌恶又无奈,却又有些怜惜的丈夫发泄出来。当然,她发泄多了又会像母亲心疼儿子那样心疼他。到底在国内时,小阳的事业如日中天,白面书生的脸庞在女人中也颇能得到位置。如今,他却是被社会抛弃的一个病病歪歪、无所事事的闲人。

此时,小阳听见敲门声,胆战心惊地从“猫眼睛”里望出去,看见绿毛手舞足蹈,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他。他对自己说:“绝对不能开门。”心里却抱怨妻子安米是个傻女人,与绿毛这样的“二流子、下三烂”交往,总有一天引火烧身。小阳害怕任何一个人来敲门,即使公寓管理员来敲门,他也不会开的。这不仅仅是语言障碍,还有心理障碍。

说起学英语,小阳也是下过工夫的。书本上的死记硬背,到了现实生活中他就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应答。反正小阳越来越害怕与人交往,自己也不明白从前那个能说会道的小阳到哪里去了?

敲门声停止后,小阳再从“猫眼睛”里望出去,发现绿毛已经走了。他喘了口气,觉得自己像老鼠一样,生活在高大的水泥屏风里,还被吓得瑟瑟发抖。小阳有些不爽,可不爽也没办法。谁让他跟着老婆来美国陪读呢!如今生米煮成熟饭,身不由己了。

安米下班回家时,小阳已经把儿子亮亮从学校里接回来了。亮亮就读的小学在楼下拐弯处不远的地方,走过去才十多分钟。每次接亮亮回家,小阳生怕支吾英语时露出绝望的神情,便尽量回避老师的目光快速离开。这是逃避说英语的办法,但越逃避就越不会说,越不敢开口了。

因此,在家里凡是对外联系需要用英语的事儿都归安米。也就是女主外,男主内。与从前在国内男主外,女主内完全颠倒了过来。这是环境使然。小阳身体虚弱,男主内也没有太多计较,倒是妻子安米仗着自己大学助理教授的地位,常常对他颐指气使。小阳在安米面前不敢造次,只能隐忍着心里的不愉快。谁让他是社会的边缘人,或者说是无职业游民呢?

主流社会成员,在家里無形中有一根指挥棒。尽管有时根本不用指挥,只要霸道地搞出响动,发泄得理直气壮就能达到目的。一个家庭的经济主力,不高兴了甩甩冰箱门,扔扔啤酒杯,似乎有她自己的道理。小阳就是这样一次次理解妻子,一次次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收拾干净的。

这会儿,小阳烧饭做菜。虽然小阳不吃肉蛋,但为了妻儿的营养每天都必须做。他特别闻不了生猪肉的气味,每次切肉都有一种晕倒的感觉,但他不能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否则安米会说:“你比女人还作。”

小阳觉得自己是个非常没意思的丈夫。由于红色恐惧症,从来不喝红葡萄酒,这就少了一份浪漫情调。由于身体虚弱,从来不陪妻子打高尔夫球,这就少了兴趣互动。说起来,小阳除了抽烟都没啥嗜好;既不在外边寻花问柳,也没有狐朋狗友,从不乱花钱。然而,妻子安米认为他是一个古怪的男人,虽然能够凑合过日子,但终归步调不一致。

那天全家人吃晚餐时,小阳与安米谈起早上绿毛敲门的事说:“这种坏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再和他交往,我们就有危险了。”安米听后一惊,立即反唇相讥:“我啥时候和他交往了?再说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坏人?”

妻子安米的这种态度,令小阳越发痛恨绿毛。他毫无道理地怀疑安米移情别恋,认为她的魂被绿毛抓走了。出于报复心理,小阳觉得应该在这栋公寓楼里结识几个中国朋友。都说远亲救不了近火,好邻居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

从那天开始,小阳一改从前躲在家里的习惯,没事就往楼下跑。有时索性坐在公寓大厅的沙发上假装看报,希望能遇上中国邻居。其实公寓里的上班族,都是开车进进出出,偶尔看见几个人不是退休老人,就是带孩子的家庭主妇。小阳想看到的中国邻居,一直没有出现。

到了中午十一点,小阳上楼去吃午餐,在电梯门口,却意外地迎面遇上了一个有对大乳房的中国女人。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怎么开口说话呢?他心里一着急,脱口而出:“你好!”

这个女人见小阳热情地与他打招呼,就问:“你住几楼?”

“三楼。”

“真巧,我也三楼。”

小阳一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女人忽然问:“你能帮我抬一下书柜到电梯口吗?”小阳望着女人微笑的脸,尽管她已不再年轻,但有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

小阳想都没想连连说:“好,好好!”

小阳跟着女人来到地下车库,白色书柜躺在后备箱里。女人示意一起抬,可小阳逞能地对女人表示他一个人可以搬下来。小阳不知哪来的力气,平时病病歪歪的,此时竟然如大力士般扛起了书柜。

女人蝴蝶一样,不离小阳前后左右。一会儿说,“当心,当心”,一会儿又说,“地上滑,慢慢走”。小阳不理睬她,扛着书柜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到电梯口,把书柜扛进电梯,上了三楼。出了三楼电梯,女人让他右转,继续再扛一阵,直到把书柜扛进她家的客厅里。事实上,小阳做安米的伴读,来美国已经足足九年了,从没像今天这样有成就感。

女人的家两室一厅,与小阳家的面积差不多大小。如果不是自己买下的房子,每月租金也得两千多刀。女人是干什么工作的呢?小阳有些好奇,但又不好意思问。这时女人说:“我叫王莉莉,北京人,来美国二十多年了,前几年从旧金山搬来这儿。”因为是说中文,小阳没有语言障碍,接着王莉莉的话题:“我叫孙小阳,在美国九年了。当初是随妻子从上海来美国陪读的。我们搬来这里一年多,电梯上上下下,今天第一次遇上中国同胞,我感到很高兴。”

