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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新罗王京里坊制度的几个问题

2023-05-17赵润雨

东南文化 2023年2期
关键词:庆州新罗都城

﹝韩﹞赵润雨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 江苏南京 210023)

内容提要:受中国“中世纪都城”形制影响,新罗国从6世纪中叶开始对其都城“王京”进行了一系列改造,主要内容之一就是在王京内实施了里坊制度。除文献记录中与王京里坊有关的史料外,近年来韩国庆州地区考古发掘工作也确认了多处统一新罗时期前后的王京里坊遗址,取得了较为重要的成果。尽管如此,在新罗王京里坊的内部结构、数量及规模问题上,学界仍存有争议。在前人研究成果基础上,通过对文献史料的梳理,可知既有研究成果中新罗王京一里坊140 米见方、内部没有十字街道等观点存在问题。结合最新考古发掘资料,可以对新罗王京里坊的规模、内部结构等问题提出新的看法,即新罗王京的一个里坊普遍以280米见方,其内部结构与隋唐长安城、洛阳城的里坊一致。

一、问题的提出

6世纪中叶,受到中国“中世纪都城”形制[1]的影响,正在逐步完善古代律令国家体系的新罗国对以宫城“月城”为中心的王京核心地区(今韩国庆尚北道庆州市中心)进行了一系列都城改造。然而,受限于都城王京所处庆州盆地的自然环境因素,这一时期的王京改造计划仅局限在月城东部的皇龙寺一带。随着神文王九年(689年)迁都达句伐(今韩国大邱广域市)计划的失败,以月城为中心的王京作为都城一直存续到新罗王朝的灭亡。换言之,从建国到灭亡的近一千年历史中,新罗没有迁换过都城。这个特殊的历史因素,加上庆州盆地狭小的地理环境,使新罗始终没能完全按照中国“中世纪都城”的形制营建都城。例如,新罗王京内的宫城并没有设置在都城的正北端,宫城外部也没有夯土城墙包围的外郭城,都城内更没有设置朱雀大街式的中轴线等。不过,在王京范围内以笔直的纵横向街道划分出方格形的居住空间,即里坊制度,却在王京内得到过实行,这一点在文献史料及最近的考古发掘资料中均得到证实。

然而,在有关新罗王京里坊的文献史料中,虽然存在分别记录“里”与“坊”的情况,但是“里”与“坊”在数量问题上却存在不一致的现象。

《三国史记》载:

王都长三千七十五步,广三千一十八步,三十五里,六部。国号曰徐耶伐,或云斯罗,或云斯卢,或云新罗。[2]

《三国遗事》载:

新罗全盛之时,京中十七万八千九百三十六户,一千三百六十坊,五十五里,三十五金入宅(言富润大宅)……[3]

南山东麓有避里村,村有寺,因名避里寺,寺有异僧,不言名氏,常念弥陀,声闻于城中,三百六十坊,十七万户,无不闻声。[4]

针对分别记录王京内“里”“坊”及二者在数量上不一致的问题,学界有不同的解释,大致可归纳为三种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文献中出现的“里”与“坊”实为同一概念,二者可以通用。此说的提出者尹武炳对比了中国隋唐长安城、洛阳城里坊及日本平城京(今日本奈良)、平安京(今日本京都)条坊的规模及数量,并根据中国中古及高丽史料中频繁出现“里”“坊”通用的现象,认为《三国遗事》中记录的1360 或360 坊实际上是36里坊之误,这些坊的内部结构大体与日本平城京1 坊16 坪类似;《三国史记》中记载“王都……三十五里”则指除去位于都城北部的王宫所占一坊之地以外的都城内里坊的数量。他进一步指出新罗王京的35 个坊是以都城中轴线(即南北大路)为中心左右对称分布的(图一)[5]。

图一// 新罗王京35坊想象复原图(图片来源:《新罗王京의坊制》,第42页)

第二种观点认为“里”与“坊”以并列关系存在于王京内,但设置的区域有所不同。其中,金教年认为都城内部分布着从斯卢国6 村演变而来的6 部,而35 个“里”则设置在都城的外郭,主要居住南下势力及土著民,此后由于王京内人口的增加,外郭“里”数扩大至55 个(图二)[6]。李恩硕根据《三国遗事》的记录及地图等资料,认为在王京内大致可划分出360 个坊,而55 个里则分布在其周围,无法确定“里”是否包含在王京以内[7]。此外,朱甫暾指出文献中记载的“坊”是与行政单位无关的王京最小区划单元,并主张新罗王京实行的是“部—里”制度[8]。

