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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

2023-05-20王凯利

金秋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师傅手表师傅

※文/王凯利

在这座千年古城的南端,有一条叫探花巷的古老街巷。据说,这里因清乾隆年间曾出过一名中榜的探花而得名。小巷东口临近万寿大街上,有一家十分令人费解的钟表修理铺。要说对它的纳闷之处,恐怕还得多费点儿口舌。其中最为令人称奇的,莫过于店主人对无主认领手表的苦苦守望了。

这家钟表修理铺,没有店面,它仅仅是一家从后墙打开的大窗,上支一扇遮阳避雨的帆布短棚。开张时打开两扇窗户,支起窄窄的雨棚,就开始营业了。收摊时落棚关窗就算了事。这家店铺虽小,却挂着精修各国名表的招牌。我每天步行上班从店铺前经过,都会情不自禁地往里张望几眼:临窗是一张固定的工作台,台面上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小巧精致的锤、钻、镊子、卡钳、气锤、螺丝刀和卡式放大镜等一应修表工具。沿墙置有一排分为多个方格的、存放手表零部件的玻璃柜盒。头上一盏伸缩式吊灯,只有干活时才拉下来。修表师傅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者,黑白杂生的华发下,是一张皱纹堆垒的和善面孔。由于长年伏案工作,用眼过度,显得脊背微驼,双目浑浊。店主家人虽老迈,衣着却十分讲究,一年四季都显得干净利落。再往屋里看,似有一张单人床和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具。我时常猜想,这修表师傅莫非是个单身?就凭这么个碎摊小店,谁有外国名表敢放在这儿修呀?!

随着科学技术的飞速进步,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如今,一部手机在手,几乎无所不能,计时的功能也慢慢被手机所取代,戴手表的人越来越少,修手表的人自然寥寥无几了。近年来,我每每路过这家修表小铺时,时常看见修表师傅靠在座椅上打盹,不时的身子一歪,又惊醒过来。我心中暗想,这把年纪了,又没有什么生意可做,还不早早“解甲归田”安度晚年,每天在这儿坚守个什么劲儿呢?

有一天,我下班又打这儿经过,看到修表店前依然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修表师傅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无所事事。我实在纳闷不过,就趋上前去,想问个究竟,以解开我心中的疑团。

我问:“师傅,我看你这儿的生意不大红火啊!”

他答:“现在戴手表的人少了,年轻人戴的都是功能性电子表,不用修。虽说现在生意清淡了,但人们还是有需求的。我要丢了这个传统手艺,不是难为顾客了吗!”

我说:“你说的对!看样子你是一个人在这儿住吧?”

他说:“是!老伴儿走的早,这儿就我一个人。”

我说:“您老别干了,享几年清福吧!”

他说:“不行啊!这儿还有十几块手表没取走呢!”说着,他向悬挂在墙上的玻璃壁橱指了指。闻言,我顺着他的手势从窗口探进身去,仔细看了看整整齐齐挂在柜子里的大小不一,品牌各异的手表。修表师傅接着说:“这房子有人要买,在国外定居的孩子也几次来接我。但这房子不能卖。我也不能跟他们走啊!一旦有人来取表,咱不就失了信用,坏了良心吗!”

我看着他一脸敦厚真诚的模样,就半调侃地说:“这几块老表也值不了几个钱,兴许人家早就不要了。你还在这儿‘痴心婆娘苦等负心汉’呢!”

谁知我此言一出,老师傅突然站起身来,半嗔怪地说:“你这话可不对!前几天还有一块在这儿挂了六七年的手表,被表主人他闺女取走了。你不知道手表的主家究竟会什么时候来取,咱只有忠人之事,耐心等候,不能一走了之啊!”原来,刚才老师傅所说的那块儿手表的主人,来店里委托修表没几天,就患上了脑溢血,偏瘫了多年后,又因二次脑出血不幸辞世。他家人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取表的凭证,这才取回了亡人的遗物。现在这块手表,成了他们全家人一个珍贵的追思念物。

说到此,我俩沉默了良久。我又没话找话地说:“我看有的手表上挂的吊牌都发黄了,应该在你这儿放的有年头了吧?”