王莉莉接口说:“这里有广东来的,上海来的,还有东北来的,有那么三四户吧,具体他们住哪一层我倒不清楚。有时在车库遇上,打个招呼而已。”小阳点点头,王莉莉又说:“非常感谢你的帮忙,没耽误你太多时间吧!”小阳一边回应,“没有没有,不客气”,一边从王莉莉家退出来。退到大门口时,小阳回过头去看见门牌上写着305。小阳这才发现,三楼电梯出口,小阳家与王莉莉家正好是反方向。加之王莉莉家门口还有一道楼梯,进出地下车库,走楼梯比乘电梯方便。小阳想,这就是他住了一年多,才第一次见到王莉莉的原因吧!

回到家里,小阳真的很开心。他打开电视中文台节目,吃着热腾腾的牛肉泡面,想着日后有什么急事,就可以去找王莉莉了。如果那个绿毛再来敲门,有了王莉莉这个近邻,他心里踏实多了。小阳很想知道绿毛是谁家的孩子,都说华人的孩子有出息,那么绿毛的父母是干什么的,怎么没有把孩子教育好呢?

小阳有些后悔,明明都进了王莉莉的家,怎么就像有眼无珠似的,啥摆设都没看清楚,也不知道她是单身呢,还是有丈夫孩子的。吃过午餐,小阳就在书桌上画素描,不知不觉他竟然画了好几幅王莉莉的半身肖像画,尤其突出了那对大乳房。顿时,他有些脸红耳热。这感觉,还是从前和安米谈恋爱时才有的。下午两点多,小阳去学校接亮亮前,把画得最好的一张王莉莉肖像画,藏到了一只鞋盒里。其余几张不满意的,他就扔到公寓楼的垃圾箱里了。

小学放学时,最早出来的是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小朋友。他们被老师领到校门口的空地上,就地而坐。无论冬天北风呼啸,还是夏天太阳曝晒,孩子们都乖乖地坐在地上,等父母来接。小阳是最早去接的家长之一,有时孩子们还没有出来,小阳就沿着学校背后的河邊小路走一圈,或者坐在木凳上抽一根烟。这时,他总能看见穿着短裤和背心的年轻人沿着河边跑步,跑到他面前,就会喊一声“Hello”。这是礼节性的打招呼,但也有人忽然停下来与他聊天的。

那天,一个小伙子停下来与小阳说了一大堆话。小阳没办法溜走,又根本听不懂,只好胡乱支吾着,把自己记忆库里的英语词汇都搬了出来,就好比鸡同鸭讲。小伙子听不懂,耸耸肩笑眯眯地跑走了。小阳总算如释重负,但自我感觉不错,终于敢在陌生人面前说英语了。本来他想把这个重要的突破告诉安米,可又一想难免遭她鄙薄。确实,在美国都待九年了,在女博士面前,小阳还好意思说吗?

小阳第一时间接走亮亮,亮亮就不用在校门口的空地上就地而坐了。亮亮拉着爸爸的手,告诉他今天安娜生日分给同学们一块蛋糕,还有两根棒棒糖。亮亮上学后喜欢说英语,回家也懒得说中文。通常小阳说中文,亮亮说英语。小阳往往听得一知半解,恼火地警告亮亮回家必须说中文。只是亮亮没说几句中文,又回到了英语。小阳非常生气,很想揍他耳光。

近半年来,安米在家里也用英语与亮亮对话。小阳实在看不顺眼,再这样下去亮亮就成“香蕉人”了。那天晚餐时,小阳忍不住冲着他们母子大声吆喝:“你们是中国人,在家里不准说英语!”安米一下愣住了,但她马上反唇相讥道:“你自己不学英语,还不让亮亮说英语。亮亮在美国上学,他要面对美国的老师和同学,没有流利的英语怎么行?”

小阳像个泄气的皮球,败下阵来,无言以对。

这段日子,安米给学生排演程砚秋《荒山泪》中的一个片段,忙得不可开交。那些洋学生,学唱戏、念白、跑圆场都不容易。有个学生练跑圆场,由慢变快时,忽然双手撑开飞翔了起来。这和要求相差十万八千里。跑圆场需要步子小、快、均匀,且上身纹丝不动。不过,这个学生的飞翔之姿,让安米想到了绿毛。确实,很久没看见绿毛了,不知绿毛去了哪里?

这天晚上,安米赴一个朋友的晚会,很晚才回家。一早去学校时,她就在包包里放了化妆品和旗袍。说起来,那条旗袍是小阳找裁缝给她定做的。那时只要出席晚会,安米都会穿上这条白底印花旗袍。来美国后,安米的穿着不是掉了一个档次,而是很多。她越穿越随意,大部分时间都是一条西裤,一双平底鞋,再加上T 恤和外套。因此,她非常怀念上海生活的日子。那些曼妙多姿、风姿绰约的上海女人,才是女人中的女人。

安米回来时,在地下车库遇见了绿毛。好久没见,安米似乎有点欣喜,但一眨眼绿毛就不见了。这么晚绿毛在车库里干吗呢?安米想起有天清晨急着上班去,无意中看见左后轮胎瘪得没气了。她只能叫Uber 去学校,下班打着Uber 回家后,冒着风险把汽车开到车行。修理工在轮胎里,找出来一枚钉子。现在看来,那枚钉子会不会是绿毛干的坏事?