图二// 新罗王京模式图

第三种观点也是学界普遍接受的观点,该观点认为“里”与“坊”是王京内不同级别的行政单位,“坊”的行政级别在“里”之下,慈悲麻立干十二年(469年)先在王京中设置了“里”,而“坊”的设置则在6世纪之后,王京最终实行的是“部—里—坊”行政体系[9]。在此前提下,该观点又将“里”与“坊”在数量上不一致的问题解释为:《三国史记》所载“王都……三十五里”记录的是新罗统一半岛前后(7世纪中期)王京内存在的“里”数;《三国遗事》所谓“新罗全盛之时……京中一千三百六十坊,五十五里”或城中“三百六十坊”两种记载则是新罗全盛时期(8世纪)王京内“里”和“坊”的数量[10]。

以上研究中存在的问题是,除第一种观点外,其余观点都将“里”“坊”视为不同的概念,但却没有在王京范围内对“里”与“坊”的空间分布及具体对应关系做出严格区分,没有指出哪些区域属于35 或55 里,哪些空间属于1360 或360 坊。而第一种观点虽然将“里”“坊”视为同一概念,但是将文献中出现的数量不同的“里”“坊”记载均认为是36 坊之误,以此为基础对新罗王京进行的复原研究则未免草率。近年来庆州地区的考古发掘工作已经证明,新罗王京与中日都城形制不同,其内部并不存在朱雀大街式的南北大路,也没有以此为基础左右对称分布的里坊空间。

20世纪80年代以来,考古发掘工作陆续在庆州市区全域内确认了多处类似里坊空间的遗址及构成里坊空间的棋盘状街道遗迹。其中,皇龙寺东侧S1E1 王京遗址在形制上最为完整,也最具代表性(图三)。此后,学界一般将140 米左右见方、内部没有十字街道的S1E1 王京遗址视作新罗时期王京内一个坊的空间,并以此为基础对王京内“坊”的区划及数量等问题进行了各种复原研究(图四)[11]。但是S1E1 王京遗址的规模和内部构造,均同中日古代都城中的里(条)坊存在着显著差异。具体来说,新罗王京一个坊的面积只有隋唐洛阳城一里坊的十三分之一、日本平城京一条坊的十五分之一左右[12];在内部结构方面,也不存在大、小十字街道或16 坪的划分[13]。不过近年的考古发掘调查,尤其是在韩国国立庆州博物馆(국립경주박물관)南侧及皇龙寺广场南侧“坊”遗址内均发现了能够对其进行再次划分的坊内小路,如果将这些被小路划分的遗址视为一个“坊”的四分之一隅,那么新罗王京的“坊”至少在内部结构上与隋唐长安城、洛阳城及日本平城京、平安京是类似的。如此一来,新罗王京是不是以边长140 米对“坊”进行规划?[14]这个问题似乎仍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

图三// 新罗S1E1王京遗址示意图

图四// 新罗王京不同阶段都市规划模式图

综上,新罗王京的“里”“坊”是否为同一概念?一个“坊”的具体规模及内部结构如何?学界以往的研究仍然存在一些问题。笔者拟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通过分析相关史料,以及对近年来庆州地区所见新罗王京里坊、道路遗迹的考察,试图对新罗王京内“里”“坊”关系作出一种新的解释,即新罗时期“里”“坊”名在城市空间内可以相互通用;文献记载“三十五里”“五十五里”可能并不是指王京中分布的“里”之数,而是不同时期新罗王京的周回里数;王京中最基本的里坊约280 米见方,内部存在大、小十字或其他形式街道的划分,全盛时期新罗王京中可能分布有360个里坊。

