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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人路口先走

2023-05-19吕魁

长江文艺 2023年5期
关键词:佳佳老师

吕魁

1

解封的当天晚上,我就约柴老师在内的五个酒友去老城区吃那家开了至少有二十年的重庆九宮格火锅。太想念那一口了,隔离在家七天,上顿面包夹火腿肠,下顿榨菜配方便面,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锅底我选了牛油锅,加麻加辣。肥肠、黄喉、百叶、猪脑花,我净挑重口味的食材往锅里倒。一时间,雾气蒸腾,香飘四溢,上下翻滚的海椒和四溅的红油勾引着食客们味蕾的同时,也让每个人心情舒畅。一桌好友你来我往,白酒杯这边举起,啤酒杯那边放下,划拳的划拳,摇骰子的摇骰子,人间烟火气,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柴老师用后槽牙咬开啤酒盖,站起身说,都静一静,那什么,我提一杯啊,这杯让我们共同敬马山。说着,柴老师将我杯子倒满,憋着坏笑说,我之所以提这杯酒,当然,马老板今晚请客买单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马山从省外回来,顾全大局,为了全市九十四万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着想,马山宁可自己挨饿,忍着寂寞,也要认真、自觉地居家隔离。你们说,这牺牲小我、成全他人、无私无畏的奉献精神,是不是值得喝一杯?

我仰头干掉杯中酒,在一众起哄声中,笑骂柴老师,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要想喝就放开喝,酒我管够。还替全市人民谢我,你怎么不替全省、全国人民谢我,再给我发一锦旗呢。

我倒是想,可级别不够啊。柴老师厚颜无耻地放声浪笑。酒桌上有柴老师这么一号人,再冷的场子都能被他三两句炒热,这也是我喜欢和柴老师喝酒的原因。

这流水线出的工业啤酒还是不够劲啊,马老板,你的酒馆哪天恢复营业?这大热天的,要是能喝上一杯现打的精酿啤酒,那该有多爽啊。

悬,估计怎么着也还得小一周。你不是说我识大体,顾大局,那我就再积极一点,配合政府工作到底,等全市动态清零了,我再营业也不迟。老话说得好,好酒不怕晚,你再忍几天吧。

我又调侃了柴老师几句,起身去洗手间方便。我点着一支烟,掏出手机,弹窗新闻一连数十条:大乐透依然没中,买的股票又跌了,俄乌还在打仗,皇家马德里爆冷门,欧冠小组赛居然被淘汰出局。朋友圈更是热闹,有娃的晒娃,有身材的秀身材,没娃没身材的或摘抄网易云歌词,或在线卖着中秋月饼、小罐茶叶。我回了两通漏接电话,都是熟客询问酒馆何时营业,想去坐一坐,喝一杯。微信提醒有三条未读信息,一则是信用卡催缴账单,一则是房东问我来年是否还接着干,续不续约?还有一则是半个小时前纪大哥发来的。我猜老纪是不是又读到他认为不错的小说,或是讲人生哲理的短视频与我分享。点开他头像一看,竟然是一篇讣告,逝者正是老纪本人。

长兄纪安澜于二零二二年九月三日凌晨因病去世,享年四十二岁。兹定于二零二二年九月七日,在市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因新冠疫情防控特殊时期,丧事一律从简。妹妹:纪安沧泣告。二零二二年九月三日。

老纪去世了?我瞬间酒醒,又读了一遍,确定不是恶作剧,赶忙拨打老纪电话,响铃许久,无人接听。我又打了几遍,依然没等到老纪的声音。我逐渐失去耐心,正要打给老纪的司机求证,提示音响起,老纪刚发来一条五十九秒的语音信息。我赶忙点开功放键,传出来的是低沉的女人声音:你好,我是纪安澜的妹妹,纪安沧。我哥哥今天凌晨突发心肌梗死,没有抢救过来,去世了。我刚从省城赶回来,正在操办他的后事,有点忙不过来,这会儿不方便接听电话,不好意思。那条讣告是我按照哥哥微信通讯录里的好友排序,逐一群发的。若有打扰抱歉。您要是我哥生前的朋友,等他入土的那一天,要是能来吊唁他,我想他在天上看到,一定会很开心。

算上隔离那几日,前后我也就一个多月没见到老纪,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连着续了两根烟,都没缓过来。我一走出洗手间,迎面撞上柴老师,他一脸严肃,还掺杂着几分惊慌,看到我劈头盖脸就问,收到信息了吗?靠,老纪不在了。

我找出老纪妹妹发的那条语音,播放给柴老师听。柴老师猛吸了两口烟说,真他妈的,你说咱们怎么也活到送朋友走的年纪了?!我一时语塞,没接上柴老师的话,只听见他又说,老纪到头来还真是心梗走的。你记得吧,在你酒馆,老纪给咱俩说过,要他这辈子没法善终的话,大概率会死于心梗。我当时还劝他来着,我说纪哥,你可别学蔡桓公讳疾忌医啊,既然你有冠心病家族病史,你心脏也时常会感觉到不舒服,那就早点去北京,找个大医院,早搭支架早没事。再说你也不缺那点钱,你那辆宾利车卖俩轱辘都够你搭一特别好的进口支架了。

你还记得老纪当时怎么回答的吗?柴老师换了种声调,学着老纪说话时的温吞状:柴老师啊,人要想活得久,一是要好好吃饭,二要按时喝酒。最重要的一点,你一定要切记,算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对你的人生忠告,那就是戒掉体检,远离医生。

柴老师模仿老纪说话那惟妙惟肖的样子,让我晃了神,一下回想起大半年前的一个冬天雨夜,店里喝到最后只剩我和老纪两个人,在歌手赵雷低吟浅唱的歌声下,老纪轻呷了一口印度淡色艾尔啤酒,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说,人生一世,有的人活长度,有的人活宽度。要我选,我选后者,过了三十五岁,我更注重活在当下,活一天要有一天的精彩。比如这一天吃了顿很美味的食物,听了一首很悦耳的歌,看到一片很美的景色,当然了,最好是喝到一杯陈酿的美酒。一天能体验到一件让人身心愉悦的事,那这一天就不浪费,没有虚度。

老纪说这番话时,我也喝了不少,在酒精的促使下,我好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打断他说,纪哥,你这么说,那是因为你有资本。你有的是钱,有钱可以为所欲为。我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说得挺在理,钱是满足人们欲望的等价物。也就是说所有欲望,归根结底都是有价值的,明码标价,只要你有一定的财富,那理论上说真的可以活得无欲无求了。咱顺着你的话说,美食、美景、美酒,我俗点,再加个美人,这“四美”是个男人都会有欲望,但能不能够满足就是另一回事了。你想要得到这“四美”就得靠第五美——美元,dollar。像纪哥你这样,兜里有花不完的美元,那自然手上有美酒,桌上有美食,窗外有美景,身旁坐美人了,你当然选择活人生宽度了。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丢,你像我这种生而平庸、碌碌无为的人,除非命中有偏财,大乐透中奖,否则这辈子眼看也就这样了,一眼能望到头。所以你这个命题,要我选,我肯定选活人生长度。

我喝了一大口冰啤酒,跟辩论队员似的总结陈词,纪大哥,不怕你笑话,我车贷、房贷不说了,仅四张信用卡加起来,每个月到日子要给四大行还小三万块钱,晚还一天都没得商量。你说我有什么资格活生活的宽度?我只能寄希望自己命硬,能活得久一点,能让我家老爷子安度晚年,再把他体面送走。能看到我闺女谈恋爱,穿着洁白的婚纱嫁给一良人。要是我运气能再好点,能活到熬死仇人的岁数,那我这辈子值了,活得连本带利,赚到了。

老纪被我的酒话逗乐,他显然话没说透,但只是与我碰了杯,笑了笑,任由坐他对面的我跟上了发条似的,东拉西扯,喋喋不休。

柴老师提议,饭不吃了,立刻赶去老纪灵堂。我说这不合适吧,酒可以不再喝了,但咱俩怎么着也得陪到最后,要不然弟兄们会以为我好不容易请次客,吃到一半逃单了。

这没什么,你要抹不开面儿,我去给大家解释,这老哥几个都是本地人,懂规矩,明事理。你想想,纪哥生意场上所谓的那些朋友,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表面看着你好我好,一团和气,背地里明枪暗箭放个不停?能让他愿意卸下心房、坦诚相待的,除了咱们两个还有谁?都这个时候了,你我不去给纪哥撑场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话音未落,柴老师拉着我快步走出火锅店,伸手拦停一辆出租车,我们去送老纪最后一程。

2

我三十岁那年过得精彩至极,年初我与一个大我两岁的东北姑娘结了婚,不到岁末,我就完成从单身汉一跃成为一个小生命爸爸的人生三级跳。待我还没适应身为人父的角色,我妈就在一次境外旅行中,因一场交通事故意外去世。我大半年都没有从丧母之痛中回过魂,每晚靠着酒精麻痹自己,勉强入睡。可不等闹钟响起,我又会猛然间睁开眼,眼睁睁地看着天是怎样一点一点亮起来的。那阵子,我看再搞笑的喜剧片也笑不出声,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如同汪洋中随浪浮沉的一只小船,晃晃悠悠,靠不上岸。

