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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

2023-05-21徐晓村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5期
关键词:酒瘾哥们儿汪曾祺

我的祖父、父親都爱喝酒,记得小时候,每顿饭母亲都要给他们炒一个下酒菜。“文革”期间,父亲工资冻结,全家只有母亲一个人的工资,经济就紧张了。父亲下放劳动,干些和大泥、砸焦炭之类的重活,还时不时被叫出去批斗一回,就这样他也还喝。有一回来“揪”他去开批斗会的人已经来了,他还说:“等会儿,我把这杯酒喝完了。”下酒菜变成了花生米、小咸鱼之类的东西,放在炉盘上烤熟,照样下酒。我尝过一次父亲下酒的小咸鱼,酥脆、咸香。这种咸鱼很小,就茶杯口大小,像是偏口鱼。可惜后来这种咸鱼找不到了。

过年的时候,父亲也会让我们尝一口他的酒,真没觉得好喝,又辣又呛。

我第一次真正喝酒,是参加工作后不久。那时候煤都是定量供应的,但农民没有。好在淄博就产煤,有不少公社有小煤窑,农民都是到那些小煤窑买煤。不过,也得有关系,不然也买不到。我们组一个师傅,家在农村,要去一个小煤窑买煤,叫我和另外两个师傅去帮忙,用平板车往回拉。他托的关系是我们车间的一个工程师,工程师的妹夫在煤窑上管事。这位“妹夫”见了我们那个不耐烦啊,对我们颐指气使,呼来喝去。我刚走进社会,头一回见到这种事,完全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后来阅历渐多,发现手里有点权力的人常有这种嘴脸。人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到现在也不懂。煤拉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食堂开饭的时间,师傅就留我们吃饭,其实主要是喝酒。

酒是散装的地瓜烧。这酒真不好喝,不过,这是后来的看法,头一回喝酒,什么酒都不好喝。我记住的不是酒味,而是劝酒。第一次见这种阵势,我实在不会应对,师傅让喝就喝。后来有点头晕,稍微推辞,师傅劝酒的话说得好像我不喝就是大逆不道一般。我不知道中国为什么会有劝酒的习俗,似乎不把客人灌醉就没有尽到礼数。后来我碰到各种各样的劝酒,其中有一个人让我印象深刻,因为他的劝酒已经达到了艺术化的高度,说的话很真诚,很有感情,劝得你深受感动,你会心甘情愿地一次又一次地一饮而尽。

我不知道那天喝了多少酒,反正是喝醉了。我是头一回知道什么叫醉。本来是整平的马路,走上去却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躺到床上,一闭眼就觉得天旋地转。头疼。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又爬起来吐了一回。

醉酒的滋味真不好受。

我记不清什么时候有了酒瘾。在工厂八年,喝酒的次数并不多。一来是没钱,二来是没有酒瘾。只是那时候生活单调。工厂区孤立在离市区十几里远的地方,周围都是庄稼地。厂区里除了厂房,还有家属宿舍、单身宿舍,幼儿园、小学、中学;一个商店,一个粮店,一个职工俱乐部。俱乐部的门大部分时间关着,除了开会的时候。没有电影,没有演出,更没有书,很像汪曾祺写的七里茶坊。我对《七里茶坊》的好感,大半来自对那种单调、贫瘠生活环境和气氛的熟悉。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除了像汪曾祺写的那样在宿舍里聊天之外,就是逛铁路。通往罗村煤矿的铁路从我们厂区和家属区之间穿过,沿着铁路走,能看见绿色或黄色的庄稼、远处的村庄、更远处的小山,以及天边的晚霞。不过,整天看也没什么意思。

这种日子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寂寞。

感觉到寂寞的不只是我自己,于是过些日子,总有人招呼着喝一回酒。通常是两个人约了喝酒,三个人一斤酒就不够了。酒多半还是地瓜烧。有一阵厂区的商店卖一种小麦酒,一块一一瓶,只比地瓜烧贵两角,但是味道好多了。景芝白干是山东名酒,一块四一瓶,我们很少去买来喝。菜是到食堂买两份两角钱的好菜,外加两块咸菜疙瘩或腌胡萝卜。没有酒盅,把酒倒在工厂发的搪瓷缸子里,一人一半。周作人说:“酒的趣味只是在饮的时候,我想悦乐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倘若说是陶然,那也当是杯在口的一刻罢。”这话是不够确切的。酒初入口,自然是快活的,这并不全是因为酒的滋味,大半倒是几口下肚之后,人就会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如春暖之际脱掉厚重的棉衣棉裤一般轻快。我以为在人生之中,这短暂的精神放松,或者说得高雅一点,叫作陶然,实在是十分必要的。