安米打开家门,小阳和亮亮已经睡着了。她首先进卫生间卸妆洗澡,然后吹头发。电吹风呼啦啦响,很快把小阳吵醒了。小阳翻了身,安米想给小阳一个惊喜,拉起他来到客厅。小阳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看见沙发上两个长方形的礼品盒,打开一看是领带,并没有欣喜的神情。他转身想回床睡觉,被安米拉住了说:“来试试。”

安米拿着领带在小阳的下巴颏儿下,一边比画一边说:“还不错。以后去接亮亮必须穿正装系领带,不能穿得像个叫花子那样去接孩子。爸爸的形象很重要,你知道吗?”小阳说:“娘子的吩咐,岂敢不做到。”

小阳重新躺到床上,已经没有睡眠了。安米滑进被子,小阳摸摸她的脸忽然有了冲动。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爱了,前几次小阳老是火候不到,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这次小阳想着都能帮助王莉莉扛书柜,说明自己已不再是病病歪歪的人了。小阳想起王莉莉,就想起藏在鞋盒里的那张肖像画。那是一个有着一对大乳房的丰满女人,仿佛有魔力似的,小阳进入了冲锋陷阵的状态。面对他身下的安米,所向披靡。

这晚安米睡得很香,以至于一大早楼上有人洗澡,水管里“哗啦啦”的流水声都没把她吵醒。若不是小阳把她叫醒,没准儿就上班迟到了。安米朦朦胧胧地从床上跳起来,洗漱化妆后饿着肚子急匆匆地走了。小阳追上去塞给她一个面包,安米提醒他:“穿西装,系领带,你可别忘了。”小阳满口答应,只是谁接送孩子会穿得那么正经呢?

小阳照旧穿着牛仔裤和旧外套接送亮亮,虽然看上去像个底层打工者,但小阳觉得自己还不如底层打工者,是个比底层打工者更糟糕的无职业游民。深秋的天气,华盛顿特区已经很冷了。康涅狄格大道两旁的梧桐树叶,纷纷坠落。小阳送亮亮到学校后,回来时在楼下遇上了王莉莉。王莉莉正在电梯门口的一排信箱里取信。望着王莉莉的背影,小阳也想去看看信箱。

“嗨,你就是帮我抬书柜的孙小阳吗?”王莉莉欣喜地问。

“对,是我。”

“见到你真高兴。”

“我也是。”小阳从信箱里,拿出来一封陌生人寄给他的信,还有一大堆广告。他正想与王莉莉说些什么,却笨嘴拙舌地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王莉莉已转身走了,但又回过头来说:“下次有事还要再找你帮忙哦,我加你一下微信可以吗?”小阳连连说:“可以,可以啊!”小阳说着,掏出手机打开二维码,让王莉莉扫码。

王莉莉满意地走了,小阳拆开陌生人给他的信边走边看。信上扑朔迷离的语言,让他不知所云。信是这么写的:“我叫赵振保,是你妈的同事,那时我们都在外科病房工作。我是医生,你妈是护士。那天她给我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等四十年后,交给我儿子孙小阳。后来我知道这是一封遗书,把它藏得很好,一直保存到现在。四十年过去了,我到了该把它交给你的时候了。我非常高兴,我终于打听到了你的地址。

你接到我的信,给我打个电话吧!”

读完信,小阳有些害怕。莫不是被什么坏人盯上了,变着戏法让人上当。但又一想,打个电话又何妨。如果情况不妙,可以报警嘛!于是,小阳按照信上提供的手机号拨过去。一个声音苍老的男人说:“你找谁?”小阳说:“赵振保。”

“……啊呀,终于找到你了。我就是赵振保。”赵振保在电话那头激动起来。半晌,他說:“我来美国已经三十多年了,近些年腿脚不好,身体也不好,很少出门。这封信已随我漂泊了很多地方,我一直珍藏着,就是为了不辜负你妈的期望。我住在哈里森堡,你来我家拿吧!”

“好吧!好吧!我一定会来的。”

“你来前给我电话。”赵振保声音嘶哑地说。

“好的。”

搁下赵振保电话,小阳先前的害怕一扫而光。他想不就是一个老头么,能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去哈里森堡,足足有两小时车程。家里只一辆车,必须与安米商量。眼下安米正在给学生排演节目,整天忙忙碌碌。如果现在与她说,她肯定会嫌他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小阳让安米帮忙,安米都会表现出极度的烦躁和不耐烦。

小阳只能等待时机。

星期天安米去逛街,说是逛街其实是逛商店。她想给亮亮买鞋,给自己买打折的衣服。本来她想开车去,但市中心停车费贵,还不如坐公交车或地铁。为了不耽误亮亮拉小提琴,安米让小阳在家里陪亮亮练琴。安米就是这样颐指气使,小阳虽然已经习惯了,但心里总归不愉快。

安米披上灰色外套,穿着平底鞋出门了。楼下不远处,就有公交车通向梅西百货。等了没几分钟,安米上了车。车上有些拥挤,车后某个角落比较空,但人们似乎在回避着什么。安米伸长脖子朝那个方向望去,原来是绿毛。他脸上化了浓妆,一股混凝了污垢的怪味在车上弥漫。安米站得老远都感到气味难闻,何况那些距离近的,难免有一种不祥诅咒上身的嫌恶感。安米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绿毛,从没有这么仔细地打量过他。可她此时看到的是一个阴暗、猥琐的绿毛。不一会儿,绿毛似乎也发现了安米,朝安米抛过来一个飞吻。站在安米一旁的某个乘客非常惊讶,睁大眼睛问:“你们认识?”