命运的安排还真是有趣,不按常理出牌。我以为失去至亲已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没想到一切只是噩梦的开始,接踵而来的是孩子她妈对我无休止的抱怨指责。吵来吵去,核心观点是嫌我活得没有上进心,过于知足常乐。她以我大学同学为例,说读的都是同一所大学,为何谁谁谁毕业没几年就成了某外企大中华区负责人,税后年薪百万,在四环内买了学区房;谁谁谁创业成功,公司三年内融了四轮钱,估值近百亿美金。反过来再看看我,三十岁的人了,一事无成,结婚两年搬了三次家,换的出租屋,住的环境一次比一次差。上班坐公交,下班挤地铁,就连周末想吃顿大餐,看场电影,都得像精算师般算来算去比着价,提前买好折扣券。

在一次闺蜜聚会后,孩子她妈二半夜回来,发疯似的将熟睡的我摇醒,向我彻底摊牌,歇斯底里地告诉我,她受够了过这样糟糕透顶的穷日子。她说她之所以当初愿意嫁给我,是指望与我携手漫步人生路,我能為她遮风挡雨,而婚后我非但没替她遮挡住风雨,反过来还给她制造风雨。她声泪俱下地控诉我说,孩子出生后她不敢多花一分钱,背的是高仿香奈儿包,穿的是网购廉价连衣裙。好不容易不用一下班就带孩子,想和小姐妹放肆欢聚下,又为了能赶上回来的末班公交车,跟灰姑娘似的踩着高跟鞋,午夜夺路狂奔。她说她多一天也忍不了和我绑在一起,浪费她所剩无几的青春。我没有和她多废话,甚至还有莫名的解脱感,欣然同意了她天亮就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诉求。婚离得比我预期的要顺利,积蓄归她,孩子跟我,欠的外债我还,名下共同财物她得。

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过后第二天,我顶着全市高考文科第八名的头衔,带着一行李箱换洗衣服,在绿皮火车的硬座上哐当哐当了一天一宿。当我随着人流涌出车站,仰头看到西客站广场在朝阳照射下金灿灿的“北京”两个字时,旅途颠簸带来的疲惫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喜悦。那时候我深信自己就是奇迹的代名词,前方会有无限的可能等着我,假以时日,我会在首都扎根发芽,闯出一片天地。

可人生哪来那么多奇迹,大四那年我考研失败,为了能留在北京,我去了一家娱乐小报做文字编辑,那也是我职业生涯的第一份工作。白天我对着电脑,修改着诸如《某知名女星深夜烤肉店私会神秘光头男》《惊爆!新科影帝私生子大曝光,生母竟然是她?》之类的明星花边新闻稿件,晚上下了班,在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里挤一个半小时,回到五环外和另外三个大学同学合租的公寓,吃一份充满地沟油香的回锅肉盖浇饭,刷两集《康熙来了》,再打两盘手游,临睡前固定看一眼大学校花在个人社交平台上发布的性感照片,一天过完又是重复的一天,一晃两年便过去了。

北漂数载,我前后跳槽六次,除了娱乐小报编辑,我还做过电影公司企划宣传、少儿读物发行、某互联网金融品牌策划经理,兼职当过枪手,替知名编剧写古装穿越、仙侠神幻网剧的本子赚点外快。正如我的微信朋友圈签名引用的那句诗“京城米贵,居大不易”。有活儿找到我,只要不违法害人,不管什么性质,我统统都接,赚得再少也是钱。算一算,也就在大学师哥创办的某少儿英语在线教育公司任职公关经理那两年攒了点积蓄,其余几份工作,慌慌张张几个月,忙忙碌碌大半年,到头来赚的那三瓜两枣,交完房租,还完信用卡,所剩无几。我没有钱,但我好在有自知之明,我深知自个儿几斤几两,那在北京买房、成为新北京人的梦我压根就没敢做过,我知道我迟早会因扛不住帝都生存的压力被淘汰出局,那感觉如同池塘里人工养殖的大闸蟹,时令一到,就要被捕捞上岸,发往全国各地。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说得在理,“成熟男人的世界始于一场葬礼和一次离婚”,独自带孩子的日子,累是累了点,但也没想象中那么手忙脚乱。网上花二百块钱咨询的周易老师算得还挺准,这孩子的八字是真的旺父,自打小家伙跟了我,有那么一阵子,我买股票股票涨停,给管理层提交的方案一次通过,极少修改,项目奖金一度拿到手软。可到头来,我还是决定带着女儿离开北京,回老家定居。促使我结束北漂生活的理由很简单,除了我姑娘,这世界上唯一能让我挂念的只剩下我的老父亲。他人到古稀之年,我妈前脚刚走,我的爷爷奶奶紧跟着驾鹤西行。短短两年不到,老父亲发妻离世,父母双亡,只剩他一个人在老家独居,我放心不下他。

十年前我离开时,家乡是典型的北方四线小城,城东到城西就算堵车,开车也超不过半个小时。那几年房子均价不到三千块,随处可见基建工地,整个城市都在跨越式发展,向北京奥运会献礼。等我领着女儿回来,家乡如同参照时尚杂志、对照欧美名模效仿妆容的女高中生般,不得要领。城市中心区域新起了两座环城高架,街边有了肯德基、麦当劳等全球快餐连锁品牌,仿澳门威尼斯人建的奥特莱斯商城内,偶尔可见三三两两、播放着抖音洗脑神曲的贡拉多船百无聊赖地在人工运河上穿梭滑行。据说市内最高档的楼盘每平米也逼近了万元。即便如此,这座一没能源、二没工业、三没高科技产业的北方小城仍稳居国内四线,在省内的经济排名踮着脚尖也挤不进前三名。就好像是埋头苦读的中等生,用功努力了一学年,期末考试成绩虽有所提升,但排名依然不上不下,没有太多存在感。

真应了网络上那句鸡汤,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我低价卖掉我妈留给我的旧公寓,在城郊换了一套小独院,将我爸接来,圆了我爷孙三代住同一屋檐下的梦。我托熟人雇了一位住家保姆,她可以照顾老人的日常起居,烧饭做家务,也能顺带帮我接送孩子,一下将我解放出来。虽说一走十年,但我毕竟是在这个地方土生土长,没几天我就适应了小城市的慢节奏。商铺过了十点半才会开门,早晚高峰都不存在堵车,晨起喝不到星巴克的美式咖啡,油条、胡辣汤的味道也不错。我去了一家回乡之前就谈妥的新媒体传媒公司,每月拿到手的工资还不及北京同等职位的三分之一,好在事儿少压力小,没有KPI考核,也没有末位淘汰制,几乎不用加班,更谈不上996。这样一到晚上,天黑下来,我反而会无所事事,要么回家陪陪姑娘,和老父亲拉拉家常,要么在街上漫无目的到处溜达,无处可去。

我在老家的朋友不多,能坐下来一起聊天的,含柴老师在内不超四个。先前的中学同学,学习好的考到北上广,留在异乡成家立业,没考出去的昔日好友多数已结婚生子,在小城有了各自的营生。为了养家,朋友们整日为生计奔波,偶尔能聚齐,也无非是去网吧打打游戏,再到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末了剩下几个或离异或没有女人愿意跟的老男人,继续去足浴城洗脚按摩,天不亮不归。

这样的夜生活对我来说没有丝毫吸引力,反正都是消磨时光,还不如做点自己既喜欢,又能产生经济效益的事。在北京最后那半年,晚上失眠难入睡,我就会去小区外不远处,那个台湾同胞开的小酒馆喝两杯叫不上名的精酿啤酒,发呆放空。那时候我不只一次想,等有一天我财务自由了,我一定要开个属于自己的酒吧,和来店里的人喝一杯。总弯身捡六便士,偶尔抬头欣赏下皎洁月光,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

这个梦想在北京实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当我回到老家这个宜居宜业的小城,再加上刚倒腾完房子,手上还有点闲钱,我几乎没有多想,将银行卡里的存款全部取出,透支了信用卡,又借了柴老师五万块钱,雇了个会酿酒的小伙子和一个有眼力劲儿、手脚麻利的小姑娘,在小城景色绝美的湖心公园小岛上,开了家名为“饮者”的精酿啤酒馆,取“惟有饮者留其名”之寓意。专营各种口味的小众精酿啤酒,短暂收留或心累或心醉,夜深不愿回家的都市夜归人。

3

老纪在吧台一入座,我就注意到他。并不是他外貌多出众,而是他手中拿了一本麦家的新作《人生海海》。

在这个短视频盛行,人人都有三十秒机会成名的网络时代,能静下心读书的人不多了。更别说在这个小城,多数人为赚几两碎银,忙得日夜颠倒,一年到头都读不完一本书。老纪并没有急着点酒喝,他拆开书的塑料封皮,翻看了几页,又掏出手机接听电话,在那坐了得有二十分钟才缓缓抬起头,望向挂在他正前方墙上的酒单,向我询问,那款桂花小麦啤酒,是你们自己酿的吗?当得到肯定回答,老纪随即点了一杯,酒没上桌之际,他又埋下頭读起书来。

这间小酒馆营业一年多来,失业迷茫的年轻人 ,失恋买醉的花季少女,取景拍摄短视频的本地网红,吹嘘一笔买卖就能赚三千万的中年大叔我都见过,这在酒吧里读小说的,还真是头一回遇到。我把接好的酒外加一碟赠送的花生米摆放到老纪面前。他书读得专注,目光在字里行间停留了几秒钟,与我对视,说了声谢谢。我转身走回吧台,只听到他喊,你好,先生,我还没给您付酒钱呢。

在这座北方小城,陌生男性之间通常称呼对方为“伙计”,这一句“先生”,让我一瞬间仿佛置身于黄浦江畔或是国贸的CBD。我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眼睛不大,鼻梁倒挺高,乍一看竟有点像演员段奕宏。我走回他身前问,您就喝这一杯吗?

