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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的虹

2023-05-21蒋九贞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遗骨老林二哥

蒋九贞

那是一天下午,我在村前的场地上玩耍,我们玩的是“杀羊羔”——阵势布好,正要喊杀,不知谁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看,看啊,西边出虹(jiang,第四声)了!我们都松开手,停止了动作,齐刷刷往西天上瞅。

果然,雨后的天边,太阳欲出未出,薄厚不等的云层上,静静地挂着一个彩色的半环,这半环很大,好像罩住了地上的坟场和绿禾,罩住了那半条小河,以及那条京京官道。我数着那颜色,似乎不是七种,明明暗暗,有十几种。到底多少种颜色,我一时也说不清,就再数,越数越数不清,真是急死我了。

有几个人,从遥远的南边向着这边走来。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衣裳,从头到脚都是白色,尖尖的帽子,飘飘忽忽,影影绰绰,看不清模样,也看不清抬腿举足,只见一溜有点耀眼的白光迅速移动,犹如在水上漂流一样,又好像踏了风火轮。

我們每个人都看见了,我们呆呆地望着,望着这伙奇怪的人。只一眨眼工夫,他们就来到了跟前,不,没有到我们跟前,竟在彩虹的边儿那里,远离那片坟场的坟坑前边,突然消失了。

大家就惊异,就议论,就慌张,有个别胆大的,就要去看个究竟。

我脸色变白了,一颗心忽嗵忽嗵地跳,拔腿就往家里跑。跑到家,关了门,扒着门缝往外瞧,唯恐那些白人跟了来。

母亲着急地问,咋啦?咋啦?

我说,白人,好多好多白人!

在哪啦?

在那……在那……

母亲就到处瞅,开了门在院子里瞅,来到门口往外瞅,什么也没看见,倒是看见了那彩虹正燃烧得厉害,连西边的半个天都烧红了。

春天,我爷爷去世。爷爷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就叫人喊我。那时候我在外面疯玩,常常是跟了东哥打蜡子、弹琉璃蛋,或者下夹子捉黄鼠狼子,放细狗追兔子,听了爷爷叫我,极不情愿地跟了父亲或母亲回家。爷爷看见我,混沌的双目一下子放了光,要我坐到他的身边。爷爷说,咱这几家(指他们老弟兄四个),恁二爷爷没了,恁那个大爷也不知死活,四爷爷那里,如今也没了人,恁亲大爷也死了,还不知道他在外边有没有家小,恁西头的二大爷家吧,二大娘不能生育,嗨,这一个大家庭,就你一个男丁,我的希望都在你了,咱家族的希望都在你了!

停息了一下,他又说,恁奶奶也死得早,她死的时候……嗨!爷爷重重嗨了一声,再继续说,那时候咱穷,咱是由富变穷的,遭了几次难,恁奶奶受不了,就、就上吊死了。恁奶奶死后,也没好好安葬,就马马虎虎埋了,埋西南地里,因为她是凶死的,离老林(坟)有四五十步远,在那个官路跟前。等我死了,也把她起了吧,把俺再换个地儿埋了算了。好在,如今的日子也过得去。接着,他便是一阵咳嗽。

我知道,我爷爷说的这些话,他一定给我父亲、母亲说过,只不过作为长孙,作为这个家族唯一的男孩,他又特意说了一遍,以示对血脉传承的重视。

从此,我知道了我奶奶的死。在以后的日子里,母亲又星星点点地给我说了一些。其实,母亲也是听说,我奶奶死的时候,她还很小,还稳稳地在镇里当着她的大小姐,我父亲也才会走路,他还不知道死与睡着了有什么区别,奶奶睡在屋厅的灵床上,他几次拉下她的蒙脸纸,看娘伸着舌头,吓得哇哇直哭。

爷爷死后,我们谨遵遗嘱,在西南的地里,用白布搭了天棚,把我奶奶的遗骨起了出来。

我们家乡的规矩,凡是凶死的人,不管男女,只要不是上了年纪,就一律不准进老林。我奶奶死时尚年轻,上边还有老人,就只能埋在距老林不远不近的大路边。据说,大路上走路的人多,来来回回的行人可以镇住吊死鬼,使它不敢出来作祟。

