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暖心的羊毛衫
2023-05-19山东刘世河
◎文/山东·刘世河
19岁那年是我在辽宁丹东服兵役的第三个年头儿。有天吃过晚饭,我一个人走在机场光洁空旷的跑道上,望着天空中徐徐飘动的白云,突然很想让远在山东老家的父母来部队看看。彼时的他们都已年过半百,所有的生活轨迹都是锅前锅后、家里田里的周而复始,除了三里外的县城,从未去过更远、更大的城市。
我想让他们出来开开眼界,坐一坐火车,看一看风景,也见识一下城市的繁华。这个念头一萌生,便愈发地迫不及待起来,次日我就发了封电报回去。起初父母心疼路费,犹豫着不肯来。我紧接着又发了一封电报过去,母亲便担心我是不是在部队上犯了纪律,就火速动了身。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我终于把一身“盛装”的父母接到了营房。之所以谓之“盛装”,是因为当时他俩都穿着一件崭新的灰色上衣,样式一致。那是为了这次出行,母亲特意到县城扯了块“迪卡”布料,让大姐连夜赶做出来的。
部队上对我很照顾,特意腾出来一间营房给我父母暂住,许多山东老乡也早已在营房等候。战友们的热情,乡音的浓烈,使原本就不大且有火墙烤着的房间越发暖和。看到母亲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细细的汗珠渗出来,我便说:“娘,都是咱山东老乡,如果热就把外套脱了吧,不用见外。”
母亲愣了一下,随后连连摆着手:“不热,不热。”炊事班战友专门煮了两大碗热腾腾的荷包蛋面条送过来。面条只吃到一半,原本就极爱出汗的母亲已经开始频繁擦汗了。我再次劝说母亲脱掉外衣,可母亲依然摆手,直到战友们相继离开营房,她才慢慢地解开上衣的扣子。
这时,父亲笑着对我说:“你娘这是怕人家笑话她里边的绒衣破了。”我才发现母亲身上那件枣红色的绒衣的确是旧了,底端已经秃噜边了,后背上还有一块大补丁。
一阵莫名的酸楚立刻掠过心头,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怕母亲看到,我赶紧转过身去假装找东西,顺势抬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但还是没能逃过她的眼睛。母亲苦笑了一下说:“本来不想穿绒衣的,你大姐说东北这地方比咱们家冷,我就翻出来这件,旧衣更暖身,何况有褂子(老家方言,指上衣)套在外边,别人看不到的。”
旧衣确实更暖身,但那一刻,母亲的旧绒衣却给我的心上注入了几丝薄薄的凉意。
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我特意带父母去丹东市区逛了逛。第一站没去鸭绿江边看断桥,也没去锦江山公园,而是先领他们拐进了百货大楼。起始,母亲有点蒙,等来到中老年服装柜台前时,她立马就明白了我的意图。
我让售货员取下一件羊毛衫给母亲试穿,可听售货员说出价格后,母亲吓了一跳,不由分说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走,边拽边嘟囔:“20块钱,太贵啦!我和你爹来这的火车票也才花了十几块钱。不行,咱不买这个。”我低声对母亲说:“不贵的,娘,一分价钱一分货,别再拉扯了,让别人笑话。”
实在拗不过我,母亲便不再坚持,只是她非要自己付钱。我断然是不允许的,挺着胸脯拍了拍衣兜说:“没事的娘,儿子有钱!”
对父母的到来,在经济上我是提前做足了功课的。虽然每月12元的津贴几乎所剩无几,但好在平日里我有些稿费的小收入,省吃俭用攒下了100块钱,又从司务长那里借了100块钱。200块钱在当时可不算是小数目,也成了我在父母面前“财大气粗”的底气。
那是一件浅灰色的羊毛衫,摸着手感质地都不错,而且是开衫,不用套头,穿脱特别方便。母亲尽管心疼钱,但我看得出她是很中意的。母亲当时就换下了那件旧绒衣包了起来,新毛衫上身后她还高兴地在镜子前轻轻转了几圈,脸上露出掩不住的欣喜。
因为那件羊毛衫,母亲那天玩的很恣意。海拔近200米的锦江山,她一口气就爬到了山顶。鸭绿江边的沙滩、弹痕累累的断桥以及江上游艇的甲板上都留下了她爽朗的笑声。
正值农闲时节,父母不必牵挂家里的农事,我就留他们在部队多住了些时日。一个月后,他们带着一肚子的“炫耀”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回到老家后已是初冬时节,天越来越冷,母亲更是舍不得脱下那件羊毛衫。大姐写信告诉我,老太太几乎逢人就说:“这大城市里大商店卖的东西就是好,别看这么薄,顶两件绒衣暖和,就是贵了点儿,花了俺儿一个多月的工资呢!”知母莫若子,我能想象出母亲说这些话时的那个画面,更晓得母亲的心思。
真的没想到母亲对那件普普通通的羊毛衫竟然如此钟爱。除了夏天和下田干农活,一年到头几乎不离身。脏了就赶紧洗洗,而且每次洗都不舍得用搓衣板,而是用手轻轻揉搓。
后来母亲不幸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就更不让脱那件羊毛衫了。病情加重的日子里,母亲神志恍惚,几乎记忆尽失,除了父亲,就连我们姐弟几个都不大认识了。有一次,羊毛衫实在是太脏了,我们想给她换下来洗洗,刚要动手去脱,母亲立马就急了,狠狠地推了我们一把,随即交叉双臂护在胸前,瞪着眼睛骂道:“你是谁啊?干吗抢俺的衣服?这可是在丹东大商店里买的,花了俺儿一个多月的工资呢!”
此情此景,每每念及,我都忍不住泪湿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