还有其他酒推荐吗?他咧嘴一笑,眼角两条鱼尾纹随即显现。我给他推荐了两款我自认为还不错的酒,他微笑着耐心听我介绍完说,你说的这几款酒听上去都不错,不过我这人口味重,喜欢喝收口苦点、酒精浓度高的,老板,你这里有没有世涛?

说真的,来店里的客人通常都会点物美价廉、大众品牌的酒,能点世涛的,一看就是老手,至少是喝过好的精酿啤酒。

读麦家的小说,称呼人为“先生”,又会喝,懂酒,这算是我开店以来,遇到的比较特殊的客人。我征得他的同意,搬了一张椅子挨着他坐下,吩咐服务生从冷库里取出我私藏的那几瓶酒。我打开一瓶产自荷兰的世涛啤酒对他说,您不是本地人吧?来我们这里出差,还是旅游?

怎么,看我像是游客吗?他笑着用很地道的本地方言回答我,我就是这儿的人,只是早些年去南方读书,在上海待过几年。他伸出手,很正式地和我握了握,纪安澜,纪律的纪,安静的安,澜沧江的澜。我应该比你大,你叫我老纪就行。老板怎么称呼?

马山,马放南山的马山。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纪大哥喜欢喝精酿啊,我看您挺会挑酒的。

略懂,略懂,之前在上海那几年,被懂酒的朋友带着去过几间精酿酒吧,一喝就喜欢上了。我今天是碰巧路过,看到您店外招牌上的广告语“心有心上人,酒喝精酿酒”,觉得挺有趣,就进来喝一杯,味道果然不错,没想到在咱们这个小城市还能喝到口味如此纯正的鲜打啤酒。

老纪可不是像他所说的对精酿啤酒只是略知一二,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个晚上,老纪从国内各大精酿厂牌聊起,一路聊到麦芽种类、酿酒发酵,甚至就我这小店的年利润,他都通过每杯酒的单价,推算的大差不差。老纪对精酿啤酒的了解程度,说他是同行我都会相信。聊了一会儿,我去吧台给其他桌客人接酒,忙完再看向他所在的位子,已没了人影。

再次见到老纪是一周后,那晚店里客人不多,我和柴老师正看球赛,老纪推门而入,和上次一样,手里照旧拿了一本书。老纪看到我冲我点了点头。一回生,二回熟,我和他开玩笑说,纪哥,你怎么每次来喝酒都带本书啊,搞的跟我党地下工作者接头信物一样。

老纪笑了笑说,公园入口处不是有家书店吗。我有空都会进去转转,看看出了什么新书。

我瞥了一眼,老纪这次带的是余华的新作《文城》。纪大哥爱好文学啊,我边给他接酒,边假装不经意地询问。老纪把书放在吧台上,爱好文学谈不上,没事就喜欢读读小说,安静安静。

您真能静下来,现如今能读得进去纯文学作品的人不多了。我递给老纪一杯酒,您尝尝这个,上次你走得急,没喝上。这就是我给您说的蜂蜜艾尔啤酒,这罐今早刚酿出来,新鲜,您懂酒,您给提提意见。

老纪喝了一口,认真地就酒的入口感、酒体颜色,麦芽配比度给出了他的意见,他专业的点评使我更加好奇他的身份背景。一旁的柴老师一点儿也不见外,他拿起老纪搁在桌子上的书,随手翻了几页对老纪说,这位大哥,你知道吗,酒吧老板也是个大才子,他不但啤酒酿得好,小说也写得棒,全国知名青年作家,在国内好多文学期刊上都发表过作品。

是吗?听柴老师这么一说,老纪双眼放光,马老板你可真是深藏不露,你都写哪一类的小说?

别听他胡说,那都是早年间读大學,不知天高地厚,没事写着玩儿的。

瞧瞧,听见了吗?人没事写着玩儿都能发表,气人不气人。柴老师一脸坏笑,马老板可是北京985重点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出过书,还获过奖呢。柴老师掏出手机搜出我的名字给老纪看,不骗你吧,人家还有百度百科呢。

曾在《当代》《十月》《花城》发表过中短篇小说若干……老纪边看边读出声来,马老板,你可真厉害,年纪轻轻就在这么多大刊名刊上发表过作品,真是年少有为。老纪抬起头,看我的眼神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这让我感到有些别扭。我正想客套几句,柴老师抢话说,怎么样,看不出来吧。马老板现在是归隐田园,封笔不写了,要是坚持写下去早就成名成家了,八零后作家哪还有韩寒、郭敬明什么事儿。

那怎么不再写了呢?老纪面露憾色,多可惜啊。

说的就是,我们都劝过马老板,说咱们这地方多一位酒吧老板不多,但少一位作家,会让整座城市黯淡无光。可他不听劝啊,一心想着搞钱,开了这间小酒馆,弃文从商了,不再用好的作品去洗涤普罗大众的灵魂了,可惜啊,可惜。

眼看喝了酒的柴老师还想接着贫下去,我赶忙用手肘怼了怼他,用眼神示意他别再说了。老纪又追了一杯上一次来我推荐给他的那款世涛啤酒,在吧台与我和柴老师呈等边三角形对坐着。老纪给我提议,说可以考虑用小说题目给我自酿的那一系列新酒命名,不仅有趣,还有卖点。

桂花小麦啤酒口感清澈,入喉顺滑,可取名为《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淡色艾尔入口甘冽,后劲儿带点咖啡味,这反差感则是《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老纪一本正经地给店内的每款自酿酒都取了个相对应的小说名。懂精酿啤酒的酿造工艺和制作流程已让我意外,万万没想到,老纪对当下文坛的近况也了如指掌,就连各大文学杂志当月新刊发表了哪些名家的新作他都一清二楚。老纪从他手边那本《文城》聊起,兴致盎然地对我说,那个陕西籍老作家又出新长篇了,七十岁的人了,能保持两年出一部长篇,创作精力实在旺盛,不佩服不行。还有引领“东北文艺复兴”的那个沈阳青年作家,他的成名作改编成电影,上周我去电影院看了,剧本编得还行,就是演员没选好,演技稚嫩,没把原作中东北平原的冰冷无序下的粗犷感表现出来。

我再也忍不住我那颗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打断老纪的话说,纪大哥,我特别想知道您是怎么做到既懂酿酒,又对时下文坛活跃的小说家门儿清的?你学什么专业出身的?您这也太全面开花,多才多艺了。

爱好,都是业余爱好。老纪笑得谦虚,就跟有的人闲下来喜欢玩电脑游戏、打两圈牌一样,读小说是我日常的一个小爱好。至于酿酒,马老板你才是行家,我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喝得多了,和你这样的专业人士聊得多了,也就偷师学艺点皮毛,不值一提。

和初次相见时一样,老纪第二次来酒馆,也没待多长时间。聊不了几句,老纪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欠身走到不远处接听电话,隐约间能听到他呵斥电话那端的只言片语。等他再次回到座位坐下没多一会儿,手机再次振动,一杯酒没有喝完电话接了三四趟,老纪明显扫了兴,他付了酒钱,匆匆离去,看得出他活得多少有点身不由己。

那晚过后,老纪隔三差五就会来我店里,有的时候他只点一杯,喝完就走。有时看上去明显心情不错,喝开心了,一坐就是一晚上。要我在店里,老纪会和我分享他近期读的小说,看过的还不错的国内外电影。若是碰上柴老师替我看店,老纪则会和柴老师聊小城上世纪的风云人物,NBA球星。

老纪博闻识广,能言善谈,随便一个话题你只需起个头,三言两语过后,老纪就会主动接走,说不了几句,他就能讲到你的知识盲区,你只需只手托腮,做个合格的听众。老纪讲一件事,哪怕是讲个段子都很注重节奏,在哪儿埋个包袱,哪里垫个小坑,直到把你的期待值拔到最高点,他才会揭开谜底,让你不得不恍然大悟,继而连连赞叹。正如柴老师所说,老纪单口相声说得不次于郭德纲,和老纪聊一场,比听樊登读书会还长知识。