二、文献所见“里”“坊”问题辨析

首先,讨论里坊制在新罗王京的施行时期问题。《三国史记·慈悲麻立干本纪》载“慈悲麻立干十二年(469年),定京都坊里名”,新罗国在5世纪中后期制定了王京内各里坊的名称[15]。然而迄今为止在庆州市核心区域内尚未发现建于5世纪中后期的里坊或棋盘状街道遗迹。目前发现最早的王京街道遗迹位于月城以北约500 米处,发掘报告认为其修建年代不早于6世纪初期[16]。而在王京内集中修建棋盘状街道的年代更是要到统一新罗时期的7世纪中期前后[17]。另外可供参考的是北魏规划平城(今山西大同)里坊的时期应在5世纪前期[18],因此当时还没有进入律令时代的新罗国,其王京在慈悲麻立干时期(458—478年)就已经存在里坊是颇值得怀疑的。再考虑到《三国史记》早期记录经常出现纪年调整的现象,部分记载年代需推后1 或2世纪才符合真实的历史事实,所以笔者推测制定王京内各里坊之名的年代应该在6世纪前中期左右,或与皇龙寺的营建时期(553—569年)相近。换言之,新罗王京的里坊制是与国家寺刹皇龙寺的营建同时进行并首先围绕皇龙寺附近地区展开的。

接下来需要讨论的是新罗王京内“里”“坊”之间的关系问题,即所谓“定京都坊里名”到底是作为同一个空间的“坊里”之名,还是各不相同的“坊”与“里”的名称。在此之前,我们先考察文献及考古出土遗物中出现的新罗王京各“里”“坊”名。除《三国史记》《三国遗事》等文献记录外,在南山新城第3 碑及月城垓子第9 号木简等考古出土资料中也确认了部分王京的“里”名,共32 处(表一)。

通过对表一所见王京“里”“坊”名的观察,我们可以整理出以下几点要素:第一,从真平王十三年(591年)所筑南山新城第3 碑及月城垓子第9号木简出现“喙部主刀里”“习比部上里”“牟喙仲里”“新里”“上里”“下里”等记录格式中可以看出,6 至7世纪,新罗王京6 部之下确实设有“里”这一级别的行政单位,即“部—里”行政体系;第二,王京内的“里”“坊”存在着以某个特定建筑或空间(如王城、寺刹)的所在方位命名的方式;第三,出现了直接冠以新罗6 部名的“里”名,如牟梁里、沙梁里、汉岐里等;第四,孝养坊、隅金坊又可称为孝养之里、禺金里,这一点与中国北魏至唐代都城内“里”“坊”名通用的现象一样,新罗王京也存在着对于同一空间时而称某“里”、时而称某“坊”的情况。需要注意的是,第一点和第四点的内涵亟待厘清,具体分析如下。

表一// 新罗王京里坊名

续表

首先是关于行政单位的设置问题,目前学界主流意见认为新罗王京中实行的是“部—里—坊”行政体系。其中,余昊奎认为新罗王京与北魏洛阳城或隋唐长安城不同,不存在“里”“坊”名并用的现象,新罗王京中的“坊”是比“里”低一级别的行政单位。他的依据是,《三国遗事》将某些“富润大宅”的位置标记在了某些“坊”而非某“里”之下,而宅邸又是都城内最小的居住单元,因此主张“坊”的级别要低于“里”[22]。然而,在《三国遗事》同一条关于“富润大宅”的记载中,也出现了“池上宅”“巷叱宅”被标记在本彼部的情况。如果仅凭某些宅邸被标记在某“坊”来推断“坊”的级别比“里”低,那么同理还可以得出“部”的级别比“里”低的结论,明显不妥。此外,所有持“部—里—坊”观点的研究,都没能够在王京空间内对“里”与“坊”的分布作出明确区分。从出土资料来看,笔者认为新罗王京中施行了“部—里”行政体系,至于“里”之下是否设有“坊”这一点,目前还无法确认。

关于王京内“里”“坊”名是否可以通用的问题,仅尹武炳认为“里”“坊”意义相同,但其观点长久以来为学界所忽视。为论述方便,谨将文献中“里”“坊”名通用的记载抄录于下:

时孝宗即出游见之,归请父母,输家粟百石及衣物予之。又偿买主以从良,郎徒几千人,各出粟一石为赠。大王闻之,亦赐租五百石,家一区,复除徭役。以粟多恐有剽窃者,命所司差兵番守。标榜其里曰孝养坊,仍奉表,归美于唐室。[23]