安米点点头。

汽车到达某个站台时,绿毛下了站。安米紧跟着绿毛,也下了站。安米这次想逮住绿毛,与他作一次交谈。她想,好歹是同住一栋公寓楼的邻居嘛!可绿毛走过斑马线后,红灯亮了。待安米穿过马路,绿毛已经不见踪影。安米像泄了气的皮球,心里想,别人家的孩子管那么多干啥?但她喜欢八卦,特别想知道牵动她神经的绿毛,究竟是何许人也?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流,伴着深秋纷纷坠落的树叶,安米忽然发现了绿毛。他正朝着一家百货大厦走去,在青色的大理石台阶上瞭望了一下人群,仿佛知道安米在跟踪他。他迅速走进百货大厦,东转西弯就消失在安米的视野中了。安米觉得两个人像躲猫猫似的,无意中增添了不少乐趣。

这家虽然不是梅西百货,但这里同样有安米需要买的东西,于是她就上了电梯。三楼有不少儿童鞋帽店,一家家看过来,她终于给亮亮买了两双鞋。一双旅游鞋,一双松紧鞋。接着到五楼女装部,安米给自己买衣服就没有给孩子买鞋子那么容易了。不打折不买,款式颜色不好不买,转了一大圈,她只买了一件削价处理的黑色羽绒服。

本来应该下去的电梯,不知谁按错键,一直升到了顶层。安米从电梯里出来,惊喜地发现顶层是书店,还有星巴克。安米本来想买戏剧方面的论文集,可是在美国实体书店根本买不到这方面的书,倒是有不少小说和诗集。安米买了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选,还买了欧茨的小说《难以捉摸的绿眼睛》和《大瀑布》。欧茨笔下的女性处于社会不同阶层、命运各异、想法不同,这些是让安米喜欢的原因。

安米买完书,看看时间还早,到星巴克坐下来喝杯咖啡,然后翻翻新买的书。她完全不知道她一出门,小阳根本没陪亮亮拉琴,而是趁着这机会带着亮亮开车去哈里森堡了。

出发前,小阳按约定给赵振保打了电话。赵振保说:“不见不散。”哈里森堡离斯汤顿不远,从前小阳住在斯汤顿时,经常和安米到哈里森堡的Costco 购物。

因此,小阳按照地址,用GPS 导航,很快就找到了赵振保的家。那是一栋米黄色的别墅,门前有一大片草地。按响门铃后,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将他们引领进了赵振保的书房,然后对亮亮说:“小朋友真帅。”

女人是赵振保家的保姆。

赵振保的脸上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看上去苍老、虚弱。女人笑眯眯地端来咖啡和糖果。赵振保与小阳寒暄了几句,就开始说从前他和小阳母亲一起工作的事情了。他声音嘶哑,断断续续,说得很吃力,说到悲伤处还用餐巾纸擦鼻涕和眼泪。小阳仿佛发现新大陆似的,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但一旁的亮亮有些按捺不住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老人知道孩子想回去了,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已经皱皱巴巴的黄色牛皮纸信封的信,对小阳说:“这是你妈妈给你的信。”

小阳接过信,心里沉甸甸的。

离开赵振保家,小阳一路都在猜母亲信中的内容。这封尘封了四十年的信,本身就像一个谜团似的让小阳不敢轻易拆封。他随手把信放在副驾驶座位上,心里想着如果被安米发现他驾车出来,该怎么回应她呢?莫非告诉她自己去赵振保家取信?

小阳思绪杂乱,回到家时安米已经回来了。安米一见到他就大发雷霆道:“我前脚走,你就开车出门啦,你带亮亮去了哪里?”小阳说:“去哈里森堡看一个我母亲的朋友。”

“你不是身体不好么,竟然能开那么远。你母亲都死了几十年,你撒谎不打草稿?”然后,安米转身问亮亮,“你都看到谁了?”

“一个老爷爷。”亮亮说,“老爷爷给爸爸一封信。”

安米越来越弄不明白了。她把冰箱门甩得“啪啪”响,冲小阳说:“信,什么信?”

“我母亲给我的信。”小阳平静地说。

“拿来给我看。”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遗物。我自己不敢马上拆开它,毕竟尘封了四十年。”小阳慢条斯理地说着,不想与安米吵架。可安米咄咄逼人道:“把信拿出来,我帮你拆封。”

“这不可以吧,那是我的隐私。”

安米一听“隐私”二字,火就冒上来了。她几乎有点歇斯底里道:“我辛辛苦苦养家,你倒是在我背后搞鬼,谁知道你在我背后都搞了些什么勾当?”安米一恼火,就把桌上两只白瓷咖啡杯推到了地上。“嚓啷啷”,咖啡杯碎了一地。安米还不解恨,拿起一只木凳朝小阳扔过去。小阳“啊呦”一声,坐到了地上。木凳砸中了小阳的右小腿,小阳卷起裤腿看见有一块青紫色的乌青。

小阳从地上站起来,啥也没有说,只管自己下楼去了。那封母亲给他的信,遗留在副驾驶座位上。他必须到地下车库去,把信从汽车里取出来。小阳本来是乘电梯下去的,但由于自己心神不定,对着电梯视而不见,一直走到了王莉莉家旁边的楼梯口。

自从与王莉莉加了微信,小阳根本看不见王莉莉的朋友圈,而他自己也从来不发朋友圈。微信是一堵看不见的墙,人与人依然很难走近。此刻,他经过王莉莉家门口时,听见里面叽叽咕咕非常耳熟的中国普通话,心里不免有一种亲切感。他想如果当年不给安米做陪读丈夫,那么他如今也许在国内已经飞黄腾达了。小阳觉得来美国后,自己的身体比从前更加虚弱了。各种水土不服,凡事经常需要看妻子的脸色行事,还被某些人说成吃软饭的。这让他想起来就生气。都说生气容易生病。生病之于小阳是在所难免的,或者说是与生俱来的。