聊的次数多了,关于老纪的家世背景,我和柴老师像玩拼图游戏般,将彼此得知的信息凑在一起,也就对老纪略知了一二。

老纪虽和我同为八零后,但他刚好和我一头一尾,他一九八一年生人,大我八岁,四舍五入,我和他年龄差距差不多得算两代人。老纪小学三年级,母亲因乳腺癌去世,父亲是个职业军人,兵营为家,老纪被爷爷奶奶拉扯带大。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老纪父亲作为一名运输兵,整天开着军用卡车,沿着澜沧江边给部队运送军需物品。为了纪念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老纪还在娘胎,老纪父亲就给他取名为纪安澜,小老纪五岁的妹妹自然就叫纪安沧。老纪父亲退伍转业回到老家县城,经远房亲戚介绍,去了县里的供销社,成为一名采购站司机兼业务员,依旧开着大卡车,只不过是从军用的换成民用,走南闯北,销货赶集。

老纪出生不久,老纪父亲凭借多年做业务员积累的市场经验和敏锐的商业嗅觉,他押上全部家当,又把亲朋好友能借的钱借了个遍,回村承包了村里没人愿意碰的废弃多年的小煤窑。也就六七年,原本等着看老纪父亲笑话的村民一个个傻眼,眼巴巴地瞅着老纪父亲成了伟人在南方画圈后先富起来的第一拨人。到了九十年代,老纪父亲和他的几个兄弟,农村包围城市,用发往全国各地的一车又一车煤炭换来的真金白银,在县城乃至市区开起了肥料厂、洗浴中心、大型连锁超市。老纪父亲的财富在九十年代末期成几何数倍增,待到了新千年,老纪家的商业版图已悄然建立,毫不夸张地讲,有那么四五年,全市最豪华的星级酒店、购物中心、海鲜酒楼,以及新建的两处楼盘,明里暗里,或多或少都和老纪家族有关联。

以世俗眼光看,有钱人家的小孩,学习成绩好不到哪儿,老纪却是个例外。他高考成绩算不上出众,但已是纪家三代出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名校大学生。老纪高中毕业,南下上海,在一所综合类院校读的材料科学。尽管老纪数次不厌其烦,尽可能通俗易懂地给我解释过材料科学这个专业究竟是研究什么的,可我这个文科生,听的还是云山雾绕,一知半解。大学四年老纪专业课学得马马虎虎,一次奖学金没得过,但也不至于挂科。他没正经谈一场校园恋爱,也没有勤工俭学,早早体验人间疾苦,大多数时间老纪都一个人泡在校图书馆的文学作品区,中外名家姓名从A到Z排序,他一本接一本地读,再小众的小说家的作品他都挑灯读过。

看得多了,自然难免技痒,老纪熬了几个大夜,一口气写了十余万字,四五个中短篇小说,题材涉及江湖武侠、乡土文学、青春成长,他信心满满投稿给各大文学期刊,最终都石沉大海,没有回响。而老纪心中热爱文艺的火苗并未被这朵涟漪浇灭,他将自己的作品打印裝订成集,又买了半只盐水鸭和一打冰镇啤酒,敲开了校文学社社长的宿舍门。也不知道是老纪的小说写得好,还是他的酒量征服了文学社长,总之大三上学期,老纪接了班,成为该校文学社史上第一个非中文系专业的社长。

老纪没有和同专业大多数同学那样,大学毕业进入科研单位,或是出国留学继续深造,用老纪自己的话说,他应该是他们学院建系三十年来,不是唯一,也是屈指可数的,没有在相关专业领域工作的毕业生。老纪凭着他大学四年积攒的阅读量以及还算流畅的文笔,成功应聘上上海本地一家发行量很大的生活服务类周刊,当了一名文娱专栏策划编辑。那应是老纪颇为怀念的旧日时光,但凡多喝两杯,老纪就会面带红晕,声调上扬,自觉不自觉地说起他二十岁出头,混迹上海滩文化圈的美好往事。老纪给我和柴老师分别讲过,他在陕西南路的季风书店和导演贾樟柯面对面聊天,喝咖啡;在读书栏目主持人梁文道的新书发布会后,和台湾作家张大春、骆以军在田子坊吃小龙虾,喝啤酒唱卡拉OK。他群采过吴宇森,专访过王安忆,每当他路过巨鹿路675号,总想着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也能出现在《收获》的目录上。

老纪本想着,二十七八岁他能写出一篇在文坛立得住脚的成名作,三十岁出版个人第一本小说集,等到三十五六岁,最好能再获一两个国内知名文学奖项,成为八零后新锐作家代表。可老纪第二个本命年还没到,就在一天清晨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说他父亲前一晚酒局应酬,喝了不少酒,睡梦中突发心梗去世,家里人让老纪火速赶回家中办理后事。

父亲一走,老纪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没了至亲,可那时候他还太年轻,并不清楚孑然一身,人生没有来路、只剩归途的滋味日后会有多难熬。他只想快一点把父亲的丧事办好,好回上海继续他的生活,编下一期的稿件,写他未写完的小说。没曾想,这一回来就再也没走成,老纪的叔叔伯伯未经他在场同意,就一致举手表决,由老纪接替他父亲,管理整个家族企业。老纪也不是没有推托过,无奈阻力太大,长辈们根本听不懂也不接受他所谓的有自己的人生要过的说辞,反而轮番向他灌输家族荣耀、企业责任、社会担当。最后彻底打消老纪想回上海,决定留下不走的,是他那当过县中学语文老师的大伯说的一番话。

大伯语重心长地对老纪说,你父亲活着的时候,醉了酒不只一次对我们老哥几个说,他之所以一把年纪了还拼死拼活守,没日没夜地忙前忙后,就是为了能让你和你妹妹,以及你们的下一代活得轻松,能不看别人的脸色,随心所欲地活。以前有你爸在你们前面挡着,你有资格活你自己;如今你爸走了,不管从哪个角度说,哪怕是江湖道义,你都该回来,接管他留给你的这一摊,不管咱老纪家未来会有怎样的结局,你都得像个男人一样担当起来,天道酬勤。

就这样,沪漂编辑老纪,一夜之间成为几百名下属口中的纪总。他的日常也从在沪期间出地铁,上公交,早午餐便利店的盒饭配汽水,工作日通宵熬夜,采访编稿,周末出入各类文艺沙龙,与所谓的先锋画家、文艺片导演、畅销书作家把酒言欢,畅聊诗和远方,调频转换成有开不完的会,听不完的汇报,应酬不完的酒局。之前给稿件取标题的功底,全被老纪用在家里肥料厂新产品的命名上。有好几次,老纪坐在自家酒楼那金碧辉煌的包间内,用勺子神经质般搅拌着手边吃到反胃的佛跳墙,任一旁的意向合作方借着酒劲吹着不着边际的牛X,脑子里琢磨的全是他那写了一半的小说,男主人公的命运是不是该换条路走。

4

我和老纪从相识到告别,前后不到三年。若是将我和他的相逢一场拍成一部电影,那至少百分之七十的场景都发生在“饮者”酒馆内。老纪每次都是独自一人来,我从没见他带过朋友。店里酿酒的小伙子说,他倒是见过有一次老纪和一个男的来过,那男的应该是老纪的秘书。老纪坐在吧台边高脚凳上,喝一口酒,说一句话,那男的站在另一侧,掏出本子快速记录,不时点头称老纪说得对,满头大汗。老纪来我这里从不提前打招呼,有好几次已过凌晨,我都打着哈欠,准备关灯打烊,老纪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他常坐的位子上,脱掉西装,拽掉领带,扔给我一包好烟,笑嘻嘻地恳请我别急着关店,陪他再喝两杯,聊聊文学。

老纪酒品属实不错,即便喝得再多,也不吵不闹,顶多就是借着酒劲感叹几句“你懂得越多,懂你的人就越少”之类的人生感悟。和老纪喝过那么多场酒,我很少听他抱怨,更别说向我诉苦,有时候我俩一人坐一张沙发,各自摆弄着手机,谁也不说话。我怕气氛尴尬,主动起头,抛出一两个社会热点新闻事件,他意兴阑珊,象征性说上几句,很快又沉默不语。但是你只要和老纪谈文学、聊小说,老纪就跟开闸放水似的,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我调侃老纪,说他跟玩角色扮演一样,总拿出他当初上海滩知名文化记者的范儿,斜靠在椅背上,点燃一支烟,眉头紧皱,一本正经地问我“你怎么看八零后作家都爱写‘失败者这个主题”“城市文学一定要写北上广吗”“村上龙算不算被大众读者忽略的日本当代作家”等专业问题。不论我答成什么样,有时候我自己都知道在瞎说一气,老纪却听得频频点头,做若有所思状。聊至尾声,酒杯见底,老纪在起身穿外套时,语重心长地劝我要继续坚持写作,他说这些年他攒了好几个他自认为还不错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是他当年采访导演宁浩时听来的,他一直不舍得写,写了也不一定能写好。老纪说,等哪天他空闲了讲给我听,没准能带给我灵感,有不写出来都不舒服的创作欲望。

