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课》
2023-05-19张昭卿
张昭卿
读毕飞宇的《小说课》,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小说课》是他在南京大学讲课时的讲稿。毕飞宇谈论的小说都是古今中外名著,既有《聊斋志异》《水浒传》《红楼梦》,也有海明威、莫泊桑、奈保尔、哈代、霍金、鲁迅、汪曾祺等人的作品。毕飞宇以小说家的眼光看小说,以小说家的笔法写讲稿,文本分析的二度创作竟能写得这样跌宕起伏,峰回路转,也是一绝。《小说课》好似小说中套小说,也有点像侦探小说的味道,经过曲折的通道,进入暗室,不断发现未曾被读者注意的暗藏的宝藏。毕飞宇开创的确实是别具一格的小说课。上课时课堂气氛怎样,学生们是否有热浪一波一波袭来的体验,我不得而知。但在序言里面有一个词透露了上课情况——“效果奇好”。“奇好”是出其不意,比预先设想的好很多。学生大概有一种虚拟的“飞往宇宙”的感觉了。
毕飞宇的态度是热情开放的,作者有意识地避免了学院派教授正襟危坐的严肃,语言也极具代入感、生活化、接地气。作品的解读没有按部就班的条条框框,分析精彩剔透,单刀直入,有庖丁解牛的娴熟。毕飞宇自己是小说家,看别人的小说知根知底,每堂課高潮迭起,很有戏剧性。除了有趣、吸引人以外,毕飞宇从多维度透视小说,向读者传达每一部小说的魅力,这种递进式的层层剖析,犹如带领学生走进深邃的建筑,循循善诱,使人不断有新的发现。
我最先阅读的是毕飞宇对莫泊桑的小说《项链》的分析。这篇小说在中国称得上家喻户晓,曾经入选中学课本。《项链》写于1884年,距今快一百四十年了。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我自己当过语文老师,也给学生讲解过这篇小说。因为毕飞宇不同凡响的解读,引起了我重读的兴趣。在网络发达的今天,我特地在网上细读两遍,还打印出来准备随时查阅。其实故事情节还如记忆中磐石一般坚实,并没有丝毫改变。
马蒂尔德是小公务员的妻子,待在家里不工作,还雇了一个钟点工,日子过得平稳舒坦。上司家开舞会,她向富人朋友借了一条钻石项链,晚会上风头出足。回家发现熠熠闪光的钻石项链不见了。她与她先生到处借债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项链还给朋友,然后用十年辛勤的体力劳动所得还清了这笔债务。当她如释重负地庆幸自己终于摆脱痛苦时,朋友告诉她,借给她的那条项链其实是假的。
小说到此结束,惊雷一般震撼读者,也震撼了十几岁第一次读小说的我。十年的血汗钱,白白给了别人,太冤。从金钱上来看,朋友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借出的是假货,得到的却是货真价实的四千英镑的钻石项链。马蒂尔德亏大了,借来的是假货,还出去的是真的,一夜闪亮登场,竟是十年漫长的惩罚。莫泊桑确实太狠心,竟然如此来批判讽刺人们爱虚荣的心理和做派。很多年过去了,再读已是另一番滋味。
很好奇毕飞宇怎么说《项链》,他说:“《项链》是一篇很好的小说,结构完整,节奏灵动,主旨明朗。直接,讽刺,机敏,洗练而又有力。你可以把它当作短篇小说的范例。”
当然评论如果仅仅到此为止,那不用他来重复,这是分析《项链》的大路货,中文老师都这么说。他的阅读果然有超出一般读者的地方。确实如他所说:“好作品的价值在激励想象,在激励认知。”“杰出的文本是大于作家的。读者的阅读超越了作家,是读者的福,更是作者的福。”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马蒂尔德,出场时是一个很“物质”的女人,爱慕虚荣,追求物质享受,对自己中产阶级的生活处处感觉不顺眼、不舒服,愤愤不平,喜欢攀比。梦想过一种豪华精美的生活。为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而感到“非常难过”。