小阳拿着皱皱巴巴黄色牛皮纸信封的信回到家里时,安米的火气已消了一半。小阳本来想放几天再拆信的,那么久远的信,仿佛天外来客,也许会威胁到他现在的生活。然而在安米的吵闹下,只能当着她的面把信拆了,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安米这时已在陪亮亮练琴,眼睛盯着琴谱,对小阳不屑一顾。小阳拆开信,朗读起来:“小阳,我的宝贝儿子,你如果能在四十年后读到这封信,那时你应该是个中年人了。我现在被巨大的精神压力,压得脑子糊里糊涂,但此刻我清醒着,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你的母亲犯了男女关系的错误,虽然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但让我斯文扫地。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再也忍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因为你太小,我无法告诉你。你不知道赵振保是何许人也,但我现在要告诉你他是你亲爸,是我们医院外科病房的主任医生。有时候你来医院,他就在距你远远的地方看着你,却不能与你亲近……”

这突如其来的身世,让小阳震撼。小阳朗读到这里无语哽咽,忽然眩晕起来,仿佛胃里有什么东西鼓动着。他赶紧跑去卫生间狂吐起来,把黏糊糊酸酸的胃液都吐出来了。安米冲着小阳道:“不就是多了一个亲爹,把自己弄成这样没必要吧!”

小阳知道在安米眼里横竖都是他不好,都是他“作”。小阳越想越懊恼,终于忍不住这些年在安米这里受的氣,他一股脑儿地指着安米的鼻子乱骂一通,拂手而去。安米惊呆了,小阳仿佛魔鬼附身,这哪里是她丈夫小阳呢?安米追出去,恶狠狠地大声喊:“小阳,小阳你个混蛋给我回来!”

公寓走廊里回荡着安米的声音,那些从不打开房门的邻居,一个个探出头来张望。他们听不懂中国话,还以为出什么事了。这时安米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赶紧溜回屋内。她知道如果被人举报,那就麻烦了。

小阳走到楼下,穿过马路就是华盛顿国家动物园了。这里是他常带亮亮来的地方,有时放学就直接到动物园看中国大熊猫。亮亮最喜欢熊猫,他盼着新冠病毒快点滚蛋,疫情快点结束,他要去四川看大熊猫了。小阳边走边想,过往的经历总是有许多值得回味的东西。他忽然又想起了王莉莉。在异国他乡,小阳最贫穷的地方在于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知心朋友。

动物园里有不少木长椅,小阳随便找一张坐下来。全民接种疫苗后,大部分人都不戴口罩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人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小阳叹了口气,感觉胃又不太舒服了。这时手机“吱啦啦”响起来,那是安米打来的,小阳没有接。小阳很为自己今天的叛逆行为骄傲。

安米见小阳不接电话,怒气冲冲地带着亮亮到楼下去找。他们先到咖啡吧,再到拐角处的公园里找了一遍,正想穿过马路去动物园寻找时,迎面遇上了绿毛。这次绿毛没有逃跑,他忽然问安米:“这是你儿子?”

“是啊!”安米有点受宠若惊,“你舞跳得不错,以后让我儿子跟你学舞蹈吧!”

“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你不怕我把你儿子带坏了?”

“不怕。”安米说。

绿毛心里有些感动,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美元说:“还你。”安米故作惊讶,没有接。绿毛又说:“是那天地铁车站里抢的。”安米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幕,笑笑说:“你痛改前非了?”

绿毛耸耸肩,笑笑。安米这才看清楚他长着一张混血的脸,有着灵动的大眼睛和长睫毛,笑起来的神情看上去很自信。安米接过绿毛递过来的五美元道:“上次我的汽车轮胎,在地下车库被人用钉子扎了,是你干的坏事吧?”

“没有的事。”绿毛说,“别把我想得那么邪恶。”绿毛说普通话虽然有些吃力,但他和安米对话没有一句英语,这让安米对他又多了一些好感。说实话,安米喜欢他的独特个性。

“你大学毕业了吗?”安米微笑着问。

“那当然。”

你有工作吗?”

“有,但我没必要告诉你。”

安米自知问多了,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很想知道他的一些八卦。于是站在街头与他胡乱聊起来,生怕他忽然又溜走了。安米尽量说些有趣的事,说她如何教学生排戏,如何在戏中穿插舞蹈动作。一谈起舞蹈,绿毛就来劲儿。他说他喜欢朱巴大师,他是第一位将快节奏的步法,与非洲传统韵律相结合的舞者,从而创造了踢踏舞。安米没听说过朱巴大师,一脸懵懂地听着。这时小阳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朝着安米抡了一巴掌说:“你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你是不想活了?”