郎闻之潸然,送谷一百斛,郎之二亲,亦送衣袴一袭,郎之千徒,敛租一千石遣之。事达宸聪,时真圣王,赐谷五百石幷宅一廛,遣卒徒卫其家,以儆劫掠。旌其坊为孝养之里。后舍其家为寺,名两尊寺。[24]

《三国史记》《三国遗事》记载的是同样的事,这两条史料,或标榜其“里”为“孝养坊”,或旌其“坊”为“孝养之里”,“孝养坊”即“孝养里”,可见当时社会已存在“里”“坊”名通用的情况。在《三国遗事》中还有一条可以补充证明“里”“坊”关系的内容:

禺金里贫女宝开,有子名长春,从海贾而征,久无音耗。其母就敏藏寺(寺乃敏藏角干舍家为寺)观音前克祈七日,而长春忽至。[25]

相同内容也出现在了成书于统一新罗末期的《新罗殊异传》“宝开”条中,但在《殊异传》中,“禺金里”被记为“隅金坊”,从而也可旁证当时社会“里”“坊”可以通用的结论[26]。此外,虽然据《高丽史·地理志》记载高丽都城开京实行的是“部—坊—里”制,共5 部35 坊344 里[27],但在高丽时代文献及墓志中也可以找到开京“里”“坊”名通用的事例[28]。因此或可推测新罗王京“里”“坊”通用的习惯可能在高丽时代得到了延续。

尽管存在前引若干事例,但囿于史料短缺,进一步论证难以直接展开。因此,有必要参考中国中古时期各都城中的“里”“坊”关系,对“里”“坊”名通用现象进行补充说明。而这一现象恰在中国中古时期史料中有所体现。

《洛阳伽蓝记》中就记录了北魏民间将“归正里”“寿丘里”俗称为“吴人坊”“王子坊”的事例,到了唐代墓志中更有多处“里”“坊”名通用的实证[29]。对于都城内同一片区域或称“坊”、或称“里”的现象,学界已经作了相当细致的考究,一般认为“里”“坊”都是城市空间内性质不同、但存在一定相互附属与对应关系的行政治安单位[30]。择要言之,“里”是形成于秦汉时期、广泛分布在城市及乡村的封闭性居住空间,作为行政单位意义上的“里制”大约成形于汉代,主要负责户口管理及征收赋役等经济财政类事物。从表一可以看到在月城垓子出土木简中也发现了在某某“里”右上角用小字标记“受”“不有”等向特定编制区域收取物品有关的记录。“坊”则原通“防”,最初仅指围墙本身及由围墙围绕起来的空间,如宫城内特定区域或官府机构。坊最初并不具备制度上的意义,进入北魏之后逐渐指向城市内筑有围墙的封闭式居住空间。多数学者认为“坊”主要与城市居住空间的监察与社会治安等工作有关。从“坊正”一职的设立时间来看,“坊制”应成立于隋唐之际。汉代以来管理户口、财政的“里”,或出于城市内日常管理方便的原因,在进入北朝后逐渐被都城规划的居住(地域)单位“坊”所代替,并在隋唐之际正式设立坊制后得以在城市空间内相互通用[31],如赵超指出“(唐洛阳城)大多数坊、里的名称是相同的。这可能是迁就了坊的现状”[32]。笔者同意以上研究关于多数“里”“坊”在城市中可以指代同一空间、名称相互通用的观点。在新罗王京中,更可能是后来传入的“坊制”迁就了既有“里”的现状。

以往对新罗王京“里”“坊”关系的研究,一般都是将“里”与“坊”视为都城内两种不同的行政单位、地域空间。然而,通过以上对“里”“坊”相关史料的分析,笔者认为史料中出现的“里”“坊”在王京这一都城区域内是相同的空间概念。与北魏至唐代将都城内相同区域或称“里”或称“坊”的现象类似,新罗王京中也存在过“里”“坊”名通用的现象。“里”“坊”在都城中所指区域相同,因此王京更有可能实行了“部—里(坊)”行政体系。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结论,笔者认为《三国史记》《三国遗事》所载王京“35 或55 里”中“里”的性质应有其他含义,这一点将在第四节进行讨论。

