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琳
2023-05-19顾一灯
你的生命中,是否有这样一个人?她离你很近,却又像高高挂在天上的星辰,有时你觉得,你将用一生去仰望。
表妹认为,如果用来追星,这会是很好的文案。她想到许多她正热切追随的偶像,有些我看过舞台表演,更多的只听过姓名和所在的团体。他们大都能唱能跳,在镜头前闪闪发光,举手投足间便引得台下山呼海啸。从这个方面来讲,倒也十分贴切。
表妹又问,对我来说,这个人会是谁。没等我说话,她便迫不及待地猜测,一一列举我崇拜的运动员和为之着迷的演员。我想了很久,说,如果非要说出这样一个人,那大概是林琳。
表妹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相信娱乐圈里还有她不认识的存在。我解释说,林琳是我的高中老师。
林琳教英语。几乎所有英语老师都是学校里最洋气的,这是我们当时就发现的规律。我在高考大省念高中,哪怕是主城区较为开明的学校,也对仪容仪表严格要求。
当时班上的女生最羡慕两个人。一个是学美术的江晨,听说家里很有钱,要走艺考的路,和我们不在一个赛道。她每天画高挑的眉毛,黑发里夹两缕黄色的头发,起初她总挨班主任的骂,但仍我行我素,后来班主任见管不了,便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另一个便是林琳,因为她姣好的容貌,也因为她每日变换花样的裙子。印象最深的是,她在秋天穿过一条黑色的紧身针织裙,配了黑色的长款大衣,牵着年幼的儿子从树下金黄的落叶上款款地走过。那天我在值日,紧握着手中的笤帚,怔怔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
有许多人用黑暗来形容高中生活的艰苦,但黑其实是夜晚的颜色,对我而言,黑更多地象征着沉静、安稳与自由。白天老师们争先恐后地把各种知识往我们脑子里灌,只有夜晚独自坐公交车再走回家的时候,我才能感到僵硬的躯体渐渐放松下来。何况黑是林琳裙子的颜色,我没法将它和伤痛联系起来。我更愿意说,那些时间是灰色的,像雨将下又未下的天空,叫人喘不过气,而林琳是那灰色里的光亮。
我很庆幸,自己的英语还不错,得以成为林琳的课代表。每日下了早自习后抱着作业去英语组,又在晚自习前将作业抱回来,看一眼她桌上插了哪种花,听她温柔地布置当天的作业,有时被赏一块黑巧克力吃,心情便好得不得了。
高中正是愤世嫉俗的年纪,因为经历尚浅,对人和事都极其挑剔,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体育课自由活动的空隙,大都伴随着大家对老师的吐槽度过。我们那样苛刻,却没人说林琳一句不好,现在想来,这实在太难得。
我们听说,林琳从师大毕业,刚来一中两年就拿了省里公开课比赛的一等奖,只带过一届学生便教上了实验班。前些年有领导想提她做分校的校长助理,往行政路子上走,被她拒绝了。当时我们面临与一些老师的离别,不明白学校为什么非要让课上得好的老师远离课堂,去做终日开会讲话的工作,听了这样的故事,对林琳更加生出敬意,毕竟机会摆在眼前,很少能有人不为所动。
我们的班主任是校领导的夫人,教语文,却没有半点文人情结,只会让我们反复读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高考励志短文。我讨厌这种俗不可耐。她坚信只要每个人把所有时间花在学习上,一定能获得更大的收获。从高二下学期开始,她把所有与高考无关的课都停掉了,找各科老师来填充这些空白,甚至占用原本用来写作业的晚自习考试、讲评试卷,我们不得不天天熬夜写作业。其他老师大都配合,但林琳偏不,她说自己要讲的内容上课时已经讲完了,没有必要再占用大家的时间,有时不得不过来,便让我们自习。每回考试,我们的英语仍在年级里排第一。
如果班主任是个只看中结果的人,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但她偏偏不这样理解,而是认定林琳在与她作对。她常常在班会课上阴阳怪气,说她几乎从早到晚泡在学校,我们还不领情,再看看某些老师,多为学生付出一节课的时间都嫌累,倒很会讨学生欢心。总之是班上同学都不识好歹的意思。