安米被小阳的突如其来吓坏了。她指着小阳道:“你,你疯了!”一旁的绿毛缓过神来,立即报了警。安米冲绿毛喊:“别,别报警。”

绿毛不听她的。

警察很快就来了,绿毛指着小阳对警察说:“他打女人。”安米辩解道:“我们是夫妻,属于家庭矛盾。”警察说:“在大庭广众下打人,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必须拘留两周,罚款三百。”小阳根本听不懂警察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安米一再解释,警察开完罚单,还是把小阳带走了。这对小阳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他绝望地看着安米,后悔莫及。

亮亮哭着对爸爸喊:“爸爸你不要走,不要走。”

小阳听着心都碎了。

小阳被警察带走时,绿毛趁安米不注意溜走了。

一场灾难,落在了安米家里。天,瞬间塌了下来。尽管小阳给她的一巴掌,超出了夫妻底线,但绿毛报警更让她受不了。毕竟,她与小阳是一个屋檐下互相支撑的人,家里少谁都不行。此时,安米带着亮亮回到家里,少了小阳,家就像缺了一只脚,站立不稳了。明天谁来接送亮亮?许多现实问题,让安米忽然意识到小阳对于她的重要。尤其,在这个每一扇门都像一堵墙的世界里,小阳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和力量源泉。

安米一方面反省自己,另一方面只能花钱找钟点工接送亮亮,但最让她放心不下的,还是小阳在拘留所的生活。小阳将过一种“鸡同鸭讲”的日子,不知道会闹出多少笑话,也不知道他病病歪歪的身体,是否能挺住两个星期的牢狱生涯?安米正想给小阳送些生活用品时,警察来电话了。警察说:“你是孙小阳的家属吗?请你给他带一些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安米“哦哦”地应着,搁下电话,在网上查了拘留所的具体地址。原来这个拘留所,距家只有十来分钟车程。

虽然很近,但对小阳来说,第一次去警察局,第一次被拘留,肯定是吓破了胆的。

事实上,小阳确实吓坏了。倒不是语言不通,而是一种氛围。小阳看见警察腰间别着手枪,目光犀利地盯着他,这让他颤抖不已。安米带着亮亮送来换洗衣服时,他正好被带到一个三人房间。其他两位,一个是黑人,一个是白人。安米不能走进去,只能老远地张望。

小阳出来,接过安米递给他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他只和亮亮打趣地说:“爸爸准备写一部书,要在这里住两周体验生活,亮亮要听妈妈的话,乖乖地等爸爸回来哦!”懵懵懂懂的亮亮,信以为真。他高兴地说:“好吧!回来给我买一把水枪。”

小阳点点头。

安米望着小阳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既来之,则安之。你自己管好自己吧!两周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挺住!”小阳愧疚难当,但他也不想给安米道歉。

他心里忽然有了豁出去的准备,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不能轻易低头。

安米带着亮亮离开时,一步三回头,心里倒是对小阳有许多怜惜。小阳本来在国内有他自己的事业,是安米鼓动他来美国做陪讀丈夫的。如今安米已拿到博士学位,是助理教授了,小阳却一事无成。安米觉得是她把小阳拖得没出息了,也是她把小阳直接送进了牢狱。安米心里非常酸楚。纷至沓来的思绪,让她想起,公寓楼里那个打扫卫生的黑人老头某天问小阳:“你跑来美国干啥?这里有什么好的?枪杀、吸毒,是人间地狱。”

小阳一脸茫然,听不懂黑人老头的问话。站在一旁的安米很自豪地代他回答:“我当年是博士生,他是陪读。我们就这么来美国的。”黑人老头一脸不屑地说:“陪读是个什么?还没有我赚钱多吧!”安米想,幸亏小阳听不懂英语,少了一份无地自容。

安米回到家里,接送亮亮上学的钟点工还没有落实好。先前联系的那个墨西哥女人,由于时间上安排不好不来了。安米只能再联系。她在Facebook 贴了一则招聘广告,不一会儿就有两三个人前来咨询。安米选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南京女人,名叫张萍,住在巴塞斯达,离安米家只半小时车程。张萍来美国才五年,与小阳一样会开车不会英语。安米虽然不是很满意,但接送孩子应该问题不大。安顿好此事,安米实在没有精力再干些别的,与亮亮早早地睡了。

小阳第一天在拘留所通宵未眠,那个黑人呼噜打得震天响,而那个白人竟然整夜磨牙。小阳不知道他们是为何进来的。由于语言不通,小阳也没法和他们交流。小阳很沮丧,但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时,小阳忽然接到赵振保的电话。赵振保声音嘶哑地说:“小阳,你妈给你的信看了吗?我想你有空再到我这里来坐坐,我们好好聊聊。”小阳不置可否地说:“再说吧!”很快挂断了电话。赵振保又拨过来电话,小阳就不接了。不是小阳狠心,而是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个亲爹,又莫名其妙地进了拘留所,小阳觉得这几天真是倒了八辈子灰霉。

一周后,小阳已经适应拘留所的生活了。这里不过都是些小偷小摸的轻犯,也有像他这样打人被抓进来的。当迫不得已一定要说英语时,小阳就会用手机上的搜狗翻译器,但是用着用着就不需要了。也许混在这个说英语的环境里,小阳的英语口语进步很大。这些天,他都能和同室的一白一黑两个人用英语对话了。

那个黑人是偷了七百美元被关进来的,看上去起码有五十多岁了。他满嘴淫秽粗鄙,但口哨吹得如同短笛。有一次他吹波尔卡舞曲,还跳起舞来,引得那白人脚板痒痒地也跳了起来。小阳躲在一边,那白人嘴里骂着,一把将他拉出来,小阳只能随之舞起来。一会儿,小阳就和他们一样进入了状态。舞蹈,的确能使人放松。

安米有了钟点工张萍,生活开始恢复正常。自从绿毛出卖了小阳,安米就不想再见到他了。的确,防人之心不可无,小阳从前说得没错。然而冤家路窄,安米在楼下的大厅里又见到了他,还差点没认出来。这次绿毛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头发也理成了西发,俨然像个正人君子。安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绿毛就像换了一个人呢?