三、里坊的规模及数量

上一节通过分析史料,得出了王京“里”“坊”可以通用,可以指相同区域的结论。本节拟在此基础上继续探讨王京中里坊的规模和数量问题。首先来看新罗王京内里坊的规模问题。目前,包括上文提及皇龙寺址东侧S1E1 王京遗址,在新罗王京月城至皇龙寺一带的核心区域内确认了5 处与里坊空间有关的考古遗址,考古调查概况如下。

(一)皇龙寺址东侧S1E1王京遗址

S1E1 王京遗址位于皇龙寺遗址正东偏南,南北、东西长度均为140 米左右,四周依次由墙垣、侧沟、道路围成完整的近方形空间(图五)[33]。遗址南侧东西向道路宽15 米,北侧东西向道路宽7米,东侧南北向道路宽5.5 米,西侧南北向道路宽12.5 米,这些道路的初筑年代均在6世纪中期至7世纪之间。该遗址内共发现18 个房屋遗址,均由石筑墙垣围成独立空间。值得注意的是,除第18房屋外,各房屋均面向道路方向开设屋门。目前学界普遍认为该遗址即新罗王京一坊的空间。但是与中日两国都城的里(条)坊相比,S1E1 遗址的规模显得太小,面积只有隋唐洛阳城一个里坊的十三分之一。此外,在该遗址内也没有发现划分里坊内部空间的大、小十字街道,全部由带有围墙的独立房屋组成,这一点也与中日都城里坊空间迥异。鉴于隋唐洛阳城宁人坊内大十字街道的宽度约为5 米[34],而S1E1 遗址的北侧东西向道路(7 米)及东侧南北向道路(5.5 米)之宽与此相近,笔者推测这两条街道很有可能是一个坊大十字街道的西街与南街,而宽度都在12 米以上的西侧南北向道路及南侧东西向道路则有可能是都城内划分里坊的城市道路。

图五// 新罗S1E1王京遗址发掘调查现况图(图片来源:《新罗王京发掘调查报告书》Ⅰ,“皇龙寺东侧S1E1地区发掘调查现况图”)

(二)国立庆州博物馆美术馆用地内遗址

该遗址位于月城遗址东南方,东西向道路宽15 米左右,残长约33 米;南北向道路分为两个地层,时代较早的路面残存宽度达23 米,后经补修的上层路面宽度缩小至7 米左右,修补年代为统一新罗时期(图六)[35],该南北道路往北延伸可经过东宫遗址东侧并与皇龙寺西侧废寺遗址外残存宽度7 米以上的南北道路相连[36],往南则与国立庆州博物馆南侧用地内1 号南北道路相通。在东西、南北道路路面层都确认了车辙痕迹,从两条车辙间的距离可知车轮间距为1.1 米左右。在皇龙寺址南侧发现宽约50 米、带有广场性质的道路之前,学界一直将这条宽度在23 米以上的南北道路定为新罗时期王京的大路。

图六// 国立庆州博物馆美术馆用地内道路遗址示意图(图片来源:《国立庆州博物馆敷地内发掘调查报告书》,第16页,图五)

在该遗址的西北侧还确认了统一新罗时期的道路、石砌围墙及水井遗迹。道路遗址大体呈南北向,宽度在5 米左右,可能带有宫城内部小路的性质,在其东侧约40 米的南北向围墙宽度在1.3~1.4、残长约9 米,推测其向北可以连至1974年在东宫遗址东侧发现的约1 米宽南北向石砌围墙遗迹[37]。在围墙东侧的统一新罗时期水井底部出土了“南宫之印”铭瓦片。有学者推测该遗址与文献记载中新罗统治阶层议论政事的南堂有关[38]。

(三)国立庆州博物馆南侧用地内遗址[39]

该遗址位于国立庆州博物馆美术馆用地正南方,发现了可以构成4 个方形空间的1、2 号南北道路及东西道路(图七)。其中,1 号南北道路与其北侧国立庆州博物馆美术馆用地内发现的南北向道路相连,最大宽度约16.2、残长134.4 米;2号南北道路的宽度在5.2~8、残长117.2 米;东西道路夹在两条南北道路之间,西侧残存宽度约4米左右。2 号南北道路及东西道路的宽度(分别为5.2、4 米)与上文中S1E1 王京遗址北侧东西向、东侧南北向道路之宽大体相当,或可构成一个坊的大十字街道。而1、2 号南北道路之间的距离正好为140米,与S1E1遗址的规模一致[40]。