修表师傅说:“最长的有二十多年了,短的也有两三年了吧。”

我说:“现在人们的日子都过得好了,对一块儿老旧手表恐怕也不在乎了。”

我话音未落,老师傅就摇着头说:“你别小看这些没取走的手表,它们当中说不定会有非凡的经历和动人的故事,虽然外人看着不起眼,但作为手表的主人却把它看的很重,这也是我在这里苦苦等候的主要原因呀。”说着老师傅打开了话匣子,向我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老师傅说,在这十多块儿手表当中,有几块儿表我记得很清楚,表主人述说的情节也十分感人。说着他向我讲起了手表的故事。

故事之一的主角,是一块儿表盘发黄了的上海牌手表。这是一款1958年产的中国第一代手表,它结束了新中国不生产手表的历史。这款表十七钻,长三针,摆轮上有十四个螺丝,可以连续走行三十六个小时以上。帆布表带,走时准确,做工精细,质量上乘,不亚于当年的瑞士名表。当时拿来修理的,是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他说,他是当年从上海来支援大西北的工程技术人员,当初得到这块儿手表实属不易。那是他行将离开上海时,他父亲托人找了一张手表专供券,预约排队一个多月,花了一百多块钱专门给他买的。临行再三叮嘱他,要增强时间观念,安心西北工作,意在要他像钟表一样忠诚于党的事业。他遵照父亲的嘱托,扎根大西北,安家在西安,努力作贡献,至今已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西安人了。这块手表,凝聚着他父亲的心血,满载着家人的嘱托,也是一份来自家乡的念想。所以,他对这块手表格外珍惜,从不离身,送修时再三叮嘱我要保管好!

第二个故事的主角是一块儿瑞士产的奥米伽牌坤表。表的主人当年出嫁时,社会上正流行“三转一响带咔嚓”,要求男方必须给新娘准备一辆自行车,一架缝纫机,一块手表,一台收音机和一个照相机。那年春节前夕,正当男方一家人忙碌着筹备婚礼的时候,小伙子的准丈母娘听信邻居大妈的撺掇,听说奥米伽手表好,便不问青红皂白,张口就说非送奥米伽不嫁。当时的奥米伽手表最便宜的也得一两千元,但人们的工资一个月也才四五十块钱。为买这块手表,小伙儿全家可犯难了,去哪儿弄这么多的钱呢?亲戚朋友们得知后,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小伙儿却梗着脖子说,非她不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争这口气,要用这块手表来见证他们之间的爱情。小伙儿的父母拗不过独生儿子,便以很便宜的价格卖了一间闲置的祖宅,又向亲戚朋友张口借了几百块钱,这才了却了女方的心愿,满足了准丈母娘的要求。但当娘家妈得知这块手表的昂贵价格和男方筹钱的熬煎磨难时,悔的捶胸顿足,连连道歉。小伙子为爱卖房的“壮举”,让表主人念叨了大半辈子。因之,她对这块手表格外看重,平时舍不得戴。这次送来,只是为了换块表蒙子,整个手表依然保管如新。修表师傅说:“你看,现在还是亮锃锃的。”

第三个故事的主角,是一块儿表盘已泛黄的瑞士英纳格手表。这块手表是一个退伍老兵送来的。他当年从西安入伍,在西藏高原戍边多年。这块表是他倾其所有,在拉萨八廓街一家尼泊尔商人那里买来的。当年,他时常戴着这块手表在战友们之间显摆,为此还受到了首长的严厉批评。1962年秋,他所在的部队奉命开赴前线,投入了对印自卫反击作战之中。在把握攻击和转移时间上,他的这块手表发挥了很大作用。有一次总攻时间快到了,指挥员还没有动静,他焦急地向首长显示了时间,当指挥员发现两块表时间不一致时,立即再找人核对。由此发现自己的怀表慢了几分钟。旋即,他按照这块英纳格手表的时间,果断地做出了决定,赢得了可贵的战机。还有一次印军炮击我方阵地,一颗炮弹落在了这位老兵的附近,炸飞的沙石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炮击过后,老兵抖落压在身上的尘土和石块,顾不得伤痛和危险,先撸开袖子看了看他心爱的手表。当看到手表完好无损,表针“噌噌噌”有力地走行时,老兵开心地笑了。他说,“这块手表是与我生死与共的战友!”