莫泊桑不厌其烦、面面俱到地描写了马蒂尔德的梦想。她幻想她的家是有着静悄悄的接待室,有侍应生听候指使。还有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那里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和家具。梦想着精致而芬芳的小客厅,她可以亲切地和朋友在那儿闲谈,还梦想着在家里办高级沙龙,邀请那些被女人们羡慕和渴望见面的知名男士到家来喝茶谈天。她渴望着自己成为上流社会一员,成为令人羡慕的阔太太。
当然,她的不满还不止这些,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像样的衣服,没有珠宝首饰。她无法进入高级社交场合,无法让人认识她,无法显示自己,无法让人羡慕她,无法像众星捧月那样被人追捧。一个很物质的女人,一个想入非非、时刻梦想一步跨进上流社会的小女人,在莫泊桑的笔下栩栩如生。
一个难得的、梦寐以求的机会来了,教育部长邀请路瓦塞夫妇参加部里举办的晚会,届时政界要员也会光临。马蒂尔德花了四百法郎做了一条裙子,那是节俭的小公务员丈夫准备去买猎枪的。一切准备就绪,马蒂尔德终于要闪亮登场了,却发现脖子上少一条项链,这是让整个人熠熠闪光的点缀品,她先生给她出主意,借好友的项链用一下。
晚会上,马蒂尔德获得极大成功,她漂亮、时髦、迷人。男宾望着她出神,探听她的名字,想与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到她了。她被阿谀赞叹包围着,陶醉在幸福之中。
可惜幸福太短暂,回家后发现借来的项链丢了。小说急转而下。马蒂尔德为了偿还这条项链,一下子从晚会女神跌到了负债累累的境地,过起了穷人的窘迫生活。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一间便宜的阁楼。马蒂尔德开始做种种的粗活了,洗碗、清洁锅底、洗衣服、倒垃圾、提水到楼上,穿得像个平民妇人,买蔬菜、买肉、买杂货,跟货主一个一个铜元去讨价还价。
她丈夫下班以后还替别人誊清账目,抄录五个铜元一面的书稿。过了十年,他们居然还清了全部债务,包括高利贷的利息。
漫长的十年过去了,马蒂尔德变了,变成了贫困人家强壮粗粝、吃苦耐劳的劳动妇女。她“挽着头发,歪歪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发红的手,高声说话”。莫泊桑不愧为小说高手,把郁郁寡欢的做梦都想进入上流社会的马蒂尔德送上青云,然后又狠心地让她跌入社会底层的泥淖之中。一个女人的悲喜剧竟然只是为了借一条钻石项链。莫泊桑也许觉得应该惩罚那些爱虚荣的女人,但这个惩罚未免太沉重了。
毕飞宇感慨地说:“非常遗憾,敬爱的莫泊桑先生,你全力描绘了马蒂尔德的虚荣,你全力描绘了命运对马蒂尔德的惩戒,但是,为了使得《项链》这部小说得以成立,吊诡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你不经意间塑造了另一个马蒂尔德:负责任的马蒂尔德和有担当的马蒂尔德。”
“在《项链》里,莫泊桑用了一半的篇幅在惩戒马蒂尔德,他给马蒂尔德‘判了十年。这附带又告诉我们另一件事,那就是马蒂尔德的耐心。”
毕飞宇以作家、评论家、教授还有课堂表演者的多重身份一起进入了小说课,讲稿独辟蹊径、跌宕起伏、柳暗花明、峰回路转。除了《项链》,还有其余的小说分析,亦精彩纷呈,让人惊艳。
木心说:“读者分两类:无为的读者,有为的读者。两者皆可爱,后者更可敬,他参与了创作活动。”毕飞宇读小说,参与了创作活动,是木心说的“有为的读者”。《小说课》是一部指点读者阅读经典的书。
《小说课》一书,前后加印十几次,行销十多万册,受到了包括我在内的读者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