图七// 国立庆州博物馆南侧用地内道路遗址示意图(图片来源:据《庆州仁旺洞王京遗迹》Ⅱ第13页图四改绘)

另外,在由1、2 号南北道路及东西道路构成的方形空间,即报告认为的新罗王京中一个坊的空间内,还存在着一条两侧筑有围墙、通向一组建筑遗址的南北小路,其宽度在2.6~3.8 米左右。笔者认为这条小路的性质与隋唐长安城里坊中划分“东门之北”与“十字街东之北”两个区域的小十字街道相似(图一〇︰1),推测该遗址可以构成一个里坊空间内东北部的四分之一区域。

图一〇// 中日都城里(条)坊结构示意图

(四)庆州九黄洞707 番地一带遗址

该遗址位于皇龙寺址西南方,其正北为皇龙寺西侧废寺遗址,正东为皇龙寺广场南侧新发现的一处里坊空间。报告称该遗址中发现的道路遗迹可划分出3 个方形空间(图八)[41]。其中,1号南北道路确认宽度约5米,道路向北与皇龙寺西侧的废寺址南北道路连接、向南通至国立庆州博物馆发现的两条南北向道路。2 号南北道路也是皇龙寺广场南侧发现的里坊空间的东侧南北向道路,宽约11 米。而1、2 号南北道路构成的方形空间东西距离约142 米,与上述S1E1 遗址、国立庆州博物馆南侧用地内遗址以140 米见方的规模略吻合。在2 号南北道路东侧发现的2 号东西道路一直延伸至下述皇龙寺广场南侧的里坊空间内,宽度约7 米。笔者认为这条东西街道很有可能与皇龙寺广场南侧里坊空间内的南北小路交汇,形成一个里坊的西北隅。

图八// 庆州九黄洞707番地一带遗址平面图(图片来源:据《庆州九黄洞707番地一带遗迹》第76页图四五改绘)

(五)皇龙寺广场南侧里坊遗址

该遗址位于皇龙寺正南方,遗址与皇龙寺之间发现了建于统一新罗时期的大型道路遗址,该道路向东可以一直贯通到王京东宫遗址的东门遗址,确认道路东西长度超过500、南北宽度约50米,发掘报告认为这条大路同时具有皇龙寺前广场的性质(图九)[42]。皇龙寺广场南侧与该里坊遗址的北侧共用同一围墙。以下简要介绍这一区域的遗迹概况。

坊内1 号南北道路的平均宽度在8.5 米左右,2 号南北道路位于1 号南北道路以西140 米处,宽约5.2~5.7 米。将该遗址两条道路的宽度与以上各遗址进行对比后,笔者初步认为1 号南北道路有可能是划分各里坊的东侧南北向道路,而2 号南北道路则是划分坊内空间的大十字街道。在此遗址中还发现了两条南北向小路及一条东西向小路,宽度均约2~3 米,值得注意的是,位于1、2号南北道路间的坊内南北小路正好处在这两条道路之间正中心的位置,很有可能是该里坊遗址内的小十字街道。

虽然发掘报告称首次在新罗王京里坊遗址内发现由小路对里坊空间再次进行划分的现象[43],但实则不然。上述九黄洞707 番地2 号东西道路、国立庆州博物馆南侧遗址等都发现过方形空间再次被小路划分的现象。如果综合以上各遗址中的道路遗迹,那么新罗王京的里坊确实与隋唐长安、洛阳城及日本平城京、平安京的里(条)坊形制非常相似(图一○)。而皇龙寺东侧S1E1 王京遗址则可以认为是一个坊的四分之一区域。另外,由于皇龙寺寺域面积与4 个S1E1 王京遗址规模相当,因此以往学界基本认定皇龙寺在营建时占用了4 个坊的面积[44]。不过,考虑到中国中古时期在都城内营建规格最高的国家大寺如北魏洛阳永宁寺、东魏北齐邺城赵彭城佛寺遗址、唐长安大兴善寺时皆“尽一坊之地”[45],与之相应,新罗在王京内规划、营建国家大寺皇龙寺时,也很有可能采取了“尽一坊之地”的理念,而并非目前学界所认为占用了4个坊的空间。