“你好!我是王毅伟,我们又见面了。”绿毛一本正经地说。

“是啊,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了。也许,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啊哈,怎么可能,我们在楼下见过很多次。不仅在楼下,还有很多地方。”

“我只是被你的舞蹈吸引。你是舞蹈学院毕业的吗?”

“不,我是爱荷华大学创意写作毕业的。比之舞蹈,我更喜欢写作。写作来源于生活,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写作。如果不深入生活,许多细节就写不真实。”绿毛头头是道地说着。

尽管绿毛说他叫王毅伟,是一个作家。然而安米心里叫惯了绿毛,也一直把他看成是小偷、流氓、街头混混。安米抱歉地笑笑说:“我一直把你当成不可救药的坏孩子,你倒和我说出真相来了。说明你的演技高人一等,可以去当明星。”

“我哪里还是孩子,我已经23 岁了。”绿毛更正道。绿毛还想与安米说些什么时,钟点工张萍带着亮亮放学回来了。亮亮眼尖,一看见绿毛就喊:“你个坏蛋,是你报警把我爸爸抓走的!”绿毛一言不发地站在大厅里,安米让张萍回家去,自己拉着亮亮进了电梯。尽管亮亮骂绿毛“坏蛋”,可是安米心里就是喜欢这样的男孩子。安米每年给学生排戏,都会找一个临时工协助她排戏和打杂,今年她就想请绿毛来帮忙。

“唉,刚才怎么不问问绿毛住在三零几,或者要一个手机号?”安米觉得自己的交友方式太笨拙,弄了半天对他一无所知,还被他耍了。作为年长他十多岁的大姐,安米觉得自己的社会经验还不如现在的年轻人。无奈,这事儿只能到楼下遇上他时再说了。

安米想起来,有次在电梯上遇到的那个中国女人住在305,后来就一直没遇上她。公寓楼里,邻居之间都老死不相往来。安米根本不可能去敲305 的门,找那个中国女人聊天。除了家里和单位,安米的社交活动少得可怜。安米想小阳比她更可怜,几乎没啥社交活动。如今小阳还在拘留所,这污点恐怕会影响他的移民签证。

为此,安米有些担忧。

小阳在拘留所里,开始几天还念着家里,经常与安米亮亮通一下视频。渐渐地,他习惯了,觉得这也是一种体验,一种生活。后来他每天观察和记录着一些人和事,日子过得比在家里还充实。

不知不觉已到了释放的日子,两周真快啊!小阳都有点不想回去了,仿佛破罐子破摔,觉得回去无脸見安米。可是拘留所不能继续为小阳提供免费吃住,到了日子必须走人。小阳忽然有个念头:“离婚。”

周六上午,安米载着亮亮到拘留所接回了小阳。

小阳耷拉着脸道:“我们离婚吧!我要回上海去。”安米大吃一惊:“为什么?是因为抬不起头来吗?”小阳说:“不是。”接着又说:“我难道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吗?我受够了洋气,我要回上海去,那里才是我的家。”

安米沉默不语了。亮亮逼着爸爸要水枪。小阳从包里拿出一把簇新的儿童玩具手枪,那是他在拘留所劳动时地上捡来的。亮亮很喜欢,对着爸爸说:“举起手来,不许动!”

晚上,小阳睡到了亮亮的房间。亮亮呢,和安米睡一张大床。夜深人静时,安米一想到小阳将离她而去,“呜呜”地哭泣了起来。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小阳就不念着妻儿的情分,决绝地执意要离开吗?

安米把被子哭湿了一片,最后觉得强扭的瓜不甜,离就离了吧!这天晚上安米做了一个梦,梦见小阳和一个胖女人在一起。小阳帮她提箱子扛背包,焕发着青春激情。安米发现那女人似曾相识,但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安米走上前去责问胖女人时,身体在床上猛地弹跳了起来。

梦醒时分,安米想小阳在她面前病病歪歪的提不起精神,也没有性爱的欲望,原来是心里有了别的女人?安米又妒忌又气愤。梦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令她搞不清楚自己在何方。

几天后,小阳和安米都拿到了离婚证书。安米非常冷静地帮小阳打点行李,衣服裤子装满了一只旅行箱。安米还想帮小阳打点笔记本电脑等办公用品时,小阳连连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吧!”

安米转身离开,小阳的心“怦怦”跳,仿佛做贼似的从一只鞋盒里取出了王莉莉的半身肖像画,藏到了自己的随身背包里。一切打点停当,小阳需要提前两天去纽约做核酸检测,然后再从纽约直飞上海浦东机场。

那天上午,亮亮被钟点工张萍送去学校上学了。

安米挪出时间,把小阳送到华盛顿杜勒斯机场。她觉得自己对小阳已仁至义尽。告别时,小阳张了张嘴,半晌才吐出“谢谢”二字。安米微微苦笑着说:“你的陪读生涯结束了。”

小阳也苦笑了一下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小阳一转身,就进了机场安检处。安米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没等来小阳的短信,心里有着满满的酸楚。她想她是一个失败的女人,将过单亲妈妈的生活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样样努力,还是抓不住小阳的心呢?回到家里,安米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仿佛与过去的生活告别,一个崭新的未来就等着她去创造了。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五彩缤纷的彩虹。

小阳飞到纽约后,第二天准备做新冠核酸检测时,接到了东方航空公司的短信通知,原定航班由于新增新冠感染人数取消了。乘客可以退票,也可以改签。小阳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是退票呢,还是改签?小阳举棋不定。这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小阳一看,是赵振保的电话。他想,这个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亲爹,在他举目无亲的纽约,也许就是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