柴老师在网上搜索过老纪,他像巷口大妈般神神秘秘地对我讲,其实老纪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潇洒,你别看他总是一副没有心事的样子,那是他藏得深,伪装得好。他们家族内斗严重,再加上这两年大环境不好,老纪家主业经验不善,有一部分核心资产已在法院执行拍卖了。别的不说,我在网上查了,老纪早就是失信人,仅他为法人名下公司的相关诉讼案件就三十多起。柴老师像是说评书一样,讲得抑扬顿挫,开始我和你一样,一度以为老纪是个命好继承家业的富二代,实际上他是个父债子偿的“债二代”。

别看老纪名下财产不少,其实活得不容易,某种角度来看,他还不如你我活得轻松。咱有咱的道,干得不爽了,心情不好了,大不了随时摆烂,付出的代价不大。他有他的苦,我都能想象得到,老纪每天一睁眼,就得去想企业里几百号员工的工资从何而来?要知道每一个员工背后往往就是一大家子,老人看病吃药,小孩嗷嗷待哺,都得需要钱。老纪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按了葫芦起了瓢,他无路可退,更没有资格躺平,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他也得硬挺着,举步维艰,也只能一路向前,寻找出路。

当然,即便如此,老纪也有的是钱,比你我这等俗人活得要没负担。柴老师说这话时语气满是羡慕,老话说得好,破船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纪就算再多官司缠身,家族企业问题再多,也用不着为五斗米折腰。老纪和你我相同的是都缺钱,不过老纪缺的可不是万儿八千的,人缺的是动辄上千万乃至上亿的大钱。那可是咱俩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这么给你说吧,清明节我给我爷上坟都舍不得烧那么多钱。

柴老师说的这些,老纪当我面一句也没有提过。或许他认为我和他之间只不过是酒客与店家,最多也只是萍水相逢,没准哪天走着走着就走散的普通朋友,没必要,也犯不着同我聊他企业运营的心得或生意场上的烦恼。不过话说回来,老纪也没有像大多数富二代那般张扬炫富,他常年穿着商务衬衣,西装裤配皮鞋,戴着运动电子表,用的是老款手机,全身上下唯一称得上是奢侈品的,就是他拿在手上的那一本本跟板砖一般厚的小说集。若不是有时候他来店里喝酒,司机开着宾利车车接车送,单看他外表,很难将老纪同本市民营企业二十强的董事长联系在一起。

有天傍晚,暴雨骤停,店内接到一笔外卖单,等不到派送员,路也不远,我便自个骑着共享单车去送。订那一单的顾客所在的小区临湖而建,背靠南山,是全市第一个单价破万元的楼盘,住在里面的非富即贵。我送完那一单,乘客梯下行,至一层电梯门打开一瞬间,老纪怀抱一堆书出现在我眼前。他愣在原地,随即走进电梯,拍打我的肩膀,哈哈大笑,问我怎么出现在这里?

讨生活不易,兼职快递。我冲老纪晃了晃手中的外送专用冰包。老纪开心地说,马山,我这一天天老去你店里麻烦你,早就想着邀请你来我家坐坐,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今天可是太凑巧了,你这都来到我家门口了,说什么也得进屋喝杯茶再走。你放心,不会耽误你做买卖的。

老纪的家在那栋楼的顶层,复式两层,光是客厅比我整个店还要大,卫生间就有四个。最吸睛的,是三百六十度落地窗外的无敌湖景,一眼望去,一城山色半城湖。我连连赞叹说,住这样的豪宅,每天一睁眼,拉开窗帘,看到这般美景,想得抑郁症都难。

老纪轻笑了下,欲言又止。我忽然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纪哥,这楼盘不会是你公司开发的吧?

老纪冲我摆了摆手,马老弟,你太瞧得起我了,我要有做这个项目的实力,我也不会总去你那买醉,借酒消愁了。老纪递给我一支烟,这房子一直是我爸在住,他不在了我就住了进来。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龙井?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为数不多看到老纪在小酒馆之外,生活中的日常样子。老纪家装修的不算过于奢华,除了随处堆放的书籍,那一套看着都不敢猜价格的红木餐椅,挂在书房的名人字画,以及那一面嵌在照壁背面,不逊于海洋馆的水族大鱼缸,无一不彰显了房主与众不同的品位。老纪分给我一小包鱼食,走到我身旁问我,马老板,你也喜欢养鱼吗?

我可养不起这金贵玩意,我养活自己都费劲。我弯下身子,指着那足足有三米长鱼缸里的一条条观赏鱼,像小学生般好奇地向老纪发问,这是什么品种,那鱼叫什么名字。

老纪很耐心,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一一给我解答每条鱼都是什么习性,该怎样养会活得久。当他说到接吻鱼比较特殊,要养就得成对养,否则不好存活,我像被点醒似的,直起身,环顾四周,又看了眼老纪,顿了顿还是问道,纪哥,这么大的屋子就你一个人住吗?嫂子和孩子呢?

问这话之前,我已做好老纪说他离了婚,孩子跟妈妈在外地的心理准备。有钱人嘛,一生不被一段婚姻束缚完全能够理解,再正常不过。没想到老纪却说,马老板,你说笑了,哪来的什么嫂子小孩,我还没结婚,爸妈也都走了,可不就一个人住。

老纪这话一出口,反而把我给说蒙了。我心中默算,老紀少说也得有四十岁了,还是一个人独居,这也太不符合世俗常理了。

纪哥,我冒昧问一句,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孤单吗?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找一个呢?就你这条件,在咱这小城,想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下?你就是去追女明星迪丽热巴、古力娜扎,没准她们都愿意和你约会。

老纪笑了笑,没有接我的话茬,很显然他不是很愿聊这个话题,我也就识趣,遵循成年人社交的第一准则,对方不主动说的,一律不去追问。

我和老纪围着茶桌对坐,吃着茶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期间他翻看新买的书,我回复客人的微信,屋内一度安静如静谧海底。趁老纪走到一旁接听电话,我瞅了眼一直搁在他面前的平板电脑,只见碧海蓝天下,一艘快艇的甲板上坐着一个戴着墨镜、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在专注地海钓。我还以为那是某档综艺节目,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闲看。直到有鱼咬竿,渔夫有技巧地将鱼钓上钩,双手抱着生猛乱蹦的海鱼,一口南方普通话对着镜头夸张地喊,哇塞,家人们,快看快看,开门红啊,今天運气爆棚,第一条就钓上来大黄翅,哇,很大的一条,足有四五斤重。老规矩,第一条鱼是咱们家榜一大哥纪老板的。黄翅上岸,黄金万两,祝咱们家老大纪老板,今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路长虹!

老纪察觉出我的讶异,他给直播间刷了价值五百块的虚拟礼物,顺手关掉平板电脑,面带一丝羞涩地解释说,我业余爱好钓钓鱼,但总没时间钓,再说咱们这里黄土高坡,山连着山,也不具备海钓的条件。这小伙子是福建人,他们一家都是渔民,常年就住船上,职业海钓,天气好时他就会直播,我有空就会看他海钓,过过眼瘾,让你见笑了。

纪大哥,你可真是与众不同。你看你读纯文学小说,懂精酿,就连看直播,其他男人看的都是小姑娘黑丝美腿,劲歌热舞,而你却看大小伙子出海钓鱼,你这品味可真够独特,用网上的流行语来形容,你简直就是多金又帅的文艺大叔啊,我要是个女的我一准会爱上你,跟你有没有钱没关系啊。

我同老纪告别,临出门时老纪由不得我推脱,硬是塞给我一大包东西,名烟、茶叶、应季水果,外加一条我叫不上名,足有一米长的冷冻海鱼。老纪说这是那个搞海钓直播的小伙子前些天快递给他的,他一个人住,很少开灶,让我带回去给老人孩子,趁还新鲜炖了吃。

当天晚上,柴老师刚到酒馆,我就拉着他,迫不及待地给他讲我在老纪家的所见所闻。我先是给柴老师提了一嘴,老纪四十岁了竟然没结过婚,又着重讲了老纪在他那偌大的豪宅里,一个人看直播海钓这件事。柴老师听后的反应没我预期的那么强烈,似乎还有点见怪不怪。

不结婚晚年大不了没人陪,结了婚没准还活不到晚年,像老纪这种早已财富自由的人,要是寂寞了,有生理需求了,一时兴起想找个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干吗非要傻到用婚姻羁绊自己。柴老师带点醉意说,老纪单身又有钱,活得自由又自在,他的境界和所追求的事早就脱离了低级趣味,与你我不同。看一大老爷们直播钓鱼还打赏,这种事搁在咱俩这类尚未脱贫的屌丝身上,纯属脑子有病。但同样一件事放老纪身上,非但没有丝毫违和感,你还会由衷地赞叹他品位好。他别说看人直播钓鱼了,他就是花钱看鱼咬人,我都觉得理所应当,这就是有钱人的快乐,是你我这等还在温饱线边缘徘徊的普通人无法共情的。