综上所述,考古发现表明新罗王京内的里坊空间并不像学界以往认为的由边长140 米构成内部没有十字街道划分的方形空间,而呈现出与中日都城类似的空间结构。笔者进而认为新罗王京中一个坊的规模大约以280 米为一边,即王京S1E1 遗址的四倍左右。这些坊由宽10 米左右或以上的东西、南北向街道及附属坊墙、侧沟围绕,坊内首先由宽5~8 米的大十字街道将空间等分为四个区域,在这四个区域内可能还存在由2 米左右宽的小街道对其空间进行再次划分。当然,新罗王京内的里坊不一定全部采取了这样的形制,需要日后更多的考古发掘提供参考。

接下来,简单考察里坊的数量问题。《三国遗事》称全盛时新罗王京内的人口数为178 936 户。如果这条记录属实,再假设平均一户为五口,那么当时新罗王京内居住着将近90 万人口,考虑到现在庆州市全域的人口数仅25 万左右[46],以及同时期唐长安城人口规模约在60~70 万人[47],远比长安城规模要小的新罗王京内居住近百万人是难以想象的。在这一点上,多数学者认为文献中的“户”应是“口”之误记,从而将全盛之时新罗王京的人口数比定为18 万人左右[48],对于这个数字,笔者亦持怀疑态度,但在这里先暂从此说[49]。新罗王京的里坊数量,文献中存在1360、360 坊两种不同记载,我们先用178 936 人除以1360 坊,可以得出131 人/坊的数据,再将同人口数除以360坊,则约497 人/坊。如果再按一户五口进行计算,那么在1360 个坊的数量下,一个坊大约有26 户;如果按照360 坊进行计算,那么一坊约有99 户。后者与唐令中规定“以百户为里”的记载是比较符合的[50],都城中百户为一坊,相当于一坊即一里。这样,或许也可以对上文中提到新罗王京中“里”“坊”名通用的现象进行补证。

考虑到王京所在庆州市区的四至范围,本文认为全盛时期新罗王京内分布360 个里坊应该是比较合理的,而多数里坊的边长大约在280 米左右。

四、新罗王京的周长

上文对新罗王京内里、坊间的关系以及里坊的规模和数量问题进行了考察。但是,在文献记录中还存在着一个没有解释清楚的问题,即应该如何解释“王都……三十五里”及“京中……五十五里”中出现的“里”的问题[51]。下文将对“里”的概念进行推测。

“里”既可以指里坊,也可以指测量长度或距离的单位。在中国文献中,经常出现使用“里”或“步”来测量都城或宫城规模的记载。《新唐书·地理志》中记载长安城的规模如下:

上都,初曰京城,……肃宗元年曰上都。

自注曰:

皇城长千九百一十五步,广千二百步。宫城在北,长千四百四十步,广九百六十步,周四千八百六十步,其崇三丈有半。……京城,……其长六千六百六十五步,广五千五百七十五步,周二万四千一百二十步,其崇丈有八尺。[52]

《两京新记》中则是以下记载:

外郭城东西一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一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周六十七里。高一丈八尺。[53]

而有关洛阳城规模的记载则有《新唐书·地理志》:

东都,肃宗元年复为东都。

自注曰:

皇城长千八百一十七步,广千三百七十八步,周四千九百三十步,其崇三丈七尺……宫城在皇城北,长千六百二十步,广八百有五步,周四千九百二十一步,其崇四丈八尺。[54]

《旧唐书·地理志》记录的是:

都城南北十五里二百八十步,东西十五里七十步,周围六十九里三百二十步。[55]

从以上史料中可以看出,描述都城规模的一般格式为“长、广、周、崇”。那么,《三国史记》记载“王都长三千七十五步,广三千一十八步,三十五里”很有可能是指王京东西3075 步、南北3018步、周回35 里。虽然在记录城的周回规模时,《三国史记·地理志》一般采用“周……步”格式[56],但所记均为王京内的山城或宫城,四周都有城墙围绕,可以较精确测得周回步数。而对于新罗王京而言,正如王仲殊指出“在庆州都城的周围,有明活山城、南山城、仙桃山城等山城可担当首都的防卫任务,故无须特意筑造围绕首都全域的城墙。”[57]基于此,没有外郭城包围的王京既无法测出外郭城墙之高也无从测得准确的周回步数,也许只能将其四周范围记为35 里。如果假设长与广的各两倍相加是新罗王京周回的规模,则王京之周回约3075(步)×2+3018(步)×2=12 186 步,而35里换算为步数则有35×360(步)=12 600 步,二者之间略合。以上是根据唐代“五尺一步、三百六十步为一里”的度制计算的。