讲到此,老师傅一脸凝重。他端起掉了瓷的大搪瓷缸子,呷了一口茶水又接着说:“人家给咱说这么多,无非是让我精心修理,妥善保管。这是遇到了开朗健谈的,还有不善交流的,人家不说,这些手表中饱含的人间酸甜苦辣,咱也就无从知晓了。”老师傅顿了顿,又冲我发问:“你掂掂这中间的分量,咱能不负起这个责任吗?!”

老师傅讲完,好像有些倦怠了,又一屁股坐回到座椅上,脸上也渐渐褪去了激动的红晕,重又恢复了他那慈善老态的模样。至此,我似乎对修表师傅有了几分理解,有了几多敬意,他的形象在我心中也慢慢的高大起来。

接着,我对修表师傅说:“你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苦等,也不是个事儿呀!这熬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呢?”

老师傅轻轻吁了一口气说:“办法想了不少,但都没有多大效果。前两年,我还在咱省一家发行量较大的报纸上,发了一则寻找表主启事,不但手表的主家没寻来,反倒招惹来了不少麻烦。”

原来,报纸刊出招领启事后没几天,就有位中年男子前来认领一块老款大罗马表。这款表银针大钻,很受国人青睐,只是过于老旧了。来人言称领表凭证丢失了,表的名称样式也说的头头是道。我问他修理的是什么毛病?他坦然地说是他老父亲送修的,他本人不知道。我问他,你家令尊个子高低,人形胖瘦,戴没戴眼镜,送修的时间是哪年哪月?对此,他支支吾吾,对答不上。我明明记得这块表是位中年妇女送来修理的,即便他错记是其父所为,也应该对答如流才是。因之可以判断,来人是想骗领这块颇有收藏价值的老表无疑了。当我婉言拒绝后,他恼羞成怒,临走还说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诸如此类的事,也非止一件。

还有一天,有位衣着考究,面貌斯文,操一口南方普通话的年轻人,张口就出两千元,要买A581系的上海牌手表。我一听就知道来者是玩表的行家,这正是我吊柜中那款中国第一代上海牌手表。我歉意地对他说,我这里是修表不卖表。他闻言又紧追不舍地说,价钱好商量,我还可以再给你加钱!我当然是不能卖了。送走来客后,我惊出了一身白毛汗。外人怎么知道我这里有这款表呢?!打那以后,我就提高了警惕,采取了安保措施。说到此,老师傅一声长叹:“哎,不省心呐!”

当我探知老师傅这深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后,便萌生了想要写篇文章的冲动,投稿的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守望》。看报社能不能刊登出来,以期借助媒体的力量,帮助修表师傅尽早找到这几块手表的主人。为了充实素材,我借助一个周日,专程来表店采访这位修表师傅。我倚在窗框上,边聊边记。街坊邻居们见状,以为我是个记者,便纷纷来向我反映情况。有的说,修表大爷人很善良,给邻居们修表都不收钱。有的说,老师傅修表很讲诚信,从不欺蒙顾客。还有的说,有一次有位顾客拿了一块儿价值数万元的手表,因为到处都不给他修,这才慕名找到这里。经老师傅检查后发现,是坏了一个关键零件。这种表由于年头太过久远,早就没有配件了。但这位顾客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眼含热泪说:“这是我母亲生前最钟爱的一个物件,是她老人家解放前从海外归国时,亲友赠送给她的纪念品。我每每听到手表走动的声音,就好像听到了老母亲的心脏在跳动。”因此,他再三央求给他帮帮忙,不论工钱多少,一定设法把表修好。老师傅被这位顾客的孝心和诚意所感动,硬是靠锉刀榔头,花了几天时间,用手工给这块表打制了一个配件。当这位顾客要高薪酬谢他时,却被修表师傅婉言谢绝了……

翻过年,我也退休了。很少再走这条上下班的小路了。有一天,我偶尔路过探花巷,远远望见修表师傅依旧坐在那把老藤椅上打盹。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他那张慈蔼和善的脸上。

我的眼睛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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