喇叭匠在远离坟茔的小河边呜呜啦啦地吹奏着哀乐,那是一个人的独奏,他吹得抑扬顿挫、如泣如诉。而天棚下,忙得不亦乐乎,挖土的挖土,找遗骨的找遗骨,孝子贤孙们则围着看,生怕有一点遗漏。京京官道从他们身旁向南北两个方向延伸。京京官道是我给它起的名字,我不知道它本来叫什么,据说它南到南京,北到北京,是一条驿道,从徐州平山口下来,一直到我们村北六七里路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叫官驿,它夹在两个大庄子中间,我想那肯定是以前的驿站——我的先辈曾经在那里寄居过,至今那村前还遗留着我们第一代移居北湖的祖先的坟墓。

“起骨”的仪式很复杂,复杂到我也说不清,而这一切对于我都不重要,在我几十年的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只记住了把我奶奶的遗骨一块一块地捡起,放在一块白布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由我父亲抱着,十分庄重地一步一步往家走。

我们遂了爷爷的心愿,另择了墓地,将他们入土为安。

这件事令我想到了吊死鬼,起到了传说中的“鸡橛子”。越想越害怕,除了瑟瑟发抖,还有一身冷汗。

那天的情形就是有些怪,刚刚还是彩虹挂天,满天红晕,然后说变就变了,昏黑的乌云呼啦啦涌上天际,彩虹被“吃”了,“吃”得一点不剩,天空也骤然黑下来,如同深夜。

我突然想起娘说的一句话,娘说,路西的虹指不得,我指了,我的手要长疔了!我觉得一只右手隐隐作痛,不,是食指,食指疼得尤其厉害。我再次吓哭了。当然,我的手好好的,既没有长疔也没有红肿,而天气,却出奇的坏,三天瓢泼大雨,下得沟满河平,平地出水。再一天,我父亲开完会就往家赶,他要动员全社所有人,有亲戚奔亲戚,有朋友奔朋友,从这里撤离出去:微山湖要发大水了!

也许,这场大水冲淡了一切,“鸡橛子”给我带来的惧怕和烦苦竟烟消云散。1958 年下半年,当我们重返家园、再启重建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我们近房的二哥上吊了,他吊死在他那口被水浸泡了半年多仍“坚强”地屹立着的破屋子里。据发现他的人说,发现他情绪不对后,那人就紧跟着他,他进屋最多三分钟,竟就死了。人们都说,这事有点离奇。

事后我了解,这事一点也不离奇,我近房的二哥被“鸡橛子”给捉了去的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原来,他那天有点拉肚子,上工晚了一会儿,晚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队长说他晚了半个多小时,当时就批评他。他觉得冤屈,不服气。中间休息,队长把社员都集中起来,开会。会议的内容只一个,批判二哥。队长声色俱厉,上纲上线,并说要扣他一天的伙食。本来人就吃不饱,饿得力气都没有了,食堂里再停他一天伙食,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如何受得了?他哭了,他希望有人能同情他,给他求情,给他吃的,可是没有人说话。那时候,队长就是土皇帝,队长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生死,队长说不给吃的,哪个敢说给?哭着哭着,他不哭了,他用破袖口抹抹眼泪,一声不吭,离开了干活的工地,直奔家里而去。到了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摸了根绳子,就往自己脖子上套。

跟着他来的是我近房的大娘,她发现二哥到家就把门关了,愣了下,当她意识到“毁了,八成是……”的时候,吓坏了,赶紧跑,边跑边喊,不得了啦,小二上吊了!救命啊,小二上吊了!

我的这位大娘要小解,因为队长集合开会,忍住了,没敢离开。等批判会一结束,她慌忙往庄里的厕所跑。等她出来,正好看见二哥从她身旁过去,还一边抽泣一边嘟哝着,这活个啥意思?他队长就跟我过不去,给我小鞋穿,哪天是个头?不如死了吧,死了变成鬼,到那边我来掐死他……死?他要死?这小二!她心里想着,就远远跟着他,想关键时刻救一把,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她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死机”了,最后喊着喊着,跌倒了。

等人们赶来,二哥的尸体还稍存温热,舌头耷拉出一尺多长,不论怎么抢救,已没有效果了。

二哥下葬的日子,是个晴天,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可是突然,乌云密布,雷声大作,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全体送葬的、看热闹的,都淋了个落汤鸡。此后,路西又出虹了,五彩斑斓的拱形里,几块云彩变幻着,有一刻钟,其中一块云竟变成了耍大刀的关公,那锋利的大刀片,一闪一闪的,直指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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