然而,三国新罗或统一新罗时期使用何种度量衡制度,目前尚无定说,文献中也没有出现与度量衡制度相关的记录。不过在一些传世文献及出土遗物中,出现了以尺或步为单位对一些建筑物或山城的规模进行测量的记录方式,比如在建于真兴王十二年(551年)的明活山城碑中,出现了三处“受作四步五尺一寸,长十二步三尺三寸”的铭文,以及在《三国遗事》中也出现“开元十年(722年)壬戌十月,始筑关门于毛火郡……周回六千九百七十二步五尺”。虽然不明确使用的是何种尺,但可以确定6 至8世纪初,新罗使用的尺、步关系为六尺一步,与唐武德七年(624年)所定律令中改为“五尺一步”的制度不符合[58]。

新罗是否接受唐制“五尺一步,三百六十步一里”,尚不清楚。不过多数学者认为,统一新罗时期虽然接受使用了唐大尺(约30 厘米),但依然沿袭秦汉以来六尺一步的传统,没有改为唐代五尺一步、三百六十步一里的新制[59]。只接受尺度的变化而不改变尺、步、里之间的关系,似乎比较难以接受,这一点目前还无法得出准确的结论。但是考虑到文明的接受地在接受先进文明的各文化、制度时习惯性全部保留的特性,存在多种制度在一段时期内混用的现象也可以理解[60]。考虑到这一点,本文仍推测文献中出现的“王都……三十五里”应该是指统一新罗时期之初新罗王京的周回里数,而非分布于王京内“里”的数量。新罗在进入全盛时期之后,随着王京范围逐步扩大,或许其周回增至《三国遗事》所记“五十五里”的规模。

五、结语

综上,本文对新罗王京的里坊制度,尤其是“里”“坊”关系、里坊规模及其内部结构进行了考察。笔者首先通过对史料的辨析,指出文献所见新罗王京的“里”“坊”实际上是都城内同一区域的不同表述,存在通用现象。随后,从近年考古发掘资料出发,对王京内里坊的规模、内部结构及数量问题进行了论证。在里坊规模问题上,笔者认为新罗王京里坊的基本规模与皇龙寺遗址所占面积一致,而皇龙寺东侧S1E1 王京遗址的规模应相当于当时一个里坊的四分之一。又通过对其他几处皇龙寺附近里坊遗址性质的考察,得出了王京核心地区里坊在结构上与同时期中日都城里(条)坊存在相似性的结论。以此为前提,进一步得出全盛时期的新罗王京中应分布着360 个里坊的结论。最后,笔者在参考了中国史书记录隋唐长安城、洛阳城规模的行文格式后,认为《三国史记》“王都……三十五里”记录的可能是新罗王京的周回里数。

不过,王仲殊曾总结,“统一新罗庆州都城的改造虽说是以唐长安城的形制为模仿对象,但从上古的原初时代开始,直到新的所谓律令制的统一新罗时代,新罗的都城始终在于庆州的原址,历代相继,前后延续,建筑物纷乱、错落,甚至互相重叠,改造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不能如日本的平城京、平安京那样成为左右对称的、整然有序的所谓‘条坊制都城’”[61]。由于并非在新的空地上建立起的全新都城,新罗王京在形制上的确很难改建成井然有序的中国“中世纪都城”形制的布局,加上庆州盆地局促的地理环境,笔者也认为新罗王京的里坊不可能全部都有280 米左右见方,肯定存在特例,就像黄仁镐指出的那样,“新罗王京的里坊是分不同时期、以不同的规制建设起来的”[62]。因此,本文以上考证只是试图提出新罗王京里坊制研究的另一种可能性,而这些推测最终能否成立,还需要更多考古发掘予以证明。

(致谢:在论文撰写、修改过程中得到了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张学锋教授、朱祎博士研究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张今助理研究员,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刘可维副教授、陈瑾瑜博士研究生,南京博物院左骏研究馆员的帮助;韩国学中央研究院李彬彬博士研究生提供了最新资料,在此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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