小阳接通了赵振保的电话,“嗨”一声,电话那头赵振保声音嘶哑地说:“小阳,你在哪里?都好吗?你是否能够再来看看我,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赵振保迫切地要求着。小阳说:“好吧!我明天就来。”小阳的回答,令赵振保感到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赵振保不无忧虑地想,一直在自己心中的儿子,会认他这个老态龙钟的爹吗?当然,赵振保不知道小阳最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事情。

搁下赵振保的电话,小阳在网上退掉了飞上海浦东的机票,买了一张从纽约到斯汤顿的火车票。他想在赵振保家先安顿下来,看情况再做打算。从纽约到斯汤顿,坐火车需要十多个小时,再转车到哈里森堡大约半个多钟头。小阳和安米,从前就住在斯汤顿的一栋别墅里。别墅前庭有很大的草坪和院子,后院有蔬菜地,还有小鹿的光临。

刚搬来康涅狄格大道这栋公寓楼时,安米经常载着一家人回斯汤顿。后来工作一忙,根本没时间回来了。小阳怀念从前住在斯汤顿的日子,大部分时间他割草、种花、养鱼、看书、做饭。尽管是妻子的陪读,做着家庭妇男的工作,但门口有草地,天上有飞鸟,不高兴了望望天空,唱唱歌,日子过得有点像陶渊明“种豆南山下”的味道。然而自从搬到那栋“老死不相往来”的公寓楼里,简直就像关禁闭一样。一家人都只能去楼下透口气。楼下是小阳每天最盼望去的地方,在那里他认识了邻居王莉莉。

说起王莉莉,小阳就想起给她画的那幅半身肖像画,可惜王莉莉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小阳灵机一动,从背包里拿出画儿拍了照,给她的微信对话框贴了过去。小阳想,与王莉莉加微信那么多日子,还从没有和她联系过呢,也看不见她的微信朋友圈,谁知道她看见画儿会怎么想。

第二天一早,小阳登上了绿皮火车。这种火车在国内老早淘汰了,美国却还在运行。也許折腾得太累了,小阳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到斯汤顿了。他提着行李,背着旅行包走出车站。一股清新的风,吹得他神清气爽。这里有他熟悉的街道和马路,有他初到美国时的理想与梦幻。只是一切都已经过去,过去了的有美好的回忆,也有辛酸得不堪回首的往事。半个多小时后,小阳搭上通往哈里森堡的巴士,来到了赵振保的家。

按响门铃,赵振保颤巍巍地来开门。小阳问:“那个保姆呢?”赵振保说:“她回安徽了。”小阳又问:“那你孩子和妻子呢?”赵振保说:“我没有妻子,只有一个儿子。”

小阳问:“那你儿子常来看你吗?”

赵振保说:“嗯,他现在正和我说话呢!”

小阳一下明白了,赵振保是个孤寡老人。一辈子没结过婚,也算对得起早逝的母亲了。小阳说:“你还真会找人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赵振保道:“说来话长,你先住下,我慢慢讲给你听。”

赵振保家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木屋,有两千英尺,三个卧室,三个卫生间,两个书房,一个大客厅,还有地下车库。门口有一大片草地,后院有许多小阳叫不出名儿的树木。小阳觉得自己福气太好了,就像回到从前斯汤顿的住宅环境。

这晚赵振保与小阳彻夜长谈,二人谈得很投缘。

小阳还提出做一个亲子鉴定,确立法律上的父子关系。赵振保一口答应。三天后的某个上午,小阳驾着赵振保的黑色凌志车,带他去了预约的医院。果然他们是父子,这让小阳十分庆幸。小阳终于可以通过直系亲属移民了,拘留所的污点已不再会影响到他拿绿卡。后来小阳通过律师提交了移民申请,他的名字也从孙小阳改成了赵小阳。

某天傍晚,小阳正在给赵振保准备晚餐,忽然接到了王莉莉的语音电话。王莉莉说:“我很喜欢你给我画的画儿,画得太漂亮了,我很喜欢。”然后,王莉莉又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咱们好好聊聊。”小阳不置可否地说:“我已经与我妻子离婚了,不住在公寓楼里。”王莉莉追问道:“那你现在住在哪里,我来看你!”小阳说:“哈里森堡,我爹这里。”王莉莉道:“你把地址告诉我。”

小阳立即就把地址贴给了她。

放下手机,小阳开始做晚饭。赵振保声音嘶哑地问:“刚才你在和你妻子打电话吗?我这里房子大,让他们都过来住吧!我也想看看媳妇和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小阳不想把自己的事告诉赵振保,便说:“来日方长,他们上班上学都很忙,一时走不出来。”

赵振保不作声了。

后来,小阳望眼欲穿,也没见到王莉莉的影子。

小阳一气之下,把王莉莉的微信拉黑了。这时候小阳想起了安米,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太荒唐,后悔莫及。而安米呢,自从把小阳送到机场后,再没有与小阳联系。安米忙着给学生排戏,已请来绿毛到他们学校做临时工,协助她给学生排戏和打杂。日子过得风调雨顺,事业也蒸蒸日上,还顺利荣升了副教授。只是强势的女人,离婚后再找对象并不容易。有时她到楼下去,会想起从前她和小阳在拐角处绿荫婆娑的公园里散步。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原来小阳的心是冷的,硬的;做夫妻那么多年,却是同床异梦的。

安米的心也冷了。

转眼,时光已过去了三年。小阳的亲爹赵振保突发心肌梗死去世了。小阳名正言顺地继承了父亲的全部财产。那天小阳给安米发来一封电子邮件,希望重归于好。安米回信道:“忘却过去,就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小阳猜不透安米的意思,但永不再见或许就是最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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