以我个人的经验,酒酣之时,常会口无遮拦地纵意而谈。此刻忘了莫名的戒备,自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并由这痛快隐约地感到自己平日的小心、谨慎、提防乃至于表演的捆缚与拘束。

我老婆常说我喝了酒之后净胡说八道,很不成体统。胡说八道是确实的,至于是不是很不成体统,似该另当别论。她以为的那个很成体统的我,未见得比不成体统的我更加真实。

酒精的麻醉作用,确实能将被压抑的人性唤醒。

从工厂到大学工作,我很不适应。觉得人和人之间总是隔了一层,见了面都是客客气气的。本来是大学同学,又在一个学校工作,彼此也是称李先生、王先生,让我这在工厂里野惯了的人像大象进了瓷器店,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的。开始那段时间真是形单影只,落落寡合。好在几年之后学校分来一个诗人,我们很快成了朋友。成了朋友干吗?喝酒!

那已经是80 年代了,我们仍然喝不起啤酒,学校商店里卖江西产的四特酒,好像是四块多一瓶。每次相约喝酒时我总会很兴奋。我在北京实在太孤独了。有这么个比我还野,还放浪形骸的朋友,喝着酒,海阔天空地瞎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实在是快活。

我们这种喝酒的交情持续了几十年。后来生活好了,都是到饭店喝。他有个毛病,爱结交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还拉来跟我们一起喝酒。我对酒和下酒菜都不太在意,对一起喝酒的人却很挑剔。守着个陌生人,说话时得小心应对,而且话也不投机,这酒有个什么喝头?

人喝多了,都爱吹牛,主要是吹自己如何如何了得。也不能说吹牛就招人烦,那得看你会不会吹。汪曾祺的孩子们说,汪曾祺喝了酒常吹自己将来是要进文学史的。后来真的进了。我上大学的时候,严家炎老师讲“现代小说流派史”,就说汪曾祺是京派最后一个难得的传人。就是没进,这牛吹得也不招人烦。一个作家想进文学史,这追求就不俗。有的人倒好,参加同学聚会,刚一落座,就说自己刚从乡长的酒桌上下来。这是我听说的,要是我碰上这种人物,会站起来就走,买一瓶啤酒坐马路牙子上喝去。

我喝了酒也吹牛,因為知道牛不大好吹,我吹的那些事儿大多是虚构的,逗大家一乐而已。跟老朋友在一起,我喝了酒还爱造谣,逗我那些老朋友的媳妇们。

我有个在工厂的老哥们儿,都在北京,却多年没联系。有一天他突然带着老婆来看我,那肯定得喝两杯。找了一家他爱吃的胶东海鲜馆子,我们俩就开喝,越喝聊得越欢实,越喝聊得越痛快。我看他老婆在旁边插不上话,怪冷落的,就顺嘴编了个故事,说,我这哥们儿年轻时长得帅,很多女工看见了都垂涎欲滴。有一回他到我们车间修汽车,旁边一个班组的女工见他闲着没事,就过来找他,说:“我要上梯子,害怕,你扶我一把呗。”我这哥们儿就过去帮忙。那时候女工夏天就穿一件工作服,伸手一够东西,腰就露出来了。我这哥们儿就扶着人家露着肉的腰。那女工又往上上了两磴,他就只好托着人家屁股,等等。

这是连影都没有的事,现场瞎编,时间、地点、人物、动作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栩栩如生,我自己都有点佩服我自己。其实我就是看他老婆看着我们聊得热火朝天,在旁边坐着像个局外人,逗她一乐而已。没想到她当了真,当天半夜把我那哥们儿踹醒,说:“徐晓村今天说的那事儿是真的吗?”我那哥们儿被她问得哭笑不得,说:“我跟他那么好,要真有这事儿,他会告诉你吗?”我听我那哥们儿说了我这恶作剧的艺术影响力,乐得不行。

这种事儿我干过不止一次,还真有哥们儿的媳妇因此对我恨得牙根痒痒。喝了酒的话,哪能当真呢?