末了,柴老师还说,老纪看直播不仅仅是看海钓,他还见过老纪深夜在店里独自喝着寡酒,给一个远在大西北深山照顾独居孤寡老人、帮老人们拍遗像的男主播,刷过大几千块的虚拟礼物。老纪边刷还边感慨说,这个主播是在积德行善,是给活在黑暗中的人们,照进一抹光。

5

活不过四十四岁,大概率死于心脏病,这话我听老纪讲过好多回。有一次是柴老师请客吃烤肉,那晚我们红白一起兑,都喝了不少酒。老纪那阵子不知道是不是生意场上遇到什么难事,有话不直说,也不怎么吃东西,谁找他碰杯都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像是要把所有的一言难尽,都藏在酒杯中一饮而尽。喝到后来,大伙都察觉出他的反常,没人再找他碰杯,他就自个儿喝自个儿的,杯子拿在手上就没放下过。酒局至深夜,炭火熄灭,杯盘狼藉,老纪面颊通红,点燃一根烟,难得真情流露地说,我学周易的师傅告诉我,说我四十四岁那年有一大关,命犯三刑,要能挺过去,后面的路会走得一顺百顺。可我能感觉到,那一关我大概率是迈不过去了。

老纪从周易八字聊到他的家族病史,说他爷爷兄弟三人外加他父亲和小叔都死于心肌梗死,他大概率也躲不过去。老纪这话说得众人一片沉默,还是得靠柴老师,他干咳下,插科打诨说,纪大哥,算命先生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还有大师说我一百二十岁会有一劫难,我一琢磨,我都活那么大岁数了还能遇到什么坎儿,迁坟啊?

柴老师这还算不错的段子并没逗笑老纪,他满腹心事写在脸上,老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我和柴老师都添满,幽幽地开口说,也不知道这一年多在“饮者”练得我酒量好了,还是酒的度数少了,以前两三杯就能压住的事,现在喝五六杯都不管用。以前失眠喝点啤酒就可以,现在不喝个半斤白酒根本睡不着。等哪一天,白酒都压不住心底愁,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去那边和我爸妈团圆了。

回老家一年,老父亲身体健康,女儿平安成长,小酒馆生意也说得过去,我终于能喘口气,于是就又写起了小说。这得感谢老纪,是他有事没事就拉着我谈文学,聊创作,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励我要保持创作热情,热爱生活,不要浪费才华。写作难免没时间照顾酒馆,于是我麻烦柴老师有空多去店里照应,也就是那阵子,柴老师代我看店期间与老纪走得近了,友情急剧升温。

我和柴老师小学就是同学。读初中时他学习成绩连年退步,个头却突飞猛长,一年蹿三蹿,到了高中,一米九四的他毫无悬念入选了校篮球队。柴老师没有高考,他以体育特招生身份去了省城某师范大学。柴老师篮球打得颇有天赋,一度入选过省队,参加过全国大学生职业篮球联赛。只要多喝两杯酒,柴老师就会自怜自艾说,要不是小时候傻,不懂事,表现欲强,加练得太狠致使半月板撕裂,有国家青年队教练到场的关键比赛因伤没有出场,否则他肯定会入选国家队,没准早成为声震亚洲的超级球星了。

没成为明星球员的柴老师,大学一毕业,他的职业生涯也随之宣告结束。柴老师彻底放弃了存在他心底小二十年的篮球梦,回到家乡高中母校成为一名体育老师,带着师弟师妹们晨操晚跑,同时憋着劲想发掘出一两个好苗子,代他完成他那未竟的梦。

当初我刚回来,在老家有且只有柴老师这一个交心换命的朋友。我与柴老师俩性格相反,我相对内向,有话不爱直说,喜欢独处多于社交。柴老师是典型的阳光肌肉大男孩,话密且贫,笑声爽朗,心事从不隔夜,和谁都能聊到一起。我之所以认柴老师这个人,是他重感情,讲义气,若不是他毫不犹豫地借钱给我,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梦想照进现实,开了那间无论是收益还是精神慰藉都使我充盈的小酒馆。所以当柴老师透露,他有开一家少儿篮球培训机构想法时,我二话没说,要来他的银行账号,像当初他支持我一样,转账给他。

电话那头的柴老师对我一顿感谢,我都来不及说客套话,柴老师话锋一转,说他不想只开一家小机构,跟作坊似的,意义不大。要做就做票大的,柴老师激情四射地说,老马,少儿体适能教育目前是片红海,这红利和蛋糕一样,先到先得,先吃先饱。我要开一家师资、环境、课程都超一流的旗舰店,接着用最快的速度复制,争取两年内在省内各市都开店,四年内开遍全国一线城市,一举成为少儿篮球培训的头部品牌。柴老师声情并茂地给我勾勒他的創业梦,末了挂电话前柴老师说,他想约老纪谈谈,看老纪有没有兴趣做他这个项目的天使投资人,毕竟他生活中认识且搭得上话的有钱人就这一个。

老纪是怎么做到,非但没投钱,还顺便打消了柴老师创业的念头、老老实实当他的中学体育老师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柴老师不仅没向我抱怨老纪,还一个劲儿地感慨说,到底是大企业家,老纪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与你我完全不同,我之前以为顺理成章的事,经老纪那么一分析,我才明白原来那都是创业路上一个又一个坑。多亏老纪及时拽了我一把,要等我真投钱进去,那我可就小马过河,水淹过脖,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更让柴老师没有想到的是,老纪关了他一扇门,却给他开了一扇窗。老纪邀请柴老师兼职做他们企业篮球队教练,老纪给柴老师开了一份他无法拒绝的报酬。这可把柴老师感动坏了,私底下不只一次给我念叨说,老纪活该成功有钱,太会做人了。为了感谢老纪的知遇之恩,柴老师做东,请吃烤肉,邀我作陪,也就是在那顿饭局上我听到老纪说自个儿命不会太长,没想到他竟一语成谶。

我见老纪最后一面,大约是他去世前两个月。说来十分凑巧,也有可能是我和老纪缘分到了。这年初夏,我受主办方邀请,去江西南昌参加年度全国精酿啤酒展,我拍了几张活动现场的照片,打卡发了朋友圈。没多一会儿我收到老纪发来的信息,他问我是不是在红谷滩国际博览中心?我回复他,怎么,你别说你也在。没想到老纪还真的人在南昌,老纪随政府的商务考察团来赣洽谈合作,他和我住同一家酒店。

我原打算展会一结束,当天就返程。老纪约我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厅见面,他用商量的语气对我说,马山,你能不能多待一晚?南昌美食很多,我知道有家江湖菜小馆,麻辣海鲜做得不错,他们家三杯鸡更是一绝,等我下午的招商会结束,我们一起去尝尝,吃完再找个酒馆喝两杯。

我以第二天下午要给小孩开家长会为由,婉拒了老纪的好意。他沉吟了下说,这样,我给你订明天一早的飞机票,不耽误你给孩子开会。我还没来得及辩解,老纪抢在我前面,凝视着我,恳切地说,马山,有件小事情,我想请你帮我个忙。我想麻烦你帮我去见一位朋友,替我捎个东西给她。

老纪口中的朋友,是他多年前在上海沪漂时杂志社的女同事,山东女孩姚佳佳。

她和我差不多前后脚离开上海,我回了老家,她嫁到南昌。我和她一别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微信上偶尔聊几句,她发朋友圈了我会点个赞。老纪字斟句酌地说,她不知道我来南昌了,我本想着这次行程要是不太紧,时间来得及,我再告诉她,现在看是赶不上了。况且她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要唐突打扰,有些冒昧,别再影响到人家的家庭生活,那就更不合适了。

老纪说得含含糊糊,我也就听得不清不楚。不过都是男人,不用老纪说得太透,我也能大致猜出他和这个叫姚佳佳的女人之间多多少少有点事,至少往事并不随风。

老纪从座椅下方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我一只手接了过去,凭手感就知道里面装的肯定是钱而且数目不小。我答应老纪,下午他开会时我代他去见姚佳佳。老纪听我这么说特别开心,当着我的面拨通他司机电话,给我定了隔天的早班机,头等舱。

我按老纪给的地址来到郊区一处售楼部。门迎小姑娘问我是否有预约好的销售?我说我找姚佳佳女士。只见门迎对着耳麦喊,姚总,前台有位先生找您。没多一会儿,就见一个女人从屏风后出现,朝我款款走来。她在我身前停住,冲我微微欠了下身,笑得职业,你好,我是姚佳佳,先生您是看房吗?