我们渐渐瞧出她与林琳不和。林琳来上课时与她打个照面,她会给林琳摆脸色看。有人选择明哲保身,也有人如我,坚定地站在林琳这边。以至于那次班主任找我谈话,其间接了个家长的来电,放下电话便说单亲家庭的孩子就是事多,又引申到林琳身上,讲离过婚的女人,头脑多少有些不正常。我直接问她,您凭什么这样讲?她被我问得一愣,我转身走了,把门摔得砰的一声响。
我有许多在单亲家庭长大的朋友,他们多半由母亲抚养长大。从我的接触来看,他们更加体贴,也更加勇敢。他们也曾向我哭诉自己的痛楚,以及对婚姻与家庭的不信任,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便陪着他们一起流泪。我觉得,他们身上的那份温柔与强大,是那样真诚可贵。我讨厌班主任用那种高高在上的口吻贬低他们。我的叛逆不只为电话那头的家长,也不只为林琳。从走廊走回教室的路上,我抱有一种武侠小说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认为我在替所有同样的人呐喊。
或许通过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又或许通过班主任,这件事传播开去,许多同学都知道了——包括林琳原来离过婚,也包括我激烈的反应。自此班主任对我横眉冷对。同学们态度不一,有人找到我说你做得对,也有人旁敲侧击地问我,得罪了班主任,到底值不值得。班主任还撤掉了我课代表的职务。那天,我最后一次去找林琳,领批阅好的试卷。视线交错间,我看出她知道了我和班主任的事。她送给我一盒永生花,用一贯温和的语气对我说:好好学习,别想太多。我明白她的意思。然后她起身送我到门口,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 :谢谢你。那一刻,我受到莫名的触动,几乎要落泪。
之前我对林琳有过许多想象:譬如她一定有个富裕的先生,才能支撑这样优雅的生活;譬如她的家庭一定非常幸福,才能将小孩养得这么好。直到那个学期我才明白,她同样面临生活的困境,还有诸如班主任这类人的指点及复杂的眼光。
班主任对林琳越发咄咄逼人,但林琳一如往常,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好好对待每个人。这出乎我的意料。
我试着和她一样,将道不同不相与谋的人从生活中剥离,想着快点考到远一些的地方,开启新的生活。最后,我也确实做到了。
毕业那年,我听说林琳与前夫复婚了,从同学之间流传的照片上看到,他有着一张俊朗的脸。既然她幸福,那我必定由衷地祝福她。
離开象牙塔一年多时,我被朋友安利了母校新设的表白墙。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许多事,但看到熟悉的名字,那些沉睡的记忆便苏醒,那些假寐的死亡便复活。
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我和林琳没有其他联系,这些文字让我知道,她仍旧是她,从未改变。我确信,对我之外的很多人来说,她有着同样重要的影响。每当我被压力所迫,想要变成尖利的、刻薄的、咄咄逼人的面目,和糟糕的世界对抗时,我都会想起她,并提醒自己曾经想要成为怎样的人。工作一年后我拿到年终奖,立刻去王府中环买了一条黑色的长裙。此前我已经在橱窗外看了很久,它吸引我的原因是——和当初林琳身上那件非常相像。
有些人只能引领我走一段路,而林琳是我的地图上恒久不变的坐标,我将用一生去追逐她的步伐。虽然她并不知道,但这一点都不要紧,我朴素的愿望只是,她能一切安好。
顾一灯
北京大学法学和经济学双学士,现居北京。小说、散文见于《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十月少年文学》等期刊,曾获第六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第七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及第八届二等奖。著有长篇小说《冰上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