不过,我也由此发现,我喝了酒是真能胡说八道,胡编乱造。平常我不是这样的。

我自认为是一个老实巴交、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人,对一个哪怕是无关紧要的规章制度都谨守不逾。没想到喝了酒之后会如此放荡不羁,满嘴胡诌。

独自喝酒,很像台风到来之前在海里游泳。周围没有一个人,前面是无际的颜色深沉的海水。海水还没变凉,但你会感到那隐约的危险要把你吞没下去,你却对这危险麻木了,没有目的地继续游下去。

我曾有一段时间随时都在喝酒。楼下有个小卖部,我跟店主说好,我打电话,他就给我送一箱啤酒上来。一箱二十四瓶,我三天就喝完了。有时候一箱还不够。我的研究生来找我谈论文,啤酒没了,我说你从小卖部给我带两瓶啤酒上来。啤酒喝完了,论文也谈完了。我喝了酒,不只会胡说八道,也能说正经事。

我之所以这么狂饮,是因为家里碰上了难事,而且我无能为力。唯一的办法就是喝酒,让自己麻木,否则我随时可能精神崩溃。即便如此,我仍然得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吃六片安眠药仍不能睡觉。但我还得活着,还得应对日常的工作和生活。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懂了师傅们常说的一句话:“家事千斤重。”

我知道酒不会改变我的实际处境,但这暂时的麻木与遗忘也是喘息的机会,不至于被艰难溺死。我靠着酒活了下来,也因此有了酒瘾,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太阳总会出来的。”

后来,我的困境一部分慢慢消失,另一部分仍时常出现在梦里,让我被委屈和愤怒憋醒。

我们系有个学生,是一个文学社团的主编,而我是这个社团的辅导老师。有了这双层的师生关系,彼此都格外亲切。她也忙,经常不按时吃饭。常是晚上六点多,我觉得饿了,就给她打电话,问吃饭了没有。她多半是还没吃。我就叫她到学校西门外的一家饭馆吃饭。她是个农村孩子,家里极穷。我去了总要点一瓶啤酒,让她喝点,她说从没喝过。我就用饭店里那种小玻璃杯给她倒一杯,剩下的我自己都喝了。时间长了,她大概是喝出了点味道,居然能喝一瓶啤酒了。我那诗人哥们儿听说我有这么个饭局,也来参加。他是要喝白酒的,我们就点一瓶二锅头,三个人匀开喝了。

这个学生毕业参加工作了,一周后就被派去外地出差。对接的单位派了三个人来请她吃饭。人家可不知道她是个离校刚一周的大学生,仍按当地的规矩,一人一瓶白酒。我猜我这个学生也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只是头一回见这种场面,也只能入乡随俗。结果呢,请客的三个人都醉了,她没事儿人似的回了房间。到了房间就给我打电话,说:“谢谢徐老师教会了我喝酒。”其实我真没想教她,只是一个人喝太孤独了,拉她做个伴,没想到培养出一个高手。

我自以为是一个平静的人。退休之后,访客越来越少,自以为关系很亲密的人也不再来往,我却并没有什么怅然若失之感,反倒很享受这无人打扰的清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变得越来越贪杯。我的贪杯,是忽然想到要喝酒。自己形容说是:“嗓子眼里往外伸手。”这既是生理需求,也是心理的需求。说是生理的需求,是我确实有酒瘾;说是心理的需求,是我会突然觉得怅然若失,被无名的哀愁笼罩住,茫然不知所往。这哀愁从何而来?所为何事?我也不知道。

勉强要说理由,是这么多年来,很多让我感动和怀念的人离我越来越远。这“远”并不是距离上的,而是他们身上那种纯朴消失了。也许,原本这种“纯朴”就是我的想象;也许,是生存的压力消磨了这“ 纯朴”。更大的可能,是一个纯朴的时代消失了。

为了躲开夫人的监督,我常常以散步为由出门。小区门口就有一家烟酒店,去买两听啤酒,沿着小区西边的路往北走不远,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开喝。过往的行人会投来诧异的目光,我对此视若无睹。这种时候,我强烈地希望有人来和我共饮,但我知道这种希望的渺茫。

这酒真的很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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