姚佳佳瘦且个高,踩着一双高跟鞋的她,目测得有一米七五。她化了淡妆,胸部傲人,后脑勺绑了个发髻,穿了一套淡蓝色套裙,黑色裤袜显得双腿笔直修长。姚佳佳属于那种第一眼美女,她长了一张国泰民安的鹅蛋脸,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温婉大气,是那种北方婆婆会相中的儿媳妇模样。

我顺着姚佳佳的话说,是,看房,看你们这最贵的那套房。姚佳佳浅笑了下,话不多说,径直带我前往样板间。姚佳佳不愧是销售经理,她带我转了不到十分钟,与我聊了几个回合,就察觉出我心不在焉,不是真心买房。在二层的主卧间,姚佳佳不再说套词,她收起笑容,转过身子正对着我,开门见山地问,先生,听口音你不像是本地人。你是记者暗访,还是同行派来我们这儿做竞调的?

天色暗了下来,起风了,雨将下未下。我走到观景台一侧,与姚佳佳面对面,我四下张望,看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说,姚女士,给你提个人,纪安澜,你有印象吗?

听到老纪的名字,姚佳佳脸上并未起太大波澜。她认真打量起我,你是?

我谁都不是,我就是个传话的,是纪总让我来见你。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牛皮纸袋,来前纪总反复叮嘱,这个要我交到你本人手上。

姚佳佳单手接走,打开瞄了一眼立刻又合上还给了我,这我不会要的,你拿回去吧。

我像哄女朋友般赔着笑脸,你别生我气了,姚经理,我要不说看房,怎么有可能见到你呢。我也就是一打工的,赚点小钱养家糊口。说真的,我这趟来南昌,就是听纪总的安排,专程给您送这东西的,您要不收,我回去不好交差啊。

姚佳佳很警觉地盯着我,我顺势将纸袋又一次递到她手上。她略显慌张,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要讲,却没说出口。

我对她说再见,转身要走,姚佳佳喊住了我,她快走了几步追上我说,老纪,不,你们纪总没给你交代点别的吗?

我耸了耸肩,摇了摇头,姚佳眼神里的期待也随之消失。她不甘心又问,你们纪总没有和你一起来南昌吗?我又一次摇头,姚佳佳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般问,他过得还好吗?

来之前老纪对我说,关于他的事,我说得越少越好。可我看到站在风里、陷入回忆中的姚佳佳,我那怜香惜玉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点着烟,有选择性地向姚佳佳讲起老纪,七分实、三分虚地说着。当听到我说老纪至今还没成家,总是一个人去书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酒馆喝酒至午夜,再回到一个人那冰冷的家,姚佳佳轻咬嘴唇,扭头看向远方。

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我给老纪发了条信息,人已见,事已办。老纪并没即刻回复我。车窗外大雨如注,我倚在后座靠背上,闭着眼像构思小说般琢磨,老纪为何要给姚佳佳钱?又为何人都到南昌了还以日程紧凑为借口,不与她相见?看样子姚佳佳心里还惦记着老纪,他们两个人关系到底如何,又会有怎样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那天晚上,我在酒店房间等到快十点,老纪才散了会,姗姗来迟。他一见我就不停地道着歉,说有一位特邀演讲嘉宾发言超时,耽误了会议进程,我等了他这么久,想必一定饿坏了。老纪带我去了一家开在江边的海鲜小炒店,他轻车熟路的样子,不像是第一次来。老纪点了一大桌子当地特色美食。刚下过雨,江风阵阵,冰啤酒入喉,让人舒服的瞬间能原谅世间所有的不美好。

老纪一会儿给我倒酒,一会儿给我剥虾,先是说我的新作《微醺时各怀心事》写得出乎意料的好看,绝对能获奖。接着又饶有兴趣讲起台湾菜三杯鸡与江西三杯鸡做法上的异同,他看上去并不急于询问我见姚佳佳的相关细节。反而是我沉不住气,一瓶啤酒下肚,主动聊起姚佳佳。我赞叹了姚佳佳的美貌,添油加醋地说着姚佳佳接过那袋钱后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我边说边用余光偷瞄一旁的老纪,他低着头,用小刀撬着生蚝,一脸风轻云淡,像是在听陌生人的故事。

半打啤酒喝光,我借着三分醉意调侃老纪,纪哥,实话实说,以前我也好奇,得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您这样的男人。今天见了这位姚小姐,我如梦初醒,她就是我心目中嫂夫人该长的模样,你俩要站在一起,那是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用东北话讲,你和姚小姐长得连相。

老纪仰头喝干一大杯冰啤酒,打着酒嗝说,马山,你喝多了吧,话可不敢乱讲。我不是给你说过了,人家已婚,儿女双全,大女儿今年九月份就要上初中了。

她孩子就是读大学了,你俩也有夫妻相。我有些肆意地搂住老纪脖子,今儿这里没有外人,就咱弟兄俩,讲讲呗纪哥,你和这位姚小姐当初是如何情深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的?今晚你就当我是个树洞,尽管放开了说,纪哥,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把你和她的美好往事,不露痕迹地编进我正在写的小说。

那可能真得让你失望了,我和姚佳佳真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就是好朋友,同事一场。早些年我和她在上海共事时,人家就已经有男朋友了,也就是她现在的老公。老纪讪讪一笑,至于那点钱,我在上海期间,有一任房东脾气古怪,我对他一忍再忍。直到有一天,他以我总是喝醉晚回来为由,突然要给我涨房租,要不就让我立刻搬走,我当然不接受。房东报了警,我被逼无奈,也是赌气,连夜搬的家。我那阵子刚买了新款单反相机,一时没钱租房子,也没好意思开口给家里人要,就主动申请加班,在公司打地铺,睡了一个星期。姚佳佳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我这事了,她找了个由头,变相借给我一笔钱,还给我推荐了马当路上一间不错的老式公寓,我才幸免没有露宿街头。要知道那时候她一个月工资也没有多少,还有固定开销,她借给我的也不是小数目。如今她家里遇到点难事,我能搭把手就搭一把,也算是还人恩情了,就这样,其他的就真没什么了。大作家,停止你的想象力,别拿我取乐了。

我假装失落,叹了口气说,下午回来的车上,我都自行脑补,梳理了好几版你和姚女士可能的感情走向,还以为你们之间或有故事发生过,夜久意难平。得,想当个吃瓜群众,都没吃成瓜。不过纪哥,你这也挺好的,不用背负情债,也不用被尘世间儿女情长所困扰,活得淋漓尽致,快意恩仇,那句老歌怎么唱来着,墙上没有蚊子血,远方一抹白月光。你这潇洒人生让我等一众爱而不得,数次被情所伤的loser(失败者)好生羡慕啊。

马山,谢谢你今天肯帮我这个忙,日后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尽管开口,我定会全力以赴。老纪看了看我,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咱不聊这个了,来,吃鱼。老纪举杯与我相碰,玻璃杯碰玻璃杯,满地都是心碎的声音。

6

老纪下葬那天是个好天氣,连着下了三天的雨停住,天蓝云稀,艳阳高照。在前往殡仪馆的高速公路上,柴老师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他一言,我一语,聊来聊去,聊的都是老纪。

老纪的突然离去,对我来说,伤感多于悲痛。我和他算不上深交多年的朋友,没有同富贵、共患难过,甚至有可能我所了解的老纪,都只是他愿意展现给我看的那一面。夜深人静时,老纪是否会感到孤独?酒至微醺处,他是否有想说出口却又无法表述的不甘和委屈?我不得而知,也没有机会再知晓了。

我昨晚失眠,一夜没有睡好,躺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老纪,跟过电影似的,一幕接着一幕。我前两年看过一部美国动画片,里面有句台词我印象深刻,活得特别爽的人,才敢死得特别快。老纪这一世虽然短暂,但活得精彩,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不该经历的他也都经历了,就跟烟花一样,瞬间灿烂划破静寂长夜。

柴老师摇下车窗,秋风拂面,幽幽桂花香,你说人生一世啊,挺他妈有意思的,你看村里面很多人,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没见过世面,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可动不动就高寿,活到九十、一百岁,五世同堂的大有人在。而有的人,远的不说,咱就说老纪,他拥有的财富,只要他愿意,就是急赤白脸,挥金如土地花,他家族三代都不一定能挥霍得完。可是你看,活得久的人,命不好,不缺苦难只缺钱,穷其一生岁月漫长。而有钱人呢?十有八九命短情长,奋不顾身,飞蛾扑火执着得到的,到头来镜花水月,空欢喜一场。所以要我说,命运对谁都他妈的不仁慈。说不仁慈都是轻的了,命运这玩意儿简直就是个王八蛋,你所担心的都会发生,你所期待的一准落空,麻绳专挑细处断,不出意外就一定会有意外,没见过比命运更操蛋的了,去他妈的。

我点燃一支烟递给柴老师,又给自个点上。我给柴老师说起,几个月前在南昌,我偶遇老纪的事。柴老师给我讲,我专注于写小说的那阵子,有一天晚上,他和老纪两个人,三瓶白酒,一盘卤肉,对酌到天亮。老纪喝得烂醉如泥,情不自禁地追忆起似水流年中,情深缘浅的那个她,笑着流了泪。

我哑然失笑,拍了拍柴老师肩膀说,老纪心里是真能藏得住事,他活得多累啊。柴老师,咱俩说这些,算是交换彼此守着的老纪生前不为人知的秘密吗?

算也不算,柴老师在殡仪馆外停下车,确切说,咱们这是在追思老纪,对,追思他。

我们来得早了些,半个小时后,人才陆续多了起来。来吊唁老纪的绝大多数都是生面孔,我都没见过,我猜应该是他企业的员工,或是他生意场上的合作方。人群中,我一眼认出那个老纪曾当着我面打赏,做海钓直播的小伙子。柴老师说他也看见老纪刷过“火箭”,给贫困山区老人拍照,卖农副产品的九零后带货男主播。我想起老纪妹妹纪安沧给我发的那条语音说,老纪走后,她拿着老纪的手机,按微信通讯录里的好友排序逐一群发的讣告。若真如此,那这两个小伙子不远千里能赶来送老纪最后一程,重情重义。

告别仪式就要开始,我灭掉烟蒂,转身即将进入殡仪馆之际,不经意间看到马路对面从出租车上走下来的姚佳佳。她一身黑衣,戴着墨镜,神色慌乱,东张西望,像是在找着什么。我喊了她的名字,看到我出现,姚佳佳一路小跑迎了上来,顾不上和我寒暄,开口就问,我到此刻都不敢相信,他怎么就走得这么突然呢?

急性心肌梗死。集团旗下子公司开发了个地产项目,资金链出了点状况,停工一年多了。为了能早日复工,给已认购的业主交房,纪总终日奔波,到处筹钱。那天晚上他应酬了两场,喝了不少酒。纪总独居,喝多了去洗手间吐,身后连个拍背的人都没有。手机通讯记录显示,纪总半夜犯病难受,他给秘书在内的四五个人打过七八个求救电话,可那会凌晨两三点,都在熟睡,第二天早上等他司机发现,破门而入时,人早没了。

姚佳佳手捂住嘴,头扭向另一侧。她用纸巾擦拭掉脸上的泪痕,重新戴上墨镜,长出一口气说,马先生,有件事我需要你帮忙。

说话间,姚佳佳掏出一张银行卡,麻烦你帮我把这个转交给纪安澜的家人。

我并没有立刻接走,姚佳佳嗓音沙哑,卡里总共二十五万,都是他给的,我如数奉还。纪安澜是个好人,他之前听我和他共同的朋友说,我儿子生下来患有先天呼吸系统缺陷,他又是主动帮我联系北京的权威医生,又是三番两次不由分说借钱给我,我这辈子都会记住他的好,打心底感谢他。上个月我儿子手术做得很成功,医生说坚持吃几年药,多加锻炼,成年后会和健康的普通人区别不大。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儿子那么难治的病,眼看就快要医好了,纪安澜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了呢。

姚佳佳这话说得别扭,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占老纪的便宜。我轻咳了一声说,姚小姐,这卡由我转交不太合适,这么大一笔钱,以及你孩子的病情是怎样转危为安的,细节我都不清楚。再说我和纪总的家人不算熟悉,你看要不这样,稍晚我介绍纪总的妹妹和你认识,你亲自交给她?

马先生,在这里我只认识你,我只信任你。纪安澜借给我的最大一笔钱,是你来南昌转交给我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当时你怎么帮的他,也请你现在怎么帮帮我。他给我的这些钱我本就不该收,何况他现在人已经不在了,我更是不能留。我拜托你了,你一定要成全我,否则往后余生,一想起他,我会难过的。姚佳佳说得哽咽。

姚佳佳硬要把卡塞给我,我双手推托。老纪的告别仪式已经开始,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靠近姚佳佳,俯下身子,按住她拿卡的那只手,在她耳边悄声说,姚小姐,你听我说一句,纪总在世时不只一次给我讲过你和她的事,他虽没有明说,但我听话听音,这么些年,他之所以兜兜转转,始终一个人,是因为他心中有你。

说完这话我没有抬头去看姚佳佳的反应,哀乐四起,震得姚佳佳回过了神,她用手背拭去泪珠,晃动了下身子,顺手将那张银行卡放进随身包内,随我一前一后快步走进遗体告别厅。

7

一圈干净肃穆的白色菊花中,老纪安详地躺在那里,他终于不用借助酒精入睡,也不会再被失眠的问题所困扰了。老纪的遗照选得颇为用心,看上去像是刚参加工作时的证件照,相片中的老纪神采奕奕,嘴角上揚,一副对未来有着无限憧憬的少年模样。

告别厅内黑压压的一片,少说得有两三百人来和他永别。我站在最后排,柴老师和姚佳佳一左一右与我平行。不远处的四方水泥台子上,老纪的妹妹纪安沧在致追悼词过程中,一度哭得不能自已,她那痛彻心扉的哭声,引得我身旁的姚佳佳摘掉口罩,阵阵啜泣。

柴老师拽了拽我的衣角,递给我一支黄菊花,嗫嚅地说,走,去看老纪最后一眼。我绕着老纪的遗体走了一圈,身前的柴老师眼眶微红,他忽然停住,轻喊一声,纪大哥,我是你的兄弟小柴,我和马山来送你了,你好好长眠,安息吧,我会永远怀念你。或许跟我两年内送走三个至亲有关,等我走到柴老师刚站的地方,说不出一句话,也哭不出来,只感到一股凉意贯穿全身。我将那支菊花放置在冰棺上,认认真真地向老纪三鞠躬。

正午时分,阳光灿烂,老纪化成缕缕青烟,去往另一个世界。我和柴老师站在路旁,目送黑色遮阳伞下,怀抱老纪骨灰盒的纪安沧缓缓走上灵车。我想起在南昌的那个夜晚,喝了不少酒的老纪,提起妹妹纪安沧一脸骄傲。说他妹妹比他厉害,研究生毕业考进省城一家国企,三十五岁就已是主任科员。老纪醉眼蒙眬地讲,年龄越大,在自家企业深耕越久,他就越能懂得他父亲当初创业的不易,以及呵护他们兄妹俩的良苦用心。老纪说,当初他大伯告诫他的那番话,这么多年,他无时无刻会想起。他之所以愿意顶在前面,每天硬着头皮处理那些蝇营狗苟、见不得光的事,和生意场上那些道貌岸然、各怀鬼胎的人坐在一张桌子前,推杯换盏,说着言不由衷的场面话,最大的动力源自他希望这些脏活、累活、得罪人的事都由他一人承担,尽最大可能让他妹妹及家族后代不受困于任何人和事,活得轻松自在。

可惜如柴老师说,命运这狗东西最大的爱好就是捉弄人,如今老纪也不在了,他昔日所在乎的,不得不背负的,努力堵住的,拼命保护的,一切的一切,无论好与坏,苦与难,大概率都会由他的妹妹纪安沧全盘接走。前方会有怎样的重重关卡、八十一难在等着她?老纪和他爸爸走过的那条窄路,纪安沧会逢凶化吉,还是重蹈覆辙?我不忍细想。

我找到老纪司机,麻烦他载着姚佳佳,前往墓地。老纪司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U盘,直愣愣地对我说,马哥,这个给你。

不等我问,他又说,前天我和纪总的妹妹小纪总一起整理纪总的遗物。在他的笔记本电脑里,看到一个文件夹,小纪总看了看说,应该是纪总闲来无事写的东西,和工作无关。我就记起半年前,有天很晚了,在酒馆你们两个人喝完酒,我送纪总回家的路上,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如果有一天他发生意外了,让我务必要把他私人电脑里桌面上的那几个文档拷贝一份给到你。他说他身边这些人,只有你能看得懂。喏,全在这里装着。

我听从柴老师的建议,送别老纪,“饮者”酒馆闭店一晚,不对外营业。我拉上窗帘,只开了几盏射灯。我给自己倒了一壶一直没舍得喝的老纪送我的茅台,又接了满满一杯老纪生前最喜欢的印度淡色艾尔啤酒,放在他常坐的位子上,好像只要耐心地多等一会儿,他就会像往常一样,推开门,手拿一册书,笑盈盈地与我打着招呼。

我打开电脑,插上那个银白色U盘,一个文件夹随即弹了出来。我用了三个小时,自斟自饮了两壶酒,讀完老纪写的那得有十五六万字的长篇小说。

小说情节并不曲折复杂,写的是几对家庭背景迥异、性格各有特点的“八零后”男女,在纸醉金迷、光怪陆离的魔都上海,机缘巧合下,工作生活在一起,后来因发生了一系列误会,造成了一段又一段爱而不得、阴差阳错的都市青春成长故事。其中男主角的人物刻画、对白设计,多多少少带点老纪自身的影子。文中有几处桥段是老纪大学舍友的轶事,我在酒桌上听老纪聊过。

虽说死者为大,可平心而论,仅这篇而言,老纪讲故事缺乏一定技巧性,行文架构也算不上太新颖,且文中新闻稿语言频出,破坏阅读快感。与其说是一部长篇小说,不如说是篇半自传体的“非虚构”作品。不过,小说题目老纪取得妙,我很喜欢——《总有人路口先走》。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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